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养蛇人(2/2)
“我们给他减量到几个小时一两茶匙了,”戴尔芬说,“我想现在给你喂一勺也没什么坏处。”
“这才像话!”罗伊尖叫着说。他拍了拍西普里安的胳膊,说:“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来一口?给他来一勺!”罗伊朝着一只小餐具抽屉,堂而皇之地挥了下胳膊。
“他可以来一整杯,爸爸。”她从腰带上解下一套钥匙,拿起一只玻璃杯,走到屋外的车前,先用一把钥匙打开后备厢,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里面一只用挂锁锁着的工具箱,最后端着盛满白兰地的玻璃杯回到罗伊床前。她从杯子里倒了一点到瓶盖里,然后又从瓶盖里滴到茶匙上。
“干杯!”罗伊张开嘴,然后含着勺子闭上了嘴。
西普里安斜着酒杯,朝面前的老头儿举了举。
“你现在在忙什么?”罗伊的声音很欢快,双眼却突然噙满泪水,泪光闪闪,“你在四处找工作,讨老婆吗?你回到这儿来,是像流浪的狗回到曾经喂养它的家庭一样吗?”
西普里安喝了一大口白兰地,罗伊则继续自顾自地猜测着:“这边当然总是有些农活可以干,但不光粗重,还得跟着季节走,我这可是经验之谈。现在主街上那些店铺倒是生意兴隆,顾客盈门,你可以学学理发。欧利·迈拉也老了,他的灯柱该刷新漆了!哈哈!他的灯柱要刷漆!我的灯柱——”他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西普里安:“都有26年没涂漆啦!你的呢?”
西普里安望向戴尔芬。她挑起眉毛,却依然面无表情。
“我的油漆还没干呢。”西普里安说,“合唱团其他人都有什么消息?”
“曼海姆还在飞,”罗伊说,“菲德利斯娶了你抛弃的女人,那就是……”他满怀深情地冲戴尔芬点了点头,“尊敬的顽固女王殿下。她又开始照顾我,把我从死亡边缘拖了回来。我又一门心思扎进了酒精里,你懂的,给她丢了不少脸。但她还是爱她的老爸,她给我减少酒量来戒酒。是不是该喝第二勺了?”
“好好享受吧。”戴尔芬说。罗伊闭上眼睛,张开了嘴。她把勺子塞进他嘴里。
“我没有抛弃她,”西普里安说着,向戴尔芬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我送给她一枚订婚戒指,非常好的戒指。她拒绝了我。”
“当心哦,”戴尔芬说,“我知道那个戒指最后去了谁手里。”
“啊。”罗伊倒吸了口气。他从戴尔芬的手里拿走勺子,像个快乐的小孩一样吮吸着它。“爱情带来的失望每年都会变得更加沉重。时间不会,才不像那些哲学家痴心妄想的那样,时间不会治愈所有伤痛。若要爱,必深爱,”罗伊自豪地说,“在宇宙中心呼唤爱。”
“你把自己标榜为爱情的殉难者已经够久了,”戴尔芬说,“我受够了。你要知道她也是我的母亲,我才是受到最不公平待遇的人。到头来还要照顾你,你个酒鬼,这么多年!”
“不都是往日的美好时光嘛!”罗伊大喊。每当戴尔芬回应他开的玩笑,他都会更起劲儿,更开心。“我相信这么多年来我背负的神圣爱情就是把我卷入时间旋涡、宇宙中心的爱。在那里,我可是大开眼界啊,我的朋友,大开眼界!”罗伊的声音逐渐减弱,凝视着远方,仿佛在重温和回味着某种幻象。“不过多数时候,”他摇了摇脑袋,回过神来,“我看到很多烈酒都消失了。”
“爸爸把宇宙的中心弄错了,”戴尔芬说,“他以为是杜松子酒瓶瓶底的酒窝呢。”
“嗯,就算是这样吧。其实我来这里,”西普里安说,露出一种终于可以把事情说明白的表情,“是来表演的。”
“什么?”罗伊饶有趣味地张大嘴巴。
“是的,”西普里安说,“我不是来找工作的。我现在算是跑剧场的,在跟着耍蛇人巡回演出。”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卷粉色的硬纸片门票:“你们想要几张?”
“耍蛇人?”戴尔芬莫名有些受伤,甚至还有点嫉妒,“他也兼做你的人肉桌子吗?”
“两个男人的话,”西普里安说,“不会产生同样的效果,不过我们也设计了一些其他的平衡技巧。他有自己的蟒蛇,会用带轮子的皮箱推上舞台。他还有各式各样的爬行动物,”西普里安顿了顿:“还有一只蜘蛛。”
“他叫什么名字?”戴尔芬问。
“绝世汤姆。”
“是个好艺名。”
“不,我说的是蜘蛛。我搭档叫维尔赫斯·加斯特。”
这么说来,戴尔芬心想,就是那样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
“嗯,和我很像,”西普里安说,“演员嘛,你了解的。他从立陶宛来到这儿,是个犹太人。起初他对我特别好奇,我带他一起回了老家,”西普里安笑了起来:“好家伙,把他吓得不轻。”
“怎么了?”
“保留地从没见过犹太人,要是说起来的话,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犹太人,就像他不认识印第安人。不过他确实知道我们的存在,还说他相信我们是以色列失落的部族之一,注定要四海为家,就像他们一样,永远处于边缘地带,被驱赶,被放逐。‘那好吧,’我说,‘那我们就一起云游四海吧。’我们就一起设计了这个节目,从那以后一直搭档表演。”
第二天晚上,戴尔芬和马库斯早早来到学校体育馆,坐在第一排嘎吱作响的折叠木椅上。众人一定会议论纷纷。他们会认出西普里安,而他剃光的头会招致非议,也有可能是嘲笑。街坊四邻、肉铺常客、昔日同学都会伸长脖子,观察戴尔芬。如果她坐在后排,就不得不忍受他们或遮遮掩掩或明目张胆的好奇,坐在第一排则可以背对他们,任凭他们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或交头接耳。戴尔芬会对这一切置之不理,她就是来欣赏节目的。
舞台上大幕拉开。西普里安和他的搭档身穿黑色紧身健身衣,光着脚踩在硕大的红色橡皮球上。他们双脚交替着蹬踩皮球,或背对背互相换位,或加速,直至赢得阵阵掌声,然后他们会跳到空中,在旋转的球上互换位置。维尔赫斯·加斯特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和西普里安很像,但相貌平平,还戴着一顶很丑的假发,每次身体移动时都会跟着晃动。
突然,加斯特站住不动,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双手就像芭蕾舞演员那样高举起来,西普里安则用双脚夹着球,开始跳动。紧接着,他使出很大的力气,像猫一样跳离皮球,腾空而起,然后倒立着降落在维尔赫斯·加斯特的头顶上方,双手和他的双手扣在一起。加斯特摇晃了一下,每一块强壮的肌肉都绷紧,露出清晰的轮廓,看起来摇摇欲坠。但令人称赞的是,他们都调整好动作,直立起来,稳住了身体。
这下,加斯特踩着皮球在台上前前后后舞动起来。伴随着观众们的欢呼和笑声,他假装很吃力地把西普里安举在空中。他们尝试了单手和单腿平衡,然后奇妙又骇人的一幕发生了——维尔赫斯·加斯特头上那顶难看的假发慢慢脱离了他的头。在男孩们兴奋和女士们惊恐的尖叫声中,假发变成一只巨大的蜘蛛。面目可怖的它缓缓爬上加斯特的胳膊,又沿着他的胳膊爬上了西普里安的手肘,紧接着,随着西普里安放低身体,蜘蛛又抱住他裸露的脑袋,停住不动了。两个男人就这样直立着,神气活现地在舞台上走动着,高举着双臂,接受着观众们潮水般的掌声、尖叫声和口哨声。接下来,加斯特又从一个小托架上的盒子里晃出另一只更小一些但同样毛手毛脚的蜘蛛。观众席上立刻安静下来。他用一根羽毛逗引着它爬上他的胳膊,然后又帮助它往上爬到西普里安的喉部。蜘蛛不慌不忙地继续往上爬,沿着西普里安的下巴,爬到他的嘴上,最后蜷缩成一个黑色的方块,就像西普里安嘴唇上方的胡子一样,栖息在他鼻孔下方温暖的气息中。
西普里安在有两只蜘蛛在身的情况下,穿上一件燕尾服外套和锃亮的黑色皮靴,双腿依然裸露,很是滑稽。他此刻变身为阿道夫·希特勒,但是个肠胃胀气的希特勒。每次后台的大号吹响,西普里安紧实的屁股都会从西装的燕尾之间撅出来,四处舞动,笑着又蹦又跳,他的反应和那位原本严肃得可笑又擅于洗脑的德国元首大相径庭,彼时他煽动狂热人群的事业未竟。每一次他敬纳粹礼,大号都会发出响亮而刺耳的声音,他的屁股都会迅速抽动一下。不知怎的,两只蜘蛛就一直待在西普里安的头上。观众们很快发现,他们若是敬纳粹礼,也能让台上的元首放屁,便纷纷伸直手臂,兴奋地吵闹着,直到大号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声,希特勒像一只热锅上的跳蚤,在舞台上乱窜。幕布在欢呼与叫喊声中合上,上半场表演结束。
当大幕再次开启,观众席上潮水般的笑声尚未散去。台上出现一只大概八九英尺长的皮箱,有好几只把手,架在四个锯木架上。西普里安和维尔赫斯·加斯特上场了,他们头上包着饰有宝石的头巾,穿着一种奇怪却精美的透明布料做成的衣服,裤腿呈灯笼状,袖子会飘浮在空中,在他们走起路时跟在他们身后飘动。还有一只很小的留声机在播放异域风情的音乐。两人伴随着音乐,打开行李箱,向观众展示一种杂色的生物。它安静却蕴含着一股危险的能量,让观众屏住呼吸。两人引诱着巨蟒从箱子里爬到他们的胳膊上,宣布接下来的节目为“死亡之舞”。他们不断让蛇缠绕自己,又再松开,蛇变得警觉起来,试图将他们拉得更近,卷进自己盘绕的身躯中。他们的舞蹈是即兴的,看起来优美而平静。每一个观众都相信巨蟒有吞食二人之意,为眼前的景象深深着迷。西普里安和维尔赫斯·加斯特引领着巨蟒,沿着舞台中央的长台一路舞动,观众们可以触摸它干燥的表皮。所有人都能目睹它与巨型身躯并不相称的微小头部,一块楔状的凶恶肌肉。它敏锐、冷漠和邪恶的眼神让他们看得心惊胆战,所以当二人把蛇放回皮箱里,重新上锁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他们拿出两把银光闪闪、锯齿锋利的手锯,建议把巨蟒锯成几段。
“现场有屠夫在吗?”西普里安大喊。于是,皮特·科兹卡得以有资格来检查手锯,他宣布这些锯都锐利无比,没有猫腻。两人用锯锯断了巨蟒。它在手提箱里剧烈地翻滚,尾巴透过没上闩的后端露出,抽打着地面。他们点燃一种气味芳香的物品,假模假式地唱诵起来,然后在一个装着学校胶水的罐子上做了些手势,又将巨蟒重新粘到了一起。表演继续进行。他们收起巨蟒,玩起杂耍,抛接蜥蜴。他们展示出一只巨大的鬣鳞蜥,就像一座石雕一样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同时再次请出多才多艺的蜘蛛——“绝世汤姆”,也就是刚才扮演维尔赫斯·加斯特的假发的那位。他们用一只巨大的圆形糖果罐装着它,带它走下台,这样观众就能战战兢兢地近距离观察一下,再惊叹一声。他们还用头和鼻子顶着杯子、盘子和鞋尖弯曲的鞋子并保持平衡,表演了几个杂技动作后,便跳着离场,赢来热烈的掌声和要求返场的呼喊。他们返场时,都骑着独轮车,两个一模一样的希特勒现身,一边敬纳粹礼一边放屁,随着屁声越来越大,他们差点从车上摔下来。他们抛接燃烧着的万字符,抛接小斧头、剁肉刀和匕首,还会一边抛接苹果,一边用嘴巴迅速咬一口,直到最后只剩苹果核。两人的演出大获成功。
西普里安和耍蛇人离开后的好几个星期里,马库斯都把这次演出挂在嘴边。街上还不断有人拦住戴尔芬,他们羞涩地向她表示钦佩。作为一个认识,或者说可以接触到一个伟大艺术家的人,她得到了大家的敬重。他们对她毕恭毕敬,想要了解演出的细节和背后的秘密。
“那条巨蟒,它吃过人吗?”
“西普里安鼻子底下那只蜘蛛会不会让他想打喷嚏?如果他打了喷嚏,会发生什么?”
“他在哪里学的抛接杂耍?怎么会骑独轮车?”
“他还会回来吗?再回到这里来?”
除了最后一个问题,戴尔芬都无法作答。她凭自己的直觉回答了他们,日后证明她是对的。
“不会,”她说,“他不会回来了。”他确实再也没有回来。
每天大部分时间,罗伊都躺在火炉旁的床上,半睡半醒,专心履行着这项愉悦的任务。他对此似乎心满意足。希奇大夫开出这个长期卧床休息的药方,看似是为了缓解他的肝脏压力,防止他的咳嗽发展为肺炎。起初罗伊和戴尔芬都将他失去意识的每个小时视为正在治愈的表现,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她才明白没那么简单。她看得出,罗伊的睡眠不一样,不是在恢复健康,而是临终前的过渡。他睡得如此投入,就像在练习长眠。她开始担心他在她工作时悄然逝去,每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都是用手碰一下他的脸。除了睡得昏天黑地,他还几乎粒米不进,喝几口汤,便又躺下,再次陷入昏睡中。她不得不随时守护在侧。他在萎缩,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安静。他会要求她拿来母亲明妮的照片,把它们放在搁调料和面粉的架子上,这样躺在床上也能看到。
戴尔芬曾要求罗伊跟她聊聊明妮。然而对于这样一个给他带来过毁灭性打击,让他陷入长期悲痛并以此为豪的人,他却出人意料地一无所知。她甚至没有可供人悼念的墓碑,而罗伊也说不出原因和她被埋葬的地点。他只说过一句话,那就是明妮是唯一一个能讲述那个故事的人。
“什么故事?”戴尔芬总会这么问,罗伊却闭口不谈。
现在由于可卡因的作用,他的嘴巴没那么严了,而且无聊得很。戴尔芬觉得如果运气好的话,她的问题也许可以得到答案。一天夜里,她坐在他身边,沉默无语,往炉子里添了点柴,陷入沉思。她逐渐意识到,她在等待着什么,却不确定是什么。也许罗伊今晚就会离开人世。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望着他,头脑冷静而清醒。可怜的罗伊,他看起来如此虚弱疲惫,皮肤脆弱松软,几乎呈半透明。前臂呈现蓝色的色斑,似乎是体内深层暗藏的淤青浮现了,仿佛他终于展现了一生中所有的磕磕碰碰。戴尔芬突然决定,不能让他就这样带着所有秘密离去,她完全有权利知晓。
“好吧,我想知道答案。她是哪里人?”戴尔芬指着明妮的照片问。
“她从那边来,”他把手往南边挥了挥,含糊地说,“然后来了这儿。”
还是老样子,戴尔芬心想,什么都不说。但当她盯着他看,说:“再说点,我想知道和她有关的一切。”他似乎重新考虑了一下,更加警惕地说:“其实,她的老家在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罗伊向上翻着眼球,直至露出眼白,然后皱着眉,专注地注视着戴尔芬。也许他明白,此刻的戴尔芬正是他完美的听众,他脸上昏沉的睡意顿时消失,就像接通了一根电线,老罗伊又回来了——那个讲着酒吧听来的故事,说着狼人的神秘语言,减轻了伊娃·沃尔德沃格尔临终前痛苦的老罗伊又回来了。戴尔芬弯下腰,离他更近了些,屏住呼吸,生怕错过哪个字。等到他热切地噼里啪啦说起来,她明白这才是故事的真相。
“你想知道?你当然想知道。我也会告诉你。那好,去吧,拿个本子记下来。把这些事记下来,给你的甭管是子孙还是后代看。明妮啊,她可不是寻常女子,不是你走在大街上会轻易错过的女子,她让人过目不忘。明妮绝不是那样的人,她和别人不一样——她传承了父系的血脉,也有母族的血统。我告诉你,那可是非同一般的血统,她可是伟大的印第安种族中的克里人和奥吉布瓦人与法国人混血的后代,而她是国王的直系后裔。没错,就是这样。她的曾祖父是太阳王本人的私生子,他们逃越大洋,过上以剥皮为生的清净日子。从南方来说,她是印第安英雄老‘疯马’家收养的远房表妹,或者原本可以是,不过她差点悲惨丧命。我给你交代这样的背景,是为了让你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个女人,你的母亲,各种不同的皇族血脉在她体内奔腾和碰撞。不,不要问我其他问题来转移我的话题,让我继续下去,让我表达出来。你接下来要听到的故事,我从未和任何人提起。我的理由很充分,这个故事太悲伤,太不可思议,我都不愿回忆,最好能将它忘却。这个故事能让你明白,她自从八岁后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她为什么会成长为一个永远不可能被老罗伊·瓦茨卡——我这样的人来喜爱和驯服的人。”
罗伊坐起来,用手势示意她拿些枕头垫在他身后,喝了一小口水,戴尔芬在里面加了点姜,好舒缓一下他的胃,也有助于加速血液向他的心脏流动。
“想象一下,在一望无际的平原深处,一个温暖舒适的乡村教堂里,正进行一场圣诞祷告,”罗伊在眼前伸开五指,眯起眼睛,盯着手背,好像在看预言水晶球一样,“一小撮饥寒交迫的拉科塔族 ‘河畔农夫’部落,也就是外人说的苏族人,谦逊地轻轻敲响了这个基督教堂的门。他们正在逃亡,大部分是女人和小孩,还有几个精疲力竭的勇士,在勇猛抵抗过后被击败,已经半癫半狂。他们的酋长躺在一辆马车里,奄奄一息,他们用战死马匹的颈脊拖着马车前行。他们看到领袖‘坐牛’投降,看到他们赖以为生的美洲野牛被大肆屠杀。他们觉得,可以通过舞蹈唤回往日生活,唱歌给逝去的先人听,他们听到后就能起死回生。他们很孤单,仅此而已。我懂孤单的感觉,只要问我就行了。他们希望能再见到深爱的人的脸庞。你要知道,那天可是平原上的圣诞节,这些可怜人只是来乞求些施舍,讨些恩赐。他们得到了吗?”罗伊愤怒地瞪着脑海中想象的画面:“你觉得呢?”
“嗯,从你铺垫的风格来看,”戴尔芬说,“没有。”
“没有,”罗伊说,“千真万确,他们被拒绝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讲故事的语气激动万分:“在他们当中,有一个我已经提到过的印第安小女孩,是北方印第安人与法国人的混血。她爸爸是克里人,是被他们的族群派来学习能让死者起死回生的‘鬼舞’的。他原本要回到自己的部落,向长者汇报这种舞蹈能否奏效——迄今为止,他还没目睹过有什么人复活。这次旅途中,他一直带着他最心爱的女儿,也就是最小的女儿。其他人都落伍了,小女孩和父亲首先到达‘徘徊者’部落的营地,发现他们正要南迁,搬去驼峰酋长的村落。他们在那里碰到一伙‘河畔农夫’部落的人,他们当时正想回家。两人就和这些残存不多的信徒走进那片不毛之地的深处——巴德兰兹。很快他们就断了粮,也没有住处,只能在一个叫‘药根溪’的陡峭的悬崖峭壁上行走。就是在那里,他们遭遇了声名狼藉的美国第七骑兵旅和陆军少校塞缪尔·怀特塞德。他在一个叫作‘豪猪峰’的地方,说服他们跟随一面投降的白旗,走到一个叫‘拉科塔什么什么’,我念不出名字的一个地方,去找那里的军营。那个地方用英语说,叫‘伤膝谷’。”
罗伊停顿了很久,眯着眼睛望着屋里最黑暗的角落,舌尖在嘴唇上挪动着,像在寻找如面包屑般粘在那里的一两个词。然后他猛然鼓起一股劲儿,打起精神,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出发要去找的营地里是一支声称会保护拉科塔人,你也可以说是苏族人的军队,他们便十分迫切地想要早些抵达。他们的首领‘大脚’躺在马车车斗里,得了肺炎,奄奄一息。他们没有食物,主要出于饥饿,渴求得到保护。他们交出枪支,遵从命令在指定地点安营扎寨。明妮父亲的口袋里还有一块时日已久的燕麦饼,那是他们最后的食物。他分了一些给一个邀请他们住进她帐篷的女人,她身上绑着一个婴儿,身边没有男人。吃完那个饼,他们就没有任何食物了。但那个女人又拿出一块东西,是之前在教堂门前,里面会众的一个成员扔给她的。那是块坚硬的姜饼,形状是个只剩一条腿的小人。她将它掰成碎屑,和他们分着吃。他们以此为食,在她的帐篷里睡觉。第二天早上,女人支起一口锅,在里面盛上雪,架在细树枝点燃的火苗上。她又从裙子的束胸里掏出一捆树根,将其中一根放在锅里融化的雪水中煮起来。她悉心照看着那口煮着树根的锅,就像里面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认真地看着锅,时不时伸进去一根手指,检查一下煮到什么程度,然后拿出树根。最后她把那口小锅从火上撤下来,让里面的茶凉到刚好可以喝。然后她招手示意明妮喝下去,正当她喝着煮的茶,帐篷外响起了枪声。”
“如果你翻开描写历史的书,就能读到这一段,不过难得有哪本书会全面展现这些需要同情的人,也鲜有人信。明妮的父亲跑出帐篷,立刻中弹倒下。那意外的一枪之后,便是轰隆的炮声。噼里啪啦的声音汹涌而至,烟雾和硫黄味弥漫开来,子弹穿透帐篷,明妮跟着女人冲出帐篷,女人抓着她的胳膊,朝投降的白旗跑去。她们站在白旗下面,子弹从身边嗖嗖飞过,如雨点般呼啸而至。女人还在给孩子喂奶,孩子被她用披巾裹在胸前,咬着她的乳头。雷鸣般的炮火声再次袭来,哈奇开斯机枪直接瞄准了那些还未逃出帐篷的女人和孩子,以及投降的白旗。那个妈妈,她还在给孩子喂奶。即使被子弹击倒在地,她抱着孩子跌倒,孩子也还在喝奶,身上沾满妈妈的鲜血。而明妮的爸爸就在她旁边蜷缩着,她及时听到了他的遗言,眼睁睁看着他咽了气,明妮立刻起身离开,目睹着眼前的一切,迷惑不解。她沿着深谷往下爬,看到了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一幕。她看到成人士兵骑着马践踏女人,将枪口直接对准她们射击,女人们把幼小的婴孩高举在空中。她爬过干河床,爬到铁丝网下。在那里,她看到一个成人士兵骑着马追逐一个瘦弱不堪、泪流满面、踉跄奔跑的小男孩。另一个扯去一个死去的女孩身上的花衬衫,让她变得赤身裸体。士兵们没有理会明妮,大概是因为她穿了条农妇裙子,戴着农民帽子,身上没披毯子,也有可能是看到她浅棕色的头发和比拉科塔人更白皙的皮肤,或看到了她跟法国人一样的眼睛。她离开那里,跟在其他奔逃的人身后拐来拐去,但被远远落在后面,看不到前面的人。他们的脚印拯救了她,她沿着那些脚印一直走,走到一个叫朱兹的老牧师开的布道所。就是这些,我全都告诉你了。”
戴尔芬颇为怀疑地盯着罗伊,她的头脑中霎时嗡嗡作响。罗伊给她讲了这个奇怪又可怕的故事,却又在画面刚开始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时戛然而止,一下子让人有些难以承受。她好像听说过他提到的这个地方,但早就忘了那里发生的故事的前因后果。除西普里安外,她也不太认识印第安人,而如果她相信罗伊的话,现在他们或许就有了血缘上的联系。
戴尔芬半信半疑的反应让罗伊大失所望。他等待着戴尔芬会面露感激,赞赏他的无私分享,却只看到她一直眨着眼,望着他,用一根手指不停敲着嘴唇,犹豫着要不要相信这个故事,他便失去了兴趣,闭上嘴,转过身,望着明妮模糊不清的照片。他的眼神变得呆滞,神情变得祥和。
过了一会儿,戴尔芬明白,想再鼓起勇气问些别的已是徒劳。她的心里还隐藏着她真正想问的问题,很简单,不需要讲任何戏剧性的故事。明妮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有了女儿后开心吗?她爱她吗?爱罗伊吗?他和明妮在一起时,确实会像他说的这样,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吗?为什么他要一直利用“失去幸福”这个拙劣的借口,虚度和浪费自己的生命不说,还给女儿的生活带来无尽的痛苦?他现在会依靠那些昔日回忆,心满意足地离去吗?那些回忆是否就是他现在麻痹自己的酒精?他说的是实话吗?
他没再透露半句信息。每当她问起他为什么那么爱明妮,她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他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看她模糊不清的照片,甚至问起她性格如何,他的回答都很笼统,没任何实质内容。也许是他太自私,也许他只剩下这些私密回忆,不愿与任何人分享,哪怕是她也不行。
不过,他还是有些想说的话。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虚弱,声音弱到只能去俯耳倾听。为了听清他的话,戴尔芬每次都要靠得很近,能闻到他的呼吸,不是她一辈子都熟悉的酒臭味,而是一种孩子般的气息,一种纯净的奶香。他的注视就像猫头鹰一般,有些不知所措。他总想开口说些什么,话语却含混不清——时间线前后矛盾、主要情节缺失、人物突出却不提姓甚名谁。他似乎失去了叙事能力,仿佛这辈子喝的酒已侵蚀大脑中的每个细胞,让他的思维跳跃得像在播放一张有划痕的唱片。不过偶尔有时候,他也会发动大脑中完好无损的区域,说些清晰易懂的话。戴尔芬永远拿不准他每句话的下一句会是什么。
“别再看着我了。”一天下午他皱着眉,生气地对她说。
她原本背对着他,这下不禁朝他看去。
“我是说,”他叹了口气,“别再做出一副正看着我的样子。我不知道哪个对。我从没唱过你那部分,你知道的,查弗斯。关上那扇该死的门吧。”他平静地叹了口气,接着似乎又认出了戴尔芬:“我受够了他敲地板了。他一直敲啊敲,‘砰砰砰,砰砰砰’。我猜他在地底下等我过去呢。他,还有他那该死的一家子——我一直不知道他们在里面!”
罗伊的声音就像一个吓破了胆的四岁小孩的呜咽。
“我知道,爸爸,你当时醉得不省人事了。”戴尔芬有些不耐烦地说。她不想再让他沿着这个思路自哀自怜,不痛不痒地自我责备,这种哀叹她已经听过太多次了。但接下来他说的话却不再对劲,他的脸色严肃起来,继而狡猾且坚定:“虽然现在已经晚了,但我原本可以证明,这件事怪不得老查弗斯。”
“什么?”戴尔芬盯着他暗淡无神的水汪汪的蓝色眼睛,“可以证明?”
罗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我叫他去地窖里拿姜汁啤酒,他去了,到处找好酒。拿上一两根蜡烛,这样你才看得清那些法语标签!这个老家伙可能要找给国王喝的红酒。”
罗伊不自在地扭动着身体,龇牙咧嘴地闭上眼,继续闭着眼说话,也许是不敢看到戴尔芬听到这些话的反应:“谁知道他老婆孩子也跟着他下去了?”
戴尔芬俯下身,轻轻晃了晃他,但他的身体却像只衰老的狗一样重重摔落。于是她放下他,他继续呻吟着说了下去:
“那个孩子,露茜。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可能是我锁上了地窖的门!可能是我锁上了地窖。我记得我朝底下冲他喊:‘嘿,查弗斯,等你以后练歌时不再高过我的调,你再上来吧!’你知道吗?他唱歌时总是挺着胸脯,慢慢往前移,声音越过我。”
罗伊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之间的空气。
“你离开了三个星期,长醉一场。”戴尔芬说,脸色僵硬。一股反感的质疑占据了她的头脑。
“更久。”罗伊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风呼啸着穿过梣叶枫,窗玻璃在窗框中微微晃动。他激烈地干咳了一声,清晰地说:“我回来后去地窖里拿酒,进去后看到了他们。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喝得烂醉,直到你回来,你和西普里安。”他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是绝望的恳切,看到她的脸后闭上眼,翻过身去,拉起毯子盖住头。
戴尔芬站起身,走出屋门,来到外面狭窄的门廊上。她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交叉起双臂抱住自己。她时不时用手赶走蚊子,或抖落像轻柔的雪花一样飘落在头发上的树种,它们都是微小的珠子,裹着透而薄的褐色种衣。她轻轻拂去裙子上的树种,偶尔会感到被蚊子叮了个包,但不想回屋里去。她已经决定了,等罗伊一死,她就把房子卖掉。她会离开肉铺,离开菲德利斯,搬去大城市。去芝加哥,去剧院里找个工作,哪怕只是卖票都行。我不会考虑马库斯。露茜!她的手指抚摸着太阳穴,然后握起拳,用指关节揉按着前额。她想象着会搬进去的公寓,小却齐全。附近会有个公园,她可以散散步,还有个图书馆,或者艺术博物馆。她会多学习,充实头脑,当个老师。她会为报纸写文章。她想象自己坐在一台打字机前,手边燃着一根烟。她穿着清爽的白衬衫和紧身的灰裙子,踏着高跟鞋。或是没穿,脱掉了一只鞋,她在思考。
她在想象自己思考的画面。
我永远也做不到,她心想,我永远也不会真正思考。我现在就不是在思考,只是在幻想而已,这和在自由广阔的头脑中任意驰骋完全是两码事。她强烈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头脑中逃脱了,闪烁着银光。她想不起上一件记在脑子里的事,只记得它很清晰。不过,谁在乎呢,她继续幻想下去。过去发生的事已成定局,罗伊也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不该为他醉酒的罪过负责。再就是,是的,我是个已婚妇女。我很擅长做生意,讨价还价也很在行。我也擅长照顾小孩,哪怕不是我亲生的。她感到自己的思路磕磕绊绊,在寻找一个出路来摆脱愧疚和恐惧。她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地窖里的尸骨,其中一个变成衣着干净整洁的小女孩,长着精明的嘴巴,吧嗒吧嗒地眨着眼。她戴着顶小圆帽,皱着眉站着,双手握拳搭在屁股上。她的眼睛微微睁开,好像注意到了戴尔芬正在看她,小女孩突然抬起下巴,用一种嘲讽而令人生厌的方式笑起来。她的笑中满是讽刺和挖苦,等她转过身来,戴尔芬看到她的肩膀、胳膊和腿上都缠绕着一条条的蛇。
“让我一个人待着。”戴尔芬轻声说。
你是一个人,浑身是蛇的孩子嘲笑她,比你意识到的还要孤独。你的丈夫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家,你没有孩子。你的父亲生命垂危,你连母亲的面都没见过。你特立独行,和这个小镇上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你觉得自己很聪明,读过很多书,事实却是你更觉得自己可怜。可怜的戴尔芬,可怜的波兰女孩,可怜的屠夫老婆!
可怜的我,可怜的我。戴尔芬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这种感觉好极了,就连罗伊满怀希望地大喊着要求来一勺威士忌的时候,她也没有停下。
镇上的探访护士见到罗伊·瓦茨卡时,他已经死了。他死时依然清醒,坐在床上,盯着正前方的面粉橱柜上难以辨认的明妮的照片。她把包放在厨房地板上,打开,拿出听诊器,想听他的心跳。寻找未果后,她把它摘下来,折好后又放回包里。她摘下一支笔的笔帽,记下确切的死亡时间,又写下一两句尸体的状况和她对死因的推测。她记录下他临死前怪异而镇定的凝视,更加印证了他矢志不渝的爱。护士合上他的双眼,扶他躺下,摆正他的四肢,最后联系了戴尔芬。在等戴尔芬回家时,她通过电话将罗伊睁着眼睛死亡的消息播报给了整个小镇。
罗伊的葬礼出席者甚众。银行家和地主家的太太们都来了,大概都同样渴望对爱至死不渝的忠诚。教堂里有大簇看起来脆弱不堪的花朵,看得到许多挥舞的手帕,明妮的照片正面朝下摆放在棺材里,按他的嘱咐放在他的心脏处。随后在教堂大厅里会有晚餐,那里是个体育馆,前一夜这里还进行过一场篮球赛。
罗伊下葬后,戴尔芬便走了过去,站在体育馆的角落里。整个大厅隐隐残留着之前的兴奋、汗臭味和咸味爆米花的味道。为葬礼晚餐布置的餐桌上装饰着一些小盆栽——非洲紫罗兰、蕨类植物、红薯芽,是从教区各位女士家中的窗台上拿来的。餐食备了奶油鸡肉、奶油玉米和菠菜、加了黄油和奶油的土豆泥,还有配咖啡的纯奶油。馅饼和饼干摆在白纸剪成的衬垫上。整场晚餐都是一群来自各个不同教派的人组织准备的。戴尔芬生平头一次觉得,他们除了多管闲事也会乐于助人,除了爱看热闹,也会急于讨好,不知怎的还有些出于真情实感。但他们的关心热切得让戴尔芬有些无法承受,像得了幽闭恐惧症。
在食物和同情中不断打转后,戴尔芬突然和玛兹琳·希梅克站在了一起。
“跟我来。”她对那姑娘说。她们离开大厅,来到教堂厨房后一小块草地上。
“我要是还吸烟,就会来一根。”戴尔芬说着,拨开脸上的头发。她已经修剪并固定过头发,卷发却依然不听使唤,肆意弹向四面八方。她和玛兹琳的另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有一头无拘无束、难以梳理的头发。
玛兹琳说她为她感到难过。
“我也是。”戴尔芬喃喃地说,但其实已筋疲力尽,而且气得无可救药。她气他这么多年挥霍了自己的生命,浪费了她的感情。罗伊一死,她立刻重新感受到儿时对他愚蠢而深刻的爱。突如其来的泪水让她难以呼吸,她摆动着手,想把它们憋回去。几年来,她早已做好了失去他的思想准备,每每被他激怒时,甚至会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她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深刻、盲目而激动的情感。这不是悲伤,她告诉自己,不是对孤独的恐惧,甚至不是疲惫或解脱。这只是人之常情,她决定,然后挺直背,从这个决定中获得了勇气。玛兹琳就站在她身边,一只手扶着砖墙,耐心而谦顺。
“我想跟你说件事。”戴尔芬的声音恢复正常。其实她还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但有些话她迫切需要传授给这个年轻姑娘。虽然父亲的死被渲染了只是一厢情愿的浪漫,却足以让她明白这一点。“我们迟早都会死,”她听到自己已经对玛兹琳说,“弗朗兹爱你,你也爱他。为什么不给他写信?为什么不告诉他?”
几天后,戴尔芬正在彻底清理房屋,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打开门。屋里透出一道光,落在门外的草地上,菲德利斯走到光下,拖着脚步来到门口,跺了跺脚,走进屋里。戴尔芬拿出啤酒,和他一起坐下。他在她读书的椅子对面的木摇椅上坐下。“我打算留着这个房子,”她说,“以后偶尔还会过来住。”菲德利斯松开拳头,又攥起来,一言未发。他们在沉默中坐了很久,听着屋外的风呼啸着扫过屋檐。树枝互相碰撞着,轻轻敲打着房顶。突然,菲德利斯站起来,把戴尔芬一下子从椅子上抱起来,走进她的卧室。
他小心地用脚后跟在他们身后关上门,把她放在冰冷光滑的金黄色床罩上。他原本也不知道会把她抱来这里,此刻她就躺在眼前,沐浴着床头灯的灯光,像只猫一样泰然自若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就和身后的布料一个颜色。梳妆台上有只小玻璃钟表,单调而坚定地嘀嗒作响。床头上方挂着一幅画技粗拙的画,画的是海浪击打岩石。床头桌上盖着一条橙色的天鹅绒围巾,床的木架最近刚擦过蜂蜡。他听到自己的血脉在偾张。他朝她俯下身去,可以闻到床单上阳光的味道。她稍稍朝他挪过来一点时,他可以闻到她温暖皮肤上的泥土气息。但她只是挪过来一点,突然又翻过身去,坐在床边。
“听我说,”她说,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我得跟你说件事。”她的嘴巴变得很干,嘴里仿佛有铁锈的味道。她绞尽脑汁,紧张地想在脑海中搜索出别的内容来说,突然希望自己没想过要告诉他罗伊那回事。她之前早已仔细考虑过,想象过,在心里打过草稿。事到临头她却畏惧了,只能逼着自己脱口而出,尽管听起来像是在表演话剧时读错了一句台词:“我是个杀人犯的女儿!”
眼前气氛的突然改变让他有些困惑,他坐起来,起初有些错愕,猜想也许是英语这门语言又给他下了套,让他中了计,也许她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等待着,紧接着就听她激动不已地解释并重现了罗伊临终前承认的所有细节,以及她在听到他透露的秘密后的反应。看着她一边说,一边苦苦思索和纠结着父亲脑子里存在和不存在的内容,希望承担过错,又再次拒绝,他脑子里也不由自主地冒出许多画面。
菲德利斯看到了死在他手上的人的脸,一个接一个,就像在看一本相册或死亡名单。一旦翻开,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会一直翻阅下去,就像不能阻止风吹过荒原。戴尔芬的声音在他耳边汹涌地奔腾,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掩盖它们单一乏味的形式,但那些画面却侵入他眼前的黑暗,更加生动清晰。他睁开眼,认真盯着戴尔芬的脸,却听不到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他看到他射杀的第五个人,是个金发男人,长得很像噘嘴曼海姆,他把手伸过沙袋,去拿……也许是一杯茶……是他朋友手里的一只锡制杯子。然后他张开嘴,仰起头,像要开始引吭高歌。他的子弹射穿了他的脸。现在菲德利斯就能看到那张脸,经常如此。金色的头发,鲜红色的黑洞,别无他物。他看到一个无脸人,他还活着。无脸人认识他,他从来都没死,一直活着,其他人也是。每次打开那本相册,他就能看到所有人。
菲德利斯有时会想象自己站在黑色的封面上,用当时经常穿的钉了平头钉的大头鞋用力踩住相册,这一招有时会奏效。现在他正努力用意识合上书,注意力高度集中,直到大汗淋漓。脏泥污物在他脚下缓缓渗出,他闻到了粪便和死亡的味道。他一直表现为一个战无不胜的冷血杀手,扛过敌方针对他和他身边每个人的复仇炮火,难怪其他人都痛恨他,或害怕他,只有约翰尼斯除外。
“你还好吗?”戴尔芬瑟瑟发抖地问。他明白,她向他透露了一些对她而言再重要不过的事,但她说的话他已经记不太清。他必须转移她的注意力,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眼神热烈地注视着她的容貌。
“不在乎。”他用德语说,希望戴尔芬可以理解为对她最为宽慰的内容。然后他平复下来自己的心跳、呼吸和思维,朝她俯下身去,直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他的呼吸穿过肺部,思维变幻为五光十色,轻柔地裂为点点碎片,像雨点一样落在他们身边,照亮他们。
很晚以后,大概半夜时分,菲德利斯离开那座小屋,走在星光璀璨的夜空下,他明白体内有些东西已经松动。他第一次感到身体中血液的流动,仿佛按捺不住的分子从头到脚缓缓沸腾起来。有那么几回,他就像喝醉了一般,差点没站稳。也有那么一刻,他莫名想要大声呼喊,于是他在黑暗里低鸣的风中大喊,收割后的黑麦麦茬在他身边绵延数英里,新出的麦苗正在成长。没任何东西能反射他的声音,没有回声,只有模糊不清的地平线。他想象自己的声音也许传遍了全世界,还未等他挪步,越来越弱的元音就弹跳回他的肩膀上,他笑了起来。直等到走进镇上郊区的灯火中,接近自家家门,他的呼喊、他的声音才让他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失去了心如止水的能力,失去了减缓自己的心跳、只保持最微弱的呼吸的天资。这一切都被打破了,他再也回不去了,那个他已成为过去。不过这并不重要,他想,他再也没有必要去保持那种沉静,那种镇定,不必伪装自己并不存在,因为他不必再只求活命。
在菲德利斯和伊娃之前住的卧室里,墙上刷的是浅枫叶色的灰泥。伊娃去世后,小姑把她生前的衣服拿走,分发给了生活困苦的人。她自己则将伊娃的陶瓷塑像和首饰占为己有,甚至收走了一些不仅不值钱、过于私人甚至会被视为不祥的物品——伊娃的龟壳梳子,家人寄来的信件,几本夹着手写评论的书和印着天使、圣女、圣徒和天主教殉教者的宗教卡片等。这些东西清理完后,菲德利斯还一直在这个房间里睡觉。显然,他继续住在这里,继续忍受这样的折磨,是因为除此以外,他无处可去。他只在那里进入梦乡,醒来后对周围的环境毫不关注。那扇宽敞窗户的窗台上堆满汽车零件、啤酒瓶、破损的杯子、堆满烟灰的烟灰缸和失去生命的植物。
一天,趁店里不忙,戴尔芬彻底收拾了一下这个房间。她将废旧物品分为几类,以存放在合适的地方,或是丢弃。里面还有几件伊娃的遗物——一件夹克、一只遗落的鞋、一些搽脸粉、一抽屉的底裙,她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收在一只纸板箱里。菲德利斯则把他和伊娃以前睡的旧床放进孩子们的房间,又买了张新的,更朴素些,配了个梳妆台,都是深樱桃红色。戴尔芬拿出买好的床罩,铺在了上面,床罩用红色和紫色的丝线编织而成,都是漂亮的深色。她往后站了站,看着整张床在房间中微微泛着光彩。她用杏仁油擦拭了新梳妆台的木材,擦亮镜子。然而,当她看到镜中的自己,她不禁怔住了。她坐在床边,呼吸变得局促,有些惊慌,和辛苦全无关系。她心跳加速,胸口收紧。她是太爱菲德利斯了,还是一点都不爱他?她的眼神看起来空洞无神,只剩贪婪。这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完全无法控制他会怎样对待她,会有怎样的结局。若是有一天他也死了——那就到了尽头!她的嗓子灼热发烫起来,眼泪刺痛眼眶。她用双手捂住脸,在手掌后的黑暗中呼吸。等她抬起头,她觉得也许应该告诉他,他们本不该结婚。她还是可以离开,是的,她可以直接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但她只是走出房间,走进稍长一些的走廊,沿着走廊朝肉铺走去。
她走在棕白色相间的瓷砖上,走向松木门,门将店铺和居所隔开。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两侧的墙壁稍微往里挤了挤,走廊也比往日里更长。沿着两侧的墙壁,放的都是和店铺经营有关的物品,挂在铁挂钩上,或塞在橱柜里——污渍斑斑的围裙,毛巾,装着螺丝钉、螺栓和多余钉子的木箱子,修理冰箱、打造新架子的工具,产品目录、宣传单和价目表,样品和品牌试用品,发票联和成卷的蜡纸。她在走廊中间最昏暗的地方驻足,深深吸了一口充满干涸血渍和陈年纸张的味道的空气。香料、发油、鲜奶、干净地板,一切都在其中。亲手打理的居所井然有序,透露着一股安宁和平和,她心中涌起一股喜悦。这时,前面店铺里的顾客铃响了起来,她赶紧朝那边走去,到柜台后忙活起来。
德国来的施密特一家人将姓氏改为美化的史密斯,布赫夫妇现在变成了布克先生和布克太太。德国移民都在家门口或窗前挂上了美国国旗,努力使用掌握的有限英语词汇。合唱团成员之间轻松戏谑的氛围开始掺杂了些许不安,大家都在菲德利斯家厨房后面的户外,围着晾衣绳下的草地上一张粗糙的木桌子坐着。一只镀锌的锡铁洗衣盆里装着冰和冰啤酒,还有只浅桶放着温啤酒。菲德利斯觉得喝冰啤酒对胃不好,要等到啤酒瓶彻底接受过阳光的拥抱后才肯喝。这会儿他一边听别人说着话,一边打开一瓶,切斯特·兹布鲁格正担心唱德语歌会被他人解读为一种叛国行为。
“并不是说这样确实就是犯罪,也不是说我们会被起诉!不过,我们也要考虑到镇上群众的情绪和看法。”
“那些德国佬把该死的波兰佬打得屁滚尿流,”纽霍尔说,“我不在乎你怎么看,他们就是战争机器。”
“他们就是一帮该死的屠夫。”菲德利斯话音刚落,众人便笑了起来。他想徒手捏碎一只核桃,指尖却打了滑,他试了三次,才剥开核桃的壳,把核桃肉扔进嘴里。他又打开一只核桃,这次用手指飞速压碎,但他没再说什么别的话。这时皮特·科兹卡走进了院子。
“看谁来了!”噘嘴曼海姆说。他用一只手递给科兹卡一瓶啤酒,另一只手和他握了握手,萨尔·伯迪拍了拍他的后背。纽霍尔高兴地点了点头,拉了把椅子出来。他们先是失去了查弗斯,然后是霍克治安官,罗伊·瓦茨卡也在不久前离开了人世。他们的队伍在不断减弱,有张老面孔出现,自然喜不胜收。大家清了清嗓子,找准自己的调子,喝着啤酒,顺畅地唱起了歌。他们专注地唱着,倾身靠近彼此,尽情沉浸在音乐之中。
清晨我站在窗前,
没有担心,也没有忧愁。
我和邮递员打着招呼,
他的笑毫无征兆,
对我说今天会是美好的一天。
草坪上飘过一缕温暖的微风,
他递给我一沓信中的一封,
他毫不知情地转身离去,
他给我带来一个黑边信封。
噢,母亲啊母亲,我要来了……
“我们能换一首吗?我觉得这首太病态了,应该唱点更令人振奋的曲子。”纽霍尔说。
“比如说哪首?”兹布鲁格说,“你说说有哪首振奋人心的曲子不是有黄色笑话的饮酒歌?”
“爱国歌。”菲德利斯说,又打开一瓶啤酒。他们把会唱的爱国歌曲都唱了一遍,但现在每次聚会都会翻来覆去地唱,已经开始感到厌烦。这时,罗伊留给他们的歌往往可以拯救他们,那是他之前从流浪汉聚集地学来的。这次他们唱的歌开头是“我单身的时候,口袋里丁零作响”。接下来是一系列讲述一个女孩被谋杀的叙事歌,用动人而忧伤的和声唱出来,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每次都能让戴尔芬笑出来。还未等到开始喝啤酒,罗伊教给他们的世界产业工人联盟歌曲就已全部唱完,他们便接着唱一首被罗伊称为波兰国歌,却已成为一首美国歌,而且是部队行军时最爱唱的歌——《把啤酒桶滚出来》,然后是西普里安教给他们的梅蒂斯人的华尔兹曲子《酒瓶歌》,他们唱时总会在热烈的气氛中反复模仿法式的翻白眼和虚伪的精明模样。
我是世界上最不开心的家伙,
我有个女朋友,却无法和她交谈。
我要离开,去隐秘的树林里度过余生,
躲在山洞里,有树篱和安静的春天。
那样我会很好。
啊!我的孩子,如果我懂得被爱的感觉,
我就会爱你的内心。
啊!朋友,让我们举起酒瓶,畅饮一番。
没有,没有人能预言爱情。
众人离去后,菲德利斯独自坐在院子里。随着夜幕渐渐降临,他喝完啤酒,唱歌给自己听,唱的都是只有他自己会唱的老曲子,都是德语歌。月亮爬上天空,明亮的金色圆盘渐渐失去光泽,变成银色,但随着越爬越高,也越加闪亮起来。他的声音逐渐变成低声哼唱。这个花园,这个伊娃的杂草丛生的花园,被戴尔芬照看着一部分,在他身边不断窸窣作响。蚱蜢的叫声高低起伏,时不时不知从哪里传来青蛙的呱呱叫声,嘶哑的声音透露着渴望,猪在待宰栏里低声咕哝。他想起了弗朗兹、马库斯、埃里克和埃米尔,回忆起第一次用双臂抱起每个孩子的瞬间。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抽泣揪紧了他的肺,眼睛灼痛。他声音颤抖着唱起《莉莉玛莲》,这是现在敌人们控诉战争的歌曲。他越唱越生气。他们是他的敌人,而他的儿子们会跟他们作战,来解救自己的弟弟们。“莉莉玛莲。”就连这首废话连篇的伤感老歌的曲调都让他羞愧难当,他突然迫切地想要见到父母的脸庞。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小心翼翼地把这种感觉咽回了肚子里。
[1] 在英语中,spirit一词有“灵魂”之意,复数spirits则可指“烈酒”。——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