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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东京(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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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介坐在新宿站东口的咖啡店,望着楼下的站前广场发呆。苦涩不堪的蓝山咖啡早已喝得一滴不剩,掉落在盘子上的配咖啡的黄油曲奇饼干的饼干屑也用手指头沾起来舔光了,世之介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几天前,他和祥子挨家挨户去找巧克力的主人;此刻,他等的人正是巧克力的主人,也就是和他住在同一栋公寓的邻居——室田惠介。

原来巧克力是室田分手两年的女朋友送给他的,却被误投到世之介的信箱。早先,室田已经在家庭餐馆向世之介道过谢了。当时他只说:“分手时,我对她很残忍。”然后就再也没提此事。世之介不懂恋爱的微妙之处,身旁的祥子更不清楚,短暂的沉默之后,世之介装作完全了解的样子说道:“感情的事本来就很难说清楚。”老实说,怎样做才称得上“残忍的分手”,世之介连半点想法也没有。

和室田道别后,祥子问他:“什么样的分手方式叫作残忍?”几分钟前才装出一派了然的样子,现在可不能回答不知道,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当然是把对方伤得很重。”自己究竟在说什么,连本人都搞不清楚,不过,祥子却有感而发地说:“室田先生看起来不像是会伤害别人的人……”

“越是好好先生,一旦做出伤人的事,越会使对方加倍受伤,不是吗?”世之介说道。

“哇,世之介,你这句话说得好有哲理哦。”

祥子看着世之介,眼神里尽是钦佩之情。

世之介边和祥子说话,边回想自己是否伤过谁。念小学的时候,弄哭过班上的女生,不过,应该还不到伤人的地步。和仓持约好一起逃学打台球,结果自己爽约了,仓持虽然对他说“我受伤了”,但两个人都明白此受伤非彼受伤。世之介很快得出结论,直到今天,他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这时,走在旁边的祥子走进了他的视线。

世之介顿时恍然大悟,其实不是自己没伤害过别人,而是还不曾与谁亲近到能伤害对方。

挂在咖啡店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世之介赶紧转头去看,进来的人不是室田,而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客人。她们还没就座,就告诉服务生:“我要柠檬茶。”“我要咖啡。”

世之介又俯瞰了一回新宿站东口的站前广场。车站吞吐聚散了大量人流,进站的人和出站的人在交会的瞬间,近乎完美地错身而过。

大约一年前,自己抱着一大袋行李也是从这个出口走出来的。世之介突然意识到,经过了一年,自己如今也成了在那个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一分子了。

他看了店里的时钟一眼,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室田明明告诉他:“十分钟可以到。”他向经过的服务生加点了一杯咖啡。

室田是个摄影师。不过,他和世之介住在同一栋公寓,租相同格局的房间,由此可见不是什么知名的摄影师。其实,室田现在应该还称不上摄影师,用未来的摄影师形容他更贴切。室田立志做一名摄影记者,只要存够了钱,他就要到世界各地去旅行,一边摄影一边做报道。

最近新宿的一个小画廊举办了一场摄影联展,室田也有作品参展,所以,世之介挑了今天前往观赏,恰巧碰到室田本人也在会场。室田便邀他:“看完后如果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吧。”

室田这次参展的作品,是摄于前年阿基诺当选总统的菲律宾。室田的镜头一开始就对准了支持的民众,拍下他们的神情、面容。世之介明明只是在看照片,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激情的吼声。

说到拍照,世之介一直认为就是把大家集合在一起,然后说:“笑一个!”朋友要拍照,他就勉为其难地配合演出,每每看到冲洗出来的照片,就只有一个感觉——自己从照片里瞪着镜头看。

服务生送来第二杯咖啡时,室田终于出现了。原来他要离开会场时,朋友正好来找他,也就耽搁了一些时间。室田再三道歉,反而让世之介惶惶不安。为了追查巧克力的主人,第一次看到满脸胡楂的室田时,世之介心想这个人怎么如此不修边幅;而一旦得知他是个摄影师,顿觉邋遢的胡子不再邋里邋遢,而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胡子。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你觉得我拍的照片怎样?”

要了一杯咖啡的室田一面点烟一面问道。

“哎……很好……很好……”

刚看完展,被问到这种问题是意料中的事。世之介要是脑筋灵活一点,早一步想到,也能准备几句中听的话,可惜他一点儿也不机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室田见状马上改变话题。

“对了,刚刚跟你提到的照相机,我带来了。”

室田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台二手的徕卡相机。虽然是旧型机身的相机,但一眼就能看出是被妥善保管的。

“你真的要借我吗?”

世之介接过室田手中的相机,沉甸甸的颇有分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世之介觉得这台相机很适合他的手,拿得非常习惯。

“当然啰。不过,就像我刚跟你说的一样,这台相机的速度比不上现在的相机,你可能会觉得不好用。”

方才在会场,室田曾就自己使用的相机向世之介略作说明,两人聊着聊着就变成了世之介想要借相机一用。在此之前,世之介从来不曾对相机、照片产生过兴趣。不过,很容易受人影响的世之介,在看过室田充满震撼力的作品以后,也跃跃欲试。

“你要是有兴趣,我还可以向朋友借暗房,教你怎么洗照片。”

“真的吗?”

世之介一面听室田说话,一面点头,眼睛很快地瞄准相机取景框。从取景框看出去,画面上出现了坐在墙角的一群中老年女性,镜头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她们每一个人的表情,明明刚才还挺喧哗吵闹的一群人,怎么在镜头下看起来悲伤多过吵闹呢?

“你打算拍些什么?”

看到世之介举起相机屏气凝神对了老半天焦,室田忍不住问道。

“没有特别想拍什么,大概就是拍人吧……”世之介答道。

“要替你的女朋友拍裸照,对不对?”室田笑着说。

“不可能、不可能!她连穿睡衣的样子都不愿意让别人看到。”

世之介把镜头朝向外面,被取景框框取的东口广场依旧拥挤,但似乎和他最初看到的有所不同。

春风初拂。

大概是密闭性不佳的缘故,风一直从铝合金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咻咻咻地叫个不停。世之介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他的全副心思都摆在向室田借来的相机上。祥子正红着一张脸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祥子之所以面红耳赤,当然事出有因。他们刚刚聊到世之介去参观室田的摄影展,然后向他借徕卡相机,室田还在咖啡店跟他开玩笑说:“要替你的女朋友拍裸照,对不对?”明明是一句玩笑话,祥子却十分认真。

“……室田先生说初学者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可是,我觉得好不容易有一台相机,还是要有主题比较好。”

世之介言者无心,却让听者羞红了脸,他也不管对方的反应,又自顾自地说别的事,仿佛自己也是个摄影师似的。

“祥子,你觉得呢?刚开始拍风景之类的主题,你看好不好?”

相机还没有装底片,世之介边按快门边抬头。这一抬头,顿时大惊失色,高叫出声:“祥、祥子,你怎么了?噎到了什么东西吗?”

世之介虽然着急,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相机放在桌上后,才跑过去抓住祥子的肩膀。祥子的脸的确像吃年糕被噎到一样涨成大红色,不过,世之介当然是误会了。

她推开了世之介的手,用冷静的口吻回答:“我没有噎到任何东西。”

“吓死我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红成这个样子?”

面对世之介的质问,祥子极不自然地别过头去,看到被炉的被子缝线绽开了,便用手指去拉它。

“啊,不要再拉了……”

“……我现在很认真地在考虑你刚提到的事。”

“我?刚提到的事?”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裸体……模特儿……”

对世之介而言,这个话题已经是昨天的过去式了,现在旧话重提,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才好。

“……如果你要练习拍艺术作品,我可以答应。”

按理说相处了这么久,世之介也应该对祥子的脑回路见怪不怪了,但该如何形容她这种思维模式才好呢,总之就是眼看着她一步步在变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感觉,世之介至今无法泰然应对。他只是很单纯地转述室田的玩笑话而已,绝对没有其他意思。但现在看来,“要替女友拍裸照”竟变成了正式邀请,而且对方还有条件地答应了。

“……祥子,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看你这么有心,我很感激……”

在爱钻牛角尖的祥子面前,世之介不得不小心措辞,以免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对方硬要胡思乱想,自己也不能置之不理。

“……没关系,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事情愈来愈复杂,世之介也愈来愈搞不清楚祥子的思考回路,但他能感受到,祥子为了满足男友的要求,可说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相机我才借来不久,我想应该稍微练习一下再来拍祥子比较好……”

听到这里,祥子又脸色丕变。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去拍别的女孩,我是想从风景或其他什么开始练习。”

世之介面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裸体模特儿,又是解释,又是说明,搞得满头大汗。

“你说的也对。在还没有把底片装进相机的摄影师面前,也不能太心急。”

“没错没错……对了,祥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等会儿带相机出去散步,好不好?”

“好啊。散步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找到你刚刚说的摄影主题了。”

祥子飞快地站起身。

“哎?现在就要去?”

说要去散步的人屁股就像有千斤重似的抬也抬不起来。祥子伸手去拉世之介的手臂。

“要去哪里呢?机会难得,你看去六义园怎么样?”

“又不是要拍相亲用的照片。”

“也对。那就拍些日常生活吧。”

世之介半推半就地被拉到外面。被拉着到外头走走倒也没什么,可是,说到要拍照,到底要拍什么呢?世之介一点头绪也没有。公寓外面的风景平淡无奇、千篇一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如诗如画的意境。世之介想烦了,开口叫住祥子。祥子则是一心惦记着拍照的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被拍,以至于走起路来怪模怪样,极不自然。

“祥子,请你坐上那边的护栏。”

“护栏?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拍照啊。”

“坐是没问题,可是,你的主题就这么简单吗?”

“还没有到设定主题的地步,我只是想试拍一下。”

尽管祥子十分不以为然,但还是配合地坐在护栏上面,她原本想让世之介抓拍自己自然走动的样子,因此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要自然一点比较好吗?”

“嗯,对。”世之介答道。祥子随即一脸倦怠地凝望远方。

“啊,抱歉!还是不自然好。”世之介修正了自己讲的话。

世之介把镜头一下子拉近,一下子又拉远,前一秒钟把祥子摆在画面的正中间,下一秒钟又把她摆在画面的最边上。他试着用取景框做各种构图,早已坐得不耐烦的祥子突然说:“……我下下星期要去巴黎游学两周,上语言课。”

“哎?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我太晚申请,早就没有名额了。没想到有人取消不去,学校就通知我了。”

“你要去学法语?”

世之介提了一个多此一问的问题。不过,祥子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啊,因为是去法国嘛。”接着又回到拍照的事,“你找到主题了吧?”

“我才看了一会儿,没那么快啦。”

“那位室田先生在菲律宾拍照,那么,世之介就在东京拍,这样不是很好吗?”

“东京?拍东京的什么?这里又没有革命。”

“……你可以拍东京的真实面貌,或是世之介眼中的东京啦。”

“这也算主题吗?”

“当然算啊,你可以用犀利的观点披露社会黑暗的一面。”

连坐在护栏上的女友都拍不好,怎么可能拍出祥子说的东西?

“世之介,我肚子饿了。”

“再忍一下嘛。”

“你感受到了没有?是春天的气息呢。”

世之介一张照片都还没拍,祥子却早已没了兴致。

上午八点,世之介结束工作,离开赤坂的饭店。明明是尚未出现车水马龙的早上八点,世之介却觉得自己的生理时钟走到了晚上八点。不知道是不是前天睡得太多的缘故,即使整夜工作到天亮,世之介也没有半点睡意。说得更明白些,世之介还有充沛的精力可以去夜游。只可惜,他并没有可以在早上八点陪他一起去“夜游”,不,是陪他去“晨游”的朋友。以前又要上课又要打工的时候,一下班只想赶快回宿舍蒙头睡觉,连一秒钟也不肯放过。现在学校放春假,只需打工,不用上课,世之介完全过起了日夜颠倒的生活。

他从饭店的工作人员出入口走向地铁车站,一路盘算着该如何挥霍这些多余的精力。他正走下台阶,要到地铁站台时,一位孕妇慢慢地步上台阶迎面而来,世之介顿时想起了仓持。自己已经有一阵子没和仓持见面了,偶尔会在电话语音留言里听到仓持的留言,但因为对方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也就没有回电。世之介不是不想回电,而是怕仓持误会他打电话是为了讨债、催钱,也就迟迟没有付诸行动。世之介希望仓持再打来,只是仓持打来的时候,他都不在家。

母亲曾经责怪父亲把钱借给朋友,那是发生在世之介念小学的时候,他还有印象,父亲借出去的钱并不是什么大数目,父亲说:“都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才跟我借这么一点点钱,他也不会觉得别扭的。”母亲不赞同地回道:“欠钱的人不会觉得别扭,会觉得别扭的人是借钱给别人的你啊。”当时,世之介百思不解,一直在心里嘀咕:“为什么?为什么?”如今把钱借给了别人,才体会到母亲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世之介看到附近有个电话亭,于是打了个电话给仓持。接电话的人是阿久津唯,简短的问候之后,阿久津唯说仓持今天不用上班,所以还在睡觉。

“我刚刚下班,有点无聊,可以过去找你们吗?”

“当然好啊,横道,你还是老样子。”

大概是怀了孩子的关系吧,阿久津唯讲话的口吻简直跟做妈妈的没两样。世之介说:“待会儿见!”便挂上了电话。

他换搭地铁,在离仓持家最近的车站下了车,然后先到便利店,因为马上就要做妈妈的阿久津唯托他买牛奶和黄油。买去了以后,当然能蹭一顿早餐。

世之介上次帮仓持搬家,因此,他知道怎么从车站走到仓持家。现在正好是上班的高峰时间,赶着上班的人行色匆匆地从四面八方涌向车站。气温还很低,呵气成雾,飘散在暖暖的阳光中。

拐个弯就是仓持租的房子。世之介悠哉地继续往前走,一转弯就看见刚睡醒的仓持顶着一头乱发,匆匆忙忙地跑下老公寓的楼梯,一看就知道事态紧急。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世之介毫无心理准备,以至于微张着嘴巴愣在原地。

跌跌撞撞跑下楼的仓持,仿佛想到自己忘了拿什么似的,又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

“仓持!”世之介总算叫出声了。

下一秒钟,表情痛苦的阿久津唯抱着肚子出现在楼梯上。不用别人多做解释,世之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忙向两人奔去。

“仓持!”世之介站在楼梯口大喊,仓持扶着阿久津唯朝他大叫:“要生了!要生了!快叫出租车!出租车啦!”

听到仓持的吼叫,世之介又连忙转身,正想跑到路口拦车时,阿久津唯开口叫他:“横道,我不要紧!”

到底是要出去拦车还是回到两人身边,世之介着实无所适从。就在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仓持已经扶着阿久津唯走下楼了。

“预产期根本还没到!”仓持对着世之介大吼,世之介被吼得莫名其妙,却依旧无所适从。

“门锁了吗?”

相对于两个男人的慌乱无章,当事人阿久津唯显得冷静多了。

“世之介!快去锁门!钥匙在玄关的架子上!”仓持又对他咆哮,不过,这一次他知道要往回走上楼。世之介看了和他错身而过的两人一眼,发现仓持只穿了一只拖鞋就出了门,但眼前的状况不适合指正,世之介只好当作没看见,飞也似地跑上楼。

世之介在楼梯上狂奔,这时仓持家隔壁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男子探出头来。应该是被他们吵醒的吧?世之介赶紧向他低头道歉:“对不起。”

“小唯他们呢?”年轻男子问道。

他说的日语有口音,八成不是日本人。世之介用手指了指楼梯下面,年轻男子赤脚走出来往下瞧,抱着肚子的阿久津唯一看见他,立刻说道:“小金,要带去医院的袋子!”站在她身旁的仓持马上接口道:“在衣橱!衣橱的旁边!”

叫作小金的邻居听到两人的话,连忙跑进仓持他们的房子,世之介也焦急地紧随在后。

“我先带小唯去医院!”楼下传来仓持的叫声。

冲进屋内的小金毫不犹豫地往最里面的房间跑,一把抓起衣橱旁边的波士顿包,同时告诉正在玄关翻箱倒柜、找不到钥匙的世之介:“就在那里!鞋柜的上面!”

世之介几乎是和小金撞在一起似的走出屋子,大概是着急过头,门怎么都锁不上。好不容易锁上了,一转身就看见小金穿着运动鞋也锁好了自家的门。

“走吧!”小金说道,世之介也点头应允。

两人迈着o形腿跑到楼下,已经看不到仓持和阿久津唯的人影,接着又跑到路口,刚好看见对面马路的仓持正要钻进出租车里。

仓持也看到了世之介他们,于是高声叫道:“小唯产检的医院!”人一坐进出租车,司机立即加速疾驶而去。

两人目送出租车离去,直到车子消失在转弯处。这时,世之介问道:“小唯产检的医院?”

“在车站的另一边,走路十分钟就到了。”小金答道。

“我们拦一辆出租车去吗?”世之介又问。“跑过去比较快。”小金回道。

“那就跑吧。”仿佛一声令下似的,两人开始在小小的巷弄里穿梭奔跑。世之介边跑边问:“你是留学生吗?”

“嗯,从韩国来的。”

“跟仓持很熟?”

“嗯,就住在隔壁嘛。”

偶尔为了避开电线杆,两人会收不住脚步撞在一起。

“我叫横道,跟仓持是大学同学。”

“我姓金。”

“大学生吗?”

“是的。”

“几年级?”

“三年级。”

两人跑得相当快,世之介逐渐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体格壮硕的小金跑步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后来,交谈的次数慢慢减少,世之介勉勉强强还跟得上。

这一年多以来,世之介几乎没做过运动,不过,他想自己平常赶上班、赶上课,经常在车站的台阶上拔腿狂奔,应该还应付得了。

小金越过铁道口,回过头来指着前方一块很大的医院广告牌。“那家?”世之介气喘吁吁地问道。他以为目标在望,可以减速慢慢跑过去,没想到小金竟然加速向前。

“不行了,不行了……”

世之介决定各跑各的,只见小金的背影离自己愈来愈远,他深切感受到了运动不足的弊端。

结果,世之介比小金晚了很多才赶到医院。这是一家很大的医院,一大清早,候诊室就坐满了等待看诊的人。世之介沿着地板上指示妇产科方向的粉红色贴纸往里面走,来到中庭就看到了面不改色的小金。他手上的波士顿包不见了,应该是见到仓持并交给了他。

“小金,他们两个呢?”世之介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小金回过头来,指着走廊最前面的待产室。

“马上要生了吗?”

“大概吧。”

两个大男生也帮不上忙,于是就近找了张长椅坐下来等。刚坐下来,待产室的门就打开了,他们看见松了一口气的仓持走出来。

“……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我先跟岳母联络一下。”

仓持说完便走向公用电话,忽然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对小金说:“小金,谢谢你,不好意思把你搞得鸡飞狗跳的。”接着又对世之介说:“世之介,不好意思,也谢谢你。”

“没什么!没什么!”世之介和小金不约而同地答道,像二重唱似的。

仓持要打电话给小唯的母亲,很快消失在候诊室,留下世之介和小金面面相觑。早上的紧急警报算是暂时解除了,应该可以各自解散了,可是,仓持并没有做任何表示,就这样一走了之好吗?

“生孩子大概要花多久?”世之介忽然开口问道,仿佛要掩盖沉默。

“我姐姐上次生小孩,大概花了两个小时。”小金回答道。

“你有姐姐?”

“我还有弟弟。”

“哎?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孩子。”

“哎?”

谈话中断之际,两人将视线转向诊室的门,门始终没开。

“对了,你跑得好快哦。”

“我去年刚退伍。”

小金若无其事地答道。

“你待会儿有事吗?我闲得很,可以留下来。”世之介问道。

“现在在放春假,没关系。”

“对哦。”

早上九点,前台已是大排长龙。刚才还静悄悄的妇产科,现在也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孕妇。

世之介闲得发慌,从包里拿出徕卡相机。这几天他天天背着相机走,虽然一张照片也没拍。

“哇,徕卡相机呢!”小金兴奋地说。

“我跟朋友借的。”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世之介径顾着把玩相机。小金说要去便利店,问他要不要买什么回来,世之介托他买面包和拿铁咖啡。

小金再次回到他的身边,两人吃完面包、喝完饮料,阿久津唯的诊室仍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耐不住百般无聊的世之介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小金听了似乎松了口气,也点头表示同意。

“可能要到晚上才会生。”世之介提醒了一句。

两人很有默契地同时站起来,走到待产室请护士把仓持叫出来。走到门外的仓持一脸吃惊地问:“你们怎么还没回去?生了的话,我会立刻通知你们的。”

听了仓持的话,世之介和小金静静地点了点头。

当天傍晚,世之介收到了小婴儿诞生的消息,阿久津唯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打电话通知他的人不是仓持,也不是阿久津唯,而是不久前才在医院分手的小金。仓持拜托他通知世之介。

世之介离开医院回到家,便开始睡觉。他在睡梦中接到小金的电话,揉着惺忪的睡眼说:“终于生了,太好了!”

沉默了半晌,小金问道:“你要去看小宝宝吗?”

今天晚上没有班,世之介也不是不想看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孩子,只是懒得出门。

“……你要去吗?”世之介反问小金。

“如果你去,我就跟你一起去。”

小金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应该和世之介有一样的心情,想去却嫌麻烦。

“那去好了?”

世之介问道,内心期待听到否定的答案。

“要去吗?”

小金也反问道,语气听起来带点迟疑。

“哎?你不去吗?”

“去也可以呀。”

“那就去吧……从我这里出发,大概一个半小时可以到医院。”

结果,事情反向发展了。

世之介挂上电话,开始准备去医院。他一面刷牙,一面回想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一个刚刚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转瞬之间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生命的诞生不过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也实在太神奇了。

世之介瞪着眼前的镜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刷牙刷得满嘴泡沫,又一副睡眼蒙眬的模样。自己原本就在这个世界,现在突然有一个婴儿呱呱坠地,闯入了这个世界。他一想到这里,反而觉得不是婴儿来到了这个世界,而是阿久津唯的身体创造了另一个新的世界。这么说来,这个新世界是仓持和阿久津唯共同创造出来的。当然,那两个人一开始发现他们即将创造一个新世界时,是多么惊慌失措啊,但还是成功地创造了这个全新的世界。

……太厉害、太伟大了。

世之介不由得脱口而出。他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眼角堆着眼屎,刚睡醒的刘海像向日葵一样仰天乱翘。

世之介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很久才到达医院。他和小金约好在大厅碰面,小金当然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询问了走近的护士,直接到病房探视阿久津唯。在通往病房的长廊上,有一扇门上挂着写有“婴儿室”的名牌,世之介开门走了进去。

小金和一位老太太脸贴在婴儿室的玻璃窗上,朝里头指指点点。玻璃窗的另一边有好多刚出生的婴儿躺在高脚推床里,满足地酣睡着。

世之介看到小金眯着眼睛往里瞧,想必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小宝宝就在里面。他向室内跨了一步,正想出声叫小金的时候,站在小金身边的老太太对他说:“好可爱哦。”

“……你看,那个眼尾长得跟你多像啊。”

小金听到老太太的话,眨了眨眼睛答道:“那是我朋友的小孩,不是我。”

“哎呀,原来不是你的小孩,真是不好意思。”

老太太连忙道歉,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温柔慈祥。世之介以为老太太是阿久津唯的妈妈,原来只是个陌生人。

不论是小金,还是老太太,都眼含爱意地隔着玻璃眺望别人的小孩,他们那深情的样子连世之介看了都觉得害羞起来。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从包里拿出照相机,心想第一张照片就拍婴儿室,于是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听到快门声的小金转过头来,用手指着最靠窗的婴儿床说:“啊,你来了。快看,这个小婴儿就是仓持和小唯的宝宝。”

世之介也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里面张望,裹着毯子、包在襁褓中的婴儿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小婴儿睡得深沉香甜,看到她安稳的睡脸,就仿佛听到了轻匀的呼吸声一般。

“长得很可爱吧?”

偶然邂逅的老太太问了世之介,他点点头答了一声:“对!”站在一旁的小金也跟着点头,最后连发问的老太太也一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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