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谋士们的失策(1/2)
1
“下达业务改善命令。”
金融厅官员刚亮出文书,立刻就被淹没在媒体强烈的镁光灯下。垂头站立的中野渡,形单影只地暴露在层层叠叠的长枪短炮之中。
所谓业务改善令,说起来就是金融界的警告黄牌,一般是企业在金融厅的检查中被挖出丑闻之后招致的结果。尽管如此,比起被认定为逃避检查,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然,可就要发展为需要接受刑事诉讼的严重事态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次行政处罚对东京中央银行现行的审查体制带来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更为雪上加霜的是,社会信用的丧失更可能导致银行形象一落千丈。再者,这样的一纸改善命令,对于生性高傲的东京中央银行的职员们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我们诚恳接受命令。给大家造成的麻烦,在此深表歉意。”
随着中野渡生硬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媒体的闪光灯再次铺天盖地地闪起。看着行长被淹没在闪光灯中的样子,一阵世事无情的荒凉在半泽心中泛起。
在世人看来,这次事件或许只不过是金融厅因为东京中央银行的管理混乱和轻视检查而施以惩戒罢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兴许还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然而,这件事情背后所隐藏的种种意图,恐怕就不是单纯通过善恶可以区分清楚的。
这些隐情,从这次异乎寻常的快速处分就可见一斑。而且人们有充分理由相信,这次恐怕是先有了周密的事前调查和金融厅内充分一致的意见协调之后,才有了之后那场所谓的听证会。
如果这些都是事实,那么在半泽看来,躲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物只有一个,那就是黑崎。
被对银行的怨气所驱使的黑崎,其目的无疑就是要让东京中央银行臣服在他的脚下。或许可以说,黑崎就是打算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成就和满足始终缠绕在他心中的那些自欺欺人的官僚主义、阶级意识以及选民思想。
刚才发布业务改善命令的官员,现在正准备继续向中野渡递交其他新的文书。那都是与向帝国航空进行一系列贷款支援有关的意见书。
如果说下达业务改善命令是黑崎的执念的话,那么这些完全一反常态的意见书,则是特别调查委员会、白井国土交通大臣为了不择手段地迫使东京中央银行放弃债权而耍的花招。耍这样的手腕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意见书的内容早已通过金融厅的渠道传得沸沸扬扬,半泽也已经有所耳闻。
主要有三点——对关于帝国航空的债权是否列入“分类”进行的探讨、银行内部授信体制的重构、从社会立场重新探讨对航空行政的影响等等。不用说,这些内容无不反映了国土交通省的意志。
“居然让我们反思对航空行政的影响。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金融厅成了国土交通省的派出机构啦?”
这是田岛刚听到消息时的第一反应,他的不解很能说明其中的问题。
在银行的会议室里盯着电视屏幕的半泽,心中再次泛起一丝苦涩的挫败感。
“真是没用啊,太不像话了。”从自己领导的箕部派聚会中脱身出来的箕部,一落座就大声训斥起纪本来。
不是因为在业务改善命令的事情上丢了丑,而是因为特别调查委员会的债权放弃方案,在东京中央银行至今依然久拖不决。
这是在平河町一家日本料理屋的包厢里。店铺外观看起来颇有百年老店的风范,是艺人和政客们常聚的老店铺。菜色虽然二流,但价格却是一流的,不过这并不妨碍它成为讲究吃喝的大款们趋之若鹜的人气旺店。
箕部边上坐着总是一身深蓝色套装的白井,正满眼不善地看着纪本。
“实在是无颜面对您。”在坐垫上落座的纪本,双手撑在榻榻米上,低头谢罪,“不过,多亏了金融厅的意见书,我想对帝国航空的授信判断一定很快就会重新评定。眼下请再稍等片刻。”
实际上,中野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金融厅传唤,并接受业务改善命令和意见书的情景,对董事会造成了很大的震动。所以,纪本才如此笃信,今后董事会的风向会转向接受放弃债权的安排。
“这话说的,太过分了。”箕部一旁的国土交通大臣白井,吊着一双三角眼说道,“长久以来连自身的贷款事项都搞得这么不清不楚,却还在找各种借口抵制重振方案,我想知道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实在是惭愧至极。”纪本深深地低下了头,“但是,多亏了您,事态正在慢慢地好转。”
先不管是不是黑崎有意为之,在金融厅的指摘内容里,特意批评了营业二部,这对于纪本来说更是乐见其成之事。
“托各位的福,如今终于赢得了对帝国航空的授信进行重新评估的机会。谢谢,谢谢!”
“太迟啦。”对于低头致谢的纪本,白井毫不留情地说道。她那紧锁的眉头、怒青的脸色,活脱脱一个玛丽娅·特蕾莎女王 。
“至今都不能进行科学管理的银行,却一味地抵抗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提案,扰乱航空行政,结果怎么样?这些日子,帝国航空的飞机可是照样在天上飞啊。你们这些银行的人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这些啊?”
这个女人虽然贵为大臣,但是年龄上却比纪本还要年轻近二十岁,说起话来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居高临下,也不知道她究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她这番疾言厉色的指责却充其量只不过是急火攻心的摆谱罢了。
强忍一肚子火的纪本,丝毫想不到这一层意思,只是一味地诚惶诚恐地赔着小心。
“这回,那个叫中野渡的行长也该明白了吧?乃原先生可是说了,在这个月末的限期答复之日,要召集相关银行搞一个联合报告会之类的活动,今天应该已经通知到各家客户银行了。”
这件事情,纪本当然也有所耳闻。
“当然了,到那时候如果还拿不出合适的结论来,那可就伤脑筋了。”纪本低着头小声嘀咕道。
马上邻近营业二部提交正式会签文件的时候,此时特别调查委员会也打算一鼓作气了结此事。
如果不是曾根崎身上出了纰漏,说不定早就把半泽踢出局外了。实际上,借着这次金融厅的处分,纪本已经明里暗里要求撤换项目负责人,但是,中野渡却说“既然已经任命了,姑且再看看情况”,并未买账。收到金融厅的意见书后,究竟半泽会提交怎样的会签文件呢?
“我一定会办妥这件事情。”
立下军令状的纪本表情严肃,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决定生死胜负的关键时刻了。
2
“次长,拜托了。”
在田岛的提醒下,从思索中回过神来的半泽抬起头,看见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会议从下午一直开到现在。营业本部楼层的会议室里,帝国航空项目负责小组全体人员聚在一起,针对各自负责的领域汇报分析结果,并反复研究探讨。冗长耗时的讨论,刚才也由田岛做了总结收尾,之后,就只差部门负责人做出最后的综合判断了。
“对于这件案子,已经足够做出判断了。讨论就到此结束吧。”半泽果断地总结道,“关于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提案,是时候拿出我们小组的最终结论了。”
半泽稍作停顿,看着正在注视自己的部下继续说道:“对于放弃债权的提案,我们拒绝接受。我想根据这个结论起草正式的会签文件。”
全体人员都向半泽投来直视的目光,那里面有奋不顾身、背水一战的慨然。
很明显,这份会签文件,是对金融厅意见书针锋相对的违逆。违背金融行政监管部门的意思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场的全体人员心里都一清二楚。
如果,半泽直树这个男人是个老于世故的银行职员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是绝不可能做出拒绝放弃债权决定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定会选择长袖善舞。
但是,半泽不会那么做。
他摈弃先入为主的探讨,而是从头开始反复论证,直到得出一个直接得有些呆板、且确信唯一正确的结论为止。
“这份会签文件,估计完全不会受到董事会的待见啊。”
紧张的气氛中,田岛故作轻松地开玩笑。
“相比服从,反抗肯定要艰难得多。”半泽松了松紧绷的身子说道,“但是,作为授信主管部门,本来就应该拿出合理、正确的结论,这是工作职责。如果我们故意把歪曲的结论提交给董事会,那就是对我们自身存在价值的否定。绝不能为了谋生的五斗米而做出歪曲结论的事情来。”
没人提出异议。
通常,银行的贷款会签是走线上流程进行的,但是这份会签文件却是特例,将全程采用手写、手签方式完成。既不是贷款案子,也不是条件变更事项。也就是说,由于“债权放弃”案子的极端特殊性,那套为一般业务所设计的流程框架根本用不上。
就这样——
半泽把整理好的会签文件提交给内藤,是在第二天的下午。
内藤让半泽坐到沙发上,他拿起放在面前厚厚的一沓探讨资料,开始默默地翻阅起来。阳春三月的午后,整个部长室都沐浴在和煦的艳阳之下,然而内藤的表情却始终不苟言笑。
直到全部看完,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翻完最后一页的内藤,就势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抛下一句话:“知道了。就这样吧。”
3
东京中央银行的董事会,固定每周二上午九点召开。
以前的董事会,原本是固定每两周召开一次。后来,为了促进行内融合而煞费苦心的中野渡提出了自己的方案,说是不管有没有议题,董事们都每周碰头一次并交换意见,所以最后才演变为现在的样子。
就这样,原本试着召开的董事会不知不觉形成了公司的惯例。久而久之,董事会被冠以“周二例会”,就这么固定了下来。
虽然有时候董事会为了决议重要案件,也会因为争执不下而拖延到下午,但是在周二例会之外的时间里——就像这天早晨一样,在周四紧急召集会议是非常罕见的,除非有十万火急的议题。
这也足以证明,中野渡认为今天的议题异常重要。
“关于上次提交的帝国航空议案,由我向大会进行说明。”
确认到会人数后被指名汇报的内藤亮明了议题,便直接开始说到会签文件的内容。
董事会上一片肃静,充满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简要说明一结束,首先跳出来的便是一直强忍着满腔怒火的纪本。
“你们营业二部到底在想什么啊?”纪本满脸愤怒地紧握着拳头,“你们把金融厅的意见当成耳边风了?探讨来探讨去,如果拿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份东西,我看这么重要的案子也不必再交给你们了!”大放厥词的纪本盯着内藤咆哮道:“叫你们的负责人给我重写!”
“恕难从命。”气急败坏的纪本面前,内藤反而出奇地平静,“如果是内容出错,我马上就改。但是,如果内容没错,万万没有修改的道理。”
“简直没法沟通。”纪本气得脸直发颤,“帝国航空的重振,如今可是政府的意思。你这是打算无视金融厅的意见吗?”
“我没有无视。作为授信主管部门,我们坚信这是最正确的结论。”
内藤毅然决然,毫不退让。
“那么做就等于在公然忤逆金融厅的意见。难道这也无所谓吗?”纪本突然从位子上站起来,伸出食指指着内藤。
“我说过,这是我们诚心诚意探讨后的结果。”内藤迎着纪本的视线说道,“希望这份文件,在董事会上也能得到光明正大的讨论。除此之外,我们别无意见。如果讨论之后,认为其中的结论有误,那么请会议否决这份文件。”
“纪本君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内藤所言也不无道理。如果授信主管部门受政治偏见影响而得出结论,则难免误判形势。”纪本正准备反唇相讥,却被中野渡压了下去,“那么,也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能允许我说两句吗?”举手示意的是审查部长前岛。
在同是审查部出身的纪本的光芒下,这个男人存在感不强,但是因为在任何方面都跟着纪本亦步亦趋,因此也被称为“小纪本”。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果单从这点出发,这份结论或许不错。但是,现在我们面对的是已经成为社会问题的帝国航空。如果不顾一切地要求对方还钱,这样的做法很难得到社会的理解。甚至,还可能由此损害银行的形象,为我们带来长远的不利影响。所以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更应当有所觉悟,把赢得社会的信赖放在最优先的位置,即便遭受一点儿小损失,也一定要支持帝国航空完成重振。”
“恕我直言,五百亿也算是一点儿小损失吗?”
内藤直言不讳。
“话不能这么说。前岛君提到要站在社会的角度考虑问题,他的看法不是很有道理吗?”
立马应声跳出来维护前岛的,是资金债券部长乾。他也是旧t出身,是一个旧派门阀意识相当强烈的男人。
“损失五百亿的确令人感到遗憾,但是金融厅的意见书已经采纳了这一做法。作为授信主管部门提出的正确选择我也理解。然而——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不是更应该把银行作为社会公器的立场摆在第一位,大胆做出‘断臂求生’决断的时候吗?”
内藤愁眉紧锁。营业二部提交的会签文件,是根据合理的判断做出的结论。但是现在各位董事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怎么全是政治上的考量?像刚才那个舌灿莲花的乾,就在花言巧语地诱导董事会。越是这样冠冕堂皇的道理,越是有杀伤力。
“金融厅的意思,必须尊重。”就在这时,纪本再次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他目光直视中野渡,眼中放射出胜负一举的决心和孤注一掷的威严。
“眼下的损失令人痛惜。但是,这次我们绝不能不顾对航空行政的影响,而只考虑本行的利益啊,行长!”纪本一副不容分说的语气继续说道,“的确,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成立,其中或许是有些问题,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有欠妥当这或许也是事实。但是,现在不是死盯着这些细节不放的时候,而是应该放眼大局。社会舆论明显支持债权放弃方案,以帮助帝国航空实现重振。对此,我们不是应该顺应社会呼声,根据特别调查委员会提出的方案提供支援吗?”
会议方向逐渐向放弃债权一边倾斜。坐在正中央的中野渡一动不动地听着。
“我可以说两句吗?”瞅准顷刻的沉默间隙,内藤要求道。
“虽然你们一直强调让银行放弃债权是金融厅的意思,但真的是这样吗?”
内藤这么说,显然就是在反对纪本了。
“不错,金融厅的意见书里的确提到,要我们再次探讨对航空行政的影响。但是无论如何这也无法和直接赞同我们放弃债权画等号啊。从根本上而言,我们最应当优先考量的,本就不是什么航空行业的保全,而是金融体系的稳定。况且,我们从来就没有说过要对帝国航空坐视不管,我们说的是要出手相助。那么,到底该怎么理解其中的企业贷款?根据授信判断提供贷款,最终回收贷款,这就是原则。现在明明可以坚持这一原则,却要根据对金融厅意见书的表面理解,而自甘放弃金融业本该坚持的内核本质吗?这对于全球性的东京中央银行而言,真的是正确的授信判断吗?我本人,坚决反对放弃债权。”
在慷慨激昂的内藤面前,董事会陷入了一片沉寂。
就在这时——
“这纯粹是狡辩。”内藤的话被纪本横加打断,“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解释?你回去给我好好看看新闻,所有媒体都在报道金融厅积极看待债权放弃一事,难道你看不见吗?”
“媒体的报道也并不都是正确的。现在媒体对我们的报道不是说我们捂盘惜贷,就是恶意逼款,哪一桩不是脱离现实的胡乱指责?难道常务认为媒体的报道千真万确?”
面对内藤的指摘,就连强势的纪本也哑口无言。
“金融厅一直都在致力于维护金融系统的稳定,这一点想必常务也是知道的。如果说少了放弃债权这一环,帝国航空的重振就进行不下去,那倒也还情有可原。现在明明不需要通过银行放弃债权也能进行重振,难道我们还要用如此巨额的损失来为这明显的政治秀买单吗?”
内藤把视线从纪本移到中野渡的身上,继续说道:“我们做出的每一项经营判断,正常都必须对银行的收益有所裨益。我们营业二部的意见,是在对现有情报充分分析的基础上得出的。如果我们今天要做出放弃债权的经营判断,则必须足够确信,这么做将会给银行未来的经营带来积极的助益。也就是说,如果现在要放弃高达五百亿的债权,则必须有充分的理由佐证,在五年或者十年之后能够得到相应的收益回报。如果什么都没有,只是白白地放弃债权,试问在座的各位,那怎么可能是正确的经营判断呢?”
内藤坦然地直面中野渡,抛出了自己的想法。今天,他抛下平日同事眼中谦谦君子的文雅形象厉声责问,为的是维护自己心中银行职员的那份尊严,别无其他。
慑于这动人心魄的气势,原本还在找机会发言的前岛和乾等人,也只能满脸不甘地沉默不语,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正在这时——
“我一直在强调,解决这个问题不应该只计较金钱得失。”
会场上响起了纪本异常严肃的声音。
和看似明智的外表截然相反,现在那粗俗而固执的银行员本性暴露无遗的纪本,隔着桌子瞪着对面的内藤。那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男人充满杀气腾腾的眼神。
“我,作为债权管理担当董事,敢用银行员的职业生涯做赌注,来坚持自己的结论。”
纪本扔出了这句令人意想不到的狠话。
会议室里的空气,霎时凝固了。
“这是干吗,纪本君?”中野渡扬起眉毛问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按照这份会签文件拒绝放弃债权,除非先解除我身上的职务。”
纪本干脆把狠话撂了下来。
“这个问题早已不是一场讨论就能决定的事情了。而且,就算现在再怎么讨论,也不可能得出什么正确的结论。内藤部长所言或许有他的道理。但是,以我长期在债权回收领域摸爬滚打,一直到如今负责东京中央银行债权管理的个人经验来看,这次我们绝对不能做那个扰乱阵脚的出头鸟,一味为了确保收益而做出鲁莽的行动。绝对不能!当然了,维持金融系统的稳定对日本经济异常重要,银行家的荣耀也重若千金。但是,在此之前,作为整个社会的一分子,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这就是我所强调的东西。我坚持否决这份会签文件,接受特别调查委员会提出的债权放弃提案。我们必须这么做。否则,我就当场辞去常务董事一职。”
意识到在和内藤的争辩中无法占领上风的纪本,居然使出了舍身逼宫的策略。
纪本抛出自己的意见后,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细针落地的声音。大家的内心都在揣摩纪本的断然决意,并暗自窥探中野渡将作何反应。
“好吧,明白了。”终于,中野渡开口了,“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同意否决这份会签文件,一切责任由纪本君承担。这样可行,纪本君?”
“万分感谢。”
纪本起立,朝着董事们深深鞠了一躬。就在此时,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发展,内藤再次举手发言。
“如果要否决这份文件,我希望能附加一个条件。”
内藤的话引起一阵骚动。
“什么条件?”
“照我理解,纪本常务的意见,是建立在其他银行也同样做出放弃债权决定的基础之上的。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作为主力银行的开发投资银行表示反对放弃债权,那么我们也不能放弃。就是这个条件。”
“还真是不死心啊。”纪本越过办公桌投来刺人的目光,怪笑道,“开投行,已经朝着放弃债权的方向推进了。你所说的也算不上什么条件。”
“真是多此一举。”
同意纪本意见的董事们你一言我一语,对内藤投来冷冰冰的目光。
“好了,我看加一条也未尝不可。”中野渡打断大家的发言幽幽地说道,“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开投行到底什么态度,但是如果关键的开投行持反对意见,就算我们表明放弃债权也没什么意义。就这样吧,姑且否决这份会签文件,但是要加上这个条件。这样如何?”
“非常感谢。”
纪本一肚子火,对从墙角座位上起身的内藤怒目相向。他满脸通红,仿佛被这场短暂的董事会抽干了精力,憔悴的面容下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但此时的内藤分明看见,纪本严厉的表情下那掩饰不住由嘴角泛起的一丝自鸣得意的微笑。那是在生死决斗中占据上风后的男人,面对胜券在握的结局安然陶醉的笑容。
4
“托您的福,今天,行内终于达成一致意见,同意放弃债权。有劳各位大人为这件事挂念担心,真是非常抱歉。”
一进入房间马上正襟危坐的纪本,双手谦卑地撑在榻榻米上打着报告。
“好啊,很好。”坐在上首的箕部满意地连连点头,招手示意纪本坐上前来。箕部旁边落座的白井,今天仍然是一身鲜艳的蓝色套装。按道理没什么好不高兴的,但是她盯着纪本的眼神总有些冰冷的味道。对东京中央银行一直拖到答复期限的最后关头才做出决定,白井一直耿耿于怀。
“我说,为什么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啊?”毫不理会银行内部实际情况的白井开口问道,脸上仍然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倒是一旁的箕部痛快地出来解围道:“哎,好了嘛,白井大臣。”
“如此一来,‘白井特别调查委员会’主导解决的帝国航空重振这一国民悬案,总算是万事俱备啦。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吧。”箕部接着说道。
“银行这地方,还真是难缠得很。”
“今后,你还有的是和银行打交道的机会,这次权当练练手了。哪,对吧,纪本君?”面对仍然难以释怀的白井,箕部故意抛出话题示意纪本应和。
“届时还请大臣多多关照。”
纪本再次低头致意的时候,注意到原本以为只有三人赴宴的桌面上,还另外准备了一套餐具,心下不觉有些纳闷。之前从箕部那里听说的同席者,也只是白井一人。那么,到底还有谁要来呢?正当纪本暗自思忖之际——
只听外面响起侍应生指引的声音:“您的朋友已经到了。”
“哎呀,抱歉抱歉,久等了,久等了。”随着一迭声雄厚的喊声,来客“咚咚咚”地走了进来。纪本一见之下,心里暗自打鼓。
“哎呀,这不是乃原先生嘛。百忙之中还把您请来,真是非常过意不去啊。”
对于箕部的招呼,乃原有口无心地应付道:“哪里哪里,能得到箕部先生的邀请那可是三生有幸啊。”说完,兀自走到纪本旁边的空位上,盘腿坐了下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东京中央银行的常务纪本君。长期以来,我可没少受他的照拂啊。哦,这位老师就是——”
“我们相互认识呢。”
听乃原这么一说,箕部意外地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么巧啊?”
“不过也对,要说起银行的同事们,和乃原先生倒是有许多碰面机会的。”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哦。”乃原伸出双手在面前摇了摇,“我们是小学同学啊,跟这位纪本。”
“哦,那可真是奇遇啊。”
看着深信不疑的箕部,乃原笑了起来。然而他那藏在眼睛深处若隐若现的真意,却只有纪本一人才能明白。
“这家伙,当时可是我们的课代表呢。”乃原故意挑些不堪回首的话题讲,“我这种人,当时就像是纪本的家臣一样的角色啊。”
纪本听了也只能报以暧昧的苦笑。
“实际上我刚刚才从纪本君这里得到一个好消息呢,老师。东京中央银行对特别调查委员会的债权放弃方案已经——”
“嗯,这个我已经听说了。”箕部还没说完,乃原就抢着说道,“这动作够慢的,不过总算还是保住了饭碗啊。”
乃原的话,弄得箕部和白井一头雾水。他们一定在想,你这家伙是来搞笑的吧。或许,他们误以为乃原说的是他自己特别调查委员会一把手的位置吧。
但实际上乃原并非此意。他影射的不是别人,正是纪本的饭碗。
5
乃原主动联络纪本见面,是在马上将近年关的去年十二月下旬。那时候大选正好刚结束,进政党以摧枯拉朽之势大获全胜。
“真是太久没见啦,乃原。看你最近的状态非常活跃,真是太好了。”
对等候在新桥一家乡土料理店隔间里的乃原,纪本打起了招呼。他和乃原已经快十年没见了。
和乃原十年前的那次见面,还是在不知哪个团体举办的派对上。那时候——
“呀,好久不见啦。还记得我吗?一起在池端小学的乃原啊。”
出口打招呼的是乃原。如果不是乃原提起,纪本已经把他这号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记忆中那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端着红酒杯、一身肥肉的中年男。虽然在四十五岁上下的年纪就已经华发早生,但是脸上当年的样子仍然依稀可辨。
在纪本的记忆中,乃原是个性格阴郁的少年,不管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他只是一味地默不作声,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你。纪本非常讨厌他这种不哼不哈、油盐不进的样子,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没少鼓动身边的小喽啰欺负他。那时候的纪本,因为擅长体育,长得又清爽有型,还是课代表,很受女孩子喜欢。父亲担任银行的支店长,也成为纪本骄傲炫耀的资本。当时的纪本,不,现在的纪本也同样——坚信银行员是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职业。另一方面,乃原则是一个不起眼的少年,运动白痴、五音不全,总是穿着一身捡来的旧衣服。但,就是这样一个乃原,纪本在学习上却丝毫占不了上风。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也不管怎么欺负捉弄对方,纪本就是比不过乃原。
就在那样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有一天,出了一件事。
事情起源于某个早晨,父亲无意中说了一句“乃原先生家的工场啊,倒闭喽”。父亲的话传到了正在一起吃早餐的纪本耳朵里,到学校以后他马上在朋友之间四处宣扬。传言瞬间散布开来。等前一天请假的乃原返回校园时,这个消息已经无人不知了。
“你父亲,都破产了吧?没事吧?哈哈哈……”
至于工场为什么会倒闭,个中原因或许只有老乃原自己才心知肚明吧。每天被同学们的戏谑疑问轰炸的小乃原,也只有红眼以对,挨着一天又一天难熬的日子。
“听说纪本君父亲的银行现在也很困扰呢,都是那个笨蛋的工场倒闭的原因吧。”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乃原带着仇恨的目光射向站在角落里幸灾乐祸的纪本。
不知什么时候一向温顺的乃原突然暴发的怒火,令纪本有点惊慌失措,他这个散布谣言的始作俑者再也无法龟缩在幕后,于是干脆挑衅地嚷道:“看什么看,乃原,难道不是吗?”
话音刚落,乃原“哗啦”一声推开椅子,低着头猛扑过来。纪本一直被顶到教室后排的柜子上,后背一阵剧痛,紧接着又挨了一顿暴揍,直到被打倒在地。一向孱弱的乃原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不管纪本怎么挣扎,乃原都死死抓住不放,最后一口咬住了纪本的手腕。
纪本疼得大哭起来。这时,班主任才匆匆赶到教室拉开乃原,板起脸问道:“你们干吗打架?”
“是乃原君突然扑过去打纪本君。”不知事情经过的老师,只凭围观同学的一面之词,就开始不停地训斥乃原。但是那个时候的乃原,不管别人怎么问,就是绝口不提扑打纪本的理由。
“你啊,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扑上去打纪本君吗?”
“应该是因为纪本君说了乃原君家的坏话。”老师正在继续训斥乃原,这时终于有位女生站出来替他说话,之前还在哭个不停的纪本,终于有干了坏事被当众戳穿的愧疚感。
把事情告诉朋友的时候其实也没想那么多,这时纪本才觉得,都怪自己多管闲事。但是老师却并没有责怪纪本,而是偏心地继续教训乃原道:“不管什么理由,动手打人就是不对。”
身为课代表的纪本,向来都是个好孩子。而且也是受老师偏爱的优等生。再加上班主任一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对乃原一通训斥,这时候再翻回来,岂不是自己下不了台?
乃原那满含怒火看着老师的眼神,纪本在十几年后的那次派对现场回忆起来,仍然鲜活如初,令人不寒而栗。
现在想来,纪本才感觉,乃原那涎皮赖脸的难缠性格,和他那段孩提时代的经历不是正好契合吗?
“哎呀,现在是律师了吧?”
那时候,纪本虽然假装对过去的事情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其实心底还是蛮纠结犯怵的,以致说话的时候带出了关西腔也浑然不觉。
“哈哈,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哈哈哈。”
说话间乃原投来的目光,还是让纪本打心底一阵哆嗦。在那双眼睛里,儿时的怒火穿越岁月的长河,仍在静静地燃烧。唇角勾起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令人一阵胆寒。
那次派对上,他们只不过交换了一下名片。之后不久,乃原就在企业重振领域崭露头角,而且成了媒体竞相追逐的名人。
然后,在去年十二月的那个夜晚——
相比十年前更加威风八面的乃原,坐在半隔间内侧的座位上,一边“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地应付着纪本的客套,一边把他让到了上座。
纪本可不认为乃原找自己见面,只是为了叙叙旧而已。恐怕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吧。虽然猜不透具体详情,但是对纪本而言其实心里也早有盘算,乃原现在是企业重振方面的知名律师,和他保持联系,今后在职场上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虽说是正儿八经的聚餐场所,但是店里却充满了居酒屋风格的轻松氛围。尽管如此,由于店铺坐落在办公街区,所以顾客年龄都比较大,来客也大多低调沉稳。
在上酒之前,乃原说了些天气方面的寒暄话打发时间。终于几口美酒下肚,乃原这才一边仔细端详起纪本的名片,一边感慨道:“看来,您现在身份可是不一般啊。”
“你可有接过我们银行方面的业务?”
几杯酒下去,纪本的关西腔也脱口而出。
“业务嘛没接过。在法庭上作为原告和被告,倒是交过几次手呢。”
“那可得拜托你手下留情啊。”
纪本说着,脑海里不由得想起几桩诉讼的案子来。
过去,在和企业客户打官司的时候,银行很少败诉。但是,近些年来,这种倾向正在不断变化。东京中央银行当然也不例外。就算其中有些败诉官司是折在乃原手上的,也一点儿不奇怪。出手让那些本来稳赢不输的对手败诉,从而不断提高自己的律师声望,想必这就是乃原的过人之处。
“其实,还是在东京第一银行的时代,我无意中听到过一个小道消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乃原抛出了另一个话题。桌上的酒已经从生啤换成了日本清酒,纪本也开始有了三分的醉意。但是乃原却像个无底洞,不管灌了多少仍然还是面不改色,没有半分醉意。而且,他也不管是不是包间,从一进来开始就一根接一根地吸起了香烟。
“什么?什么小道消息?”纪本语气轻飘。
这次来见乃原,他心下原本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但是酒壮人胆,几杯黄汤下肚,精神逐渐放松起来。一开始,两人之间的对话还横亘着律师和银行常务之间的职务隔阂,不知不觉氛围已变成了同窗好友之间的美好叙旧。
但是……
“你原来的那家东京第一银行,可是干了不少坏事啊。”
乃原的一句话,彻底把纪本拉回了现实。
“这种没影的坏话可别乱讲啊。”
纪本原想一笑了之敷衍过去,然而,乃原的眼中没有一丝半毫的笑意。
“到底是谁胡说这些——”纪本不知道乃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有些心虚地问道。然而乃原却轻巧地避开了疑问。
“那种事情要是公之于众,你只怕会很难办啊,恐怕到时候就是行长出来谢罪也难收场吧。说不定,你董事的官帽也得弄丢了。”
仍然摸不透乃原的纪本回了句“说什么呢”,试图封住对方的大嘴巴。
“不知道你到底哪里听来的这些话,没凭没据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哦?没凭没据?”乃原阴笑一声,居高临下地反问道,仿佛看穿了纪本内心最隐蔽的深处,“你不是一向和进政党的箕部先生关系密切吗?”
一听到箕部的名字,纪本拿在手里把玩的冷酒杯差点儿掉到地上。
“关系好归好,那样的钱也是能随便借出去的吗?要是让人知道了,箕部先生也难逃干系吧?你们啊,是明知不行还硬给对方贷的款吧?真是太不像话啦。”
纪本感到自己的脸色瞬间苍白。
“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乃原的眼中精光一闪。
“既然这样,不如我把这些告诉周刊杂志好了。前几天,《东京经济》还问我能不能接受他们的采访呢。到底真相如何,只要记者稍微调查一下就明白了吧。”
“喂,你想干什么?别呀。”此时的纪本只能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劝阻道。
“这样啊,想让我停手吗?既然这样,你就乖乖听话。有件事要拜托你。”乃原终于图穷匕见,说出了真正的来意。
“私下告诉你一件事,这次我将到政府的某个组织任职。”
只有说这句话时,纪本才用轻细平淡的语气,仿佛生怕隔墙有耳。“您说的政府组织,是不是重振机构之类的部门?”
面对纪本的疑问,乃原摇了摇头:“确切地说,不是政府部门,而是大臣私设的委员会。”
“大臣?”
要说大臣可不止一个。当时正巧碰上大选中的政权更迭,新政权刚刚上台,正是忙于组阁的时候。
“是国土交通大臣呀。”
“国土交通大臣啊。但是,由谁出任大臣都还不知道吧——”
“会任命白井亚希子。”
纪本瞪大了双眼。如果这是事实,那可完全属于内部情报了。听到这个消息后首先浮现在纪本脑海里的,是在大选特刊中看到的那道穿着艳丽蓝套装的身姿。她站在选举车上大声疾呼的勇敢女性候选人形象,被称为现代日本版的圣女贞德,在大选中占据优势地位的进政党中,更是被打造成了展现政党形象的领军人物。这些都好理解,但是数年前还只是一介电视播音员,资历尚浅的这位女性议员,为何偏偏会被任命为国土交通大臣?
“绝对错不了。”对于纪本写在脸上的疑问,乃原斩钉截铁地答道。
“白井新大臣一经任命,打算马上着手推进某家公司的重振事宜。她已经私下探询过我的意见,希望我出来扛起这面大旗。目前我还没有答应。至于是否接受邀请,我想先听听你说的情况后再做决定。”
“先等一下。”一头雾水的纪本追问道,“为什么我说的话和这件事会扯上关系?还有,到底是哪家公司的重振啊?”
“帝国航空。”
一听到乃原说出的公司名,纪本惊得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可是他们已经确定重振路线了啊。之前,专家会议已经通过了重振方案的决议,我们银行也刚刚予以了认可。”
“我们打算推翻那份重振方案。”
听到乃原出乎意料的发言,就连纪本一时也惊得瞠目结舌。
“只要是宪民党手上弄出来的重振方案,则坚决不用。这是进政党的一贯方针。”
“如果那么做的话,无论如何时间也来不及啊。”
熟知帝国航空经营状况的纪本心下焦急。该公司的资金链已经命悬一线,如果不早日驶上重振方案的轨道并追加贷款,随时都可能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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