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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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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克塔我们走进一间小餐馆,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所以感觉特别冷。我们点了咖喱、豆子和咖啡。

然后我们又骑车上路。现在骑上了高速公路,车速很快,路面潮——湿。今天我们不必急着赶路,慢慢骑到旧金山就可以停下来休息了。

在雨中迎面驶来的汽车投射出奇怪的光影,雨滴像子弹一样打在头盔上,把车灯折射成奇特的弧形,这是二十世纪的美国。我们现在身处的就是二十世纪,也该结束这个二十世纪斐德洛的奥德赛之旅了。

下一堂哲学课是在南芝加哥的有大圆木桌的教室里,助教宣布哲学教授生病了。过了一个礼拜他仍然在生病,留下来上课的学生有些惊讶。人数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他们径自走出去喝咖啡。

在咖啡店里,一位斐德洛一向认为非常聪明但有些自以为是的学生说:”我觉得这是我上过的最不愉快的课。”他似乎像女-人一样小心眼,把责任推到斐德洛身上,认为是他破坏了他美好的经验。

斐德洛也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他等着别人对他的攻击,但是没有人这样做。

其他的学生似乎也意识到了斐德洛是事情的起因,但是他们没有对他怎样。

有一位年长的女士问他为什么要来上这门课。

斐德洛说:”我也在思考原因。””你是全日制的学生吗?”她问。

”不是。我在海军码头那边当专职老师。””你教的是什么?””修辞学。”她停住不再问下去。桌上的每一个人都看着他,大家都不发一语。

十一月逐渐过去。黄色的叶子逐渐飘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抵御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已经开始下雪了,初雪融化,只剩下单调无聊的城市等待冬的降临。

在哲学教授缺席的这一段时间里,斐德洛研究了另一段柏拉图的对话。它的主题是斐德洛。这个名字和我们的斐德洛毫不相关,因为当时他并不是用这个名字。这位希腊的斐德洛并不是智者,而是一位年轻的演说家。在对话当中,他被用来衬托苏格拉底。这段对话是讨论爱的本质以及哲学修辞的可能性。显而易见地,斐德洛并不是非常聪明,而且在修辞方面相当笨拙。他引用了演说家吕西亚的一段很糟的讲词。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不过是替苏格拉底铺路,反衬出苏格拉底接下来的演说有多精彩。

再接下来的更精彩,可以算是柏拉图《对话集》当中最好的一段。

除此之外,斐德洛比较突出的就是他的个性。柏拉图常常根据这些人的个性称呼他们。在高尔吉亚那段对话里有一位年轻、爱说话、天真又性情好的次要角色,他叫做宝勒斯,希腊原文的意思就是小马。而斐德洛的个性和他不同,他不属于任何宗派,他更喜欢乡林的宁静,而非都市的嘈杂。他的个性很激进,几乎到达危险的边缘。有一次,他差一点用暴力威胁苏格拉底,所以,斐德洛在希腊文中的意思就是狼。在这段对话当中,他被苏格拉底所提出的爱深深吸引,因而被驯服了。

我们的斐德洛读了这一段对话之后,被其中诗意的意象所感动,但是他并没有被驯服,因为他在其中还找到了一丝虚伪的气息。对话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用来批判修辞学所诉诸情感的世界。热情被视为了解的毁灭者,而斐德洛在想,是否从这儿开始,对热情的批判就深深埋藏在西方思想之中。古希腊人思想和情感之间的冲突,在其他地方也曾被描述成希腊人性格和文化的基础,这一点很有趣。

下一个礼拜哲学教授仍然没有出现,于是斐德洛利用这一段时间加紧在伊利诺伊大学的工作。再下一个礼拜他在芝加哥大学对面的书店里,正准备去上课,突然看到两只黑碌碌的眼睛穿过书架望着他。当他看到脸的时候,他发现那就是早先在教室里替他受过的无辜学生,后来就没有再来上课。他脸上的表情似乎透露出一些斐德洛不知道的事。斐德洛想走过去和他说话,但是他转身走开了,留下困惑的他。这时他只觉得很疲倦,他要在伊利诺伊大学教课,还要在芝加哥大学和整个西方思想体系抗衡,这逼得他每天必须研究二十个小时左右,因而疏忽了饮食和运动。或许只是因为疲劳,他才觉得对方的表情很怪异。

但是当他过马路到对面教室去上课,对方却尾随在后面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斐德洛到了教室等教授进来,很快那位学生也跟进来了,他悄悄在教室后面坐下来。都很多个礼拜没来上课了,他现在不可能得到任何学分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斐德洛,似乎在对着什么微笑。

从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斐德洛突然明白了——他的腿紧绷起来,双手也在颤-抖。在门口出现了一副仁慈的笑脸,站在那儿的正是委员会的主席,由他来接替下面的课程。

这就对了。现在就是他们把斐德洛赶出去的时候了。

这位主席大方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和一位似乎认得他的学生谈了一会儿。他面露微笑,然后把视线转开,巡视了一下,似乎在找寻熟悉的面孔,然后他点点头,又低声笑了一下,等待上课铃响。

这就是那个学生又回来上课的原因,他们已经向他解释过为什么会突然攻击他。然后为了表现他们是好人,就让他坐在旁边看他们攻击斐德洛。

他们要怎样进行呢?斐德洛早已知道了。首先他们会在学生面前运用辩证法,以显示斐德洛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了解是多么薄弱。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很明显地,他们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了解,比斐德洛多上百倍,因为这是他们一生的研究。

然后,当他们运用辩证法把他完全击倒之后,会告诉他要不就乖乖听话,要不就滚出去。然后他们又会再问一些问题,而且他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于是他们就会宣布他的表现太差劲,根本不需要再来上课,必须立刻离开教室。当然,很可能会有一点变化,但是这是基本模式。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容易。

然而毕竟他已经学了很多,这正是他来这里的用意。他可以用其他方法表达自己的论点,这样一想,他就不再紧张,平静下来了。

在上次看到主席之后,斐德洛把胡子留了起来,所以主席一时没能认出他。

但过不了多久,主席很快就会发现他。

主席小心地放下大衣,在大圆桌的另一边拿了一把椅子,然后拿出一只旧烟斗,把烟丝塞-进去。塞-烟丝的动作足足持续了半分钟。你可以看出来,他常常吸烟。

在他巡视班上同学的时候,他微笑着用一种几近催眠的眼神注视每一个人。他觉得教室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是他又加了一些烟丝,一点儿都不慌张。

很快,最后的时刻来临了,他把烟斗点燃。不久整个教室都充满了烟味。

他开口了。

”根据我的了解,”他说,”我们今天要开始讨论不朽的斐德洛。”他一个一个地看学生,”对吗?”班上的学生有些-羞-怯地点头。他十分具有震慑力。

于是主席为哲学教授的缺席道歉,然后提出自己讲课的方式。因为他已经研究过这一段对话,所以他会提出许多问题,然后从学生的回答中去了解他们研究的情况。

斐德洛认为这个方法不错。通过这种方法,教授很快就会认识每一位学生。

很幸运地,斐德洛研究得很透彻,几乎要把它背下来了。

主席说得没错,这是一个不朽的对话。开始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是它会给你越来越强的冲击,就像真理一样。

在这里,斐德洛所提出的良质似乎被苏格拉底形容为灵魂、自动自发的能力,以及所有一切的源头。这二者之间没有冲突,因为在一元论的哲学思想当中,是不可能产生任何冲突的。印度的一元思想和希腊的一元思想是一样的,如果不一样,那就是二元了。而一元论之间所产生的差异主要在于”这一位”的特性,而非”这一位”的本质。由于”这一位”是万物的源头,包含了一切,所以它不可能用这些事物来定义,因为不论你用什么去定义它,你所用来定义的事物都无法达到”这一位”的层次。”这一位”只能通过比喻来描述,而苏格拉底则选择用天地的比喻让人明白,如何利用两匹马拉的车把人拉向”这一位”。

但是主席现在要斐德洛旁边的同学回答问题,他是在用饵引诱他,刺激他反击。

然而因为他问错了人,这个学生并没有对他进行攻击。主席觉得很生气,斥责他下回应该把材料研究清楚。

现在轮到斐德洛了,他很冷静,现在该由他来解说这一段对话了。

”是否能让我换个角度回答。”他说。

这也是因为他没有听到前面那位学生说了什么。

主席认为他这么说无异于是对前一位同学的指责,就笑着但是语带轻蔑地说:”这个主意不错。”斐德洛继续说:”我想在这一段对话里,斐德洛的特征就和狼一样。”他说的时候声音很大,语气也有些愤慨。主席几乎被激得跳起来了。

”没错!”主席说,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知道,他现在认清楚这个留了胡子的学生就是要攻击他的人。

”斐德洛在希腊文里的意思的确是狼。你说得很对。”他开始恢复平静,”继续说下去。””斐德洛见到苏格拉底的时候,苏格拉底只熟悉城市的生活,于是斐德洛就带他到乡间去,然后开始背诵一段他崇拜的演说家吕西亚的讲词。苏格拉底要他念出来,他照着做了。”主席说:”且慢!”这时他已完全恢复了冷静,”你说的是情节而非对话。”于是他叫另外一位同学回答。然而似乎没有任何人知道怎样的回答才能令主席满意。于是主席带着略为悲哀的口吻说他们下次必须预习好,这一次只好由他来替他们解释。于是,他造成的紧张终于得到巧妙的缓解,而整个班级也在他的股掌之间了。

于是主席继续专心地解说对话的意义,斐德洛也十分注意地听。过了一会儿,有一件事使他分了心,因为有一种错误的思想悄悄地溜了进来。刚开始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然后他才知道,主席完全忽略了苏格拉底对”这一位”的描述,而直接跳到马与车的比喻上。

在这个比喻里,追寻的人想要接近……”这一位”,他由两匹马拉着,一匹是高贵的白马,性情温驯,而另外一匹当然是顽固热情的黑马。这匹白马永远帮助他奔向天堂之门,而黑马则永远带给他挫折。主席还没有说出来,但是他即将宣称,这匹白马就是温驯的理性,而这匹黑马就是黑色的热情。他正要进一步说明,但是,突然,错误的思想涌现出来了。

他坐正了然后重复地说:”现在苏格拉底向神明发誓,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他已经发誓,自己所说是实话,那么,如果接下来他说的不是实话,他就无异于丧失了自己的灵魂。”这是陷阱!他用对话来证明理性的神圣,如果这个论点得以建立,他就可以直接研究理性究竟为何物,然后看啊,我们又落入亚里士多德的国度之中了。

斐德洛举起手来,手心向前,肘放在桌上,他的手还没有发抖,他现在显得很平静。斐德洛知道,自己这么做就是签署了自己的死亡宣言。但是他也知道,如果把手放下就是签署另外一种死亡宣言。

看到他举起手,主席有些惊讶,有些困惑。但还是让他发言。

斐德洛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比喻。”大家都没有说话,主席很困惑地问:”什么?”他的法力已经被破解了。

”有关车子和马的描述都是比喻。””什么?”主席又问了一句,然后大声地说,”它是真理。苏格拉底曾经向神明发誓它是真理。”斐德洛回答说:”苏格拉底自己说这是比喻。””如果你读过对话就会发现苏格拉底特别强调它是真理!””是的,在这个之前……我想是第二段……他说过这是一个比喻。”教材就放在桌上可以参考,但是主席十分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不可以去参考,如果去翻阅了,而且证明斐德洛是对的,那么他在班里就颜面扫地了。他曾经对学生说过,他们中没人仔细地研究过这本书。

修辞学得一分;辩证法得零分。

斐德洛想,太棒了,他记得苏格拉底这么说过。他完全贬低了辩证法的地位,这正是重点所在。它是一个比喻,所有的一切都是比喻,但是辩证学家不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主席忽略了苏格拉底的这一段话。斐德洛抓住这一点并且牢牢地记住了它,因为假使苏格拉底没有说它是比喻,他说的就不是”真理”了。

还没有人看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们很快就会明白。主席在自己的课堂里被攻击得体无完肤。

现在他无话可说。刚上课的时候,他靠让大家保持沉默建立起了自己的形象,现在这沉默反倒把他给毁了。他不知道攻击究竟从何而来,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活着的智者,只有死去的智者。

现在他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没有东西可以让他攀附。他自己的动力把他拖向深渊,当他终于找到可以说的话时,听起来好像来自于另外一个人;像是一个小男孩忘记了自己要背的课文,或者是完全背错了,但是还希望我们能放过他。

他想指责班上没有人好好研究过这段对话,想以此来吓唬他们,但是坐在斐德洛右边的人朝他摇摇头,很明显地,有人仔细读过。

于是主席支支吾吾地犹疑起来,似乎有些害怕学生们,也想在心理上和他们保持距离。斐德洛在想,这一场戏究竟会怎样收场?然后发生了一件不妙的事。那位曾经被攻击的学生现在已经不再天真。他开始嘲讽主席,然后问他一些讽刺的问题。主席本来就已经被斐德洛攻击得瘸了腿,现在可以说被打倒在地……但是斐德洛知道,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不觉得难受,只是很厌恶。当一个牧羊人杀了一匹狼,然后带着牧羊犬去看狼的尸体时,他必须小心谨慎,避免犯任何错误,因为这只牧羊犬和狼之间仍然有某种血源,这是牧羊人不该忘记的。

一位女孩子替主席圆场,问了他一些比较容易的问题。他很感激地接纳了这些问题,然后用非常冗长而缓慢的语调回答,想要恢复冷静。

然后有人问他,”什么是辩证法呢?”他想了一下,然后转向斐德洛,问他是否愿意回答。

”你是问我个人的意见吗?”斐德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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