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1)
麦克奈布太太弯下身去采了一束鲜花,准备带回家去。她想,这可没啥关系,因为有人说,那一家子再也不会回来啦;也许到了米迦勒节,那幢屋子就会卖掉。她在打扫的时候,把花束放在桌上。她喜欢花。让它们白白浪费了怪可惜的。假定那屋子卖出去了(她两手叉腰站在镜子面前),它也需要有人照管——它肯定需要。这些年来,这屋里就没住过一个人。那些书籍和物品都发霉了。因为,一方面由于战争,一方面由于不容易雇到助手,那屋子没像她原来所希望的那样打扫得干干净净。现在单靠一个人的力量,已经不可能把它整顿得井井有条了。她太老了。她的两条腿疼痛难忍。所有那些书籍都需要放到草坪上去晒晒太阳;客厅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下来;书房窗户上方的排水管堵塞了,雨水渗漏到屋子里来;地毯也差不多全烂了。那家人应该亲自来走一趟;他们早该派个人来看一看了。因为,在壁橱里还有衣服;他们在所有的卧室里都留下了衣服。她该怎样去处理它们呢?衣服里边都长了蛀虫——那些拉姆齐夫人的衣物。可怜的夫人!她再也不需要它们了。她死了,人们说;几年前,在伦敦。她整理花圃时穿的那件灰色斗篷还在这儿(麦克奈布太太用手指抚摸它)。夫人当年的风姿,仍历历在目,当她带着洗好的衣服走上门前那条汽车道,她就能看到拉姆齐夫人弯腰俯视她的花卉(现在花园里景象萧条,一切都杂乱无章,兔子从花床里对着你冲出来,一溜烟跑了。)——她能看到她穿着那件灰色的斗篷,那些孩子中总有一个在她的身边。还有靴子和皮鞋;梳妆台上留下了发刷和梳子,完全就像她明天就要回来似的。(她是猝然去世的,人们说。)有一次,他们快来了,但又推迟日期不来了(这是由于战争,也由于这年头交通不便);这些年他们从未来过,只是给她把钱汇来,但从不捎封信来,也不回来看看;他们却盼望着将来回到这儿会发现一切都保持原状,和他们离去时一模一样,啊,天哪!为什么那梳妆台的抽屉里塞满了手帕、丝带(她把抽屉都打开了)。是的,在那时候,当她拿着洗好的衣服走上那条汽车道,她就能看到拉姆齐夫人。
“晚上好,麦克奈布太太,”她会说。
她对待她和蔼可亲。那些姑娘们也都喜欢她。但是,天哪,打那时候到现在,发生了多少变化(她关上了抽屉);许多家庭失去了他们最亲爱的人。她死了;安德鲁先生被杀了;听说普鲁小姐也死了,生头胎孩子就难产死了;不过这年头人人都在失去他们的亲人。物价在可耻地飞涨,并且从来不回跌。她还能回忆起披着斗篷的拉姆齐夫人的音容笑貌。
“晚上好,麦克奈布太太,”她说,并且吩咐厨娘给她留盆奶油汤——她拿着那沉重的篮子从城里一路走来,确实觉得自己要吃点什么。现在夫人的身影仍历历在目,她在弯腰俯视她的花卉;当麦克奈布太太跛着腿蹒跚而行,到处打扫整理之时,那身影儿缥缈闪烁,忽隐忽现,就像一道黄色的光束或望远镜末端的光圈,一位披着灰色斗篷的夫人,弯腰俯视她的花圃,在屋里来去徘徊,越过卧室的板壁,来到了梳妆台跟前,走过了脸盆架。那个厨娘叫什么来着?玛德蕾特?玛丽安娜?——有点儿像那个名字。啊,她忘了——她多健忘。那厨娘心急如火,和所有红头发的女人一样。她们在一块儿笑得可欢。她在厨房里总是大受欢迎。她会逗得她们哈哈大笑,她真有这个本事。那时候,日子可比现在好过多啦。
她叹了口气;这么多活儿,叫一个女人来干可实在太多了。她不住地摇头。这里过去是育儿室。哎哟,这儿全都潮湿了;石灰正在剥落。他们为什么把一只野兽的头颅钉在墙上?它也发霉了。顶层的小阁楼里全是耗子。雨水漏了进来。但他们从不来信;也不来人。有些锁已经脱落了,因此那些门在风中砰啪直响。她可不喜欢晚上一个人到这儿来。一个女人可受不了,受不了,实在受不了。她的脚步声吱吱嘎嘎地响,她悲伤地感叹。她砰的一声关上门,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就离开了,留下了那幢孤零零的、关闭的、锁着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