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银杉之军(2/2)
她凝视了他好一阵,她的眼神平静又温暖,弗朗兹转过头看向她。她张开手臂,微微地摇了摇他,动作轻柔却带有一丝愠怒。他大口喘着粗气,那些难以回忆的事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感到异常寒冷。颤抖的双手让他羞愧难当,于是他将手使劲压在双膝之间。他的嘴唇被自己咬成了树干般的灰褐色,与此同时,他努力控制着当下荒唐的冲动,那就是撕掉衣服,然后跳进尚未完全融化的不断上涨的河水里。玛兹琳看出来他正在克制自己强烈的逃跑冲动,于是就亲了他,希望能帮助他克服心中的恐惧,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我有次被击落了,”弗朗兹突然说,仿佛刚才的吻拨动了他的舌头,“那是第一次,第二次我的发动机罢工了。最糟的情形是亲眼看着朋友死去——我的朋友舒马赫被吹到离科西嘉很远的黑色礁石上,他降落在错误的地点。还有一次,我看到汤姆·西姆斯……他的降落伞被高射炮击中,但他不知道,直到降落伞打开,在他头顶解体。他无助地蹬了两下,似乎要在空中跃起,接着他放弃了。那一定是做梦般的感觉,我不知道。”
玛兹琳拉过他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衣袖里,让他取暖。他伸出另外一只手,顺着她的手臂,抓住她的衣袖,然后跪立在她面前,双手托着她的肘部,怔怔地望着她。“我希望那是做梦般的感觉。”她说。
他被这种悲痛之情包裹着,几乎要哭了出来,这让他很生气,喑哑的怒火伴着啜泣涌上来,但被他硬是咽了下去。他飞快地说着,不带有一丝感情。
“我能看到下面涌起的一簇簇火光,那是我第二次遇险,但也只能看到火光而听不到声音,我知道我被震聋了。我的腿不听使唤,我可能连解开安全带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不是……”弗朗兹一时语塞,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
“如果不是什么?”
弗朗兹的呼吸变得沉重,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即便面对的是玛兹琳,他也不敢讲出来。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让他浑身上下充满了绝对的安全感,那是伊娃的声音。他伸出手臂,触碰到面前的她,这并没有让他感到很意外。他收紧手臂,环抱着母亲的腰,他腾空而起,眼睛里浸满了鲜血,他什么也看不到,就这样抱着她。一边下坠,一边听她用低沉悦耳的声音数数,像他小时候那样用德语数着,先在他的手指上数,又在她的手指上数,直到他的伞包打开,地面一阵旋转,等待他们降落。
“命运使然。”他疲惫地说,瘫坐在一旁。
玛兹琳再次亲吻了他,小心地将他抱住,安抚他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把身上裹着的像毯子一样厚的大衣一层层地裹在他身上。他们倚在一块大树根上,树根破土而出,好像受伤的脚。
弗朗兹抱着玛兹琳,呼吸着熟悉的松针气味和做早饭留下的纯真气息。我永远也闻不够她的味道,他心想,永远也不会闻得够。他闻着她身上的教师气味,混杂着蜡笔、崭新硬纸和蓝色皂粉的气味,那正是阿格斯学校水槽边皂液器里的皂粉气味。她身上混合着牛奶盒、粉笔灰和郁金香的味道。她让他想起学校的安全守则,让他想起要保持双手清洁和要对邻居友善礼貌。弗朗兹感觉自己慢慢沉入了梦幻般的半梦半醒状态。他靠着她,身体放松下来,她继续抱着他,轻抚着他的头发,她抬起头静静地听着他沉重的呼吸,伴着河水贪婪的冲刷声,乌鸦凌厉苦涩的争执声,他们在春枝的摆动中旋转着。
在戴尔芬看来,弗朗兹和玛兹琳在一起的样子显然就是一对恋人该有的样子。大多数人可能不会留意——他们在父母面前害羞得都不敢拉手。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相知,他们仿佛是在房间里翩翩起舞的舞者,不管做什么,都相互倚靠在一起。他们相互倾慕,相互吸引,常常因笑得太快而上气不接下气,有时还会变得莫名的笨拙。弗朗兹离开后的第二天,玛兹琳来找戴尔芬。两个女人并排坐着,急迫地忙着手里的活,她们基本没有说话,晚上同样都会失眠。过了好几天,她们才终于敢提他的名字了。
马库斯写信说自己没通过视力测试,所以他很有可能要在候补军官学校做一些文职工作了,这个消息让戴尔芬如释重负。戴尔芬感到十分高兴,就好像老天终于让他们得偿所愿了,她终于可以睡好觉了。马库斯写信的频率是弗朗兹的十到二十倍,后来他还会聊到自己的工作,包括他写的其他信,那些幽灵写的幽灵信,写给幽灵的信以及关于幽灵的信。这些都是他要写的信。戴尔芬一直不知道马库斯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直到他回到家。
马库斯变成了一个朴实、贴心,且具有学者派头的年轻人。他依旧那么乐观开朗,还是极具模仿天赋。她原本以为他会变得非常不一样。他衣着整洁,胸袋里露出一盒香烟,打扮得十分精致。他穿着熨好的裤子和衬衫,却没有显得刻板拘谨,他瘦削的面庞上写着疲惫,他的眼睛和伊娃一样,虽饱含着深邃的忧郁,却闪着十足的幽默之光。他朝着自己的父亲走去,两人没有拥抱,而是坐下开始喝啤酒。他们不时地发出几个简短而基本无意义的音。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交谈着,戴尔芬的缺席让他们手足无措,于是她拿着啤酒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她问起马库斯写的那些信都是些什么信。
“那些都是牺牲士兵的信,妈妈,”他告诉她,“我因为擅长写吊唁信,所以指挥官就给了我一个名单,让我写信给他们的父母。当然了,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些人,不了解他们的生活,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后来我编故事的能力变得日渐纯熟,也可以这么说,但是我很讨厌这样。”
他灌了一大口冰啤酒,桌上的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马库斯猛地将酒瓶放下,说道:“我回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我不确定应不应该告诉你们,因为这听起来可能有点疯狂。不过是这样的……”马库斯挺直肩背,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目视着桌面,皱起了眉头,不确定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有一个人,”他最终说道,“我遇到一个人,他也来自中西部,伊利诺伊州的,于是我们就一起抽着烟聊起来了,他才从别处调过来。我们互相介绍了自己,当听到我的名字和姓的时候,他让我又说了一遍,然后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打了个响指说道,‘我就觉得你看起来很面熟……还有你的名字,也很耳熟。我以前在北部的一个战俘营里做看守,里面有一个小子长得和你很像,他的姓里也有个沃尔德什么的’ 。他叫什么他不知道,他是一名战俘。”
菲德利斯缓慢而精准地将手中的啤酒放下,他摆弄着桌上的杯子,然后抬起了头。他疑惑地盯着马库斯,马库斯抬起头回望着他,他咬着嘴唇,微微地点了点头。菲德利斯把脸埋在手里。没有人说话,大家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厨房里安静得有些不真实,只听到从院子另一头的野葡萄藤下传来的机器转动声和轰鸣声,那是冷藏柜发电机的声音。这时沙茨突然出现在门口,戴尔芬起身放它进来。他们就这样看着这只狗淡定地穿过房间,朝自己的地盘走去。马库斯又呷了一口啤酒,接着说:“这个人还提到了一点……我得告诉你,他说这个俘虏……从不开口说话,只会唱歌,这个叫沃尔德沃格尔的家伙会唱歌。”
菲德利斯的手指紧攥,他点着头,眼睛呆呆地盯着前方。
“我搞到了通行证。虽然费了些功夫,但我拿到了需要的文件,”马库斯拍了拍胸前的衣袋,他轻声说,“我明天就出发去那儿。”
“我和你一起去,”菲德利斯说,“我们能让他们放了他吗?他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马库斯说,“但我猜他们不会放他走的。说实话,我知道他们肯定不会放他的。但是我们能去看他,爸爸,这已经不错了,非常不错了。爸——你不知道我为此费了多大功夫,托了多少关系。”
两人再没有说话,而是同时起身准备打烊。他们一起忙活着,清洗设备、检查冰柜、清点抽屉里的现金,并把钱妥善保管起来。
戴尔芬由着他们收拾,自己留在了厨房,然后开始收拾盘碟,洗刷盆盆罐罐。和往常一样,她一遇到烦心事就开始烘焙。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准备烤些饼干,她找出各种配料,接着开始筛面粉,就做些姜饼好了。称量和搅拌能帮助她思考。即使那人不是埃米尔或埃里克,她也不愿见到那样一个备受折磨的人,如果那人是他们之一的话,她也不愿见到那种境遇下的他们。相见的时间那么短,心里却有无数个疑问。他会变成什么样,他又是怎么幸存下来的?他那么年轻是怎么参的军?他知不知道同胞兄弟的消息?她一边把饼干放进烤箱一边想,或许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第二天她目送着马库斯和菲德利斯驶出院子,看着他们消失在路上,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她是为了保护自己。或许她的职责是坐在丈夫的身旁,一路握住他的手,但是她做不到。因为所有那些原因,还因为她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问一个很小的问题,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隐秘的问题,一个她无法大声说出来的问题。到处都能听到那些消息,那些流传出来的谣言和骇人的事情,她想知道那些她在杂志和报纸中读到的事情是真是假,他们有没有杀害过……她想用的词是“无辜的人”或“平民”,但她心里想的是“犹太人”。
驶过平坦的北达科他大草原后,就进入了多沙的松林地和明尼苏达中部的波状草原,这段路需要开一整天。期间马库斯突然产生一种孩子般的冲动,他想让父亲在车里唱歌。他父亲抽着烟,他打开了侧面的窗户,让烟随着吹来的风飘散出去。马库斯想先唱起来,给父亲起个头,这样就不用亲口求父亲唱了,但是他的嗓音让自己有些难为情,他的嗓音单薄沙哑,不成曲调。他希望自己也能继承父亲的唱歌天赋,相反,他应该是继承了他母亲的奇思妙想,还有她的学习能力和异常敏感的天性。除此之外,多亏自己还学会了戴尔芬过人的口才和对烦心事视而不见的本事,要不然他可能还要费功夫去练习这些。他还从父亲的朋友们那儿学会了玩扑克,多亏有这项技能,他才能融入这场男人的游戏,否则他会被其他人欺负的。
车道很窄,一路上有很多路坑和被雨水冲毁的路段。他们二人缓慢地朝北驶去,然后再转向正东,一路驶入茂密的森林。那位战俘营的前任看守把地址路线画了下来,估计他画的时候也很犹豫。马库斯知道自己要找的地方是什么样的,这不是什么大秘密,战俘营就安扎在国家林地的边界上,地图上有标注出来。另外,还有一条较为明显的火车轨道,高速公路有很长一段都与之同路。
他们在下午晚些时候到了那个地方,在驶过一条简陋的伐木路后,他们停在了安有铁丝网和木桩的大门口。只有一个人在值班,他穿着皱皱巴巴的制服,显得十分随意。他拦住他们,接着从马库斯手里拿走了那些文件,又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听说战俘中可能有美国人,他既惊讶又好奇地点了点头。
“你们要等一下了,他们去烧残留的树枝了。”他告诉他们。
于是马库斯和菲德利斯就坐在车里等,他们把车门大开着,呼吸带着松树气息的新鲜空气,嘴里吃着马库斯在军人服务社买的巧克力棒,这种巧克力棒不是随便在哪儿都能买得到的,他们最后留了一个没吃。他们克制自己不要吸太多的烟,也不要重复说太多次的“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或“可能不是”。他们努力想把话说得清晰易懂,但由于没有戴尔芬在场,他们想表达的内容变得夹缠不清,最后他们只好静静地坐在那儿,任由思绪驰骋,不断地点燃和捻灭手中的烟。
这时一队人慢慢走来,他们努力让自己不要激动地跳起来,但实在情难自抑。这队人远远地朝他们走来,他们站在车的两侧,仔细地在人群中搜索着。他们一下就认出了埃里克,他依旧很强壮,有着如牛般结实的胸膛,面色红润,棕色的头发仍然闪着金色的光泽。他上身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旧制服外套,就是那件印有的蓝色制服,下身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工装裤。他被他们的叫喊声吓了一跳,随即也认出了他们。他们看得出他认出了他们,因为他眼中不自觉地透出难以置信的光,他挪开自己的视线,试图掩盖心中的震惊。埃里克直直地盯着营地大门的方向,他们朝着他奔去,他却留给他们一张僵硬的侧脸,连他们被美国看守拦下,他都没有回头。埃里克经过时,他们试图和他说话,喊他,叫他的名字,迫切地问他问题。但是他紧绷着脸,眯起了冷酷的双眼,双手插在兜里,这让他们气到发抖。
和菲德利斯一样,埃里克有着自己的固执,这让本来忧心忡忡的菲德利斯瞬间变得怒不可遏,他的怒火一瞬间喷涌而出,冲着渐行渐远的儿子破口大骂了起来,这样的爆发在埃里克小时候是常事。他最后的那句最狠的诅咒曾经总能让围观者驻足,让男孩们默默地蜷缩成一团:“他妈的你这该死的畜生!”
有些战俘确实停下了脚步,有一两个被突如其来的熟悉感逗笑了,就好像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咒骂一样,但埃里克没有回头。他继续朝前走去,他的手紧握着,脸上嘲笑的神情令他的嘴角微微扭曲。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绪:他才不会一时感情用事,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呢!何况他压根儿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人。他的父亲现在已经是个老人了,看起来不堪一击,又糊里糊涂的,跑到这里来找一个他以为是埃里克的人。那个曾经靠卖香肠一路卖到北达科他的男人,现在一副瘦骨嶙峋、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他变得不再英勇,甚至不再强壮。埃里克心想,他来这里不代表什么,他对于自己来说也不值一提。多么荒唐的威胁,他以为自己能威胁得了训练有素的士兵?不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他都比父亲要更机智威猛些,埃里克觉得菲德利斯·沃尔德沃格尔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如此机智威猛过。菲德利斯还以为他的怒吼会震慑到自己似的,小时候家门后钉子上挂着的牛鞭曾让他感到很害怕,想到这儿他差点笑出来。现在想想牛鞭似乎都变得很好笑,甚至很亲切。父亲的臂膀曾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父亲曾经用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能让他乖乖就范,父亲偶尔表现的温柔更是让他们无力招架。不会再这样了。埃里克大步向前,他们再次喊着埃米尔的名字时他也没有回头。他们还不知道埃米尔的事!埃里克愤怒至极,埃米尔死了,他就是被你们的地雷炸死的!去你妈的,他气得想大喊,是他们害死了他的同胞兄弟,是他们夺去了他身体的另一半,现在又想来干什么?但埃里克是经过训练的人,他不会将内心感受表现出来,他提醒自己,现在依旧是战争时期。和身边其他人不一样,埃里克并没有接受德国会战败的事实,丰富的食物、友善的周边居民以及会讲德语的美国看守都没能打动他。埃里克对政治的盲信取决于他无处安放的文化身份。他努力想成为一名德国人,即便被俘获也不能抹去他搬到路德维希鲁后所经历的一切。他现在的父亲是地图上的边界线,是对某首歌的感悟,是一小片树林,是一条街道;是像兄弟飞溅的鲜血一样绵延的浪漫情怀,是如同对菲德利斯的思念一样隽永的浪漫情怀,是如同战争之殇般持久的浪漫情怀,是支撑他挺过一道道监狱铁门的顽强意志。
菲德利斯沉默不语,马库斯将车倒到路上,掉了个头,顺着来时的方向驶去。他们朝南开去,一路穿过松树林,然后是一大片桦树、枫树以及层层叠叠的次生林。他们还穿过了一些小镇,每个小镇都有一条井然有序的主街,街上整齐地排列着教堂、邮局、杂货店、五金店和咖啡店。有那么一两次,马库斯想开口和父亲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勇气,只能继续陷在沉默的伤感中,直到车没油了。
他停在了一个看起来较为喧闹的小加油站,加油站旁紧邻着一家小酒馆。加油站的人出来帮他们加油,马库斯和他父亲却把目光投向了酒馆。酒馆的大门是略显沧桑的红色,周围安了切割粗糙的鹿角作装饰,酒馆里没有窗户。
“我们去喝一杯。”菲德利斯说。
马库斯停好车后,和父亲一起穿过那扇布满“獠牙”的古怪大门,走进了黑漆漆的小酒吧,坐在了木质小隔间里。在这宁静的傍晚,蜡烛形状的小壁灯投射出琥珀色的光。他们一人点了一杯价格不菲的威士忌。菲德利斯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即将杯子向前一推,要求再来一杯。马库斯点了一份火腿三明治,示意酒保给他父亲也来一份,菲德利斯皱着眉头,喝了自己的第二杯威士忌,然后又点了一杯便宜的啤酒,这才开始慢慢喝。对于这次的探访经历,他们仍是闭口不谈。马库斯想,或许他们不会再提这件事了。酒吧里的黑暗笼罩着他们,反而让人感到安心。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听得到后厨传来的柔和舒缓的涮洗声。马库斯呆呆地看着父亲,然后挪开了视线。菲德利斯双手紧握着的杯子,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他显得异常苍白。马库斯注意到菲德利斯那双布满裂口、伤痕和红色老茧的手已经有点儿不受自己控制。他小心翼翼的,尽力不让自己显得笨手笨脚,竭力稳住放在桌上的手。有那么一下,他差点儿打翻了酒杯。还有一次,他心不在焉地去抓酒杯,结果抓空了——这让马库斯感到极为震惊,好在三明治及时到来,他暗自庆幸,终于有东西能占着他的嘴和手了。
这是一份完美的战前三明治。面包新鲜有分量,还是刚刚烤好的,美式乡村面包上涂满了厚厚一层货真价实的淡黄油。火腿被熏得刚刚好,是现切的,分量也很慷慨。旁边还配有一盘脆爽的莳萝味的腌黄瓜,每一块黄瓜都被切成了细细的绿色嫩芽状。他们满足地慢慢咀嚼着。菲德利斯说:“看见我们时,他一定以为自己疯了。”
“肯定是这样。”马库斯说。
“我们应该给他写信,让他先习惯习惯,”菲德利斯接着说,那些啤酒和威士忌渐渐抚平了他的情绪,让他变得乐观起来,“让他知道我们还会回来的。”
“我们还要回来?”
“他很固执,但我们要打破他的固执。”
此时的马库斯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笑了笑,“他认为自己可以装得很固执,那好,我们也可以装得很固执”。
菲德利斯又点了一杯啤酒,这次是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下边喝边聊,谈话间他把儿子当成了同谋。
“我们要绑架那个狗崽子。”
“对极了。”马库斯附和着。
他父亲将剩下的啤酒一口气都喝掉了,然后他站起来,准备去厕所撒尿。移步出去时,他需要扶着隔间的桌子来保持平衡。马库斯注意到父亲一路走过去的时候,都要伸手去扶桌子旁边的椅背,就这样走到吧台的另一头。他先是一个踉跄,随即站稳脚跟,接着慢慢地向前走去,差一点就掩盖了自己已经喝醉的事实。
“弗朗兹写了不止一页的内容,这就说明他疯狂地爱着你。”戴尔芬对玛兹琳说,玛兹琳刚好来店里陪她坐坐,“事实上,是六页整。”
“其实是七页。”玛兹琳略带羞涩地说。她大腿上方的肚子高高隆起,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她穿着一件滑稽的印花孕妇裙衫,上面还扎着一个洁白的蝴蝶结。她一直上课到前一周,因为有些人说她这样的状况不能让大家看到,会给学生造成不良影响。他们不敢在嚼舌根的时候添油加醋地说出真实想法。当玛兹琳把怀孕的事情告诉戴尔芬后,她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在法戈的一家珠宝店给玛兹琳买了一枚尺寸合适的戒指,戴尔芬把戒指交给玛兹琳的时候说:“这个能堵住他们的嘴。”随后弗朗兹也给玛兹琳寄来了一枚订婚钻戒,所以现在她一手戴一枚。她把两枚戒指都戴在手上,任由人们去暗自揣测,不过玛兹琳心想,在这样的战争时期谁又会在意这些,新生命的诞生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戴尔芬扬起了眉毛:“你把最后一页放到了兜里。”
玛兹琳把弗朗兹写的长信拿给戴尔芬,只不过抽出了最后一页,因为那一页写的全都是他们两人的私密内容。弗朗兹知道玛兹琳会和父母一起读自己的信,因为他没办法经常写信。那些信常常要花好几个月才能寄到,等到来信的玛兹琳会爱不释手地看很多遍。
“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玛兹琳说,“我能感觉得到,仔细读读他的信。”
戴尔芬全神贯注地读着最新的来信,玛兹琳坐在她身旁,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她瘦小的身躯竟能扩展出如此惊人的容量,这种变化虽然新奇,却也令人疲乏。女人们给她讲了很多恐怖的怀孕经历,她很庆幸自己只是有些许不舒服——一般的恶心、乳房胀痛、失眠和背痛。和身体上的变化相比,捉摸不定的情绪变化对她来说才更难应对,一旦掉入纠结的情绪中,她就会泪如雨下。说来就来的眼泪让她感到很难为情,所以她迫切需要独处的时间,她发现在小镇外围散步能让她放松下来,她常常静静地站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下,观察着天象的瞬息万变。某天上午,一层层雷雨云黑压压地堆砌在地平线上,她可以看到远处的雨如水帘般倾泻而下,在西面的天空下腾起如烟般朦胧的水雾,但是镇上却没有下一滴雨。
玛兹琳摸了摸兜里的那张信纸。弗朗兹存在于她的每缕思绪中和她经历的每个情景中。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极端情绪,尽量保证每天只会屈服两次。只有在每天早晨和夜晚,她才会允许自己沉浸在锋利的回忆中,接着她会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不去妄自揣测他的生死。她会幻想自己和他做爱,回忆表白时说的每一个字,回忆他们荒唐的争执,回忆他们痛苦而感性的告别。如果在其他时候想起了他,她会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比如家务活上、她母亲身上或面前的教室上,或者像现在这样,找戴尔芬一起坐在阳光下聊天。戴尔芬读着信,玛兹琳缓慢地用手抚着宽大罩衫上的花朵图案。肚子里的孩子在她的触摸下微微动了动,并用小拳头敲着她的心。
过了一阵儿,戴尔芬把信叠起来放回了信封,起身去冷藏柜里拿了半夸脱 [3] 牛奶,然后坐到了玛兹琳身边。她把牛奶罐放在了两人身边的桌子上,用手指了指。玛兹琳拧下盖子,咧开嘴朝戴尔芬笑了笑,接着像祝酒一样将杯子举了起来。
“你的呢?”她问,她指的当然是牛奶,但是她看到戴尔芬蜜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缕阴霾,她惊讶地注意到戴尔芬由痛苦到好转再到平静的情绪变化,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这样的变化本来很容易被忽略,所幸玛兹琳自己在那一刻也很投入,所幸她也密切关注着戴尔芬的情绪。她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黯然,那是种诚挚的坦白。
“我一直都很讨厌喝牛奶。”玛兹琳说。
戴尔芬只是点点头,看着她把牛奶喝了,照顾玛兹琳让她感到十分满足,但想到自己永远没有机会体会怀孕的痛苦,心里又是一阵凄凉。
弗朗兹被调到了第439运输大队,战士们身上的徽章上绣有老鹰、狼、狮子、闪电和断链等图案,弗朗兹所在部队使用的标志是愤怒的海狸。他在信里写道:
你肯定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想出的这些徽章图案——可能是像马库斯那样的人。我喜欢我的海狸,它看起来一副凶狠好斗的样子,肩胛上还长着一对运输翼。我们的飞行标志是海狸(它的右爪里抓着一枚导弹)。玛兹琳,我脑袋里总是一遍遍地想起很久之前的那次,你应该知道是哪一次。我真搞不明白自己。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这点你是知道的。这是你不能容忍的我的缺点。我猜你可以说这个男人现在变得更强悍了,最棒的一点是,他现在可以从高空中俯视大地了。这个世界是平静祥和的,不是充满苦难的。他已经完全屈服于自己的心。这是小男孩般纯真的爱,他最初认识你的时候还很小,那些让人沉醉的时刻总是会伴随着我的飞行。
现在我们即将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可以告诉他我们自学生时代就相爱了。
这里的战争已经结束,我们正在清理战场,所以不必担心,我们面临的最大的危险就是皮肤晒伤。
戴尔芬最早是从一名顾客那儿听来的,这名顾客是从上午的广播中听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拿到《法戈晚报》,报纸上的头条写着“原子弹袭击日本佬”。他们将报纸在餐桌上摊开,仔细阅读着所有头版报道。“恐怖导弹比巨型炸弹的威力大2000倍”“太阳能是爆炸的关键——丘吉尔称德国人仍有秘密武器”“梦想厨房成现实——结合洗衣机、洗碗机和土豆削皮机为一体的设备将于1946年面世”“四肢截肢者美国一等兵詹姆斯·威尔森使用人造假肢”“跳舞中途丈夫先杀妻再杀己”。戴尔芬读道:“杜鲁门于今日公布了这一伟大的科技成果,并对日本发出警告,他们正面临着‘从天而降的空前灾难’。”
菲德利斯坐在椅子中,身体向后倚靠着。“都读一下,”他说,“读一下上面所有的内容。”于是戴尔芬接着读:“杜鲁门先生称尽管炸弹的威力非常之巨大,但‘炸弹的实际尺寸其实及其微小,这是一枚原子弹,’他说,‘它运用的是宇宙中最基本的能量。’”
“这里还有,”戴尔芬说,“在这篇的旁边,听这段。家庭主妇的美梦成真——完美结合洗衣机、土豆剥皮机和洗碗机,附带黄油搅拌机和冰激凌冷冻机功能的机器——即将上市。”
“只是即将上市?”玛兹琳说。她正在按照准妈妈本能的晃动方式前后摇摆着,这一阵晃动让她感到有点眩晕:“你是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宇宙的能量,但还没能改良土豆剥皮机。”
“显然如此,”戴尔芬说,“听这段,他的朋友告诉警察,悲剧发生在迈克尔·沃伊齐克先生及太太家中昏暗的地下室,他们正在欢庆儿子埃德温回家,他是一名刚从英国回来的中士。其他客人称房子里传来两声枪声的时候,有三对夫妇正在跳舞。‘你被打到了吗,亲爱的?’有人听到泽斯苏科这么问。‘是的。’他妻子回答道。‘那我最好把事情办完。’他说着就朝自己的脑袋开了第三枪。”
“哦,老天爷,再读读有关导弹的报道。”菲德利斯说。
“一颗原子弹相当于1228磅tnt炸药,足以炸死法戈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戴尔芬读着报道。
“别读了。”玛兹琳说。
“战争结束了。”菲德利斯柔和地说,言语中喷涌而出的情感让在座的都吃了一惊。
戴尔芬放下报纸,三个人坐在那儿,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他们认真地听着周围的声音。冰柜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一只苍蝇撞击着门外的玻璃,水滴滴答答地滴在水槽中的滤网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在葡萄藤架上吵闹、忙活着。这些寻常的声音让戴尔芬的心情变得很好,这些声音仿佛都有寓意,包含着日常生活的密码,这是世界万物的书面象征。如果她能读懂它们之间的联系,如果她能发现更多,如果她能努力将这些联系串联起来,但她总是不安地处在恐惧和轻松之间。她觉得自己应该掩面而泣,她想要大声呐喊。她走出门,在井然有序的炎热花园里忙碌了很长时间,她将大把大把的豚草和苋草拔掉并堆起来,直到满脑子都充斥着根茎和草叶折断后散发出的新鲜酸性香气。她用手紧紧地抓住一丛旺盛的蒲公英的主根,手指似乎触到了一个突起,她觉得应该是一块骨头。骨头都还在这里,那些被狗藏起来的骨头,那些伊娃埋好的骨头,还有那些死在这儿的老鼠、蜗牛、鸟儿的骨头。所有小生物和大生物的死亡,所有生命之间环环相扣,相克相生。永恒的阿门,她一边想一边拔出挂着骨头的根。两者都是厚重的、污秽的、繁茂的、棕色的,她把拔起的根扔到了草堆上,然后继续干活儿,直到双手酸痛,脑海中响起疲惫的嗡鸣声。他们现在安全了,他们要回家了。
小时候,弗朗兹常常幻想自己会以英雄般壮烈的方式牺牲,如果必须要死的话,那就死在喷火式战斗机里。经过一场激烈的生死搏斗后,他被一架德国fw-190击落,那是他最喜欢的敌方战机——那如闪电风暴般的深蓝色,日出般的苍白,鲜黄色的引擎罩,整架飞机都透着一种既致命又绚烂的气质。当然他同时也会击落德国fw-190,因为他会在最后关头靠自我牺牲来实现复仇。在盘旋下坠的过程中,他们互相致敬。这种幼稚的壮烈幻想始终在他心里占着一个角落。在战场上,这种幻想一直陪伴着他,陪他度过每一日的无聊、恐惧和枯燥。要是知道最终打败自己的是一次糟糕的时机,是一次令人痛心的机械失误,是一条断了的线缆,他一定会吃惊不已。
弗朗兹正朝着供给储物箱走去,那是一种巨大的金属柜,这时一架飞机在他身后起飞,结果地面工作人员忘记解开沉重的钢索,于是绳索随着飞机的上升而腾起。周围的人有的弯下身子,有的四散而逃。如果弗朗兹走得再快些或再慢些,那么他就能躲开像牛鞭一样摆过来的绳索。在飞机升空的瞬间,绳索正好打在了弗朗兹头部的一侧,像手指一样恰好划过他的太阳穴。他的手正在开门,但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没能走进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来得及吃惊,没来得及反应,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斑驳的钢制门框。
玛兹琳一向反感医院的味道,纽约州的医院也是一样。一走进医院大厅,就闻到一股沉闷的烟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酒精味。看到护士走到她面前,玛兹琳抱着怀中扭动的孩子猛地起身,她吃力地调整着孩子的尿布包,结果将手提包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不过里面只有一管口红、一张火车票、一个整洁的钱包,还有一沓卡在梳子齿间的配给券。玛兹琳真不想在这个时候捡个没完。她试图让自己振作精神,但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轮着在抖,先是手,后是膝盖,接着是心。戴尔芬陪着她坐火车一路赶来,帮她照看孩子,但此刻站在弗朗兹病房的双层门前,她却朝边上站了站,决定待在走廊里。
“你应该先进去看他。”戴尔芬边说边接过玛兹琳怀里的孩子,她的胸口因紧张而疼痛,这让她难以呼吸。“我一会儿再进去。”
戴尔芬向前推了推玛兹琳,她跟在繁忙穿梭的白衣护士身后穿过那扇门,朝着弗朗兹走去。沿路躺着一排男人,有的人被帘子遮挡着,有的人显得漫不经心,有的人则紧盯着她,玛兹琳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她晕乎乎地喘着气,反而吸进去太多空气。里面的味道更糟糕,其中混杂着消毒剂和杀菌酒精要除去的一切所散发的气味:愈合中的伤口散发的腥臭恶心的气味,浓烈的尿骚味,绝望的汗臭味,无可奈何的凄凉醋味。但她知道这些都是得救了的人,这正是自己会在这里的原因,这些人都会活下来。这时护士检查了一下表格,停在了一张床前,她将围在床周的帘子拉开,示意玛兹琳走进这间临时的病房。
穿过弗朗兹床边的那层帘子时,她意识到自己将抛下过去、走向未来,她要抛下记忆和想象中的弗朗兹向前走去。在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之前,在她亲眼看到他受伤的情况之前,他仍然是那个完美的男孩和年轻男子。有了那些痛苦的妥协,他们才算真正进入成人的爱情世界里。她心想,我办不到。不过她知道自己办不办得到都没有意义。床上躺着的男人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彻底失去意识了,她的目光从掖好的被单底部慢慢地沿着被单下的人形向上移动,直到她再也无法避开他的脸。
躺在床上熟睡的男人仍然是她的弗朗兹,她坐在那里,如梦如幻,越发感到难以承受。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叫醒他。弗朗兹的呼吸是那么慢、那么轻,基本看不出他胸膛的起伏。他头部受伤的那侧被包扎了起来,深色的淤青一直延伸到他的脖颈间。医生说,目前无法预测病情会如何发展,也不知道他能恢复多少。玛兹琳握住弗朗兹的手腕,一阵紧握,一阵放松,仿佛她能把力量注入他身体一样。她呆呆地坐在那儿很久很久。围着他们的空白帘子就是一扇密闭的屏障,将他们困住,这比死亡更痛苦、更复杂,他们的未来就这样散落一地。
[1] 二战期间,美国实施了物资配给制度,自1942年5月起,为每个公民配发一本管制物资配给簿。政府为车主发放汽油配给贴纸,a贴纸代表汽油配给的最低优先级,每周为3~4加仑,b贴纸向军工生产线工作人员发放,每周8加仑,c贴纸向对战争有重要意义者发放(如医生,卡车司机),x贴纸代表无限配给,向警察、神职人员、消防员、民防部门等发放。——译者注
[2] 指战俘(priner of war,简称或pow),二战期间,美国抓获了大量德国士兵,战俘需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因此换上了耐用吸汗的蓝色工作服,为了便于分辨,每件衣服上都印有白色字母。——译者注
[3] 1夸脱≈11升。——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