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心没肺(2/2)
“被世界拯……拯救,”维索京低声嘟哝起来,“我们现在知道,什么鬼世界啊!……”维索京或许以为他的声音很轻,只是嘟囔着。可是门后的那个怪人,都听见了,还想反驳什么,可是他突然间不住声地咳嗽起来,膝盖、鞋或许还有头都碰撞到门上。咳嗽变成了呼哧呼哧的、嘶哑的窒息声。逃犯尽力地调整好呼吸,以自信的嗓音在门外许诺起来:
“我……我……我不……”他咳了口痰,仍旧上气不接下气,但已经克服了哮喘,声音清楚地说道:“我不走,我上顶楼,我会等。没有别的办法……”
上顶楼!顶楼上有一袋面包,松子也散装在大桶里。干爽的屋顶,干爽的房梁,堆放着桦树皮,黄褐色的一片。木舍的小窗窄窄的,罪犯抵着门,进不来。我们这些小家伙可能……大人们,也……
逃犯没催我们,给我们时间考虑他的威胁,掂量掂量一切。维索京摇了下头,父亲挪到门前,摘下了门钩。维索京贴在门框后的墙上,举起了斧头。
此时,我的内心深处意识到了经常在书上见到的话:“几秒钟简直是无限之久……”爸爸从门环上摘下门钩时,我全身都紧张得耳边或者耳上面什么地方响起了尖细的叮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我好像在不可抗拒地沉入深渊。父亲从门环上取下了门钩,像宝物一样悄声地把它放在门框上,突然使足了力气踢开门,然后藏到一边,也举起了一把黑暗中闪着光的斧头。
外面飘起寒冷的雨雾,不断地散发出湿润的松林和腐坏枯叶的气息。
门口没有人出现。空荡荡的院子悄无声息,静止了一样。只有不平静的泰加林连成一片,在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一阵一阵地抽打着墙面。雨水从木房顶的小水道,淌到顺着木舍的土埂冲打出来的水槽,里面已经灌满了水。但是水流声,掺杂着森林的喧哗、连绵细雨冲刷树叶的沙沙声,水滴从房顶落下的敲打声,我们都习惯了,就像习惯了我们住的木舍里的寂静。它们并不妨碍我们听见和知道其他一切运动,甚至夜里最小的喀嚓声和簌簌声。
“别胡闹,爷们,”门下面响起了说话声,“请收起斧子……”
我紧紧地抓住圆圆的木头刀柄,虽然还不知道能怎么用它来杀人,如果他扑向我的话。我感到木舍里其他的人都握紧了自己的武器。尽管他们也和我一样,不知道能不能大胆地对人猛砍、猛戳,大家都希望能自然而言地有效。
门槛上出现了一团头发散乱着、模糊不清的东西,滚过了门槛子,爬到炉子旁,呻吟着倒下了。他在炉旁低沉地嗥叫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请关……关……关上门!”
逃犯让关上门,那他真的就是一个人。门关上了,点起了灯,往炉子里填了柴火。
炉子旁这个人一脸苦相,像被拨了半身毛的灰色乌鸦,几乎抱着个铁盒子,几乎趴在了光滑的盒子上面。他一点儿都不像个歹徒。逃犯身下积聚起一摊水,向房舍门槛流去。从逃犯的破衣服上,从他灰色的布帽,甚至从他遮住脸的头发上,冒起了热气。很少很少,但他的牙齿还是清晰地磕磕作响了。客人不是马上,也不是突然地恢复着知觉。他第一眼看到和听到的是炉子上咝咝作响的水壶。他伸手去握水壶,但没敢要热水。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个恳求的手势和出于同情,或许是因为乞讨人的破烂衣服,或者是出于天生的怜悯心,我不再害怕和愤恨。把刀塞到被褥下,从桌子上拿起茶缸子,绕过逃犯,开始从开水壶嘴里倒茶。
往缸子里倒热水时,逃犯始终盯着那家什,我却对他什么都不能特别地打量,只有那个湿乎乎的大鼻子,好像光秃秃的悬崖,独立于茂密的阔叶林;瘦筋巴骨的大手,老得要死,时不时地攥一下;被风吹得红肿发炎的眼珠,不是眼睛,是眼珠,就像旧圣像画上重重地用烟熏黑的双眸。
我想他会从我手中抢走茶缸,弄洒茶。但是逃犯用手搂着家什,像是抱着只小鸡。因为猜到了我的想法或者是受到我所做所为的鼓励,他来回舔着满是裂口和疮痂的嘴唇说:
“面包!”
我从桌子上拿了一大块面包,看了眼桦树皮盖着的烤盘,那里还剩有鲟鱼头骨、鱼翅和鱼杂烩,还有点儿面包块没蘸完的汤汁。我们因为刮风下雨已经两天没捕鱼了,饭量也减少了些。
“叔叔真走运!”我心里说了一句,拿着食物向门槛走去,嘟囔着塞给了逃犯。似乎不太满意地又想,这就像人们在门槛边施舍乞丐。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有点不自在,可是逃犯感觉不到,他顾不上这些虚礼。
“上帝保佑你,孩子。”他说,用牙咬下了一大块面包,晃了一下,呻吟起来。面包的硬皮刺痛了他的嘴唇和裸露的牙龈。我猜到了,便递给来人一把木勺。他小心地、一口一口地喝着烤盘里的汤汁,往里面弄碎了一点面包,嘴里的鲟鱼骨发出轻轻的喀嚓声。
我的同伴们不看我也不和我搭茬。他们默默地在床铺上闲坐着。
来人火速地搞定了食物,在炉子旁动也不动地仍旧蹲着,伛偻着腰,他是个缺了只脚的人。
“谢谢,好心肠的人!”终于听见了有人在炉子旁说话。
大家哆嗦了一下,动了动。我们以为逃犯睡着了。
“别怕我。我是个和气的人,尽管也当过兵。”
“你也别怕我们。找个地方,躺下睡觉吧。孩子们要往火炉里添柴火的。然后就上帝保佑你了。”维索京代大家答道。“这么警惕呢不是没有原因的。不久前有人洗劫了我们,有两个人……”
“两个人?!”逃犯突然猛地从炉子那儿转过身来,皱了下眉,可能灯光刺痛了他红肿的眼睛。“一个是麻子脸,小青年,有枪?另一个是大胡子,像我一样,脏?狠?脑瓜灵?”
“嗯。”
“那就是还活着。在走,在动……”逃犯沉默了一阵,蹲着蹭了蹭,然后像老头似的用手支着膝盖,站了起来。“嗬,好样的,爷们,你们没有反抗!他们是些凶恶的暴徒。可怕的人。他们会……”他抬头向着我们这些并排坐在铺上的小家伙们说道:“他们就连孩子都不放过的……”
逃犯已经理智地,甚至充满了某种失去的尊严,请求给他烟吸,然后如果有可能,他请求让他洗个澡。
“我明白,其实什么都明白,”他解释道,“我躺在这儿,你们却因为我开始睡不着觉……可我还要洗澡……你们会帮我的,请你们放心,我也不担心……亲爱的小家伙,拿柴火来。”他对我说,身子动了动,原地翻了个身,好像在压实他的地儿。他等了一下,想了想。传来了他低沉厚重的嗓音。
“澡堂的炉火在烧着,我给你们讲讲自己和那两个人……现在有幸告诉你们,去年的时候我是个军人。军衔是上校。”过了一会,逃犯开始了讲述,不慌不忙、若有所思地,估计会讲得好长。“尽管小时候就有人预言说,我会是个有教职的神职人员,可是命运发生了逆转:军事学校代替了宗教学校……去忙,去忙吧,小家伙们。”他对我和佩坚卡说:“我等你们,我不讲了。未来的路,你们应该听听我说的……”
我和佩坚卡往澡堂搬了些柴火烧石头炉子,逃犯趁机打了个盹儿,又有了精神,只是还不停地咳嗽着,撕心裂肺地,但是,看样子以前是个健康、受过训练、刚强的人。
“如果没有革命,我或许就当了牧师,得到一个教区,多半是乡村教区,像我已故的父亲一样。可是当时不只是我的生活和命运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尖锐转折,不只是我一个人从一个宗教学校安静勤奋的预备生,突然变成了一个砍大刀的人,一个骑兵。受到谢苗·米哈伊洛维奇[11]本人的注意,获得了勋章并入了军校,后来被派往远东,在一次与叛军的战斗中受了伤。伤看起来并不危险,可是跟腱被打断了。在部队医院里我得到了第二枚红星勋章,出院时却成了跛子,没有合适的有用的活干,因为整个青年时期都是骑着马过来的,只会干军队里的事儿。
“我说的那段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已经打算去一个新的建筑工程,在那学会一门手艺,重新开始生活。可是这时各大军区开始补充兵员,于是我被派到基辅军区,在一个骑兵分队军事战术部得到了个职位。
“唉,很快就找到了这个战术,它从国内战争起就没变过,谁都没有改变它的想法。骑兵们照料好战马,砍劈藤条,挥舞马刀,勇猛疾驰,高唱战歌:‘我们的果实,不容进犯,布琼尼的骑兵师,向前!向前!向前!’
“与此同时,协约国各国建造了飞机厂和坦克厂,法西斯掌握了德国政权。周围情况危急,我们各处却还在节庆、歌舞,谈论着胜利……
“总之,我在检查完骑兵团及相关部门后,在军事委员会批评了他们。要求我把自己的特殊意见写下来,我立刻就做了。这时开始了夏季演习。作为军事顾问,我是一个骑兵军的代表,我们应该袭击‘敌人’的大后方。
“军长过去是沙皇军官,受过军事训练,素养全面,像通常所说,无论是战术还是实战。他在国内战争中表现出了自己的诚实和勇敢。但是他的助手,特别是骑兵连的指挥官中还有很多平民,他们会用马刀剽悍地砍杀,大喊‘乌拉’,却不习惯动动脑筋。
“情况是一团糟。突袭开始时已经分歧不断,那些还是多次抄自帝国主义战争[12]时的旧地图,也只有军团指挥官才有,骑兵连没有地图。他们并没有特别难过,他们相信凭借嗅觉一切3po6rt rk tpэ6a[13]。可是很多人的‘嗅觉’已经衰退了,规定的演习速度已经不是爷爷辈的了。一开始,我们就损失了几个骑兵,可是和平年代,假装的战斗,他们不会完蛋的,我们这样想。但是我们忘了到处都有人在留神着奸细、内部和外部敌人,留神着突然袭击。我们损失的‘野’骑兵的数量天天在增加,他们没有深入‘敌后’,而是陷入了雷区。演习近乎于实战,地雷带着导火索。很多老骑兵没有亲眼见过地雷,开始慌了手脚,战马惊慌了,牺牲了几个人,有人受伤,但主要的是我们中断了‘作战’。没有协调好与坦克兵团的关系,骑兵的突然出现吓坏了坦克兵,在有些地方便开始向骑兵们开炮……
“军长、军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和军区军事委员会代表被革职并送交法庭。他们三位被判刑五年,我因为‘特殊’的书面意见,散布对红军队伍的不信任,获刑十年。各大军区,各个部队突然开始了‘清洗’,听说到现在都没有停止。押送走的军人,后来也有文职人员,塞满了车厢和驳船。
“冬天去往西伯利亚的车厢,一天一夜只给一次水喝,吃的是说都不要说了。大家排队舔车厢的锈螺栓,上面有冻霜,舌头上的皮都掉了。
“春天,用驳船把我们运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没有床铺,水在光秃秃的木板下哗啦哗啦地流着,把我们运到了北方。‘十号’船是艘有名的老驳船,往北方轮番运土豆或者人。船长和守卫懒洋洋地从船上向外抽着水,铺板上都是水,我们当时就站着睡觉,‘像亲兄弟一样抱在一起’。一天一夜吃上一次黑乎乎的稀粥和冻土豆。不许我们上甲板,我们收拾和我们一起装运的那些鱼桶。有些天,记不得在哪起了风暴,鱼桶撞击着我们,在船里滚来滚去,翻来覆去。把人折腾成了死人,撕成了碎块,冲刷了铺板下的污垢。
“我们差不多走了一个月到达了杜金卡。终于到了,在没膝的血、呕吐物和腥粥饭中,光秃秃的扎波利亚里耶河岸在我们眼里成了福地乐土,村庄、杜金卡码头上的冻土和摇摇晃晃、高矮不一的木房,几乎就是上帝的天堂了。
“我们被赶到冻原深处,步行去的。路上我们开始遇到工棚、岗棚和建造铁道路基的人,他们穿得各式各样的。‘喂,兄弟,我对自己说:刀也甩过了!不该损坏一切,总有一天还要建设……’
“冻原上耸立着一座大山,侧面终年白雪皑皑。下面还有几座山和一些山地,就在一条小河岸上,在湖水和沼泽之间,有工棚,有许多工棚;有房屋,几座二层楼的房子,有一座甚至在屋脊上挂了面红旗!这就是最初的未来城市诺里尔斯克。
“我看到了红旗,看到了住房。知道吧,人和火光甚至有点儿让我安下心来了。既然命运要这样,我就建设,好好劳动,我要把这个算在刑期内,那我很快就自由了。‘命该如此在白波运河。’囚犯们说。他们不是五年而是两年半的时间建设了运河,所有活下来的人都被释放……”
“是的,剩下来的人很少,剩下的活着的人,”我的父亲突然接茬,“伟大运河的建设英雄。尽管建了一个废物。”
“您说什么?”诺里尔斯克人停止了讲述。
“很少,我说,活下来的人很少啊。他们躺在了石头里、泥土里……讲吧,讲吧……”
来人沉默了下,想了想,往茶缸里加了点水,喝了口茶。
“好吧,一句话,要有自己的十字架,更得有啊。我的十字架比不上拖家带口的人和中年人的重。
“第一年和第二年在工地还忍受得了。还没有劳改营总局。囚犯们似乎在向大片的极寒地带迁移。都应付过去了,有取暖的东西,自备的。用不着报怨伙食,但是建设工程发展起来了。船运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在广阔的冻原他们还是感到拥挤。窃贼、土匪、骗子和惯犯们开始结为一伙,在当地生活中为非作歹,恐吓住户。这些住户好歹凑在一起算个小城,他们离开冻原到了岸边,铺设了最北面的铁路。
“当然了,那儿给人们带来了坏血病、伤风感冒、采矿场崩塌、风暴和严寒,但是还没有大批的死亡。是的,我们的建设速度没有合乎一些地方和一些人的心意,我们的生活没有安排好,准确地说,是国际形势恶化了和正在恶化,需要我们的矿石,需要金属。建设工程的领导任务到了一些人手里。有一个自由人像是全俄冻土带所有牲畜和当地人的皇帝,统领一切。他这个人可不一般,很凶狠,算得上是坏人堆里长大的歹徒。养活和教育他的人奉行的规则是:‘砍伐树木就会木屑横飞。’
“劳动指标真是够高的了,又提高了一倍。食物发放根据劳动量定,休息时间也根据劳动量定。不能有闲暇时间,不能生病和报怨。劳动!劳动!劳动!加码!只有加码!无话可说。住房建设减慢了。已经盖了一半的医院停建了。工棚里的人喘不上气来。咳嗽、呻吟、打架、大屠杀、偷窃和残忍的押解,一点违规就用枪托打牙,一反抗就开枪。只有一个解释:‘试图逃跑!’
“往哪?什么逃跑?难道从那跑得了吗?到杜金卡有一百多公里,到主干道两千多公里。可是工地领导要产量啊,每次生产碰头会都会把桌子拍得啪啪地响:‘我们运来了足够的劳力,矿石却挖得很慢。整个冬天来的劳力严重地减少,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就从你们这些工程师、军事警卫和所有的其他干轻活的犯人中,找出重劳力!’
“那个冬天死了很多人。但是春天起沿着叶尼塞河成船结队地来了新的劳力,替代了那些去了阴间的人。全国都汹涌着逮捕和流放的浪潮,大规模地拘捕人民的敌人、破坏分子、富农和其他各种坏人。
“不知道是什么,可是确实有什么提醒了我:我们工地的情形会更糟,更严重。预感没有骗我。诺里尔斯克的矿厂得到了扩大矿石开采的指示,因此,要扩大矿石工程,让劳动热情大到极限。‘听,我们国家荡漾着金属之歌!开始了,开始了更多!铜铁,成倍增多!’收音机里喊叫着。
“我已经说了,全俄冻土带的皇帝是个不一般的人,凶残、能干、聪明,善于随机应变,是的,他有个恶魔似的脑袋!他以前是个地质队员,精通古生物学,知道他领地上飞舞的‘木屑’落到地上,不会腐烂在永久的冻土里,它们施有防腐剂,能够像猛犸一样永远地躺在冻土里。如果后代找到了他们呢?关于他,如此著名的获得奖章的领导,历史会说什么呢?也有可能不是这个,可能是更加普通的理由主宰了他们,就是在冻土里埋葬死尸很难,让很多人丢下主要工作,分心于不值一提的事情。
“于是他从身心健康的人中组建了安葬队。
“夜里,我们那整个冬天都是黑夜,比这儿,伊加尔卡附近的夜晚要长,我们从工棚、矿井和矿场拖出死尸放到道碴车上,撒上一层雪或者道碴,运到杜金卡,在那再换上大马车运到奥谢廖德什岛。很简单却是伪善的算计:春汛会淹没群岛,会将上面的一切冲刷成白沙。叶尼塞河下游几乎没有居民,那里住的都是异族人、移民、留下来过冬的人,他们学会了对任何事都不见怪,也不吱声。广袤的叶尼塞河下游如此辽阔,河流交错,父亲河叶尼塞会带走死者,只不过是带到顺着树丛和冻土的低洼地里,鱼咬鸟啄,野兽啃光他们的骨头。
“夏天时开始尝试逃亡。第一批,人很少,几乎所有逃亡的人都死在了冻土带,有一部分人,虽然很少,却在冬天到来前被抓回来,刑期增加了五年,派到潮湿的井底。可是这些疯狂的暴徒以自己的经验和教训讲述了怎么逃跑,往哪里跑。
“还是冬天时我就想好了逃跑,开始准备,精神病帮了我的忙。您知道,现在的春天又长又无聊,老早就开始了,拖到老晚,又是下雨又是结冰的。尸体的数量在这个冬天增加得很快,冻在了一起,冰坨没有在水压下冰消瓦解。岛子露出时,堆成山的尸体已经被绿苔、垃圾冲得无影无踪,原地留下了千疮百孔的冰坨和圆木。
“喁喁怨言在杜金卡河畔,后来又从渔民到快艇,从快艇到轮船,从轮船到沿岸慢慢地流传,开始越传越广了。听说突然间上面,好像是政府的委员会从天而降了。
“真的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了。但是此前尸体已经用斧子劈碎,铁棍、镐头凿毁,岛子也收拾干净了。再往后就是父亲河叶尼塞的工作了,发水、冲走、冲洗、积满淤泥除去犯罪的痕迹。
“这之前,在一个囚犯的帮助下,我从安葬队转到了面包厂干活。听说有几个人疯了,可是不知怎么我已经根本不相信这个了。安葬队因为‘有害的工作’额外分发了口粮,每人一个白面包和八分之一磅烟叶。我亲眼看见,那些脑残的人如何坐到死人堆上吃着那个面包,吸着马合烟,眉头皱都不皱一下。是呀,见识了所有噩梦般,甚至本身就是病态的可怕情景后,他们还能感到什么痛苦呢!
“我们有学问的皇帝把事情做得简直就差人吃人了。国家特别地需要诺里尔斯克的矿石,假如还有食物供给的话,供给还是可以忍受的,罪犯是不许安排伙食的。但是据说好像是在科雷马和阿特卡‘见多识广的人’埋的死人全都是没有臀部的。他们的臀部被丧失了人性的囚犯割下来做了生肉片。
“我们这里一切都干得更阴险更狡猾。索洛维茨基岛、白波运河、科雷马、乌赫塔、因迪吉尔卡的经验被成功地仿效,并针对这里进行了创新。秋天,每逢初霜冻时,所有的‘到头的人’[14]、干轻活的犯人、病人和极度虚弱的囚犯——大概有一千五百来人,都从各个工棚、医务所、医院里一下子清除了出来。对他们宣布说,他们要去塔尔纳赫,那里的条件更轻松一些,暂时还没有矿山、矿井,在建设新区,那里是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几乎没有押送队,几乎是自由自在的,就像最初几年在这里,在诺里尔斯克。
“他们被带着过了冻土,沿着咯吱咯吱作响的苔藓,穿过小白桦和枝条缠绕的河柳编织的乱树丛网。他们身后绵亘着红色的印迹,那是他们踩烂的浆果山都柿、红莓子果、蓝莓……
“病人们所受的教育是相信人和始终尊重政府,因此他们这些筋疲力尽的人没有马上发现,少数的押解员在哪里蒸发,在哪里消失。不幸的人们醒悟过来时,他们身边既没有看守也没有狗。这个重要的实验后来不只一次地重复。谁都不会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入冻土区,以及成千上万的人是如何永远地消失在了那里,了无痕迹。
“‘得有多么发达的智慧,多么坚强的心才能以这种方式摆脱吃闲饭的人,不用冬天里给这些未来的成千上万的死人凿坑。’
“我有时高兴自己没有成为神职人员。要不然我怎么向上帝祈祷呢,向给我们带来这些痛苦的上帝?为什么?难道我们在乱世中比其他民族更有罪或者上帝在因为顺从、盲目、失去理性的暴乱和弑兄而惩罚我们吗?或许上帝想展示我们的遍体鳞伤、备受折磨、丧失人性,以使其他民族对我们的不信上帝、我们的放荡和混乱害起怕来。我们是祭品吗?我们在牺牲吗?但是,上帝啊,您的惩罚是不是太大了啊!……”
有什么使得逃犯内心颤动,波涛汹涌。他转向炉后的屋角,传来一阵咳嗽或者悲泣声。他拿起冷杉笤帚,往炉后垃圾那儿好长时间地咳着痰,擤着鼻涕,喘过气来后哽咽地乞求道:
“对不起!可能,也不应该当着孩子说……可是他们要长大,要生活。应该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知道我们干的事。人们是如何英勇地征服了北方。恶棍们在掩盖,真的,在掩盖他们的罪行。他们能觉察自己的行径,会沉默不语。不过……不!不,不行!不能掩盖,不能沉默!……罗马皇帝尼禄[15]在世时也曾建功立业,可是到了现在,对他的别称是‘嗜血的尼禄’。嗜血的!尽管死在他手上的呀是三百人。与那个我们工地的领导、当代全俄冻土带皇帝相比,这个尼禄不过是个学龄前儿童、少先队预备队员!吭咔……咔,咔!……请再给我支烟,喘口气……”
诺里尔斯克逃犯吸了口烟,在炉子那摇晃了一阵。我往炉子里填了柴火。窗外已经开始发灰,太阳正从泰加林上升起,天蒙蒙亮了。水仍旧沙沙地滴在窗户上,好像铁钉想让钉帽进到玻璃里,窗户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闪亮的水痕。
“我让你们厌倦了。睡吧,也让我去洗澡吧。”
“啊,不,”维索京在铺上动了一下,“哪还睡得着啊?!继续说吧。我们今天不捕鱼了。有风。”
他似乎想确认这一点,看了眼泛灰的窗外。我们大家都听见了风呜呜地刮着房顶,湿透了的树皮抽打着房梁,风吹到墙上,像把一捧小砂粒零散地砸了上去。在萨满教巫师的眼里,泰加林幅员辽阔,在我们周围不祥地呜呜叫着,与天空融为一体,天空卷集着低矮的乌云。很难,几乎不可能想象,在这个黑沉沉的、深不可测、无辺无际的汪洋某处,藏着渺小的孤独的人。
他们步履艰难地走在几乎没有自由和获救希望的路上,也步履艰难地走向他们的既定目标。
“我们从诺里尔斯克一起出来三人,都是自己人,身强力壮的。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和心愿,就是到莫斯科去,去见斯大林或者加里宁,告诉他们发生的事,我们的新建工程出了什么事。我们夜里逃出来,一路向着冻土深处,进入到还是冬天时造的秘密藏物处。我们在叶尼塞河的一个支流上确定了藏东西的地方。几天后大家顺利地聚集到了一起。东西藏得像模像样的,有点像帐篷,用面袋子和一块防水布缝的,有三把斧头、刀,甚至还有半把锯子。此外,也有张复制的当地地图,虽然复制得不太好。我们得上到主干大道上,要是到了大道上那多好啊。我想,灾祸在第一段路上就瞄上了我们。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走到叶尼塞河,再沿着河流向上游走。两千多公里啊!大家都是成年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猜得出来并非都做得到,但是哪怕有一个人能成功,也就够了,也就是胜利。但是我们摊上了什么事,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在我们所想的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在噩梦里都无法设想的……”
逃犯吸完了支烟,把它在火柴盒上搓灭,然后沉思起来,注视着火光。他很喜欢看火光。老早以前的习惯了,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我们捆扎了一个木筏,安稳地在大河上搭着它顺水而上。庆幸这么远的距离我们不用走潮湿、荒凉的冻土,并且我们还将处于所有的巡逻和警卫区外。
“走了一天,或是划桨,或是撑杆,在春天涨潮的河水里,我们本来就够胆大包天的了。可是我们想快点,快点前进!因此我们漂得特别来劲,木筏下浪花飞溅、波涛汹涌的时候,我们一点都没有在意。根据我们粗糙的地图,这个几乎还是无人区的地方平坦、笔直,各方面都很安全,但是普托拉那山的一个支脉偏向着河流。我们听说过这座山,可没想到偏斜得这么远。总之,这条笔直的、波荡起伏的河流上出现了一个个的石滩。我们这些陆地上的人发现它们时,已经无能为力了。木筏天旋地转,冲上了石滩,四周一片嘈杂、轰鸣,河水钻进石缝,顺流而下。我叫同志们躺下,抓住木头,自己也这样做了。可是我们抓不住木头,木筏散了架,顺着腾起的白色的巨大浪花崩裂进了翻滚的水槽。木头撞了我一下,于是我抓住了它,头晕目眩地顺着这条深水槽漂着。槽岸像陡峭的墙一样立在河上。好像悬崖下有一个血淋淋的人一跃而上,喊了一声,不见了。我抓住木头,划到那个地方,但是在那什么也没看见,我自己却已经糟糕了,冰冷刺骨。
“这时我想起了上帝,如果他没有完全忘记我们,他有罪的奴仆,就让他把脸转向他们中的一个,帮助他。是否是上帝的祷告和命运延续了我的生命。这根木头把我拖上了岸。在河水冲刷的石岸上醒来,我眼前便出现了一对目不转睛的眼睛。我呻吟了一声,坐了起来,一只北极狐从我旁边跳了出去。它干瘦的身上的碎毛已经褪色,人肉和当地的小野兽成了它们的美食。这只北极狐嗅着,等着能开始对我下手。
“若不是我们中的一个人想到把火柴盒用松焦油浸泡,用树脂封起来,我那夜可能就死掉了。黑暗中我成功地拢起个火堆,也不是火堆,是拢在砾石上的枯死桦树残枝的火苗。我烤了会儿火,然后在河水冲刷过的岸上晃荡起来,在石头缝里划拉了些干燥后能用的湿漂木。我在火堆旁考虑了自己的处境,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和还剩下了什么——靴子、囚服外衣、裤子、衬衣、内衣,我就穿着这些,也就剩下了这些衣服,连帽子都没有。外衣口袋里有一对钩子、插着针线的小针线袋、一块水泡过的面包干,一小把湿烟叶和我马上开始烤干的一片报纸,它泡得快成了纸浆。
“一整夜我都在等着从石头上向火堆走来的喊声、脚步声,我不想相信我的朋友们都死了。哪怕有一个能幸免于难呢。早晨我顺着河岸走,发现了我的一个同志不幸遇难。他躺在水边,腿断了,脑袋破了个窟窿,还有热乎气。他口袋里有两只小钩子、火柴、折刀、针线包、一罐烟叶,裤袋角有水泡过的一块糖。我用石头安葬了我的同志,把石板紧紧地压在上面,以防北极狐吃掉尸体,又向他请求饶恕,只让他穿着内衣。我又在石滩上待了一夜,等着第二个同志。
“这段时间,我用同志的衬衣缝了一个口袋,用裹脚布缝了一个像帽子似的东西,给口袋做了根背带。然后收拾起他的靴子和死者的衣服,我只是晚上穿。开始时我顺着河岸走,再就是晒太阳,太阳一天天热了起来。顺着河边,没法在相互碰撞的大冰块上走。溪流和深河床涨满了冰水,它们任意奔流,闪烁发亮。
“两天后我重新来到那条河、那个石滩。我在冻土和它少见的那些小岛上打转,并不害怕、气馁。这条河、这些没有生命的石头对于我舒适得已经有了某种魔力,是的,这儿有柴火,真是难得的、令我欢喜的东西。躺在冰凉的石头上,我从岩石上看着下面。先是看到了石头上的雨衣,然后是鱼群,下面是像镜子一样闪光的东西,它可能是个有酒的背壶,也或许是只小锅,我是太需要它了。我可能摔死、抽筋淹死,可还是得把这个东西弄来。
“我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弄来了!你们想不到我弄到了什么啊?斧子!我乐得直哭,对自己说,有了斧子我就不会完蛋了。再也不会烦扰无限仁慈的上帝,我会想起已经忘记的祈祷,在上帝的保佑下来到叶尼塞河。
“我又一次试图深入冻土,也再次相信了,春天的冻土不仅没有笔直的路,任何路都没有,江湖和小河逼得人只能原地绕圈、打转。
“况且,我算什么呀?你们要比我更清楚扎波利亚里耶。经验丰富的人假如倒霉落到了那里,他得钩鱼,养足精神,等待春汛过去。我却是一直地走,一直在折腾,走了一星期的路后见到了远处森林。我都不想相信,我想我看到的是冻土带的落叶松林或者石山的残丘,这可能说明我远远地偏向了北方,已经没有力气回去,回到工地,回到诺里尔斯克。靠吃没盐的鱼、去年的野果和苦松子是撑不了多久的。
“信仰和上帝的佑助使我信心大增。我走向森林冻原,然后进入了茂密的森林。真是白欢喜了。这里已经解冻,蚊子满天飞。它还不厉害,烟雾般在脸上留下个记号,还可以摆脱它,但是天气热起来会怎么样呢?甚至想都不敢想啊。
“并且我已经失去了几个钩子,因为狗鱼根本不懂得害怕,它们只知道自己什么都能任性地咬住,没人敢抓住它们,它们缴了我的械。我的捕鱼简单又粗野。用钩子抓两三条鳊鱼,把一条放在有铁丝保护的鱼钩上。这样的渔具我们刚入冬就做好了,带着乱动的小鱼斜着放进湖底或者河底。狗鱼立刻从藏身处像鱼雷似的飞了出来,这里两条或那里三条,飞快地咬住鳊鱼,咀嚼着使劲地游向黑黑的水底残株或者陈草泥浆,一边在路上吞食着猎物。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拽住钓鱼线,狗鱼上了岸,却不松开咬住的猎物。它好长时间都不明白自己在哪,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它在没有水的地方。如果是用不上渔具的鱼,我就用棍子赶它。我曾抓过鲫鱼、高白鲑、白鲑,甚至在一个清澈的湖的沙土水底里碰上条鲟鱼,可是实在是吃腻鱼了,都没法看它,咀嚼着就像野草。
“我曾感冒得很厉害,开始衰弱下去。但这时我遇上了雪松林,虽然长在北方,细细的,可真的是雪松林,特棒的树。它们下面沉睡着干爽、温暖的树枝、松子,就算是苦的,是往年的松子,也还是食物啊。也开始在林子里遇到越来越多的去年的越橘果。
“有一次我发现了只濒死的鹿,躺在棕色淤泥沼泽地的湿坑里。它吃光了周围的灌木、地衣、苔草,连带草根,啃土,一直啃到了冻土层。鹿腿的开放性骨折处爬满了蠕虫,它们在鹿腿皮下已经进到了鹿光滑脱了毛的腹股沟。野兽的骨头向外露出,有股味。鹿看见我,在泥坑里打起颤来,它试着起来,可是随着使劲抬腿的呻吟声,又摔倒在泥里。
“担心鹿在我用斧子打它前咽气,我眯缝起被小飞虫叮咬充血的眼睛,猛劲地向坑里打去。
“我在被打死的鹿旁待了几天,假如没有让人发怒的小飞虫,还会再待下去。我用鹿皮给自己裁了个睡垫,又做了几个暖和的靴子垫,还有主要的是,浸泡后又裁出了几条细鞣皮带,抽出野兽的跟腱,用它们修补衣服、鞋,甚至打算用作钓线。当然,我早就知道迷路了,失去了所有坐标,因为愚笨不记得记号,但是不想承认这些,仍然希望着,瞧,我一定能到叶尼塞河,我不能错过这个伟大的主干道,上学时人们就这样称呼它。可是,泰梅尔冻土、扎波利亚里耶的原始森林太大了,以致叶尼塞河可能迷失其中,对于如此广阔的空间而言,人就是只蚊子、蚜虫和一根草。
“假如你们这些北方人不知道北方森林和冻土,不知道在里面迷路了是什么样,我可能就讲给你们这一切了。但是我看你们都见多识广,你们的孩子也不是公子哥儿。只想说,对未来充满了力量和信心的我,不只一次地后悔没有和我的同志们一起死在那里,死在石滩。
“不知道几点,几号,月,日,但是森林冻原的花已经谢了,鸟儿歌唱的春天已经过去了,雌鸟在窝里,掉毛的雄鸟躲在堡垒里。我从雌鸟窝掏出蛋吃了,如果窝的主人在,就抓来在火上烤了。我用棍子追赶打到几只掉毛的山鹑和松鸡,把鸟连同羽毛、内脏埋到了火堆下面的地里,开始时充满了恐惧,后来就几乎无所谓了,往最后一盒火柴里看了看。除非天气不好,我已经不是每晚都生火了。当剩下最后一根火柴时,我决定最后再生火一次,然后就永远地躺在火边。”
逃犯用手捂着眼睛,他的喉咙里有什么呼噜呼噜地响了起来,我们明白了,他在强忍着喊叫和哭泣。爸爸把烟袋递给了来人,他摸索着接了过去,吸了一口,说道:
“谢谢您!上帝保佑你们和孩子们……”
“您还吃点吗?”我打断了来人的话。
“不,不,谢谢,孩子。上帝保佑你,在这个坏年头,不要玷污,不要触怒一颗仁慈的心。”
“或许来点咸鱼?”
“不,不,盐。”
我给了逃犯一小桦树皮的盐,他小心地捏着盐,放进嘴里,又甜又痛得发出哞哞声,盐使皲裂的嘴唇痛苦万分,露出坏血病的牙床。
“唉,我们多么没心没肺啊!”他喊了起来。又吸了一点盐,他大声地,近乎发誓一样地想让我们相信:
“如果我能活到好日子到来,我会弄一个角落,全铺上盐。这是盐啊!……不,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盐!你们有很多盐,几整桶,你们挥霍它。但是不该,不应该,特别是孩子们,要让他们知道这个,让他们感受我们的痛苦。像通古斯人所说,上帝救命……唉,我们多么没心没肺啊!会有盐,会有面包吃,可是——心呢!……
“嗯,是啊,再一次抱歉,天亮了。我让你们没睡成觉。可,可是,我早就没有,或许也不会再有这么好的听众了……
“不知道是发生了谵妄还是鬼使神差,我开始感到林子里还有什么人。没有脚印,没有火堆的痕迹,没有烧过的火柴,可就是感觉,我旁边有人跟着或者在打转。不,不,我已经不怕邪了,我想这是我的死神在头上转呢,缩紧圆圈,散发出坏牙病、腐烂和坏血病的气息,想要我从痛苦中解脱。我根本不怕死,不怕鬼魂,仍然敬重生命,需要生命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那些在极其可怕的拷问室里、在服苦役的我的那些战友,他们有的已经死了,有的正在死去。假如不是这样,有一次我真的就不从鹿皮垫子上起来了,林鼠、北极狐和别的小动物会连同碎皮子一起吃了我,就完事了。可是我还在抗拒。意识已经模糊,血几乎被蚊子吸到底了,走了调儿地干咳,我穿着烧坏了的脏衣服,走呀,走呀。多少次已经看到了叶尼塞河,走近了它,洗脸,洗手,喝水,幸福得直哭。可是,这原来只是个湖,封闭的水塘,像通常所说的又得重来一遍了。
“蚊子、小咬和蠓虫儿闹得我头昏脑涨,我尽量在夜里走路,特别是在荒凉、静止的泰加林,蒸汽和小飞虫弄得人都没法呼吸。白天我找到个通风口,倒在睡垫上,变得冒冒失失、心不在焉。小飞虫搞得我迷迷糊糊,无力地哀号着。孤独摧毁了我,我朝天上叫喊着,用拳头威胁着它。
“我剩下了一个钓钩,打满结的钓鱼竿、四根火柴、一把斧子和一把刀。都是抱着斧子睡觉,它成了我最信赖的朋友和救星,我甚至和它聊天……
“瞧,蚊子嗡嗡叫的夜里,我看见了泰加林闪烁的光亮,就想,这是做梦,是幻觉,开始大声地让自己相信,这是天的反光,是星星在水里的反光。夜晚早就被浓雾冲没了,太阳缓缓地悬挂在慢坡徐徐的泰加,不落下来。
“我先是跑了起来,然后改成爬,终于看见一堆小火,便放轻脚步,接近火堆,藏在了树后面。火堆旁边的树枝上互相挨着睡着两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断定了这是‘自己人’。他们穿得没有我破烂,但也胡子拉碴,像个野人,蚊子在他们头上一团团地飞着。我是什么样呀?想起来都可怕。我咳嗽了一声,重又躲在了树后。两个诺里尔斯克人马上跳了起来,一个抓起了放在两个逃犯之间的斧头,另一个操起一把自制的刀。我简短地向他们解释了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还活着,就待这儿吧!’他们命令着我,又拨了下火。我走向火堆,顺从地待了下来。
“‘好,好呀!’两个陌生人摇了下头,扑向了我的袋子。
“‘盐?面包?烟?’
“抖落完口袋里的东西,他们郁闷地不作声了。然后用干青苔叶子和鹿香草卷了烟,吸了起来。那个又瘦又年轻、灰发、灰脸、灰眼睛,穿着灰色衣服的人,又疲惫又好奇地问道:
“‘游荡好久了吗?’
“人们叫他谢雷[16],是个可怕的人,一个劣迹斑斑的强盗,多次离开劳改营。四月时从惩戒营逃走了三个人。我们工地还没有人这么早地逃走。冒险鬼。但是看起来,他们失去了第三个人。这有什么呢?我们也是三个人一起跑的。
“是不是该说我是多么高兴见到了人啊,就算这些人是谢雷和什梅尔[17],反正一样都是人,命运将我们拴在了灾难中,用逃犯和秘密将生活联系在一起。谢雷和什梅尔也迷路了。但是他们顽强地走着,毫不迟疑地顺着扎波利亚里耶泰加林走。他们相信,朝南走早晚能到叶尼塞河支流,再顺着支流就到了父亲河叶尼塞,那里有人,有人生活,有地方也能找到人捞一把,能抢劫,能掠夺,搞到酒,搞到婆娘过把瘾。
“可是我高兴得太早了。命运让我们一起落难,但并没有让合伙人成为思想和目的一致的同谋。合伙人分成了两拨,少数派当然就是我。
“谢雷和什梅尔休息时,我钓鱼,抓些没有翅膀的小鸟,准备些蘑菇柄、草,用这两人的锅熬稀汤。最初日子里我们和睦相处。我相信,和这些斗士在一起我不会完蛋的,一定能到叶尼塞河,到了那里我们就不便在一起了。可是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从森林冻原脱身。衣服全穿破了,人也都消瘦了。鹿皮早已没毛,煮后吃了。我们抓旅鼠,松鼠,甚至幼鼠吃,煮蘑菇,这些都没有盐,没有盐啊!我们嘴唇失血,都板结了似的,里面散发出一股腐烂味。小飞虫咬人的脸、手脚、脖子直到所有露肉的地方,顺着它咬的地方开始溃疡。我们这伙人剩下了一根钓鱼竿和带着一个坏鱼钩的渔具。
“我们现在开始轮流钓鱼。谢雷和什梅尔睡觉时,我钓鱼、煮鱼,然后我睡觉,他们钓鱼、煮鱼。
“然而谢雷和什梅尔奉行的狼性法则很快让我知道,他们不再给我吃的,但我得无条件地给他们准备食物和柴火。你们想想,经历过我们那种突击建设工程后,和他们讲良心和德行,简直就是废话。他们比我强壮,保持得比我好,可我也没让自己完全衰弱下去,尽量在两个伙伴睡觉时,找到哪怕一点吃的东西。更倒霉的是,我弄断了最后一根鱼竿。我手里拿着鱼竿睡着了,鳊鱼啄起小蠹虫,突然一只狗鱼向它窜了过去。我被猛劲一拉醒了过来,一下子慌了,可是已经晚了。狡猾的狗鱼已经钻到水底,一路上把鳊鱼的头甩来甩去的,身后都是碎掉的麻纱钓线,鱼鳞一团团地升起。我的合伙人要打死我,可是我说渔具我藏起来了,不会说出藏在哪,假如他们想打死我。另外,我还有两根针,可以做鱼钩,是的,用折叠刀起子,可以烧热它,弯曲成钓鱼竿。我还能想法子结活扣抓鸟,抓浅滩上的狗鱼。
“这些使我的生命延长了一段时间。但是‘羊’这个可怕的词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我的意识中,虽然不能相信谢雷和什梅尔带着我是为了危在旦夕时把我吃掉。逐渐地成了他们的搭伴,我打听过那个绰号叫‘鼻子眼儿’的、他们的第三个同伴哪去了。谢雷和什梅尔想让我相信,就像我的同伴一样,他在过河时溺水死了,可很快他们觉得没什么可向我隐瞒的,也不值得撒谎,我躲不开他们,便讲了他们的抽火柴游戏,一根短的,两根长的火柴。“鼻子眼儿”抽到了短的。他是个无期徒刑的囚犯,经验丰富的步行者,老律贼,他像当代英雄一样恭顺地接受了命运的游戏。把刀放在胸前,压住它,求他们按压他的后背。谢雷帮他减轻了死亡的痛苦。
“搭伙人用斧子收拾好‘羊’,用火烤肉,一直坚持到鸟飞来冻土。我们没有成功地顺着冻雪壳走出冻土。滑雪板坏了,吃光了存的东西。以后,他们只有一根长火柴,一根短火柴棍了,已经不玩抽火柴棍游戏了,他们爱护火柴胜过爱护眼睛。
“这时我就出现了。自己撞上来的,是只真羊!没有角,没有头脑,鬼送来的祭物。
“有天夜里,谢雷和什梅尔两手空空地回到火堆旁。他们还不会结活扣捕鸟,神经不发达,习惯于什么都用蛮力。野果还没熟,坚果带着白浆,鸟展翅飞翔,在泰加林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谢雷和什梅尔无力地倒在了火堆旁。‘啊?’什梅尔闭上眼,说道。我明白这个‘啊’的意思。他开始毫不隐瞒地祈祷了。‘算了,我们睡觉吧。或许夜晚就会冒出什么来了。不要看见这个死东西了!全身都是疮痂病!……’‘烘焦了他!’‘呸!’谢雷吐了口痰,‘尸体好嚼!……’‘我们连尸体都没有。我们自己很快能制造出尸体……’‘去死吧!先不让你蹬腿,先活着!抱抱地婆。睡吧。我们休息好,就开工了……’
“谢雷的身体比什梅尔弱,但精神要强一些。什梅尔凶狠得可怕,却不够机灵。
“我等到火堆的火小了,我的同伴呼呼大睡之时,暗自说道:‘上帝饶恕你们,伙计们!’爬着离开火堆,一跃而起。‘突然间力量大增!’拔腿就跑。仿佛记得我甚至喊了起来,觉得好像后面有人在追。我记得跑进浓雾里时,甚至来不及高兴,就无力地倒下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我睡醒后看见雾气中涌出一股巨大、宽阔的水流。顺着沙岸流淌着静静的湖水。我向水里看了一眼,就急忙闪开了。水中的我双眼发炎红肿,看起来已经不太像个人了。
“巨大的水面上,风儿吹来,海鸥盘旋,成群的小鸭在游水,有东西一直在动,倾斜的地平线外烟雾缭绕。‘这难道不是叶尼塞河吗?’
“我怀疑着,晒起太阳,歇息着,摆脱了严重的小飞虫叮咬,很快就又睡着了。冲上沙滩的浪涛打醒了我。我跳起来,看见了水上河岸口黑黑的轮廓。什么都弄不明白,可是有种清楚的意识已经完全涌出、冲击着我:‘我到叶尼塞河了!我到叶尼塞河了!叶尼塞河上行驶着轮船!……’
“我早就不相信奇迹了,直到在内燃机船的船舷上读到‘斯大林号’,没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船上有乘客、妇女、儿童,有人向我挥手,可我没法挥手回应。
“浪涛和眼泪使我浑身湿透。我跪在潮湿的沙滩上,向大地鞠躬、祷告,感谢上帝赐予我奇迹——生的奇迹!于是相信,在那一刻相信,船上的人是特别幸福的人。我因为恶意和误解遭受了痛苦的考验。我需要、需要找的正是总书记、正是这位公正的人,这艘美丽的船就是完全正确地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会听我讲话,他会理解我。他本人曾被流放这些边远地区,自己逃离了这里,受尽所有的凌辱。他,只有他能够拯救所有人,能够消除这个国家和痛苦不堪的人民的沉重灾难。”
来人坐在渐渐熄灭的炉火边,手里捧着搪瓷茶缸。一天中最洁净的光线无意间从窗户透进木舍。逃犯看了眼窗外,喝光茶缸里的剩下的热茶,着急地说道:
“嗨,你们还要再听些什么吗?谢雷和什梅尔紧跟着我也走到了叶尼塞河,比我更上游一点。我很快发现了他们的‘足迹’——夏季去捕鱼的特里同[18]打劫的帐篷,帐篷后被杀死的狗,被奸杀的衣衫不整的妇女。显然就是这两只胡狼把那个渔民打得落入河里,拖轮队找到渔民救了他。这两个逃犯在帐篷里搞到了吃的、盐和衣服。都是土著渔民从冻原迁移叶尼塞河两个多月要穿的衣服。搞到了枪,就是吓唬你们的枪。枪里可能已经没弹药了。好在你们没和他们打起来,他们会把你们锁在木舍里,然后放火烧了木舍。他们‘自由自在’,他们进到居民区里‘闲逛’。他们会继续逃亡,绕过大的村镇和城市,奸淫掳掠到冷天,然后投降。他们没有任何目的和任务。我顺着他们的足迹走,公开进到村镇。两次被拦住,送到了村苏维埃,两次被放了。我不偷,不盗也不隐瞒我的意图。上帝保佑放了我,所以我相信自己能比谢雷和什梅尔走得更远。仁慈是我的动力。我会到达莫斯科,无论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同志们的记忆和人们的痛苦都让我完成这一职责,或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后最主要的职责……再给我点盐!”
逃犯嘬了好几次盐,在炉旁蹲着摇晃着,好像想好了似的大声说:
“反正不该当着小孩子们的面……”
“我们的孩子在伊加尔卡长大。”维索京回应说,并留心听了听外面。“刮风吗?刮风,刮风呢。天气一直不让我们完成计划。应该离开这片泰加林。哪都不让人消停。是啊,孩子也该上学了。”
“是,是啊,秋天到了!”逃犯从炉子那应声答道。“该抓紧了,冬天前我要是出不去扎波利亚里耶,就完蛋了。”
“爷们,睡一小会吧,然后就走。会有伊加尔卡来的采松球和浆果的人,鬼使神差,突然会有巡逻队的,我们也没有好下场。”
“是,是的,您是对的。我就走,就走。请给包盐,给块面包吧,还有剪刀——头发野人样了……”我爸爸说道:
“来吧!我会一点点。”
逃犯坐到木舍中间的凳子上,爸爸给他系上一块麻袋布,便在顾客四周忙活起来,剪刀喀嚓喀嚓地响了一阵,但不是平时剪的那么有条有理。
我把剪下的头发打扫进了炉子。
维索京往麻布口袋兜子里放了盐、小白面包和一盒火柴、一块糖,一边说着“瞧,多么丰盛”,把袋子给了来人。
“谢谢!上帝保佑你们!”
“不客气!上帝也没啥用。天晓得,我们明天会怎么样呢?”
“别生气,别对至高无上的主发火——天有不测风云……不应当这样。不该活着没有宗教信仰。”
“该在哪坚定它,坚定信仰呢?在你那吗?”
“是啊,哪怕在我这儿呢。我没有失去信仰,甚至在死亡的边缘,在冻土带。我追求公正,上帝会帮助我的。”
“好的,好,追求吧。我们在这,在伊加尔卡,看够了这种公正,公正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不,不,不,爷们,恨世者无法战胜人间自古以来的善良。现在,他们毁掉的不是一切,不是所有的人。不是所有人,不是所有人。无论多么奇怪,知识分子阶层,就是被监狱和劳改营里残忍的暴徒仇恨、最不幸的这部分人中,有着如此坚忍不拔的人。他们以其刚毅震撼了嗜血成性的屠夫。你们自己想想,被殴打、关禁闭、饿得几乎失明的老哲学家向劳改营负责人和政治副队长宣称:‘我是囚禁不了的。是你们被永远地囚禁……’‘怎的?’负责人公民哈哈大笑地说:‘瞧着,上级马上进来,你们会一跃而起,两手按在光头上。我呢,怎么坐在凳子上,还是那样坐在那,继续思虑着以前没来得及考虑的事情。我会考虑人类,考虑你们,因为你们是不幸的、误入歧途的败类。你们就没啥可想的了,你们失去了思考的工具……’”
“是啊,你讲得很好,庄稼人、农夫则被带上了枷锁,痛苦不堪。”
“反正善良和忍耐会解除恶的武装,会消灭恶。”
“你痛苦地解除了什梅尔和谢雷的武装吧。”
“是,是的,您是对的。这些人甚至连上帝的话也听不进去。他们已经是新时代的产物了。”
“是的,他们永远是老样子。并且他们也有信教的父母,农村人,可能也是无产者,但是都一模一样。”
“但愿不要如此,不要如此啊!爷们,即使谢雷和什梅尔,还有他们的造物主要开始统治世界。”
“当然,当然了,但愿不要如此。”
“好的,上帝保佑你!继续干吧,风好像停了,我们很快要去捕鱼了。”
中午时,我们去捕鱼了。跛脚的人已经不在澡堂里了。上小船后,我们看见了他,右脚瘸得很厉害,离开木舍两公里左右。他朝着波洛伊镇走去,顺着河流往上游走向自由,走向被冤枉和被压迫者的庇护者。唉,他还要走很远很远,还要走很长时间,才能到达公正之地。霜融化了,河岸上升起股薄雾。很快,跛脚的人在河水冲刷过的岸上跳了起来,渐渐变小的浪涛拍打着波光闪烁的河岸。他离开了河岸,像蛾子一样飞着,在淡蓝色的烟雾里盘旋……向上飞腾。
……他在库别科沃村睡觉时被抓了,这个村子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郊外。他们将他送了回去,加了五年刑期。他又逃跑了几次,在一次逃跑中冻坏了脚掌。治好后被派惩戒劳动,去了道碴采石场。他再也不能从扎波利亚里耶逃跑了,从诺里尔斯克逃跑也一年比一年困难起来。城市有了苏维埃现代工业的面貌,劳改营、囚犯区、铁丝网、荷枪实弹的警卫岗棚等都与城市分开,修筑了防御工事,加强了武装。壁垒森严的各个部门设置在舒适的房屋里,有暖气,有电,有政治处和科、股,它们建在城市中心。一切都顺顺利利,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稳固而长久,内部人民委员部工作人员坚定地相信会永远如此。
“前”押解员祖比洛负责带惩戒营上工,他的消遣就是让糙皮病少年从采石厂垂直的墙上跳过去再立刻起身跳回来。采石厂的斜坡塌了,少年绝望地手脚划拉着,爬着,动弹不了。
高兴的押解员笑得两肋直疼,把绳子的一头扔给少年帮他起来。但是被折磨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公民领导”,那个人就把他放了下去,上下牙像枪闩似的上牙打着下牙,开心地笑着:“喂,快上来!喂,到了,真快,真快!……”
“停!”头发斑白、绰号“瘸子”的受惩戒的军人叉着两腿突然走来说道。
押解员凶猛地翻着白眼,朝着“瘸子”拉动了枪闩,可是还没来得及射击,空中闪过一把大锤,一堆灰白的新砂砾上,像是倒出来的发面一样,一小把更灰白的纷纷扬扬的土块掉了上去:押解员短了一截的身体冒出了血,军裤的棉裆变黑了。祖比洛的忠实朋友和助手——警犬汪汪叫了一声,深深地哀吠起来,突然冲向采石厂,一分钟后已经抓挠着广阔的冻土了。
瘸子说:“谢谢,弟兄们。”他拿起祖比洛的枪,用三声枪响唤来了卫兵队长,没等他走近,就喊了起来:“杀死押解员和队里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打死了他!”
瘸子手上拿着枪,猛地转身朝着采石厂翻了个跟头。
卫兵队长和上气不接下气的看守朝着采石厂悬崖跑去,只听一声:“斯大林同志万岁!”紧接着严寒中传来了孤独的、没有回音、啪的一声枪响。
[1] “花早已干枯,失掉了芳香”,普希金诗歌《一朵小花》(1828)中的诗句。
[2] 意为:“先生,这是什么?”
[3] 俄罗斯民歌。
[4] 彼季帕(1819—1910),法国芭蕾演员,19世纪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最著名的编导,俄国古典芭蕾奠基人。
[5] 俄罗斯民间舞曲。
[6] 阿瑟·黑利(1920—2004),英国(同时拥有加拿大籍)畅销书作家。
[7] 约翰·厄普代克(1932—2009),美国作家。
[8] 皮埃尔·埃利奥特·特鲁多(1919—2009),加拿大第15任总理。
[9] 指北极圈内以及温带、寒温带的无树平原,是寒带地区的地带生物群区,地下有永冻层。
[10] 普加乔夫,十八世纪俄国农民起义领袖。
[11] 谢苗·米哈伊洛维奇,即谢苗·米哈伊洛维奇·布琼尼(1883—1973),苏联元帅。
[12]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13] 乌克兰语,意为“都会做得好”。
[14] 指垂死的囚犯。
[15] 尼禄·克劳狄乌斯·德鲁苏斯·日耳曼尼库斯(37—68),古罗马帝国的皇帝,历史上有名的残酷暴君。
[16] 谢雷(cepыn),俄语原意“灰色的”。
[17] 什梅尔(Шpь),俄语原意“(劳改营)值班员”。
[18] 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海王波塞冬和海后安菲特里忒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