白鸟(1/2)
1
z有一天过来找我,说她的左耳有点听不见了。我们通过楼下的对讲机聊了两句,她的耳朵好像确实出了点问题。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让她上来了。她把棕色的围巾放在椅背上,摘下口罩揣进兜里。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她说。其实她就是随便一问,因为她已经从我的桌子上拿起书来。哦,毕肖普。我说,别人给的,没看。她说,那我翻翻。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看一眼闹钟,不是不早了,是已经晚上十点了。我说,你的耳朵怎么了?她说,不知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一只耳朵不好用了。她用食指敲了敲右耳说,还有一只备用的。我点点头。她说,那是你女儿的披风?我说,是浴巾。她说,一只鲨鱼?我说,所以是浴巾嘛。她说,怎么你还住在这里啊,上次我来是七年前?我说,记不太清了。她说,差不多吧,毕肖普是干吗的啊?我说,一个诗人。她说,我说她是干吗的啊?我说,死时在哈佛大学教书。她说,真够可以的,你看这里说,写作这首诗的过程救了她,她当时已陷入绝望。梅斯菲索后来取消了婚约,两人相伴直至毕肖普去世。我说,我还没看到这段。她说,你瞧瞧这诗写得多肉麻,我给你念念吧。我说,好。她念到,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们并非灾祸。算了,太差劲了。我看见她的左耳流出血来,我说,你耳朵出血了。她说,没事没事。她的脸色苍白,手指尖都是白的,我说,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她说,没有没有,当初我们是怎么回事儿来着?我说,什么怎么回事儿?她说,时间很紧了,怎么回事儿来着?我说,想不起来了。她笑了说,对对对,你说我从来不给你做饭,画的你也不像。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毕肖普旁边。她挥手告别时,脸冲着门,并没有看我。
等她走后,我在书桌旁坐了一会。然后起身擦净了地上的血,把她留下的纸撕碎扔进垃圾袋,然后把垃圾袋提出来系好放在门口,再套一个新的。
我看了看鲨鱼浴巾,它并不存在。z是我的邻居,一个画家,她的丈夫和女儿上月死于车祸后,她已经来了我家七次,送给我七张她丈夫的肖像画。
2
离家写小说之后,我常想起那个高中老师w,一个女的,个子不高,可称瘦小,不过眼眸光闪闪,如同小型探照灯。我在一本书的后记里提到过她,说她当年对我如何如何好,鼓励我写作文,那本书写得比较早,现在再看那段有点烂俗了,不过确是实情。不过时常想起她,也总有点不对,最近做梦有时也会梦见她,这就更怪了。而且在梦里,我老是向她伸出手去,好像在索要什么东西。按理说,是我欠她比较多,后来也没去看过她,管她要东西,有点不厚道,但是到底要什么呢?前两天有个记者给我发了个邮件,说,有几个问题要问我,第一个问题是我第一篇小说写的是什么,不是发表的第一篇小说,而是自认为的第一篇小说。这个记者也许通点弗洛伊德,这个问题没人问过。我想了想,忽然想起来,如果说是小说这个东西的话,那我的第一篇小说应该写于高中,高二。我记起来了,那不是一篇作文,是一篇小说,交上去了,写了大约三千字。题目叫什么来着,啊,对,叫《白色的荆轲》,至于为什么荆轲是白色的,写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我伸手向她索要的,应该就是这个东西。
语文老师w应该拿着我的这篇小说。我有这个感觉。梦里我那么理直气壮,应该不是没道理的。我有一个通讯录,当然是在手机里,我每个月都会做一次打扫,把不需要的人删除掉。现在里面已经没有一个高中同学和高中老师的号码。不过高中没有位移,一直在那里。我便给w寄了个包裹过去,里面是两本我的书,和一个便笺,便笺上写,尊敬的w老师,您所做的一切我都感念在心,不过最重要的是请把那白色的荆轲还给我。 过了一周,包裹被退回,查无此人。无法,只好在网上查了查,学校平庸,w姓名也普通,同名同姓者多之,不过连带查到了现任校长的名字。我将包裹重又寄出,不过便笺改了改内容,询问w的去向。过了一周,我收到回音,书和便笺对方已经留下,寄给我一个新便签,上面写着:
尊敬的小说家朋友,语文教师w十二年前,也就是您毕业一年后,在校门口被一个白衣男子领走了,从此杳无音信。据说有人在西安见过她,长发过腰,双眸闪亮,斜背长剑,一闪而过。若此事对您的职业有所帮助,也算是母校对您的寒酸的支持。祝好,不要再寄任何带字的东西来了。
3
的前夫是个医生,我看过照片,相当儒雅,口袋里别着圆珠笔。我和她约会了两次,她很爱干净,来我家都自带床单和毛巾,也许是遗传了前夫的脾性。她目前没有工作,不过除了有笔遗产,她的父母都是大学中文系教授,她其实一直没工作,不怎么为钱发愁。她有一对小巧的乳房,一头利落的短发,和两本写得不错的诗集。第二次约会后,她坐在床边抽烟,跟我说起前夫的死。真是一次意外,他是心脏科医生,她说。那天我们去逛超市,你知道吧,就是7-eleven,我们俩准备买一点薯片回去看电影。他喜欢吃着薯片,喝着可乐,把脚放在书桌上,对着电脑看电影,而我喜欢依偎在他怀里,你是作家,跟你讲这个应该没关系吧。我比较直率,你也发现了吧。他娶我时,我提醒过他,我说我啊,没什么正经事儿,恋爱谈了很多,你能接受?他很坦然,说有一天我不爱他了,可以走,婚姻就是徒手爬楼,对吧,累了可以下去。我说你这话说得挺好,我可以嫁给你,为了你这个比喻。结婚之后挺舒心,他有种磁性,我很愿意给他讲故事,怎么说呢,有时候觉得他像我妈。我的所有男友他都知道,每一个他都听过,床上的细节我不讲,直率不是傻逼,你说是吧。那天在7-eleven,我们正在琢磨是买薯片还是薯条,突然我看见了我的一个前男友,是个音乐人,唱民谣的。我跟他打了招呼,然后把婚戒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也挺开心,我们俩当初挺好的,后来没有往来谁也没记恨谁。他指了指背后的吉他,说一会在酒吧有演出,请我们去听听。我丈夫没意见,他知道没问题,他一看我的眼睛就是知道没问题,电影可以明天看,反正也在硬盘里存着。
酒吧不大,但是环境特别好,音响也很专业,去的我看都是懂行的人。前男友唱了两首歌,都是自己写的,他还是挺棒的,你知道吧,真是有才华,而且不急,在酒吧唱歌也挺高兴。第三首歌,他提了一嘴,说是我写的诗,他谱了曲,他不说我都忘了,确实有这么一首歌。他唱了起来,我顿时一颤,真是好,当初没觉得好,时间给这歌注了魂。歌唱完时,我回头看了看丈夫,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好像眼睛化了一样,他对我说,我被打中了,。然后趴在桌子上死了。
心脏病突发,纯粹的意外。
4
一天午夜跟老作家s喝酒。s大我三十岁,酒量是我两倍,结了五次婚,小说写了几百万字,在家乡买了两栋楼,北京有三套房,但是基本不开车,因为老是醉的,另一方面是性格暴躁,不爱摇号。那天喝到过了一点,s又点了一只鸡架,戴上塑料手套撕着吃,这时“叮”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s将手套摘下,贴着手机看。他写了太多东西,睡了太少觉,眼睛坏得厉害。
“什么意思?”他说。
“他妈的什么意思嘛?”他将手机翻向我,说,“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我见屏幕上几个大字:“小宝,我原谅你了”。号码一串,没有人名。我说,发错了吧,您都多大岁数了?他又把脸贴在手机上,“不然,这号码我有印象,叫我小宝的人也是有的。”我说,你慢慢想,我把鸡屁股吃了。他点点头,又歪过头说,是她,但是她死了啊。说完喝了一杯酒,说,应该是死了吧。他拿起电话,打给某人:喂,嗯嗯嗯,不要废话,我问你,l死了吗?是死了吧,嗯,什么时候死的?三年前,葬礼我还去了?好好好,你睡吧,好了好了,我是评委,嘴闭上,眼睛也闭上吧。
“听说过l吗?”
“没有。”
“二十年前是个不错的短篇小说作家。”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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