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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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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姆齐先生差不多已经把书看完了。他的一只手停留在书页上方,好像已经准备好,书一看完就把那一页翻过去。他坐在那儿,光着脑袋,完全暴露在阳光空气之中,让海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他看上去非常苍老。他的头部一会儿衬托着那座灯塔,一会儿衬托着向开阔的海面奔流的茫无边际的波涛,詹姆斯想,他看上去就像躺在沙滩上的古老岩石;他好像已经把一直存在于他们俩心灵背后的感觉——对于他们说来就是万物之真谛的那种寂寞感——化为有形的躯体了。

他阅读得非常迅速,好像他急于把书看完。他们现在确实已经非常接近那座灯塔。它赫然耸现在眼前,光秃秃、直挺挺地巍然屹立,黑白分明,十分醒目,而且你还可以看到浪花在飞溅,迸裂成白色的碎片,就像在岩石上摔得粉碎的玻璃。你可以看到岩石上的线条和褶缝。你可以清楚地看到灯塔的窗户;在一扇窗上糊了一小块白色的纸,在岩礁上有一小片绿色的青苔。一个男人走出来用望远镜瞭望他们,然后又进屋去了。詹姆斯想,这些年来隔海相望的灯塔,原来就是这般模样;它不过是光秃秃的岩礁上的一座荒凉的孤塔罢了。但是它使他感到心满意足。它证实了他对于自己性格的某种模糊的感觉。他想起了家里的花园。他想,那些老太太们正拖着椅子在草坪上走。譬如说,那位贝克威斯老太太,她老是说它多么美丽,多么可爱,并且说他们应该为此感到多么骄傲,多么幸福。但实际上呢,詹姆斯望着屹立在岩礁上的灯塔想道,它不过如此而已。他瞅着他父亲紧紧地盘着腿,狂热地阅读。他们有着共同的认识。“我们在一阵狂风之前疾驰——我们注定要淹没,”他开始一半大声地喃喃自语,就像他父亲讲这句话时一模一样。

似乎好久没人说话了。凯姆望着大海,感到厌倦了。一片片黑色的小木块在水面上漂过,养在舱底的活鱼已经死了。她的父亲仍在看书,詹姆斯瞅着他,她也瞅着他,他们发誓要至死不渝地反抗暴君,而他仍在继续阅读,一点也没意识到他们在想些什么。他就这样逃避开去了,她想。对,他额角宽宽的,鼻子大大的,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本色彩斑驳的小书,把它放在面前,他逃避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你也许想一把逮住他,但他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飞到你不能达到的远方,栖息在荒凉的树桩上。她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们居住的那个岛屿变得如此渺小,它看上去几乎不再像一片树叶了。它看上去就像一块岩石的顶端,比较大一点的浪涛就可以把它淹没。然而,尽管它渺小脆弱,它容纳了所有的小径、平台、卧室——那些数不尽的东西。但是,就像一个人在入睡之前,眼前的一切景物都简化了,结果在无数琐事之中,只有一桩有力量把它自己表现出来,因此,当她瞌睡地望着那个岛屿之时,她觉得所有那些小径、平台和卧室都隐没消失了,只剩下一只淡蓝色的香炉,它有节奏地在她的头脑里来回摆动。它是一个悬在空中的花园;它是一个山谷,其中到处是小鸟、鲜花、羚羊……她睡着了。

“来吧,”拉姆齐先生突然把书合拢说道。

到什么地方来?去参加什么不平凡的探险?她蓦然惊醒了。到什么地方去着陆?到什么地方去攀登?他将率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因为他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突然开口,他说的话使他们吃了一惊。然而这是荒唐的。他饿了,他说。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此外,他又说,“瞧!那就是灯塔。咱们快到啦。”

“他干得挺不错,”麦卡力斯特说,“他舵把得稳极了。”

但是,他的父亲可从来不赞扬他,詹姆斯反感地想道。

拉姆齐先生打开纸包,把三明治分给他们。现在他和那两个打鱼的一起吃着面包和干酪,觉得十分舒畅。瞅着他父亲用小刀把黄色的干酪切成薄片,詹姆斯想,也许他会喜欢住在小茅屋里,在码头上闲逛,和别的老人一块儿唾沫横飞地说笑。

这下可对了,这就是那灯塔,凯姆一面剥着熟鸡蛋一面继续想道。现在她的感觉和当年她在书斋里看着两位老人家读《泰晤士报》时完全相同。现在我可以继续思考我所喜欢的任何问题,我不会从悬崖峭壁上摔下去,或者掉在水里淹死,她想,因为他就在这儿注视着我。

这时,他们正在岩礁附近飞速航行,这十分令人兴奋——好像他们在同时干着两件事情:他们在阳光下吃着午餐;他们又在一艘大船沉没之后驾着小舟在暴风雨中挣扎,逃向安全地带。她问自己:救生艇上的淡水足够维持吗?食物供应能够支持下去吗?她正在给自己讲一个故事,但同时又完全明白,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拉姆齐先生对老麦卡力斯特说,他们不久就会脱离尘世,但是他们的子女还会看到一些新奇的事物。麦卡力斯特说,去年三月他七十五岁;拉姆齐先生今年七十一岁。麦卡力斯特又说,他从来没瞧过大夫,没掉过一颗牙齿。我就希望我的孩子们能过这种生活——凯姆认为她的父亲一定会在心里这样想,因为他阻止她把一块三明治扔到海里去,并且对她说,如果她不想吃,就把它搁回纸包里去,好像他心里正在考虑着那些渔民和他们的生活。他说话的态度非常明智,好像他十分懂得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因此她立刻把面包放了回去。随后,他从自己的纸包里拿出一块姜汁饼干递给她。她想,好像他是一位高贵的西班牙绅士,正在把一朵鲜花献给在窗口的一位女士(他就是那样殷勤有礼)。他衣冠不整,其貌不扬,正在吃着面包干酪;然而,他正率领着他们去进行伟大的远征,他们将要被波涛吞没,虽然她知道这不过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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