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校庆(2/2)
“假设裕太君第一次品尝的食物,她早就吃过了,但我认为对她来讲仍然是第一次,因为她跟裕太君你一起品尝是第一次,不是吗?”
面对麦克风一边回应,一边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玻璃帷幕上映出自己戴着耳机的脸,正好和东京塔重叠在一起。
节目进行到一半,助理导播冈本拿着一张新闻稿,表示有新闻快报需要插播。广告结束后,我开始念新闻稿:“代代木车站傍晚五点十三分左右发生人身意外,一度造成电车系统停摆。受到这起事故影响,目前山手线内环线仍暂时停驶,外环线的发车时间则大幅延迟。这起事故正好发生在下班高峰时间,请各位听众注意本台的后续报道。”
见前原打了一个手势,我接着介绍起斯汀一首令人怀念的老歌。
“辛苦了!”
离开录音室一走进音控室,前原和冈本不约而同面露忧色地看着我。“千千,你怎么了?”前原问道。“我?为什么这么问?”我反问道。“因为你接完热线电话后,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变得有气无力。”
“是吗?抱歉,我待会儿约了人见面,先走了。”
穿过他们两人中间走出音控室。在他们面前,还能够强自镇定,装作平静无事的样子,但实际上,我内心深处早已掀起阵阵涟漪。刚刚那个大学生在电话里提到自己的姐弟恋,我始终觉得这个情节似曾相识,可是,却怎么也勾勒不出一个具体的所以然来。
那个大学生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难道之前也接过类似的热线电话吗?
和新晋画家海野约好在饭仓十字路口附近的日本菜餐馆见面,六本木新城离那儿不远,所以,可以好整以暇地散步前往。第一次看到海野的画是在某美术大学校友会所举办的作品联展上。海野的画不是摆在主展场,而是挂在最里面的小房间。邀请我来参观的人是之前便一直很照顾我的镰田。镰田是一家老字号画廊的老板,诚如他所言,挂在主展场展示的画作,不论哪一幅都具有超完美的技巧,不过,也同时让人感受到创作已濒临界限的遗憾。镰田碰到朋友聊了起来,我一个人走向会场最里面的房间,海野的画孤零零地挂在白色墙壁上,绝不是惊为天人、教人叹为观止的那一种,却有一股气势直逼而来,令人不敢忽视作画者那颗想要超越极限、追求突破的野心。我对稍后进来的镰田使了个眼色,微笑说道:“不虚此行。”
回首年轻的时候,自己漫无目的地把精力都放在结交朋友与来往应酬上,过着以收集名片为乐的生活,举凡大企业的第二代、名医、大律师、艺人等等的名片,我都有。拜此之赐,除了累积了不少人脉,如今那段日子只剩下厌恶和恶心。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当初竟会乐此不疲,甚至被别人当成妓女看待。就简单地把一切都归咎给时势使然吧,再说当时一起饮酒作乐的朋友里面,也有很多人找到了合适的归宿,现在正过着所谓“幸福”的婚姻生活。
不可否认,当时的确为自己能够攀龙附凤感到兴奋不已。除了兴奋,也找不出其他的形容词。就在兴奋过头,开始意兴阑珊的时候,我遇见了本间礼。本间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钱也没有生活能力的男人,他只会画画。
我交游广阔,拥有坚强的人脉,想找人买下本间的画并不困难。当然,我也相信他确实有潜质。不过,越是才华洋溢的人,就越没有生意头脑。
我动用所有的关系,把本间介绍给各种不同的人。当时日本经济正走下坡,他那似祭典落幕后般的一系列风景画,获得佳评。
本间于是拜托我做他的经纪人,我便也舍我其谁地承担了下来。我既不懂画,也不懂美术,对艺术又没半点素养,可是凭着一股要让本间礼成为重量级画家的冲劲,开始踏上艺术经纪人这条路。年轻时常常一起喝酒的酒伴镰田,原本就开了一家画廊,在他的支援下,我自个儿在代代木开了一间小小的画廊。每天都有想要成为第二个本间礼的创作者带着画前来。以前用来交际应酬的时间,自此以后,通通拿来学习美术。虽年近三十,仍然拼命读书,不但考取了大学的美术系夜间部,还兼做本间的经纪人,最后连学艺员 [18] 的资格也拿到了。老朋友前原认为我的经历与众不同,便邀请我在广播节目里开一个单元,专门介绍东京都内举办的各项展览会。
没有人知道人生这条路究竟会在哪里转弯。正因为对这句话有着深切的体认,所以我相信自己可以通过节目,扮演称职的人生顾问。纵使自己无法提供所谓的正确答案—如果人生本就无解—那么我也能满怀自信地提出建议。
走进和海野约定的餐馆,一眼便看见海野坐在吧台的座位喝啤酒。从一幅作品也没卖出去的事实来看海野的生活,他在店里应该不会感到轻松自在才对,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大胆的关系,他在开店已经四十年的老板面前毫不羞怯,两人一直谈笑风生。
“抱歉,等了很久吗?”
“我想每次出门都会迷路,所以就提早出门,没想到今天竟然没有走丢,真稀奇啊。”
海野笑着说,嘴唇上还沾着啤酒的泡沫。
我在海野的邻座坐了下来,并且向老板使了个眼色。老板笑吟吟地说:“这孩子了不起,赞!一定能成为大画家!”态度半是认真半开玩笑。
“这话听起来怎么带刺啊?”
海野非常夸张地响应老板说的话,似乎连人带椅子都要一起向后倒去。
“喂,你喝醉了吗?”
“我没醉,我才喝了两公分啤酒而已。”
我向老板点了生啤,然后取出一根烟点燃。
“片濑小姐,看你抽烟的样子,好像很美味、很享受。”
“是真的很享受啊。”
老板拿来了啤酒,放在白木吧台上,说道:“大概只剩下我这个店还可以让客人在吧台抽烟,你们要是不好好珍惜的话……”
“我今天去做节目,电台全面禁烟,也不能在六本木路上边走边抽。所以,现在一次就想抽个两三根。”
老板把色香味俱全的鳕鱼炖芋头盛到小碟里,我和海野当着老板的面干杯,我提醒海野说:“其实现在干杯还早了点。”海野马上反驳道:“我是越干杯越有灵感,喝了才画得出好作品。”
“那你到底画得怎么样了?开舞会、开派对都没关系,可是,要是没有上得了台面的作品,就什么都甭谈了。”
“没问题,这次画的肯定没问题。”
“完成了?!”
我惊讶得猛地将脸凑过去,海野则是自信满满地点头。
“太好了,我刚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发邀请函呢。”
“你不相信我?!”
“这下子我们真的要干杯了。”
“没错,干杯吧!”
“老板,不要啤酒了,有没有香槟?”
我打从心底想要早日看到海野的画。一个青年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完成的作品,自己可以比任何人都早一步看到,这项工作可说是奢侈之至。自年轻时起就一直追求奢侈的东西,如果最后得到的是此等奢侈,这一生也就有意义了。
享用完老板的拿手料理和辛辣的日本酒后,带着飘飘然的微醺感离开餐馆。刚刚在用餐的时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海野的画,所以一走出店门,随即拦下出租车。
为了让海野专心作画,以公司的名义在清澄白河的仓库街为他租了一间画室,最近一个月,海野都在这里闭关作画。
“你真的要现在过去?白天有太阳还好,现在太阳下山了,画室很冷啊。”
海野一坐进出租车,就嘟嘟囔囔地说道。
“你现在是对所属的画廊不满?因为公司没有帮工作室装暖气?”
“啊,对哦,我现在也是和画廊正式签约的画家,所以我可以像本间礼一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本间才不会这样。”
“那他为什么现在人在冰岛?”
“他是花自己的钱去的。”
“什么?原来是自费啊。”
本间礼原本就是擅长表现“不可思议的白色”的艺术家。据他本人表示,自己还有十种白色尚未了解,为了把这十种白色通通找出来,他决定周游列国,第一个造访的国家就是冰岛。
“还有,本间已经不是专属于我画廊的画家了,他还跟很多国家的画廊签了约。从现在起,我不靠你赚钱不行啊。”
“啊?你怎么可以跟艺术家讲这种话?”
“你说的又是什么话?只要为了赚钱,管他是艺术家、艺人,还是什么人,我都可以做他的经纪人。”
海野一脸无奈地看着车窗外头。一片静默当中,只有收音机不停地播送。
“……稍早为您报道的代代木站意外事故,有了进一步的消息。山手线内环侧代代木站今天下午五时发生一起人身意外,一名女子不慎自站台跌落轨道,当时刚好在附近的两名男子,奋不顾身跳下去想把人拉上来,却被刹车不及的进站列车直接撞上,造成三人当场死亡的惨剧。落轨女子的身份尚待确认,两名见义勇为的男性死者分别是二十六岁的韩国留学生朴顺炯,和四十岁的日本摄影师横道世之介。”
“片濑小姐,已经到了。”
“啊?”
飘远的思绪被海野的叫声拉回现实。出租车已经停在租来当画室使用的仓库前面,我急忙付钱下车。画室位于老旧仓库的三楼,我们搭着老旧的电梯上到三楼。
“片濑小姐,你怎么了?”
“哎?”
“我觉得你的样子有点怪怪的。”
“是吗?……我好像想到了什么事,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没办法,年纪大了嘛。”
“没礼貌!”
我们走出电梯,海野用力推开厚重的门,“啪”地打开灯,原本漆黑的屋子瞬间大放光明。海野的最新作品就摆在被照得亮晃晃的画室中央。那是一张两米多长的超大幅画作,却只在正中间画了一个快要消失的人影。
我在画前呆立良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海野终于沉不住气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语气里尽是担忧与不安。
眼前的作品让人无可挑剔。在凝眸注视的当下,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画面中即将消失的人影拉进画里。
“我想去抓住那个人的手。”
“是吗?……只要抓住他的手,他就不会消失了吧。”
“你画的你最清楚啊。”
“作画的人是当局者迷。”
海野的声音在偌大的室内回荡。
这一瞬间,我感到躬逢其盛,因为又有一位画家诞生了。想到这里,我不禁为眼前的作品内心激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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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金井车站前的大众澡堂附设有投币式自助洗衣店,里面有八台洗衣机和五台烘衣机,空间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用来练习刚学会的桑巴舞步倒是刚好。配合着烘衣机的隆隆电机运转声响,开始练习跳桑巴的人正是世之介。洗衣店开在略微阴暗的巷子里,使得店里的落地玻璃窗成了视野良好的镜面。不过,正因这样对着镜子跳,世之介才发现自己就像石田大动肝火骂他的那样,舞动中腰部还是放不开。
他进桑巴舞社已经八个月了,自认为已经抛开了害羞和自尊,但或许残留在心头的那一丝迟疑还是束缚住了自己的腰肢,怎么扭都不自然。
烘衣机的蜂鸣器响起,世之介踩着扭腰摆臀的舞步靠近烘衣机,查看衣物烘干了没有。半湿不干的运动衫拎起来颇重,果然尚未干得彻底。他又扭着腰从裤袋里掏出硬币,又扭一下腰,投入硬币,烘衣机开始嘎啦嘎啦作响,他也随着嘎啦声扭腰并且转动身体的方向。世之介本来想在玻璃窗上检查自己的舞姿,却看到另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看她抱着一个大塑料袋,应该是要来洗衣服,可是女孩的表情却显得紧张不安。
“哎呀,惨了……!”世之介连忙停下舞步。
原本打算跨进店里的女孩也裹足不前。
“抱、抱歉!我不是什么有毛病的人,请、请进!”
抱着一大袋衣服好不容易走到洗衣店门口,却看到一个男人在店里跳舞,如果转身就走,直接把衣服抱回去又嫌麻烦,可是,进去又觉得不安,女孩的心思流转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连世之介都看得懂。
“我是大学桑巴舞社的社员,因此要在学园祭的时候表演,所以稍微练习一下。”
世之介大可不必向陌生人交代这么多,但不这么说明,又觉得无法让对方了解状况。
“原来如此。突然看见有人在店里跳舞,吓我一大跳……”
女孩的面部肌肉总算放松下来,并且回以苦笑。
“对、对,是我也会吓一跳的。”
世之介也挤出一个笑容响应苦笑的对方。
“之前我还曾在这里碰到过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子,当时也吓了一大跳……难道说洗衣店是会让人这样的地方?”
女孩一边说,一边咚地放下塑料袋,然后从里面拿出混杂着男生运动短裤的衣物往洗衣机里丢。
“会让人这样,是指会让人怎么样?”
“就是会让人敞开胸怀,情难自禁啊。”
“不不不,我是因为身为桑巴舞社社员的关系,才在这里练舞,绝不是因为情绪亢奋而跳舞……而且,其实我现在也没有跳桑巴的心情,我说真的!”
对于世之介的解释,女孩面无表情地听着。
“……唉,最近我和一位女性朋友讲好要约会,结果却被放鸽子。她告诉我说因为感冒不能来,我问了八个人,有学长也有朋友,其中七个人斩钉截铁地说:‘根本是故意放鸽子!’只有一个人说:‘应该不是故意放鸽子。’那个人刚好那一天也说自己得了感冒,正想请假不来练跳舞。”
年轻女孩一直盯着世之介看,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道:“够了够了,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你别误会,我也没有要特意告诉你的意思。”
“真的够了。”
女孩受到惊吓似的走出洗衣店。世之介不死心地对着女孩的背影大喊:“我真的是桑巴舞社的社员!”
“没想到还蛮有趣的!”
世之介拍着石田的背,用兴奋的口吻说道,嘴里塞满了鸡肉,他正在吃社里准备的炸鸡便当。学生会馆的活动室腾出一个角落给桑巴舞社作休息区,社员们就在这里吃便当,因为空间狭小,盛装打扮的石田挨近世之介坐下,长长的羽毛不停搔他的脖子。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只要放开了跳,根本没空理会别人的目光。”
“我自己也想不到跳桑巴舞会这么快乐啊。既然这么快乐,就不应该在小小的校园里跳,一下子撞到这个,一下子扫到那个,好想在浅草嘉年华会上跳给广大观众看啊。”
“是你自己要贫血昏倒的。”
“老实说,那时候还觉得庆幸,幸好昏倒了。”
桑巴队伍上午从正门出发,经过排列着很多炒面摊的校园,再进入正在举行各种展示的校舍。虽然世之介偶尔也会感到犹豫,但仍然奋力演出,尽情舞动,以至于到现在依然情绪高涨。
“下午的路线是什么?”
还有多出来的便当,一群人决定用猜拳来决定便当的归属。世之介一边忙着猜拳,一边问石田。
“体育馆不是有现场演唱会吗?我本来打算抢占演唱会开始前的那段时间去那儿表演,不过,被太鼓社的人抢先了。”
“哎?有这种事?”
“所以,稍事休息后,我们反方向走回去,到正门口结束。”
结果,世之介没赢到多余的便当,又蹲回地上。因为他站着嫌背后的羽毛装饰累赘,而坐着,太阳形状的头套又会刺到石田的脸。
“没想到我还挺能跳的。”
“是啊,腰确实在扭动就好。还有,快找新社员,不然等我们毕业,桑巴舞社就要关门了。”
今天是学园祭的第一天。学生会馆里里外外都充满了学生的笑声和呵斥声。不论是在炒面摊忙进忙出的学生,还是正在舞台上准备演唱会的学生,每个人的情绪都比平常更亢奋、更激动。
“啊,世之介先生!找到您了!”
世之介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连忙转头朝入口处望去。岂料用力过猛,头上戴的太阳头套正好戳到石田的眼睛。
“好痛!”
世之介赶紧向捂着眼睛的石田道歉,又看向入口处。只见祥子跨过话剧社散落一地的道具,朝他跑过来。
“祥子!”
地上躺着一颗泡沫塑料做的佛像头,祥子有点迟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一脚跨过去,最后还是跨了过去,然后一边挥手一边喊:“好久不见!您好吗?”
“我很好。祥子你呢?”
世之介也跑向祥子。自从上次在长崎遭遇难民事件以后,一直到今天,两人只见过一次面,就是上次祥子来告诉他婴儿和婴儿母亲的现状。这段期间,一方面因为祥子极度沮丧,一方面世之介又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惭愧,也就鼓不起勇气打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跑来了?”世之介问道。
“我从加藤先生那儿听说您要在学园祭的时候跳桑巴舞。”
“加藤?哎呀,我们已经有一阵子没见面了,你在哪儿碰到他的?”
“我们两个现在一起上英文会话课,是补习班的同班同学。”
“那家伙偶尔也要跟我联络一下嘛。”
“加藤先生说:‘世之介只有夏天需要用到空调的时候才会想到我。’啊,对了,加藤先生最近好像恋爱了,他可没有空理您哦。”
“加藤那家伙恋爱了?”
“我请他下次把恋人介绍给我认识,他说:‘介绍没问题啊,可是怕你会吓一跳。’我很好奇哦,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加藤的恋人当然是男生,世之介觉得如果是祥子,知道了这件事应该也不会太惊讶。
“……世之介先生,我实在忍不住要问,您头上戴的是什么,向日葵吗?”
“不是,是太阳。”
“啊,对哦,您在跳桑巴舞。”
“……啊,因为是跳桑巴舞,所以才戴着太阳……我现在才意识到。”
桑巴舞社的其他社员目不转睛地盯着世之介他们看。方才置身于社员中间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现在从远处看桑巴舞社的摊位,才明白它有多醒目。
和祥子互相聊过近况之后,下午的活动也差不多要开始了。吃完便当,直接穿着夸张舞衣就地休息的社员们也开始走动,准备出发。
“祥子,不好意思,我得再去跳舞了。”
“我要看您跳。”
“可是,我不是在舞台上跳。”
“那是在哪里?”
“在哪里?就是在校园里边走边跳。”
“要站在哪里看得最清楚,屋顶吗?”
“在外面跳的时候,站在屋顶可以看见,不过,进校舍以后就……”
“那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好了。”
“这样好,这样就可以一直看到了。”
桑巴队伍开始整队,扛着一台巨大录音机的石田站在最前面,世之介则退到队伍的最后一排,以便和祥子走在一起。音乐响起,队长一声吆喝,全体队员一起扭腰款摆。
正在学生会馆休息的学生不是摆出“受够了”的表情,就是用“没救了”的眼神目送这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队伍离去。
“世之介先生!”
“什么事?”
听到祥子的呼唤,世之介一边扭腰一边回头。
“请问活动结束后您有空吗?好久没见面了,我想和您一起吃个晚餐,不知道可不可以?”
祥子毕恭毕敬的口吻实在和桑巴舞的调性非常不符。
“跳完以后,我还有事。”
“要去参加庆功宴吗?”
“不是。我有一个朋友叫仓持,我要去帮他搬家。”
世之介一说话,就跟不上音乐的节拍,或者应该说他没办法配合乐曲的节奏来说话。
“您要帮朋友搬家,那就没办法了。下次再约好了。”
“抱歉、抱歉。”
无法和祥子共赴晚餐约会的世之介,继续扭着腰走进热闹得不可开交的校园里。他每扭一次腰,就掉一根羽毛,祥子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捡。
“这么说,你和那个叫作祥子的女孩现在在交往啰?”
坐在副驾驶座的仓持,一边摸着裂开的指甲一边问。世之介重新握了握方向盘,喃喃说道:“应该不算交往吧。”
小货车载着仓持的行李,沿着山手路开往仓持的新居,一路顺畅。社团在学园祭那天跳完舞后,移师到神乐坂的居酒屋举行庆功宴。世之介婉谢参加,心甘情愿来帮仓持搬家,不过,人到现场却让他感到泄气,颇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叹。
首先,让他吃惊的是,仓持的行李出人意料地少。当初听说要搬家,世之介脑海中马上浮现书桌、书架等大型家具,可是,仓持整理出来的行李竟然只有十个瓦楞纸箱,而且箱子里装的几乎都是衣服,三下五除二就搬上了小货车,完成了所谓的搬家。
除了行李少得让世之介吃惊外,仓持父母的冷漠态度也让他震惊。仓持的父亲明明在家,却始终没有露脸,仓持的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纸箱,却不肯送即将自力更生的儿子出门。总之,他们的表现让世之介不寒而栗。
唯一的儿子重考一年,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却因故退学,才二十岁而已,就要和有孕在身的女孩共组家庭,展开新生活。像这样的情节,当然不能要求做父母的高呼万岁欢送儿子,但无论怎样,儿子收拾行李离开家门都是一件大事。他还记得要上东京的时候,母亲就像舞台剧女演员一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父亲就像热血青春电视剧里的老师,真情流露地拍着他的肩膀,两相对照之下,仓持实在可怜极了。
“啊,那里!那个红绿灯左转,然后第二个红绿灯右转。”
沉默了半晌的仓持有气无力地指着前方的信号灯说。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我打包行李一整晚都没睡。对了,谢谢你借我钱,幸亏有你这笔钱,替我出了一半的搬家费,让我在小唯妈妈面前稍微有点面子。”
“就算阿久津唯之前租的公寓不允许有小孩入住,你们也没必要两个人出来租房子住啊,为什么不跟她妈妈一起住呢?”
听到世之介的询问,仓持叹了口气。
“她妈妈住在两室户的公房,我们如果住进去,房门一打开,就看到岳母在睡觉哦。”
世之介一面听仓持说,一面转动方向盘。
“……不过,这次租的公寓离她妈妈家很近,走路一分钟就到了。住近一点,将来孩子生下来了她妈妈也能帮着照应。”
“唉,‘怀孕了’真的就是到了时间,孩子就会生下来呢。”世之介嗫嚅着。他自以为所言深刻,道出了真理,不过,却没能打动直面现实问题的仓持。
“对了,找到工作了吗?”世之介问道。“那里、那里,就是那栋公寓,就把车停在电线杆的前面吧。”仓持连忙指示世之介停车,然后回答刚刚的问题:“暂时找到了,有一个月的试用期,试用期间领半薪。”
“半薪也没关系。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房产中介公司。”
“房产中介公司?就是那种玻璃门上贴满房产广告单的小屋子?”
“不是,我是做房产经纪人。”
“房产经纪人?听起来就觉得不太正派。”
“那可是一家正规经营的公司,虽然很小,只有六个人,不过,现在似乎很景气。”
世之介停得太靠墙壁了,以至于没办法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只好从仓持坐的副驾驶座下车。“我先去开门,是二〇二室。”仓持跑上楼梯说道。果然如猜想一般,仓持租的房子是一间没有公共门厅的老旧公寓。
世之介抱起看似重量最轻的箱子爬上楼梯。二〇二室房门大开,世之介探头瞧了一眼,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仓持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的正中央。
“这个要放在哪里?”
世之介正想把箱子放在墙边,却听到仓持哽咽地对他说:“谢谢!”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抬起头来,竟然看见仓持哭了。
“……世之介,我一定会努力的,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努力。只有你愿意帮我,还替我搬家。总而言之,我跟小唯一定会加油的,谢谢。”
仓持突然落泪,世之介也慌了手脚,双手仍抱着箱子想放下却放不了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