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二天(1/2)
里沙子望着阳台外的天空,这个时节,早上六点天就很亮了。虽然一直都是六点半起床,但她从没留意天色是否明亮。
穿着睡衣的里沙子梳洗完毕后,为阳一郎与文香准备早餐,做了蔬菜沙拉、煎蛋卷,煮了一锅味噌汤。一如往常弄好一切后,静静地走向卧室,挑选外出服。里沙子明知动作得快一点,但就是犹豫着不知道穿什么才好。最好避免穿领口有绲边或颜色偏亮的衣服,但若选黑色、深蓝色又怕像是丧服,实在很难决定。最后里沙子挑了一件米色衬衫和深蓝色长裤,在盥洗室匆忙化妆。
她瞄了一眼时钟,确认时间还算充裕后,从咖啡机取了一杯咖啡,站在厨房啜饮。五分钟后,必须叫文香起来吃早餐,还得叫醒阳一郎。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事,里沙子的心情就莫名沉重,但想到自己还能站在寂静的厨房喝咖啡,她又感到不可思议而安闲。结婚前,自己一个人住时,屋子里总是像现在这样安静,但那种感觉不太好,里沙子立刻否定。那时的一切就像半个世纪前一般遥远,自己那时的确常像现在这样独自啜饮咖啡;不,应该说无论做什么,如果独自一人身处在这样的寂静之中,她的心情总是无法平静,不安又胆怯,总觉得少了什么。
好了。里沙子轻呼一声,准备叫醒文香,心中默祷这孩子别闹别扭、别哭闹才好。
带着文香搭公交前往jr车站,转乘两次电车抵达浦和站,从车站搭公交到公公婆婆家时,还不到八点半。想赶快将文香托给公公婆婆,打声招呼就走,没想到和婆婆站在玄关聊了起来,对话迟迟无法结束。“还真是辛苦啊!到底是什么样的案子啊?难道不能说不做了吗?不会啦!不麻烦啦!我们很希望小香能留下来过夜呢!可是啊,她肯定哭闹着要回家……”
“喂,里沙子不是赶着要去法院吗?你这样讲个不停,她就没办法走啦!”
公公从最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说道。结果这次换文香大哭,里沙子向二老频频行礼致谢,赶紧离去。天气很热,公交和电车上倒是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但一出了车厢又马上冒汗。里沙子早已忘了这种温度差,不对,几年前还在上班时,并没有这么夸张吧。上班族到公司开始一天工作的时候,八成心情还不错——里沙子抓着公交的吊环想着。
从浦和站搭乘jr电车时,里沙子早已疲惫不堪。不知为何,昨天没有哭闹的文香今天却因为没看到妈妈,站在公公婆婆家的玄关大哭。里沙子怕赶不及,忙将文香托付给婆婆,飞也似的离开。
即使搭上电车,耳畔还是回荡着文香的哭声。随着乘客越来越多,痛苦程度倍增,孩子的哭声不知不觉远去了。
里沙子拿着昨天发的卡片走进大楼,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搭上电梯,进入一个房间。虽然气氛和昨天一样冷漠无趣,但或许因为有窗户,人也没那么多,空间还蛮宽敞。
昨天那么努力做笔记,今天却不让大家拿出来。早上明明听过说明,里沙子却忘了。她以为至少做过笔记,不带回家复习也会有印象,但果然没有记清楚的东西,到了现场就是脑袋一片空白。
下午五点多,走出法院门厅时,天色还没暗,蝉鸣在炎热的暑气中显得格外嘈杂。里沙子走下通往地铁的楼梯,走向检票口时,瞥见芳贺六实站在通道角落里打电话。
里沙子犹豫着该不该和她打招呼。很想和她聊聊,哪怕一两句也行。除了那件案子,聊其他话题应该没关系吧。
上一次和六实短暂交谈后,里沙子想,要是时间充裕,应该会再多聊会儿吧。可惜当时的气氛不适合,毕竟明令禁止陪审员在法庭外谈论案情。或许正是有此压力的缘故,大家都很沉默。在评议室休息时,除了向法官提问,大家都是沉默地翻阅着手上的资料,刻意避免和别人视线交汇。在这种气氛下,实在很难和六实交谈,里沙子只好选择沉默。
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虽然并未禁止陪审员之间交谈,但也许大家都担心一不小心会触及案情。况且要是被谁撞见两人在交谈,还遭到误解,可就伤脑筋了。
里沙子决定假装没看到六实,继续往前走,走了十几米后,身后传来一声“山咲女士”。她一回头,瞧见六实拿着手机,快步追上来。
“聊几句应该没关系吧。”六实将手机塞进包里。
“其实我也很犹豫,要不要向你打招呼。”
“只是问问搭哪条线、坐到哪儿,应该没关系吧。”六实逐一确认似的说。
“我搭日比谷线到上野。”
“我在茅场町转乘。”
两人又陷入沉默,总觉得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有点紧张。这种感觉实在很奇怪,里沙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六实也轻声笑了。
“其实只要不谈论案情就行了。”
“就是啊!”
两人通过检票口,走向站台。站台上站了不少乘客,不可能每个人都和这起案件的审理有关吧?里沙子环视众人。
“芳贺女士,你有小孩吗?”里沙子问。昨天彼此问了工作情况,还没问是否结婚、有没有孩子。
“记得山咲女士说,自己有个年纪还很小的孩子吧?我们家没有小孩,所以下班后比一般家庭轻松,我的工作也不用加班,生活算是挺规律。昨天不知为何觉得很疲累,就和我丈夫一起小酌几杯。今天要来法院,希望能赶在午夜前到家。毕竟结束这里的任务后,还有一堆工作等着处理呢!”
“你从事哪方面工作呢?”
“服装业。”
电车进站。两人和其他乘客一起上车,拉着吊环并肩而立。
“你是要去托儿所还是哪里接孩子吗?”
“去我公公婆婆家。还要换好几班车才能到家,不像芳贺女士那么规律,我的生活步调完全被这件事打乱了。”
“不过,幸好还有公公婆婆可以帮忙照顾一下。”
六实说完,露出想起什么似的表情,赶紧望向前方。
里沙子马上就意会了:可能是因为“公公婆婆”这个词,让她想起了法庭审判吧。的确,要是没意识到这一点,话题可能不会就此结束。搞不好会聊到那个人也是让婆婆,而不是让自己的母亲来帮忙之类。
“唯一的好处嘛,就是离我家最近的车站附近有一家超市,营业到很晚,晚一点可以买到便宜的打折小菜。虽然我平时习惯去的时段也有折扣,但还是没有打烊前便宜。”
里沙子刻意挑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总觉得最后还是会绕到和审判有关的事。既然连聊天都要避开这、忌讳那,倒不如一开始就完全不要搭理对方,还比较轻松。不过,里沙子真的很想和六实聊聊,聊些和审判无关的闲事。
电车驶进银座站时,两人的面前有了空位。里沙子和六实对看一眼,一起落座。瞬间,一种仿佛一直身负什么重物似的疲惫感袭来。
“山咲女士今年贵庚?”电车驶出银座站,六实沉默片刻,问道。
“三十三。”
“是吗?好年轻呀!我三十七,快三十八了。认真想过到底要不要生孩子。”六实脱口而出的话,让里沙子有点不知所措。是太过小心不提审判的事,只好拿自己的事当话题吗?六实又说:“虽然现在高龄产妇也不怎么稀奇,我们结婚也还不到十年,但是啊,几年前有人说我要是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我也意识到自己就要到生育年龄的上限了,正烦恼着要不要干脆辞职生小孩呢!”
“是啊。”里沙子随口附和。她完全不明白六实想说什么,这话题又会联结到什么事。
“不过啊,我老公的想法和我完全不一样。”
“他不想要小孩吗?”
“倒也不是。”六实不太高兴似的皱眉,咬着下唇。可能是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实情吧——里沙子心想。
“虽然这种事应该早点说,但要怎么说、什么时候说,拿捏不好就麻烦了。”
“嗯,的确。”
六实沉默,里沙子也没开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六实像是猜到里沙子的心思,又说: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不知为何又想起这个了。和审判内容无关,应该没关系吧?我说的不是审判的事,是我自己的事。”
原来如此,没有孩子的六实也会这么想啊!里沙子诧异地发现。
因为被告安藤水穗和自己年纪相仿,也有个年纪不同但性别相同的孩子,里沙子不免有感而发地想起很多早已忘却的事;虽然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但她觉得不少女性听到这种事都会有所感触才是,好比结婚时的事、婚后生活,甚至是婚前、还不知恋爱是何滋味时的事。所以里沙子觉得,水穗就像是生活周遭会遇到的人。这件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边,这位名叫水穗的女人的生活,也与自己的生活无关,两人的生活水平和圈子都不相近,但里沙子就是觉得她离自己很近,近到就像在超市一前一后排队等着结账似的。
“居然和你聊起这种事,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后悔没生小孩,怎么说呢?生不生小孩也是夫妻俩的自由啦!啊,到茅场町了。”
六实似乎对自己的失言很难为情,她迅速起身,向里沙子行礼道别后匆匆下车。里沙子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婆婆发来两条信息,都附有文香的照片。
“小香正在午睡,好像天使!”
“今天问小香要不要一起去吃回转寿司,小香说她想去。”
“马上就快到上野了,今天也很感谢您二老。看来吃晚餐时,小香又说了任性的话,真是不好意思。”里沙子回信后,闭上眼。
明明应该什么也不想就闭上眼,眼前的黑暗却像是一块屏幕,浮现出一栋房子。
今天在取证调查的资料上看过水穗住的地方。里沙子对世田谷区一带实在不熟,资料上写的地名和车站名根本连听都没听过,不过看照片感觉是非常宁静整洁的住宅区。沿着山坡有一排外观相同的新住宅,水穗家就是其中一栋。
米白色墙壁搭配斜顶,玄关前方是停车场,通往玄关的石阶旁,摆了几盆盆栽。虽然照片上的盆栽光秃秃的,但之前肯定绽放着色彩鲜艳的花朵,里沙子想。造型时尚的木门上还挂着圣诞花环,元旦时一定会装饰有趣的新年装饰吧,搞不好万圣节还会挂南瓜灯。之所以想象得如此具体,是因为水穗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时,她还没察觉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家。里沙子屏息看着幻灯片中浴缸、卧室、楼梯和客厅等的照片,感觉如此真实。
中午吃便当时,她才意识到在广告传单上看过这样的房子。
里沙子和阳一郎早就商量过,现在的家算是暂时租住的,等存够首付再买一栋自己的房子。自从搬进现在的公寓后,里沙子都会特别注意房地产商的广告传单。
不知道是不是现在流行这样的房型,总觉得广告传单上房子的结构都很像,一楼有两三个房间,客厅和餐厅位于二楼,还有阁楼似的空间,外面开了好几个圆形、长方形的窗户,连停车场的位置也很像。如果离车站的距离差不多,房价大概也一样。她想:哎呀,这好贵喔!但房子紧邻武藏野市,车站又在徒步可达的范围。
里沙子曾好几次照着传单上的地图,带着文香出门散步,顺便去看看实际建筑。她都是在样品房没开放参观、房地产商不在的工作日下午过去,所以总是大门深锁,外面没有业务员的车子,也没摆桌子,只能远眺没有人住的房子。实际一瞧,庭院的设计都差不多,就连栽植的树木种类都很像。
不难想象一家人搬进来时会是什么模样:玄关一带装饰盆栽,圣诞节快来临时,还会在树上挂起灯饰——不是什么华丽的吊饰,而是小东西。文香应该比现在大一点了,住一楼日照最好的房间。走廊装饰着好几幅画——无论是花钱添购,还是文香的涂鸦,都会裱上同样的画框。还要给二楼的客厅和餐厅添一张大桌子和几张椅子,或许还会为了文香养只小狗或小猫。
造型大同小异的房子有四五栋,其中一栋的玄关大门上贴着已售的告示。会是什么样的人买下了这栋房子呢?又是基于什么原因呢?为了小孩?价钱便宜?还是因为离学校、公交站比较近?里沙子想象着。“我们还要再等个两三年才有能力买吧。”她边想边抬头望着无人居住的家。
这里房子的外观和水穗家很像,不是某一栋很像,而是每一栋都让人有这种感觉,可以想象住在里面的光景。里沙子甚至不经意地想:要是自己住在这里,应该会挂上圣诞花环、新年装饰,在石阶上摆几盆盆栽。
虽然不知道实际情形,但水穗家的盆栽也许很早之前就枯萎了,也并没有装饰什么圣诞花环、万圣节饰品。不过,水穗和丈夫当初去看房子时,一定也会这么想吧:准备一间儿童房、买一套这种款式的餐具,还要邀很多朋友来家里做客。等我们有了孩子,孩子还会带他的朋友来家里玩。她肯定兴奋地想象着,和丈夫开心地聊着。然而万万没想到在这么漂亮、崭新的家里,却发生了那么不幸的事。
从幻灯机播放出来的照片来看,家里一切都收拾得很整洁;虽然没有像拍纪念照那样拍摄屋内全景,却没有里沙子想象中那么杂乱,她不由得将自己家拿来比较;要是将自家客厅的照片和水穗家的摆在一起,问别人哪一个是被告人的家,搞不好大部分人都会指我家吧。她很诧异自己怎么会想这种无聊事。
里沙子在上野下车,一边走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一边用手机查收信息。有一条婆婆发来的信息,还附上文香坐在回转寿司店享用美食的照片,里沙子突然觉得饥肠辘辘。
昨天回家时困倦不堪、还算乖巧的文香,可能是觉得回转寿司店很有趣吧,现在她赖在公公婆婆家的客厅,哭闹着说不想回家。公公受不了小孩子的哭闹声,婆婆赶紧将文香带到其他房间。
“瞧她哭成这样,就让她留下来住一晚吧。我们无所谓的。”
婆婆一脸担忧地说。
若是文香肯乖乖留下来,里沙子当然很乐意。问题是,等里沙子一走,她肯定又会哭闹。
“可是她半夜一定会吵着要回家。”
“没关系啦!到那时我们跟她说没法立马回家。”
“她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孩子。”
“哎呀,小香可是聪明得很呢!今天啊,她不仅乖乖地坐在寿司店里吃东西,还跟老板说,妈妈说不能吃巧克力,所以选了别的点心。”
别的点心是什么样的点心?可能是察觉里沙子想问又不好意思,婆婆主动说:
“不是那种便宜的零食点心,是不含添加物、蛋卷似的零食,不是什么不好的食物啦。而且啊,寿司店老板还说,小香是他见过的唯一能乖乖坐在店里吃饭的小孩呢!比她还大的孩子在店里跑来跑去的,父母出声制止也没用,真的很夸张。”
婆婆回答了里沙子的疑惑后,马上转移话题。文香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半睁着眼看着大人们,里沙子不由得一肚子火,一把抓住文香的两只胳膊,想将她从地板上拉起来。
“好了,不要耍脾气了。回家啦!我们回去吧!小香。”
文香还是不肯起来,整个人往后仰,又开始哭闹,直嚷着“不要,不要回家”。里沙子气得松开文香的手,上半身被拽着的文香没了支撑,直直地往后倒,后脑勺撞到地板,发出碰撞声。
“哎呀!好大一声呀!小香,你没事吧?”
婆婆抱起文香,抚着她的头。
“好啊!小香,你留下来,妈妈一个人回去。妈,真的很不好意思,今天小香就留下来过夜,麻烦你们了。”
文香抱着奶奶,哭得更大声了。
“别担心,交给我吧。明天也是这个时候来接她,是吧?加油哦!里沙子。好乖啊!不痛了,不痛了。”
文香被奶奶抱着,总算不再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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