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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亲爱的同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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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安迪开口又停下,「裘德,我永远会是你的朋友。我永远会陪著你,无论是医疗或其他方面。但你需要一个可以跟你一起变老的人。我找来的这个人46岁;如果你愿意,他会一直帮你看诊的。」

「只要我在接下来的十九年内死掉,」他听到自己脱口而出。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安迪。」他说,很受不了自己这麽难过,还有自己表现得这麽小气,毕竟他一直知道安迪有一天会退休的。但现在他才明白,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能活著看到这一天。「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别把我的话当真。」

「裘德,」安迪低声说,「我永远都会陪著你的,不论退不退休。我很早就跟你承诺过了,现在这个话还是不变。

「听我说,裘德,」安迪暂停一下又继续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我知道没有其他人能複製我们的历史。不是我狂妄,我只是不认为其他人能完全瞭解。但我们会尽量想办法。何况谁能不爱你呢?」安迪又笑了。再一次,他没办法微笑以对。「总之,我希望你来认识这位新医生莱纳斯。他是个好医生,而且同样重要的,他是个好人。我不会把你所有的细节状况告诉他;我只是希望你跟他认识一下,好吗?」

于是下一个星期五,他去了上城安迪的诊所,诊间裡有另一个男人,个子矮而英俊,微笑时让他想起威廉。安迪介绍他们认识,两人握手。「裘德,我听过好多你的事。」莱纳斯说,「很高兴终于认识你了。」

「我也是,」他说,「恭喜了。」

安迪离开让他们聊一下。他们聊著,有点尴尬,打趣说这有点像在相亲。安迪只跟莱纳斯说了他截肢的事,他们简短聊了两腿的状况,还有之前的骨髓炎。「那些治疗有可能造成生命危险。」莱纳斯说,不过他没对他失去双腿表示同情,这点他很感激。他之前听安迪说,莱纳斯原先跟别的医生联合开业;而他似乎真的很欣赏安迪,也很兴奋两人能共事。

莱纳斯没有什麽不好。从莱纳斯问的问题,还有提问时尊重的态度,看得出他是个好医生,大概也是个好人。但他也知道自己永远没办法在莱纳斯面前脱掉衣服。他无法想像自己能像跟安迪那样跟其他人讨论。他无法想像让其他人像安迪那样接触他的身体,接触他的恐惧。光是想到又有个人要看到他的身体,他就胆怯起来:自从截肢以来,他只看过自己一次。他看著莱纳斯的脸,看著那令人不安、神似威廉的微笑。儘管他只比莱纳斯年长五岁,却感觉像老了几百岁,像个破烂、乾燥的尸骸,任何人看一眼就会把外头的防水布盖回去。「这个拿走。」他们会说,「这是垃圾。」

他想著往后必须谈的,想著他得解释的事情:有关他的背部、他的手臂、他的双腿、他的疾病。他受不了自己的害怕和惊惶,但儘管他这麽厌倦这些情绪,还是忍不住纵容它们。他想到莱纳斯缓缓翻阅他的病历,看到这二三十年来安迪写下的纪录:列出他的割伤、他无法癒合的疮、他接受的药物治疗、他复发的感染,还有他自杀未遂、安迪恳求他去看娄曼医生的事情。他知道安迪把这些全部记录下来了;他知道安迪有多麽一丝不苟。

「你得找个人说出来。」以前安娜总是这麽说。等到他年纪大一些,就决定把这句话照字面解释:告诉某个人就好。有一天,他心想,他会找到方法告诉某个人的,一个人就好。他也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说出来,但现在这个人死了,他再也没有那个勇气把自己的故事再说一次了。但说到底,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只会对一个人真正说出自己的人生?大家怎能期待他一再重複,让他每说一次就像被剥掉衣服、皮肉从骨头上脱离,直到他脆弱无助得像隻小小的粉红色老鼠?他知道,他绝对没办法看另一个医生。他会继续找安迪,越久越好,拖到安迪拒绝为止。之后,他就不知道了,到时候再来想办法吧。眼前,他的隐私、他的人生,还是他自己的。眼前,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他的思绪几乎完全被威廉佔据了——设法重新创造他,在脑袋裡留住他的脸和声音,设法把他留在当下。他的过去离得好远好远:他像在湖中央,设法不要沉没;他无法想像回到岸上,不得不再度活在那些记忆中。

那天晚上,他不想跟安迪去吃晚餐,但还是去了。临走时他们跟莱纳斯说了再见。他们默默走向那间寿司餐厅,沉默地坐下来,点了菜,然后沉默地等著上菜。

「你觉得怎麽样?」安迪最后终于问了。

「他长得有点像威廉。」他说。

「是吗?」安迪说,耸耸肩。

「有一点。」他说,「他的微笑。」

「啊,」安迪说,「我想是吧,是有点像。」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可是你觉得怎麽样呢?我知道有时见一次面很难说,但你觉得你跟他会合得来吗?」

「安迪,我不认为。」他最后说,感觉到安迪的失望。

「真的,裘德?你不喜欢他哪一点?」但他没回答,最后安迪叹气了。「对不起,」他说,「我本来希望你跟他相处得够自在,至少愿意考虑一下。你能不能想一想?或许再给他一次机会?还有另一个人,叫史蒂芬·吴,我觉得你们或许应该认识一下。他不是整形外科医生,不过我认为这样可能更好;他绝对是我共事过最好的内科医生。还有一个叫……」

「天啊,安迪,别再说了。」他说,听得出自己声音中的愤怒,他原先不知道自己有这股怒气。「别说了。」他抬头,看到安迪苦闷的脸,「你就这麽急著要摆脱我吗?你不能让我先消化一下吗?你难道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有多辛苦?」他知道自己这样有多自私、多不理性、只顾自己,而且很可悲,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站了起来,撞到桌子。「别烦我了。」他告诉安迪,「如果你不想照顾我,就别烦我吧。」

「裘德。」安迪说,但他已经挤出座位。此时,侍者刚好端著菜过来,他听到安迪诅咒,连忙掏出皮夹,同时踉跄著走出餐厅。艾哈迈德先生週五休假,因为他都是自己开车去安迪的诊所,但现在他没去安迪的诊所前取车,而是招了一辆出租车,赶紧鑽进去,趁安迪追上来之前就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关掉电话,吃了安眠药爬上床。次日醒来,他发短信给杰比和理查德说他不舒服,要取消跟他们的晚餐,然后又吃了安眠药,一路睡到星期一。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他都没理会安迪的电话、短信和电子邮件,还有所有的留言。他不再愤怒,只是羞愧,但他也受不了再一次道歉,受不了自己的刻薄、自己的软弱。「我好害怕,安迪,」他很想说,「没有你,我会怎麽样?」

安迪喜欢甜食。于是星期四下午,他找了一个祕书,替他去安迪最喜欢的糖果店订了一大批多到荒谬的巧克力。「要附字条吗?」祕书问。他摇摇头。「不用了,」他说,「写我的名字就好。」祕书点点头正要离开,他又叫她回来,抓了办公桌上的一张便条纸,匆匆写下安迪——我太羞愧了。请原谅我。裘德。然后递给她。

但次日晚上他没去找安迪,而是回家帮突然跑来纽约的哈罗德做晚餐。哈罗德今年春季学期结束后就退休了,但他直到九月才想起。以前他和威廉老在说,等哈罗德终于退休时,要帮他办个派对,就像之前帮朱丽娅办的退休派对。但他忘了,结果什麽都没做。之后他想起来了,但还是什麽都没做。

他很累。他不想见哈罗德。但他还是做了晚餐,知道自己不会吃,只是端给哈罗德,然后自己坐下来。

「你饿吗?」哈罗德问他,他摇摇头。「我今天5点才吃午餐的,」他撒谎,「我晚一点再吃。」

他看著哈罗德吃饭,看到他老了,手上的皮肤变得像婴儿般柔软而光滑。最近几年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比当年认识的哈罗德要老一岁、老两岁,现在是老六岁了。然而这些年过去,在他顽固的认知裡,哈罗德始终只有45岁。唯一改变的是对他而言,45岁有多老。他很不好意思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但直到最近,他才开始想著他有可能,甚至非常可能,活得比哈罗德更久。他已经活得超过他原先的种种想像,不也有可能活得更久?

他想起自己满35岁时和哈罗德的一段谈话。「我中年了。」他说,哈罗德大笑。

「你还年轻,」哈罗德说,「太年轻了,裘德。如果你打算70岁死掉的话,你现在才算中年。不过你最好不要只活到70岁,我届时可没心情参加你的葬礼。」

「到时候你就95岁了。」他说,「你真认为你会活到那个时候?」

「不但活著,而且活蹦乱跳,还有各种丰满的年轻护士照顾我。我才不想去参加那种又臭又长的告别式。」

他终于露出微笑:「那谁要帮你出钱僱这些丰满的年轻护士?」

「当然是你啊。」哈罗德说,「你和你从那些大药厂赚来的钱。」

但现在他担心这样的状况不会发生了。别离开我,哈罗德,他心想,但这是个迟钝、冷淡的请求,不期待有回应,只是习惯性地讲一声,并不是真正抱著期望。别离开我。

「你都不说话。」哈罗德这会儿说。他重新打起精神。

「对不起,哈罗德。」他说,「我有点恍神了。」

「看得出来。」哈罗德说,「我刚刚在说:朱丽娅和我考虑要多花点时间在这裡,住在上城的那间公寓。」

他眨眨眼:「你的意思是搬来这裡?」

「唔,剑桥市那边的房子还是会留著。」哈罗德说,「不过没错,我考虑秋天在哥伦比亚大学开一门专题研讨课,我们喜欢纽约。」他看著他,「而且我们也想住得离你近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想法。「但你在那边的生活呢?」他问。他被这个消息弄得很困惑,哈罗德和朱丽娅很爱剑桥市,他从没想过他们会离开,「那劳伦斯和吉莉安呢?」

「劳伦斯和吉莉安常常来纽约,其他人也是。」哈罗德又打量著他,「裘德,你听到这个消息,好像不太高兴。」

「对不起,」他说,低头看著,「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不要因为我而搬来这裡。」两人沉默了一下。「我不想太自以为是,」他终于说,「但如果真的是因为我,那哈罗德,你们就不该搬家。我很好。我过得很好。」

「是吗,裘德?」哈罗德问,非常小声。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厨房旁的浴室裡,坐在马桶座上,脸埋进双手裡。他听到哈罗德在门外等著,但他什麽话都没说,哈罗德也没说。几分钟后,他终于镇定下来,把门打开,两个人看著彼此。

「我51岁了。」他告诉哈罗德。

「这表示什麽?」哈罗德问。

「这表示我可以照顾自己,」他说,「表示我不需要任何人帮我。」

哈罗德叹气。「裘德。」他说,「需要帮助,或是需要他人,是没有截止期限的。你不会到了某个特定的年龄就停止需要。」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你好瘦。」哈罗德接著说,看他没吭声,便问,「安迪怎麽说?」

「我没办法继续跟你谈这些。」他最后终于说,声音刺耳又沙哑,「我没办法,哈罗德。你也没办法。我觉得自己好像只会让你失望,我很抱歉,我对这一切都很抱歉。但我真的在尝试。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如果我做得还不够好,那很抱歉。」哈罗德想插嘴,但他大声压过去,「我就是这个样子。没什麽好说的,哈罗德。我很抱歉我对你是这麽大的问题。我很抱歉我破坏了你的退休生活。我很抱歉自己没有更快乐一点。我很抱歉我没办法把威廉抛开。我很抱歉我的工作无法让你尊敬。我很抱歉我是个这麽没用的人。」说到最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感觉:他想割自己,想消失,想躺下来再也不要起身,想往空中跳下。他恨自己,也可怜自己。他因为可怜自己而恨自己。「我想你该走了。」他说,「我想你该离开了。」

「裘德。」哈罗德说。

「请你走吧,」他说,「拜託。我累了。我想自己静一静。拜託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他转身背对哈罗德站在那裡,等著,直到他听见哈罗德的脚步声远去。

哈罗德离开后,他搭电梯来到楼顶。大楼四周有一圈围牆,高度到胸口,他靠在上头,大口吸著冰冷的空气,双手放在围牆上,以平息颤抖。他想著威廉,想著他和威廉以前夜裡常常站在这裡,什麽都不说,光是望著下头其他人的公寓。从屋顶的南边几乎可以看到他们利斯本纳街那栋旧居的屋顶,有时他们会假装不光是看得到那栋大楼,还可以看到裡头的自己,以前的他们像在演一齣日常生活的戏。

「时空连续体裡一定有个皱褶。」威廉会以他动作片英雄的声音说,「你站在我身边,但是——我可以看到你在那个破烂狗窝裡走动。老天,圣弗朗西斯,你知道这是怎麽回事吗?!」当时他听了总是大笑,但现在回想,他却笑不出来。现在,他唯一的喜悦就是想到威廉,但这些思绪同样是他最大的哀伤来源。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像吕西安那样彻底遗忘:忘掉威廉曾经存在过,忘掉有威廉的人生。

他站在屋顶时,想著自己刚刚做了些什麽。他不理性,他再度对一个想帮忙的人生气,是一个他庆幸拥有、亏欠许多,而且深爱的人。为什麽我要这样?他心想,但没有答案。

让我好起来吧,他央求著。让我好起来,不然就让我结束吧。他觉得自己彷彿在一个冰冷的水泥房间内,对外有好几个出口,但一扇接一扇,他在把那些门逐一关上,把自己封闭在裡面,放弃了脱逃的机会。但他为什麽要这样做?为什麽他明明有其他地方可去,还要把自己困在这个他既痛恨又害怕的地方?这个,他心想,就是依赖他人的惩罚:一个接一个,他们都会离他而去,他又会再度孤单,而且这回会更糟,因为他会想起以前更美好的时光。他再度觉得自己的人生在往后退,变得越来越小,他置身的水泥房间缩得好小,最后他只能蹲著蜷缩在裡面,如果他躺下,天花板就会朝他降下,把他压得窒息。

上床睡觉前,他写了一张字条给哈罗德,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他星期六工作一整天,星期天睡一整天。然后又是新的一週开始。星期二,他收到托德的消息,说他们那些官司中的第一宗和解了,拿到一个很大的数字,但就连托德都知道不能要他庆祝。他的留言和电子邮件短促而冷静:说了那家准备和解的公司名称、他们提出的数字,然后一个简短的「祝贺」。

星期三,他本来想去他一直在做义工的非营利艺术家团体,结果却改去了下城的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跟正在那为回顾展布展的杰比碰面。这个展览是纠缠不放的过去留下的另一个纪念品,展览已经筹划了将近两年。当初杰比跟他们说起获邀的消息时,他们三人还在格林街帮杰比办了个小派对。

「唔,杰比,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吧?」威廉当时问,指著并排挂在他们客厅裡的两件画作《威廉与女孩》《威廉与裘德,利斯本纳街,2》,都是杰比第一次个展的作品,「一等你的回顾展结束,这些作品就会直接送去佳士得拍卖公司。」每个人都大笑起来,杰比笑得最大声,又骄傲又开心又放鬆。

那两件作品,连同「秒,分,时,日」那次个展他买下的《威廉,伦敦,十月八日,上9点08分》、威廉买的《裘德,纽约,十月十四日,上午7点02分》,还有他们在「我认识的每个人」「自恋者的自我憎恨指南」「青蛙与蟾蜍」这些展览购得的作品,加上他们两个获赠、保留的所有杰比的素描、画作、速写,有的还是大学时代的创作,外加一些没展出过的作品,都会在惠特尼的回顾展展出。

杰比的代理画廊同时也会推出一个新作的个展。三个星期前,他去杰比位于布鲁克林绿点区的工作室看那些作品。这个系列叫作「金婚」,描绘他父母历年的人生,从交往时期、他出生前,到想像的未来。两个人一起生活,一起变老。现实中,杰比的母亲和两个阿姨都还在世,但在画作中,杰比的父亲也还活著(其实他早已在36岁时过世了)。这个系列只有十六幅作品,很多都比杰比以前的作品尺寸要小。他走在杰比的工作室裡,看著这些幻想中家庭生活的场景——他60岁的父亲在帮一个苹果去核,同时他母亲在做三明治;他70岁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背景中可以看到他母亲的双腿走下楼梯——他也不禁看到自己过去的人生,以及原本可能有的未来。和威廉在一起的时光中,最令他想念的,就是这类场景。这些容易忘记、容易变成空白的时刻,好像什麽都没有发生,但要是缺失了,却格外难以填补。

穿插在这些画像间的,是一些静物画,描绘杰比父母共同生活中的种种对象:一张床上的两个枕头,两个都微微凹陷,彷彿有人用一根汤匙的底部压下一碗浓缩奶油;两个咖啡杯,其中一个的边缘被唇膏沾上模糊的粉红色;一个相框裡有一张十来岁的杰比和父亲的合照,是杰比在这些画作中唯一出现的一次。看到这些画面,他再度惊叹于杰比完全瞭解共同生活是怎麽回事,也想到自己的生活、他公寓裡的一切——威廉的运动长裤依然挂在洗衣篮边缘;威廉的牙刷依然放在浴室洗脸檯的玻璃杯裡;威廉的手錶,表面已经在那次车祸中破裂,但还是放在他那一侧的床头桌上。这些都已经图腾化,像是一连串只有他能解读的神祕记号。灯笼屋那边,威廉那一侧的桌子无意间已经成为某种威廉的神龛:上头有他最后一次喝水的马克杯,他近年开始戴的黑框眼镜,他当时正在读的书,还是打开的,面朝下,就摆在他最后留下的地方。

「啊,杰比。」他叹息,他想说些别的,却说不出来。不过杰比还是谢谢他。现在他们在一起比较少讲话了,他不知道是因为杰比整个人变了样,还是因为跟他在一起的缘故。

这会儿他敲了敲博物馆的门。杰比工作室的一名助理开门让他进去,说杰比在顶楼监督布展。不过那助理又说,他应该从六楼开始看起,一路走到顶楼去找杰比。他照做了。

六楼的几个展览室展出的是杰比的早年作品,包括少年时代。有一整批杰比童年的裱框图画,有一张数学考卷,杰比用铅笔在上头画了几个可爱的人像,应该是他的同学:八九岁的小孩低头对著课桌,在吃巧克力棒或是喂鸟。考卷上的问题杰比一题都没写,考卷顶端是个鲜红色的零分,老师还在旁边写了字:「亲爱的马里恩太太,你看到哪裡有问题了。请来跟我谈。诚挚的杰米·格林伯格。又及,令郎太有才华了。」他看著微笑起来,这是他好久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在微笑。展览室中央有一个罩著树脂玻璃的平面展示柜,裡面是几件「日常」系列的作品,包括杰比始终没有还给他的那支黏满头髮的梳子。他再度微笑,看著这些作品,他想到他们陪杰比到处去找头髮的那些週末。

这层楼的其他展览室展出的是「男孩们」系列的作品。他缓缓走过那些展览室,看著马尔科姆的、他的、威廉的画像。这一幅,他和威廉在利斯本纳街的卧室裡,两个人坐在各自的单人床上,看著杰比的照相机,威廉脸上一抹淡淡的微笑。下一幅是他们在派对上。再下一幅是他们在另一个派对上。接著他看到他和菲德拉;然后是威廉和理查德。再过来是马尔科姆和他姐姐,马尔科姆和他的父母。他还看到《拿著香菸的裘德》,还有《裘德,病后》。接下来是一整牆这些人像画作的钢笔画草稿,以及启发这些画作的照片。有一张照片是《拿著香菸的裘德》的原照:他在裡面,那脸上的表情、那驼背的双肩——对他来说很陌生,但也一眼就认得出是他。

各个楼层之间的楼梯间裡密密麻麻挂著杰比在各个系列之间的过渡作品,素描和小幅彩色画作、习作和实验性作品。他看到自己当初被收养时,杰比送给哈罗德和朱丽娅的那幅画像;他看到素描中画著他在特鲁罗、他在剑桥市,以及哈罗德和朱丽娅。还有的画著他们四个;画著杰比的两个阿姨、母亲和外婆;画著酋长和欧文太太;画著弗洛拉;画著理查德;画著阿里;画著两个亨利·杨;还有菲德拉。

往上一层楼是「我认识的每个人、我爱过的每个人、我恨过的每个人、我上过的每个人」「秒,分,时,日」。在他身后及周围是徘徊来去的布展人员。戴著白手套,帮作品做一些小调整,再后退看著牆壁评估。然后他又到了楼梯间,看到了一幅又一幅他的素描像:他的脸、他站著、他坐在轮椅上、他和威廉、他独自一人。这些作品是杰比在他们不讲话那段期间画的,那阵子他放弃了杰比。另外也有其他人的素描,但大部分都是画他和杰克森。一件又一件,像是杰克森和他两人构成的棋盘。画作中的他伤感而模糊,用铅笔、钢笔和水彩画成。杰克森则是以亚克力颜料和粗笔画成,比较鬆散也比较愤怒。有一张他的画像非常小,画在明信片大小的纸上,他更仔细观察,发现上头本来写著字,然后用橡皮擦擦掉了「亲爱的裘德」,他辨认出来,「拜託」,但接下来就没有其他字了。他转身,呼吸加快,然后看著一幅山茶花树丛的水彩画,那是他自杀未遂住院时杰比送给他的。

往上一层楼是「自恋者的自我憎恨指南」。这是杰比商业上最不成功的展览,他明白为什麽——看著这些作品,那种显著的愤怒和自我厌恶,简直令人敬畏又不安得难以忍受。《蠢黑佬》是其中一件作品的标题,还有《丑角》《懒惰虫》《斯泰平·费奇 [16] 》。在每件作品中,皮肤黑亮的杰比眼睛暴凸而发黄,正在跳舞或号叫或大笑,鱼肉似的粉红色牙龈又大又丑。背景中的杰克森和他的朋友们半成形地从一片戈雅式的褐色与灰色中浮现,全都朝他拍著手、指指点点或大笑。这个系列的最后一件作品叫《就连猴子也懂得忧鬱》,裡头的杰比戴著一顶俏皮的土耳其红毡帽,身穿一件有吊穗肩章的紧身外套,没穿长裤,单脚在一个空荡的仓库裡跳。他在画前逗留,瞪著这些画,眨著眼睛,喉咙发紧,这才缓缓登上了最后一层阶梯。

他来到顶楼,这裡有更多人,一时间他站在一边,看著杰比跟策展人,还有他的代理画廊经理讲话,大笑并比划著。这几个展览室展出的大都是「青蛙与蟾蜍」系列作品,他一幅接一幅欣赏,没有真正看进去,而是在回忆第一次看到这些画作的情景。那是在杰比的工作室,他和威廉才刚在一起不久,当时他感觉自己身上似乎长出了新的部分,第二颗心脏、第二个脑子,以容纳这种丰沛的感情,他生命中的奇蹟。

他盯著其中一幅画的时候,杰比终于看到了他,走了过来。他紧拥杰比,向他道贺。「杰比,」他说,「我真是以你为荣。」

「小裘,谢谢你,」杰比微笑著说,「我也很以我自己为荣,真是要命。」然后他收起笑容,「我真希望他们也在。」他说。

他摇摇头。「我也是。」他勉强说。

有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之后杰比说:「来这裡。」他牵起他的手,拉著他到这层楼的另一头,经过了朝杰比挥手的画廊经理、装著裱框画作的最后一个条板箱,来到一面牆壁前,那裡有一幅画,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地把外头包裹的气泡布割开。杰比带著他站在那幅画前面,等到气泡布被拆掉,他看到那是一幅威廉的画像。

作品本身并不大,是横向的四英尺乘三英尺。这是杰比至今为止画过最清晰的照相写实作品,画中的颜色丰富而浓密,威廉头髮的笔触像羽毛般精细。画中的威廉看起来是过世前不久的那个样子,他记得威廉在拍《舞台上的舞者》的前后几个月就是这个模样,因为他在戏中的头髮留得比较长、颜色也比较深。他判定,应该是拍完这部电影之后,因为他穿的那件毛衣是木兰花叶的墨绿色,他记得是他去巴黎探班时,在那买给威廉的。

他后退,双眼仍盯著那幅画。画中,威廉的躯干面向观者,但他的脸转向右边,几乎是侧面,他的身体则靠向某个东西或某个人,露出微笑。因为他了解威廉的微笑,所以他知道威廉被拍到时,正看著他所爱的东西,他知道威廉那一刻很快乐。威廉的脸和脖子佔据了画布的大部分,背景不太清楚,但他从杰比在威廉脸上画的光和影,知道威廉坐在他们公寓的餐桌前。他有种感觉,如果他喊威廉的名字,画中那张脸就会转向他回应;他感觉如果他伸出手抚摸画布,他的手指就可以摸到威廉的头髮、威廉的睫毛。

当然,这些他都没做,最后只是往旁边抬头,看到杰比朝他忧伤地微笑。「画名的卡片已经贴好了。」杰比说。于是他缓缓走到画作后方的牆上,看到了标题——《威廉听裘德说故事,格林街》。他觉得无法呼吸;感觉他的心脏彷彿是某种溼黏而冰冷的东西做的,像绞肉,而且被握在拳头裡,大块大块地掉下来,落在他脚边的地上。

他忽然觉得晕眩。「我得坐下来。」他最后说。杰比带他走过转角,来到挂著威廉那幅画的牆壁后方,那是个小小的死巷。他半坐在堆在那裡的条板箱上,垂著头,双手放在大腿上。「对不起,」他设法开口,「对不起,杰比。」

「那是给你的。」杰比轻声说,「裘德,等展览结束,那幅画就是你的了。」

「谢谢你,杰比。」他说。他逼自己站起来,觉得体内的一切都移位了。我得吃点东西,他心想。他上次吃东西是什麽时候?早餐,他心想,不过是昨天的早餐。他伸手摸著条板箱想稳住自己,想停止脑袋和脊椎的摇晃;他越来越常有这种感觉,像是要飘走、接近出神的状态。带我走,他听到脑袋裡有个声音说,但他不知道他是对谁说,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裡。带我走,带我走。他想著这个,双手交抱在胸前,此时杰比忽然抓住他肩膀,吻在他嘴上。

他挣脱了。「你他妈的在搞什麽?」他问,一边踉跄后退,用手背抹著嘴巴。

「裘德,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意思。」杰比说,「只是你看起来好……好悲伤。」

「所以你就这样?」他朝走向他的杰比啐道,「杰比,你敢再碰我试试看。」背景声中,他听得到那些布展人员、代理杰比的画廊经理、策展人的说话声。他又朝牆角走了一步。我要昏倒了,他心想,但结果没有。

「裘德,」杰比说,然后他的脸色变了,「裘德?」

他设法离开杰比。「离我远一点,」他说,「别碰我。别来烦我。」

「裘德,」杰比低声说,跟著他,「你看起来气色很差。让我帮你吧。」但他继续走,设法摆脱杰比。「裘德,对不起。」杰比继续说,「对不起。」他意识到那些人成群走向这层楼的另一头,根本没发现他要离开,而杰比跟在他旁边;好像他们并不存在。

离电梯只剩二十步了,他估计,再十八步,十六,十五,十四。他脚下的地板变成一个快转不动的陀螺,轴心摇晃著。十,九,八。「裘德,」杰比说,他就是不肯闭嘴,「让我帮你。你现在为什麽不再跟我讲话了?」他来到电梯口,狠狠用手掌拍了电梯钮,然后靠在牆壁上,祈祷自己不要倒下。

「离我远一点,」他咬牙低声对杰比说,「别来烦我。」

电梯来了;门打开。他走进去。现在他走路的方式不一样了:一如往常,他还是左腿先跨,而且脚抬起时仍然很高、很不自然。这点并没有改变,从他当年车祸受伤以来就必须这样。但现在他不会再拖著右脚走路,因为他的义肢做得太好了,比原来的脚还好。他现在可以感觉到他的脚离开地板的转动,感觉到它落回地板那种複杂、优美的轻拍,每个局部动作都清楚分明。

但是当他疲倦的时候、绝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回到以前习惯的步态,每一步都是左脚直直落地,后面的右脚拖著往前。此刻当他走进电梯时,他忘了他现在钢质加玻璃纤维的双腿比以前轻巧细緻多了,于是绊了一下,摔倒了。「裘德!」他听到杰比喊。由于他太虚弱了,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黑暗又空荡,等到视觉恢复,他看见一群人听到杰比的喊叫,正朝他走过来。他也看到杰比的脸在他上方,但他累得无法解读他的表情。《威廉听裘德说故事,格林街》,他心想,眼前出现了那张画:威廉的脸、威廉的微笑,但威廉没在看他,而是看著别的地方。如果画中的威廉其实是在找他呢?他忽然好想站在那幅画的右侧,坐在一张威廉目光可及的椅子上,永远不要离开那幅画。威廉在那裡,永远囚禁在一个单方对话中。他在这裡,活著,同样被囚禁著。他想著威廉,孤单地在他的画中,夜复一夜待在空荡的美术馆裡,苦苦等著他去说故事。

原谅我,威廉,他告诉脑袋裡的威廉。原谅我,但是我现在得离开你了。原谅我,但是我得走了。

「裘德。」杰比说。电梯门要关上了,但杰比朝他伸出手臂。

他没理会,只是设法站起身,靠在电梯裡的角落。那些人现在很接近了。每个人动作都比他快得多。「离我远一点,」他对杰比说,但是很小声。「别来烦我。拜託别来烦我。」

「裘德,」杰比又说,「对不起。」

之后他又开口说些别的。正当此时,电梯门关上了——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3

他不是刻意开始的,真的不是。然而当他理解自己在做什麽的时候,他也没有停止。那是十一月中,某天他晨泳完要爬出泳池,拉著理查德沿泳池安装的、协助他上下轮椅的铁栏杆,要把自己往上抬起时,整个世界消失了。

他再度醒来时,才过了十分钟。这一刻是早晨6点45分,他正拉著自己往上;下一刻就是6点55分,他趴在泳池边的黑色橡胶地垫上,双臂往前伸向轮椅,躯干在地板上留下一块溼溼的印记。他呻吟著,挪动著坐起身,等到整个房间转正,才试著把自己拖上去。这回他成功了。

第二次发作是几天后。他刚从办公室回到家,当时很晚了。最近他越来越觉得罗森·普理查德为他提供所有的精力,只要一离开事务所,他就失去了力气:艾哈迈德先生关上后车门的那一刻,他就立刻睡著,一路睡到格林街才醒来。但那天晚上,当他走进那间黑暗、安静的公寓裡,忽然被一种错置感压垮,整个人虚弱得停下来,眨著眼睛,觉得很困惑,之后才走到起居室的沙发躺下来。他本来只想休息一下,过几分钟就站起来,但等到他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是次日了,整个起居室充满了灰白的天光。

第三次是星期一早晨。他在闹钟响起之前就醒了。虽然他躺在床上,却感觉周围和体内的一切都在翻搅,好像他是一瓶装得半满的水,飘浮在一片云海间。最近几个星期,他星期天根本不必吃安眠药:星期六和杰比吃完晚餐回来后,一爬上床就睡著,直到理查德次日来找他才会醒来。如果理查德不来的话(就像这个星期天,他陪印蒂亚回新墨西哥州的娘家),他就睡掉一整天,睡掉一整夜。他什麽都不会梦到,也不会中途醒来。

当然,他知道这是怎麽回事:他吃得不够多。好几个月都是这样了。有些日子他吃得非常少,只吃一片水果、一片麵包,有些日子完全没吃。他没有决定停止进食,纯粹是再也没有兴趣吃,吃不下了。他不饿,所以就不吃。

不过那个星期一,他吃了东西。起床后,踉跄地下楼游泳,但是游得很辛苦、很慢。接著他回到楼上,给自己做早餐,然后坐下来吃。他边吃边瞪著公寓,折起的报纸放在旁边的桌上。他张开嘴巴,放进一口食物,咀嚼,吞嚥。他保持机械化的动作,但忽然间想到这个过程有多怪诞:把东西放进嘴裡、用舌头搅拌、嚥下那一整团黏著口水的食物,于是他停下。可是他还是向自己承诺:我会吃的,即使我不想吃,因为我还活著,就要吃东西。但是他一忘再忘。

接著,两天后,有事情发生了。他才刚到家,累到觉得自己好像是可溶解的物质,彷彿他整个人就要蒸发掉,虚无到宛如自己不是由血和骨头,而是由蒸气和烟雾构成的,此时他看到威廉站在他面前。他张嘴要跟威廉说话,但他眨了眨眼,威廉就不见了。他摇摇晃晃,双臂往前伸。

「威廉,」他对著空荡的公寓说,「威廉。」他闭上眼睛,彷彿这样就可以召唤他,但威廉没再出现。

但总之,次日他出现了。这回又是在家,也是在夜裡,而且他又是一整天没吃饭。他躺在床上,望著一片黑暗。突然间,威廉就在那裡,像立体投影般透著微光,边缘发亮而模糊。威廉没在看他——他看著别的地方,朝著门口,看起来很专注,他想跟随威廉的视线,瞧瞧威廉正在看什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眨眼,不能别开眼睛,否则威廉就会离开他。不过能够看到他,感觉到他依然以某种方式存在,感觉到他的消失或许不是永远的,这样就足够了。但最后,他不得不眨眼,于是威廉又不见了。

总之他没有太难过,因为现在他明白了:如果他不吃东西,撑到快昏倒的那一刻,他就会开始产生幻觉,而他的幻觉中可能会有威廉。那天夜裡他满足地睡著了,是近十五个月来第一次觉得满足,因为现在他知道如何召唤威廉,知道自己可以控制召唤威廉的能力。

他取消了和安迪的约诊,待在家裡实验。这是他连续第三个星期五没去看安迪。自从餐厅裡的那一晚,他们两个对彼此都很客气。安迪再也没提到莱纳斯或其他医生,但是他说六个月后会再讨论这件事。「我不是想摆脱你,裘德。」安迪说,「如果你的感觉是这样,那麽我很抱歉,真的。我只是担心。我只是想确定我们能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人,让你自在相处的人。」

「安迪,我知道。」他说,「而且我很感激你,真的。我表现得太没礼貌了,还对你出气。」现在他知道自己得小心:他已经嚐到愤怒的滋味了,他知道自己必须控制。他可以感觉到怒气就等著从他嘴裡衝出来,化为一群带刺的黑蝇。以前这股愤怒都躲在哪裡呢?他很好奇。他要怎麽让这种怒气消失?最近他的梦都很暴力,梦到可怕的事情降临在他怨恨和锺爱的人身上:他梦到卢克修士被塞进一个大麻布袋,裡面充满飢饿得尖叫的老鼠;他梦到杰比的脑袋被砸到牆上,溅出一片灰色的脑浆。在梦中他总是在场,无动于衷地看著,目睹这些人毁灭后,他就转身离开。他醒来时在流鼻血,就像小时候忍著不乱发脾气时那样,双手颤抖,面孔扭曲。

那个星期五,威廉还是没出现。次日傍晚,他离开办公室坐上车,正要去跟杰比碰面吃晚餐。他头转向右边,看到坐在他旁边的是威廉。这回,他觉得威廉更具体一点、更结实一点。他盯著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他眨眼,威廉再度消失。

每回看到威廉之后,他就力气用尽,整个世界黯淡下来,彷彿他所有的能量和电力都因为创造威廉被用光了。他叫艾哈迈德先生改送他回家,不要去餐厅了。车子往南时,他发了短信给杰比,跟他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没办法去了。这种事他越来越常做:恶劣地取消约会,经常迟到,不可原谅。在一个小时前取消很难订到位子的餐厅晚餐;过了约定时间几分钟,才通知别人不去画廊跟他们碰面;舞台剧开演前几秒钟才说自己不去看了。理查德、杰比、安迪、哈罗德和朱丽娅,现在只剩这些人每星期还会跟他联繫,坚持不懈。他不记得上回西提任、罗兹、两个亨利·杨、伊利亚或菲德拉跟他联繫是什麽时候的事,至少有好几个星期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在乎,但他并不在乎。他的希望、精力不再是可以补足的资源,而是数量有限的,所以他只想用它们来设法寻找威廉,即使这个猎物出没不定,即使他很可能会失败。

他回家等了又等,希望威廉出现在他面前。结果没等到,于是他睡了。

次日他躺在床上等,设法让自己维持处于警觉和晕眩之间的状态,因为他觉得这个状态最可能成功召唤威廉。

星期一他醒来,觉得自己好傻。这种事情必须停止,他告诉自己。你必须重新回到活人的世界。你这样像个疯子。幻象?你知道这听起来有多疯狂吗?

他想到修道院,小时候帕维尔修士喜欢跟他讲一个11世纪修女赫德嘉的故事。赫德嘉有灵视;她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发光的东西;她每天都像是沐浴在光亮中。帕维尔修士对赫德嘉的兴趣不如对她的老师尤塔来得大,尤塔弃绝了物质世界,关在一个小房间裡苦修,不再关心活人,活著却犹如行尸走肉。「如果你不听话,就会变成这样。」帕维尔这样说,害他吓得要命。修道院有个小小的工具小屋,黑暗而寒冷,裡面乱七八糟地塞著一些看起来很可怕的铁器,每个尾端都是尖刺或矛,还有长柄大镰刀。帕维尔修士告诉他尤塔的故事后,他就想像自己被关进那个工具小屋,给他的食物只够勉强存活,然后他会一直活下去,几乎被遗忘但又没被完全忘记,快要死但还没死。即使尤塔都还有赫德嘉做伴,他却一个伴都没有。他一直很害怕,很确定这样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

现在他躺在床上,听著那首古老的德语独唱曲在他耳边低吟。「我逐渐被世界遗弃,」他低声唱起来,「我已浪费了太多光阴。」

他知道自己这样有多傻,却还是没有办法逼自己吃东西。吃东西这件事现在令他厌恶。他真希望无慾无求。他想像自己的人生是一小片肥皂,使用到只剩下光滑的一片,像薄薄的、尖端圆钝的箭镞,每一天都被磨蚀掉一些。

而这时,还有他不愿向自己承认、但是意识到了的想法。他无法打破对哈罗德的承诺——他不会的。反正,如果他停止进食,如果他不勉强自己,最后他照样会死。

通常他知道自己这样有多戏剧化、有多自恋,而且每天至少都会痛骂自己一次。但事实上,他发现如果不借助道具,他越来越想不起关于威廉的种种细节:如果不先听一下他保存的语音留言,他就想不起威廉的声音是什麽样。如果不先去闻一下威廉的衬衫,他就想不起威廉的气味。他担心自己的悲恸不是为了威廉,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人生:如此渺小,如此毫无价值。

他从不关心自己死后的遗赠,至少不觉得自己关心。幸好是这样,因为他什麽都不会留下:没有建筑物、画作、电影、雕塑。没有书。没有论文。没有人:没有配偶或子女,大概也没有父母,而且,如果他继续这个样子,也不会有朋友了。就连新的法律都没有留下。他没有创造出什麽,也没有製作出什麽,除了钱:有的是他赚来的;有的是别人给他,以补偿夺走威廉的损失的。他的公寓会归还给理查德。其他财产会送掉或卖掉,得到的钱捐给慈善机构。他收藏的艺术品会捐给博物馆,他的书会捐给图书馆,他的傢俱看谁想要就给谁。最后他就像不曾存在过。他有种感觉,即使很不愉快,但在那些汽车旅馆房间裡的时候,是他最有价值的时候,至少他对某个人是特别的、有意义的,儘管他是被迫提供服务,而非自愿的。在那些房间裡,至少他对另一个人来说是真实的;他们眼中的他就是真正的他。在那些房间裡,他是最没有伪装的。

他从来无法真正相信威廉对他的诠释,说他是个勇敢、足智多谋、令人钦佩的人。威廉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觉得很羞愧,好像自己欺骗了他。威廉描述的这个人是谁?即使他跟威廉坦白了过去的一切,也没能改变威廉对他的看法——事实上,威廉不但没有因此看轻他,还更尊敬他。这点他一直无法瞭解,但他允许自己从中得到安慰。他始终不相信威廉的说法,然而不知怎的,他相信有这麽一个人把他视为一个有价值的人、把他的人生视为有意义的。

威廉死前的那年春天,他们邀请了一些人来家裡吃晚餐,只有他们四个,理查德和亚裔亨利·杨。那天,马尔科姆又忽然后悔他和苏菲不生小孩的决定;他偶尔会来这麽一下,即使他们所有人都提醒他,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要小孩。他问:「因为我没有小孩,我很好奇:一切是为了什麽?你们难道没担心过这个?我们怎麽知道我们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对不起,马尔。」理查德当时说,把一瓶葡萄酒最后的一点倒进自己的杯子裡,威廉在旁边又打开一瓶,「可我觉得这话有点冒犯人。你是在说,因为我们没有小孩,所以我们的人生比较没意义?」

「不是,」马尔科姆说,他想一想,「唔,或许吧。」

「我知道我的人生是有意义的。」威廉忽然说,理查德微笑地看著他。

「你的人生当然有意义。」杰比说,「你的作品是人们实际想要看的,不像我和马尔科姆、理查德,还有亨利。」

「人们也想看我们的作品啊。」亚裔亨利·杨说,口气很受伤。

「我指的是除了纽约、伦敦、东京、柏林以外的人。」

「喔,那些人啊。可是谁在乎他们呢?」

「不,」威廉在众人大笑完毕之后说,「我知道我的人生有意义,因为……」他暂停一下,露出害羞的表情,沉默了片刻才说,「……因为我是个好朋友。我爱我的朋友们,我关心他们,我想我也让他们快乐。」

大家都沉默了,有几秒钟,他和威廉隔著桌面看著彼此,其他人和整个公寓似乎消失了:就只有他们两人坐在两把椅子上,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敬威廉。」最后他说,举起酒杯,其他人也跟著举杯。「敬威廉!」大家齐声说。威廉对著他微笑。

那天夜裡稍晚,大家都离开后,他们两个躺在床上,他告诉威廉他说得没错。「我很高兴你知道你的人生是有意义的,」他告诉他,「我很高兴这种事不必我说服你。我很高兴你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

「但是你的人生跟我一样很有意义啊。」威廉说,「你也很了不起。你难道不明白吗,裘德?」

当时,他喃喃说了些什麽,威廉可能以为是赞同,但威廉睡著后,他醒著躺在那。思索人生是否有意义,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甚至是一种特权。他不认为自己的人生有意义,似乎也不太因此而困扰。

儘管他不会为他的人生是否有价值而烦恼,但他总是很好奇,为什麽他和其他这麽多人,还是继续活下去;有时他很难说服自己这一点,但是有这麽多人,几百几千万人、几十亿人,活在他无法想像的悲惨中,面对种种极其贫困和可怕的疾病。然而他们都继续活下去。所以求生的决心根本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演化出来的本能?在人类的脑子中是否有一连串的神经元,如肌腱般坚韧而饱经摺磨,能防止人类做出逻辑上往往应该做的?那种本能并非万无一失——他就战胜过它一次。但之后发生了什麽事?这种本能减弱了,还是更强韧呢?他真的能选择要不要活下去吗?

自从那次自杀未遂住院后,他就知道,要说服某个人为了自己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常常觉得,更有效的方法,就是让一个人更迫切地感觉到为别人活下去的必要:这一点对他向来最有说服力。事实上,他的确欠哈罗德。他的确欠威廉。如果他们希望他活著,他就会照办。那段时间,他一天接一天熬过去,实在不明白有什麽理由活下去,但现在他看出自己是为他们而活,这种难得的无私,其实是值得他骄傲的。他一直不明白为什麽他们希望他活下去,只知道他们就是这麽希望,于是他为他们活下去了。到最后,他逐渐学会如何重新发现活著的满足感,甚至是喜悦。但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现在他再度发现人生越来越艰难,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困难一点。他的每一天裡都有一棵树站在那,黑色、垂死的树,树上只有一根树枝往右突出,像是支撑稻草人的单脚,而他就抓著这根树枝悬吊在那。他上方总是下著濛濛细雨,让那根树枝滑溜溜的。他好累,却还是紧抓著不放,因为在他下方的地面上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他害怕放手,一放手就会掉进洞裡,但最后他知道自己将会放手,他知道自己非放手不可:他太累了。随著每星期过去,他抓住树枝的力道都减弱一点点。

所以他怀著内疚和歉意,但同时也是无可避免地开始偷偷不遵守他对哈罗德的承诺。他骗哈罗德说他被派去雅加达出差,没办法回美国过感恩节。他开始留大鬍子,希望遮掩瘦削憔悴的脸。他跟桑杰谎称他很好,只是得了肠胃型流感。他跟祕书撒谎说不必帮他买午餐,因为他上班途中已经买了吃的。他取消了下个月和理查德、杰比、安迪的约,说他工作太忙了。他每回都让那个不请自来的声音对他低语,现在不会太久了,不会太久了。他不会妄想能真的把自己饿死——但他的确想著,很快,有一天,他会虚弱得踉跄绊倒,脑袋砸在格林街一楼大厅的水泥地板上,感染一种无药可医的病毒。

他的种种谎言中,至少有一点是真的:他的工作真的太多了。一个月后,他有一个上诉案要出庭,他很放心可以花那麽多时间在罗森·普理查德。这裡从来没有坏事降临到他身上,就连威廉也知道不能忽然跑来这裡打扰他。有天晚上,他听到桑杰匆忙经过他的办公室,一边喃喃自语:「妈的,她会杀了我。」一抬头,他才发现已经不是夜晚,天已经亮了,哈德逊河正转为一片髒兮兮的橘色。他注意到这个,但心裡毫无感觉。在这裡,他的人生暂停了;在这裡,他可能是任何人,去任何地方。在这裡,他留到多晚都没关係。没有人在等他,没有人会因为他没打电话而失望,没有人会因为他没回家而生气。

开庭日之前那个星期五,他加班到很晚。一位祕书忽然探头进来,跟他说大厅裡有他的访客,一位康垂克特医生,问要不要让他上来。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麽做;安迪这阵子一直打电话给他,但他都没回电。他知道安迪不会轻易离开的。

「好。」他告诉她,「带他到东南角的会议室吧。」

他去那个会议室等著,裡头没有窗子,隐祕性最高。他看到安迪进来时嘴巴紧绷,但两人还是像陌生人似的握了手。直到他的祕书离开,安迪才起身走向他。

「站起来。」安迪命令道。

「我没办法。」他说。

「为什麽?」

「我的腿很痛。」他说,但其实不是。他无法站起来,是因为他的义肢不合身了。「这些义肢的优点是敏感又轻盈。」当初试用时,义肢矫具师这麽告诉他:「缺点是义肢托座能迁就的范围不大。你如果体重增加或减少超过百分之十——对你来说,就是十四五磅——你就得调整体重,或者重新订一套义肢。所以你得注意保持体重。」过去三个星期,他都坐在轮椅上。他还是会装上义肢,但只是做做样子,放在长裤裡;因为实在太不合适了,根本没办法用。而且他实在疲倦得没办法去找义肢矫具师,疲倦得不想去面对势必要进行的对话,疲倦得不想找理由解释了。

「我觉得你在撒谎。」安迪说,「我想你是体重掉太多,义肢根本不合适了,对不对?」但他没回答。「裘德,你到底瘦了多少?」安迪问,「我上回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瘦了十二磅,那现在呢?二十磅?更多?」他还是没吭声。「你他妈的到底在搞什麽?」安迪问,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对自己做了什麽,裘德?

「你的气色糟透了。」安迪继续说,「你看起来一塌糊涂,一副生了病的样子。」安迪停下。「你说话啊,」安迪说,「说话啊,该死,裘德。」

他知道这段对话会演变成什麽样:安迪吼他,他吼回去。然后他们会达成一个暂缓的协议。这个协议最终改变不了什麽,只是一齣哑剧罢了:他会答应一些事情,其实无法解决问题,但是会让安迪感觉好过一点。之后又会发生更糟的事,这出哑剧又会继续上演,他会被迫去做他不想做的治疗。哈罗德会被通知。这些人会不断对他说教、说教再说教,他则会撒谎、撒谎又撒谎。同样的循环,同样兜著圈子,一次一次又一次。完全可以预测这些折腾,就像走进汽车旅馆房间裡的那些男人,把带来的床单铺在床上,跟他性交,离开。然后下一个,然后再下一个。然后下一天,还是一样。他的人生就是一连串枯燥乏味的模式:性交,割自己,这个,那个。去找安迪,去医院。这回不了,他心想。现在他要做点不一样的;这回他要脱逃了。

「安迪,你说得没错,」他说,尽力拿出他在法庭上那种冷静、不带感情的声音,「我瘦了。我很抱歉我没有早点去找你看诊,因为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之前得了很严重的肠胃型流感,一直好不了,不过现在好了。我有在吃东西,我保证。我知道我气色很差,但是我保证我会努力改善。」讽刺的是,过去两週他真的一直有吃东西;他得撑过这回的出庭。他不希望在法庭上晕倒。

他讲完之后,安迪还能说什麽?他还是很疑心,但也没法做什麽。「如果你下星期不来看诊,我还会过来。」安迪在祕书送他离开之前说。

「好,」他说,还是一副和善的模样,「下下个星期二吧。到时庭审就会结束了。」

安迪离开后,他感到短暂的胜利,好像他是童话故事裡的英雄,刚刚击败一个危险的敌人。安迪当然不是他的敌人,他这样想很荒谬,并且紧接著胜利感而来的就是绝望。他现在越来越觉得,他的人生是被动接受,而不是自己开创出来的。他从来无法想像自己的人生会是什麽样;即使是小时候,即使他梦想著会去其他地方,过另一种生活,他都无法想像其他地方或其他生活的画面;从小他就被教导他是什麽样的人、未来会变成什麽样,他也一直相信这些说法。但后来,他的朋友,还有安娜、吕西安、哈罗德和朱丽娅,帮他想像他的人生。他们看待他的眼光和他自己的想法截然不同;他们让他相信自己原来不可能想到的种种机会,他把自己的人生视为相等公理,但他们把他的人生视为另一个无名的谜语——裘德=x。他们让这个x代表各式各样的事物,那是卢克修士、少年之家的辅导员、特雷勒医生从来不会替他写、也不会鼓励他自己写的。他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样,相信他们的种种证明;他真希望他们演算给他看,看他们是如何解开这个题目的。如果他知道他们是怎麽解开这个证明题,他心想,他就会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他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解答。他唯一需要的就是被说服一次。这个证明的过程不必很厉害,只要可以理解就好了。

庭审开始,他表现得很好。那个星期五他回家,坐在轮椅上进入卧室,爬到床上。整个週末他陷入一种不熟悉又怪异的睡眠中,不大像在睡觉,而是在滑翔,轻飘飘地在回忆和幻想的领域间移动,无知觉却又警觉不安,焦虑又充满希望。这不是梦的世界,他心想,而是别的地方。他知道自己有时会醒来片刻,看到头上的枝状吊灯、身上的床单、房间另一头有鳞毛蕨印花的沙发,但他无法辨识自己看到的事物是幻觉,还是确实存在。他看到自己拿刀片往手臂的肉割下去,但切口涌出来的是金属弹簧、填充物和马毛,然后他明白自己产生了突变。他现在不再是人类了,觉得鬆了一口气:他总算不必打破他对哈罗德的承诺了;他被施了魔法;随著他失去人类的身份,他的罪责也跟著消失了。

这是真的吗?那个声音问他,小声而充满希望。我们现在是无生命的物体了吗?

但是他无法回答自己。

一次又一次,他看到卢克修士、特雷勒医生。当他变得愈加虚弱,当他逐渐脱离自己,他就越来越频繁地看到他们。威廉和马尔科姆在他记忆中逐渐朦胧,卢克修士和特雷勒医生却不是。他觉得自己的过去像是一种癌症,很早以前就该治疗却没有。现在卢克修士和特雷勒医生转移了,现在他们太大又太具压倒性,无法割除了。现在他们出现时都不说话;光是站在他面前,或是并肩坐在他卧室的沙发上瞪著他看,就比他们开口讲话还糟糕,因为他知道他们在决定要对他做什麽,而且他知道无论他们决定怎麽做,都比他想像的还糟,比他之前碰到的状况更糟。中间一度他看到他们彼此咬耳朵,知道他们在谈他。「别说了,」他朝他们大叫,「停止,别说了。」但是他们不理他。当他想起床赶他们走时,却起不了床。「威廉,」他听到自己喊,「保护我,帮助我;叫他们离开,把他们赶走。」但威廉没出现,他明白自己是孤单一人,害怕起来。他用被单盖住自己,儘量保持不动,非常确定如果时间倒转回去,他会被迫按照顺序重过一次自己的前半生。总有一天会好转的,他向自己保证。记住,坏年代之后就是好年代了。但他没办法再来一次;他没办法再经历一次那十五年,那十五年中有一半很漫长、反响不断,决定了他往后的一切,包括变成什麽样的人、做些什麽样的事。

等到他终于、终于在星期一早上醒来,他知道自己跨过了某种门槛。他知道自己接近了,知道他正要从一个世界跨入另一个世界。光是要坐上轮椅的这段过程,他就两度失去意识。到浴室途中又晕倒了。但是他都没受伤,还活著。他换好衣服,一个月前才重新定做的衬衫和西装现在已经太大了。接著他装上义肢,下楼跟艾哈迈德先生会合。

上班时,一切与往常无异。刚放完新年假期,大家刚度假回来。管理委员会开会时,他用手指狠戳自己的大腿以保持警觉。他感觉自己抓住树枝的双手变鬆了。

那天傍晚,桑杰提早离开;他也提早了。今天哈罗德和朱丽娅要搬到纽约,他答应到上城的公寓去拜访。他已经一个多月没看到他们了。他没办法判断自己的模样,但他今天多穿了一些衣服,包括汗衫、外头的衬衫、毛衣、开襟毛衣、西装外套、大衣,这样看起来就会壮一点。到了哈罗德家,门房让他进去,他搭电梯上楼,设法不要眨眼,因为眨眼会使他的晕眩恶化。到了他们那间公寓门外,他停下来把脸埋进双手裡,直到他觉得够强壮了,才转开门钮进去,并且瞪大眼睛。

他们全都来了:哈罗德和朱丽娅当然在,但是还有安迪、杰比、理查德和印蒂亚、两个亨利·杨、罗兹、伊利亚、桑杰,以及欧文夫妇。他们站著或靠坐在不同的傢俱上,好像准备要拍大合照,一时之间,他很怕自己会大笑起来。他很纳闷:我是在做梦吗?我现在醒著吗?他还记得梦到过自己是个鬆垮的床垫,心想:我还真实存在吗?我的意识还清楚吗?

「天啊,」他终于有办法开口了,「这是怎麽回事?」

「就跟你想的一样。」他听到安迪说。

「我才不要留下来陪你们玩。」他想说,但是说不出口。他动不了。他没办法看任何一个人的脸,只能看著自己的手,他有疤的左手,他正常的右手。同时安迪在他上方开口了。他们已经观察他好几个星期——桑杰一直在观察他白天吃了什麽,每天记录下来,理查德则进入他的公寓检查冰箱裡的食物。「我们把体重减轻的程度分为十级。」他听到安迪说,「体重减轻百分之一到十是第一级。体重减轻百分之十一到二十是第二级。第二级就要考虑插上喂食管了。这个你知道的,因为你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光凭目测,就知道你至少在第二级。」安迪说了又说,他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但是没有眼泪。一切错得太离谱了,他心想;怎麽会错得这麽离谱?他为什麽完全忘记和威廉在一起的自己是什麽样子?好像那个人也跟著威廉一起死了,留下来的是原始的他,但这个人他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人在处理自己的人生上太无能了,儘管那是他不由自主被安排出来的人生。

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到哈罗德凝视著他,看到哈罗德在哭,没有哭出声音,只是一直看著他。「哈罗德,」虽然安迪还在讲话,但他说,「放了我吧。让我解除对你的承诺。别再逼我这样过下去了。别再逼我继续了。」

但是没有人愿意放了他:哈罗德不肯,其他人也不肯。反之,他们把他抓起来带去医院,到了医院,他开始反抗。这是我最后的战役,他心想,于是他反抗得比以前都厉害,就像小时候在修道院那样,变成修士们总在骂的那种恶魔,不断哭叫,对哈罗德和安迪的脸吐口水,拔掉手上的静脉注射管,在床上翻跳著,设法抓破理查德的手臂,直到最后,一名护士一边诅咒,一边拿著针筒给他打了镇静剂。

他醒来时,发现双手的手腕被皮带绑在床上,他的义肢被拆掉了,衣服也不见了,锁骨下方贴了一块棉片,他知道裡头插了一根注射管。同样的事情从头再来一遍,他心想。又是一样,又是一样,又是一样。

但这一回不一样了。这一回他没得选择。这一回他被插了喂食管,从腹部插进去,通到他的胃。这一回,他被迫回去看娄曼医生。这一回,每次都有人监视他吃饭。理查德看著他吃早餐。桑杰看著他吃午餐。如果他加班,桑杰也会看著他吃晚餐。週末由哈罗德负责看守。他吃过饭后一小时才能去洗手间。他每个星期五都得跟安迪碰面。他每个星期六都得跟杰比碰面。他每个星期天都得跟理查德碰面。另外,哈罗德随时要求,他就必须见他。如果他被抓到少吃一顿,失约没碰面,或以任何方式偷偷扔掉食物,就得回去住院,而这回可不是住几个星期就算了,而是要住上好几个月。他必须增重至少三十磅,而且之后必须维持六个月不瘦下来才行。

于是他的新人生开始了,他过著日子,忘了羞辱、忘了忧伤、忘了希望。在这段人生裡,他疲倦的朋友带著疲倦的脸,看著他吃炒蛋、三明治、沙拉。那些朋友坐在餐桌对面,看著他用叉子捲起义大利麵,看著他用汤匙舀起玉米粥,看著他切下骨头旁边的肉。他们检查他的盘子、他的碗,可能点点头表示他过关,或者摇头说:不,裘德,你还得再吃一点。工作上由他做决定、大家听从,但到了下午1点,午餐送到他的办公室来,接下来半小时,虽然事务所裡没有其他人知道,但他的决定完全失效,因为桑杰有绝对的权力,不管说什麽他都得遵从。只要发一条手机短信,桑杰就可以送他去住院,再度把他绑在床上,强迫喂食。他们全都可以,好像没有人在乎这不是他想要的。

你们都忘了吗?他好想问。你们都忘了他吗?你们忘了我有多麽需要他吗?你们忘了我没有他就不知道该怎麽活下去吗?谁能教教我?谁能告诉我,我现在该怎麽办?

他第一次去找娄曼医生,是因为一份最后通牒;这回他回去,也是因为一份最后通牒。他跟娄曼医生向来处得很好,友好而疏远,但现在他充满敌意,脾气也很坏。「我不想来的。」他说。这回一听到医生说很高兴又见到他,还问他想讨论什麽,他就不耐烦。「还有别跟我撒谎:你不高兴见到我,我也不高兴见到你。这是浪费时间——你的时间跟我的时间。我是被迫来的。」

「裘德,我们不必讨论你为什麽来,也不必讨论你想不想来,」娄曼医生说,「你想谈什麽呢?」

「什麽都不想谈。」他凶巴巴地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跟我谈谈哈罗德吧。」娄曼医生建议。他不耐烦地叹气。

「没什麽好说的。」他说。

他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去娄曼医生那裡。星期一晚上,他做完心理谘询会回办公室继续工作。但是星期四结束后,他就得去看哈罗德和朱丽娅,他对他们也极不礼貌;不光是不礼貌,态度还非常恶劣、充满怨恨。他的种种行为把自己都吓到了,很多是他这辈子从来不敢对别人做的,就连小时候也不敢,否则一定会捱揍。但哈罗德和朱丽娅不会揍他。他们从来没有指责他,也从来没有惩罚他。

「这太噁心了,」那天晚上他说,把哈罗德做的炖鸡推开,「我不要吃。」

「那我帮你弄别的,」朱丽娅很快地站起来说,「裘德,你想吃什麽?要三明治吗?还是蛋?」

「其他什麽都好,」他说,「这个吃起来像狗食。」他对著哈罗德说,眼睛瞪著他,想把他激到受不了而崩溃。他期待得心脏都跳到喉咙口了,他可以想像哈罗德从椅子上跳起来,打他的脸;他可以想像哈罗德皱著脸哭泣;他可以想像哈罗德命令他离开。「他妈的给我滚出去,裘德,」哈罗德会说,「滚出我的人生,永远不要再回来。」

「很好,」他会说,「很好,很好。反正我也不需要你,哈罗德。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一个人。」那会是多麽大的解脱,这麽一来,他就会知道哈罗德原来根本不是真的想要他,收养他只是一时兴起做的傻事,那种新鲜感早就没了。

但哈罗德什麽都没做,只是看著他。「裘德。」最后他终于说,很小声。

「裘德,裘德。」他嘲弄著,像隻蓝冠鸦粗声地学著哈罗德讲他自己的名字。「裘德,裘德。」他太生气、太愤怒了,没有字眼可以形容现在的他。热腾腾的恨意在他的血管内嘶嘶作响。哈罗德要他活著,现在哈罗德如愿以偿了,现在哈罗德看到他真正的一面了。

你知道我可以把你伤得多重吗?他想问哈罗德。你知道我可以说出一些你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原谅我的话吗?你知道我有那样的力量吗?你知道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跟你撒谎吗?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麽样子吗?你知道我跟多少男人在一起过,我让他们对我做了什麽,让什麽进入我的身体,我又发出过什麽声音吗?他唯一拥有的,就是自己这条命,但他这条命却一直被人控制,包括希望他活著的哈罗德,那些在他身上乱扒、抓著他的肋骨盪来盪去、用爪子戳他肺的恶魔。还有卢克修士、特雷勒医生。活著是为了什麽?他问自己。我的一生是为了什麽?

啊,他心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吗?即使过了这麽多年,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可以感觉到鼻子开始流血,于是他从桌旁退开。「我要走了。」他告诉他们,此时朱丽娅拿著三明治走进来。他看到她切掉了麵包边,把三明治对半切成三角形,就像做给小孩吃的那样。一时间他动摇了,差点要放声痛哭,但他回过神来,再度瞪著哈罗德。

「不,你不能走,」哈罗德说,口气并不愤怒,而是坚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根指头指著他,「你要留下来吃完。」

「不,我不要,」他宣佈,「打电话给安迪啊,我不在乎。我会自杀的,哈罗德。无论你做什麽,我都会自杀的,你没有办法阻止我。」

「裘德,」他听到朱丽娅低声说,「裘德,拜託。」

哈罗德走向他,半路接过朱丽娅手中的盘子。他心想:来了。他昂起下巴,等著哈罗德用那盘子砸他的脸,但结果没有,哈罗德只是把盘子放在他面前。「快吃,」哈罗德说,声音紧绷,「吃完才可以。」

他出乎意料地想到了他第一次在哈罗德家背痛发作的那一天。当时朱丽娅去杂货店了,哈罗德在楼上打印一个非常複杂的舒芙蕾食谱,宣称他要做这道甜点。他躺在食品贮藏室,设法忍著不要痛苦得蹬腿,接著他听到哈罗德走下楼梯,进入厨房。「裘德?」哈罗德没看到他,于是喊他的名字。他努力保持安静,但还是发出了声音,哈罗德打开食品贮藏室的门,发现了他。当时他认识哈罗德六年了,但他一直很谨慎,担心却又预料到有一天他会在哈罗德面前暴露真正的样子。「对不起。」他试图告诉哈罗德,却只勉强发出沙哑的声音。

「裘德,」哈罗德说,吓坏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他点点头。哈罗德走进食品贮藏室,绕过一堆堆厨房纸巾和一瓶瓶洗碗精,坐到地上,轻轻把他的头拉过来放在膝上。有一秒钟,他想这就是他一直半期待的那一刻,哈罗德会拉开裤子拉鍊,他就得做他以前常做的那件事。但哈罗德没有,只是抚摸他的头,过一会儿,当他抽搐又呻吟,身体痛得紧绷,关节发热时,他才发现哈罗德在对他唱歌。那首歌他从来没听过,但一听就知道是一首童谣,一首摇篮曲,而他身体晃动、牙齿打战、嘶嘶吸著气,他左手张开又握紧,右手抓著旁边的一瓶橄榄油,同时哈罗德继续唱著。他躺在那裡,觉得丢脸极了,他知道这起事件过后,哈罗德若不是跟他疏远,就是更亲近。因为他不知道哪个会发生,所以不自觉地期望(他从来没有这样,以后也不会这样)这次发作永远不要结束,希望哈罗德的歌永远不要唱完,希望他永远不必知道结束后会怎麽样。

而现在,他老了这麽多,哈罗德老了这麽多,朱丽娅老了这麽多,他们是三个老人,他们却给了他一个该给小孩吃的三明治,还有指令——快吃——也是对小孩说的。我们很老,却又变年轻了,他心想。然后他拿起那个盘子,丢向另一头的牆壁,盘子轰然砸碎了。他看到那是个烤奶酪三明治,其中一片三角形摔在牆上,随即往下流淌,白色黏稠的奶酪成团流了出来。

现在,他心想,简直要晕眩起来,看著哈罗德再度逼近他,现在,现在,就是现在。哈罗德举起一手,他等著那隻手重重打下来,重得将这一晚结束,他醒来时会躺在自己的床上,忘记这一刻,忘记自己做过什麽。

但结果他发现哈罗德没打他,而是用双臂把他拥进怀裡。他想推开,但朱丽娅也凑向他的轮椅背板,抱住了他,他被困在两人之间。「不要烦我,」他朝他们大吼,但他的精力消失了,整个人变得虚弱又飢饿,「不要烦我。」他又试了一次,但是他的话既不成形又不管用,无用得像他的双臂,像他的双腿,于是他很快就放弃尝试了。

「裘德,」哈罗德轻声说,「我可怜的裘德。我可怜的甜心。」听到这些话,他哭了起来,因为自从卢克修士以来,没有人喊过他甜心。有时威廉试著喊他甜心或是蜜糖,他会要他别喊;那种亲热对他来说很肮髒,那些称呼是贬损而堕落的字眼。「我的甜心。」哈罗德又说。他希望他停止,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停止。「我的宝贝。」他哭了又哭,为了他过去的一切;为了可能的一切、所有旧日的伤痛、旧日的快乐;为了他终于能当一个小孩的羞愧和喜悦、怀著小孩可能的奇想、渴望和不安全感而哭;为了可以不乖却能被原谅的特权,为了能享受温柔、锺爱、端上食物被逼著吃的奢侈;为了他终于、终于有办法相信父母的保证;为了他终于相信他对某个人来说是特别的,儘管他犯过那麽多错又那麽可恨,而且就是因为他犯过那麽多错又那麽可恨。

最后朱丽娅又去厨房做了一个三明治;他吃了,好几个月以来真的饿了;之后他在客房过夜,哈罗德跟他吻颊道晚安;他纳闷时间是否真的会倒流,他又重活了一次童年,只不过这回他从一开始就有朱丽娅和哈罗德这对父母,天晓得他将来会成为什麽样,只不过他会变得更好、更健康、更善良,他不会觉得有必要挣扎得那麽厉害,去对抗自己的人生。他看到一个15岁的自己,跑进剑桥市的一栋房子裡,大声喊出他从没喊过的话:「妈妈!爸爸!」他无法想像是什麽让这个美梦如此令人兴奋(他虽然会研究正常的儿童,观察他们的兴趣和行为,但他实际接触过的儿童很少),但他知道那个自己很快乐。或许他穿著橄榄球的球衣,露出双臂和双腿;或许他旁边有个朋友或是女朋友陪著。他大概从来没有过性经验;他大概会想尽办法体验看看。这个他,有时会想著自己长大后会怎麽样,但绝不会想到他不会有个人可以爱、可以上床,也绝对想不到他没有双脚可以跑过一片柔软如地毯的田野。过去那麽多时间、那麽多个小时,他都用来割自己,然后把那些割伤藏起来,击退他的回忆;如果那些时间能拿来做别的,他会变成什麽样?他知道他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会成为一个更满怀爱意的人。

但或许,他心想,或许现在还不算太迟。或许他可以再假装一次,而这最后一回合的假装会改变很多事情,让他变成他原先可能成为的那个人。他51岁了,他老了。但或许他还有时间,或许他还是可以修复的。

星期一他去看娄曼医生时还在想著这件事情。谘询一开始,他先对上个星期,包括之前好几个星期自己恶劣的行为道歉。

这回,他头一次真正试著跟娄曼医生谈。他设法回答医生的问题,而且诚实地回答。他设法说出他之前只说过一次的那个故事。但是很困难,不光是他几乎无法说出那个故事,也因为他说的时候无法不想到威廉,还有上次说出来的时候,他和一个从安娜以来、再也没这样看待他的人在一起,这个人忽略他过去是什麽样的人,却也能完全看清他。之后他很难过,简直喘不过气,只得猛地转开轮椅告退(他还得增加大约六七磅的体重,才有办法用义肢走路),离开娄曼医生的诊间,沿著走廊迅速来到洗手间,把自己锁在裡面,缓缓地呼吸,用一隻手掌揉著胸口,彷彿要缓和一下心脏。在这个冰冷寂静的浴室裡,他跟自己玩著「如果」的老游戏:如果我没跟著卢克修士,如果我没让自己被特雷勒医生带走,如果我没让凯莱布进门,如果我更听安娜的话。

就在他玩这个游戏的时候,脑袋也不断地反过来指责他。接著他想到:如果我从来没认识威廉。如果我从来没认识哈罗德。如果我从来没认识朱丽娅,或安迪、马尔科姆、杰比、理查德、吕西安,或者其他好多人,包括罗兹、西提任、菲德拉、伊利亚、两个亨利·杨、桑杰。最可怕的如果假设都和人有关,但所有好的如果假设也带有人的成分。

最后他终于冷静下来,出了浴室。他知道自己可以离开,电梯就在那儿,他的大衣还留在诊间裡,他可以请艾哈迈德再过来帮他拿。

但他没离开。反之,他走向反方向,回到诊间,娄曼医生还坐在椅子上等著他。

「裘德,」娄曼医生说,「你回来了。」

他吸了一口气。「是的,」他说,「我决定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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