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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和我睡了一晚好觉,第二天一早,小心地把行李装上了车。现在我们已经上路一个钟头了,准备去爬山。
谷底种的大部分是松树,还有一些白杨,以及阔叶灌木。就在我们两旁,高耸的岩壁陡直而上,偶尔眼前会出现一片阳光和草地,绿草沿着峡谷的溪岸生长,但是很快又被松树的阴影遮蔽。一路上地面都铺着一层松软的松针,四周一片宁静。
在许多禅学的书以及世界各大宗教的记载当中,我们都会发现这样的山岭、朝山的旅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种种故事。而实体的山往往能象征人们灵性长进的路。就好像那些在我们身后的山谷里的人们,大部分人望着灵性的高峰,但是一生从来不曾攀上过,只是听听别人的经验就已经很满足,而自己不愿意花费任何心血。有一些人则是靠着有经验的向导,他们知道最安全的路,因而能够很顺利地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但是还有另外一批人,不但没有经验,而且不太相信别人的经验,想要走出自己的路。其中很少有人能成功,但是总有一些靠着自己的意志、运气还有上天的恩典而做到了。
那些成功的人要比别人更明白,其实登山并没有惟一或是固定的路线,有多少这样的人物就有多少条路。
现在我想谈谈斐德洛探讨良质的意义,在他来说,这就好比开拓出一条到达灵性高峰的路径。我会尽量解说清楚,它有两个重点。
第一点,他不想建立一种僵化而系统的定义,所以良质的这一面是快乐的、充满成就的和富有创意的。他在我们身后山谷里的学校教书的时候,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如此。
第二点则是因为一般人批评他对于自己所探讨的内容缺乏定义,于是他提出对于良质的系统而刻板的定义,从而建立起庞大的思想体系。他绞尽脑汁地建立起有关生存的系统解释之后,让我们对它的了解远远超过了从前。
如果这真是一条通往山顶的新路,当然是需要的。因为三百年来旧的路都是一些捷径,而且因为自然的侵蚀改变了路径,而科学的研究也改变了山的形状。早期登山者开辟出来的路似乎能让所有的人都上山,但是今天在西方世界,这些路面对着社会不断的变动,都因为教条的僵化而封闭了。如果你怀疑耶稣或摩西所传讲的讯息,必然会招致大部分人的厌弃。然而如果耶稣或是摩西生在今日,不为人认出他们的身份,仍然传讲当初的讯息,他们的想法一定会受到质疑。这并不是因为耶稣或是摩西所说的不是真的,或者现代的社会出了问题,只是他们表达的方式已经和这个社会脱节,因而一般人无从理解。在这个太空时代,天堂在上的意义已经逐渐消失。哪里才是上方呢?然而,虽然因为语言上的僵化,这些老旧的路即将丧失它们的日常意义,甚至算是封闭了,但是这并不表示山已经消失了,它仍然在那儿,只要人有意识它就存在。
然而斐德洛提出的第二点形而上学的看法对他是一个打击。在他接受电击之前,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一切:金钱、财产、孩子。法院甚至下令剥夺他的公民权。他所剩下的只是对良质的梦想,一张通往山顶的地图。为了这张地图,他牺牲了一切。然而他被电击之后,连这个也丧失了。
我想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当时他脑海里在想什么,而且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他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断简残篇,还有四散的笔记。虽然可以拼凑成篇,但是仍然有许多无从解释的地方。
第一次发现这些资料时,我觉得自己好像是雅典郊外的农夫,很偶然地挖出了许多石头,上面有些奇怪的记号。
我知道过去有一整套完整的计划出现过,但是它远远超乎我的了解。一开始,我刻意避开这些资料,不想去深入研究。
因为我知道,这些石头会引起某些麻烦,我应该避开。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它们是一套庞大思想体系中的一小部分,而我也有无法言明的好奇。后来等我更有信心能对他的影响产生免疫力,我对这些资料就更感兴趣。于是我开始把许多片断按着它们显现给我的次序记下来,而不是按一定的系统。其中有许多是朋友提供的,已经有几千条了。但是只有一小部分适合这一次的肖陶扩。
所以这一次的肖陶扩主要的根基就在于这些资料。
要想完全了解他的思想要走一条漫长的路。尤其是我得从这些断简残篇中归纳出当初的整个结构。我一定会犯错,而且原先的记载也不连贯,为此我希望得到读者的原谅。在许多情况之下,这些片断都模糊不清,可能会产生许多不同的结论。如果有问题出现,就表示是我重建的结构出了问题,而不是他原先的思想。以后我可能会建立更好的结构。
我听到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有一只山竹鸡消失在树林里。
克里斯说:”你看到了吗?””噢!”我回他,”看到了。””那是什么?””山竹鸡。””你怎么知道?””它们飞起来的时候,就是那样拍打翅膀的,”我说,”我不太肯定但似乎没错,而且它们很接近地面。”克里斯说了一声”哦”。然后我们继续爬山,阳光透过松树林照下来,就有如教堂里那圣洁的光芒。
今天我想先提出斐德洛探索的良质的第一部分,属于非形而上学的一面。
这一面会让人颇为愉快。开始旅行总是令人愉快的,即使你知道结束时的情形不见得会这样。我想借着他上课的笔记指出,在他教修辞学的时候,良质对他来说是一个活生生的观念。
他这个人创意很多,所以他对脑袋中一无所有的学生十分头痛。刚开始他以为是学生懒惰,后来才发现情形并不是这样。他们就是怎么样也想不出可以表达的东西。
其中有一个女孩子,脸上戴了一副很厚的眼镜,想要写一篇有关美国的五百字短文,他一听到这样的题材就知道会有问题,所以就建议她把题材缩小,只谈波斯曼。
要交稿的时候,她交不出来,于是十分难过,她已经试过一切方法,就是想不出要写些什么。
斐德洛和她以前的老师谈起这事,他们的说法也跟他的印象一样。她很认真,也很努力,受过良好的训练,但却是个非常乏味的人。从她身上找不出一丝创意。她厚厚的镜片底下,无神的双眼好像做苦工的人一样。她没有骗他,她真的想不出任何东西来,因而对于她自己的无能十分难过。
这一点令他大吃一惊,现在换成他说不出话来。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子,他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那么就写波斯曼的大街吧!她很认真地点点头就出去了。等到下一堂课的时候,她变得更沮丧,甚至流下泪来。很显然,她已经好长一段时间都非常沮丧了,她仍然想不出有什么可写,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如果她想不出波斯曼有何可写之处,她应该想得出来大街上有何可写。
当时斐德洛颇为震怒。他说:”你根本没有去观察。”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因为意见太多而被学校解雇的事。每件事都有无穷的假设,你观察得愈多你看到得就愈多。她还没有开始观察,然而她并不明白这一点。
他很生气地说:”那么就把主题缩小到波斯曼大街上一栋建筑物的正面墙壁。就拿歌剧院为例,从左手边上面的砖块开始写。”她厚厚的镜片底下,眼睛睁得好大。
下一堂课她不解地交给他五千字的文章,”我坐在对街的汉堡摊旁,”她写道,”开始写第一块砖然后是第二块砖。
在写第三块砖的时候,突然间,我再也停不下来了。别人以为我疯了,不时嘲笑我。但是这就是我所写的,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写。”斐德洛也不明白。但是他在散步的时候仔细想了一阵子,终于得到了结论。
很明显,她就像自己第一天教书的时候,思想一时阻塞-反应不过来。她之所以会卡住是因为她只想重复听过的事,就像他第一天,只想重复早已决定要说的内容。她之所以写不出有关波斯曼的事,是因为她想不出波斯曼有什么值得重复写下来的地方。很奇怪,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而不要在乎别人说过什么。而把题材缩减到一块砖就突破了她的瓶颈。因为很明显地,她必须直接地、不受任何阻碍地观察这块砖。
他又进一步实验。在课堂上,他要所有的人花一个钟头描写他大拇指的背面。一开始大家觉得很滑稽,但是每一个人都照着做了,而没有任何人抱怨不知从何下笔。
在另外一班他把题材改为钱币,每一个学生整个钟头都在奋笔疾书。而在另外一班也是同样的情形。有的人会问:”需要写两面吗?”一旦他们能自己直接观察,就会明白有无穷的题材值得写,这是一种培养信心的训练,虽然他们所写的看似微不足道,但是终究是自己的作品,而不是模仿别人之作。做过这种练习的班级,学生所写出来的文章都流畅得多而且有意思多了。
斐德洛经过实验得出结论,模仿是一种真正的罪恶。在他开始教修辞学之前必须先清除这种习惯。模仿似乎是一种外界的压迫,小孩子从来不会这样,似乎是后来附加上去的,也很可能是学校教育的结果。
这种见解听起来似乎很正确,他越想越觉得错不了。学校教你去模仿,如果你不模仿,老师就给你很差的分数。
而在大学里,情况就复杂多了,你必须要让老师觉得,虽然你实际是在模仿,但是表面上并没有模仿。你就是吸收老师指示的重点,然后再走自己的路。这样你就能得到高分。而原创的学生则可能从最高分到最低分都有,整个学校的价值评估都反对创意。
他曾经和住在隔壁的心理学教授讨论这个问题。他是一位非常有想像力的老师,他说:”没错,你只有把整个教育的学位和评分制度取消,才能得到真正的教育。”斐德洛想过这一点。几个礼拜之后,有一位非常聪慧的学生想不出学期报告的题目。由于她仍然在思索当中,所以就把这个题目给她当学期报告。一开始她并不喜欢这个题目,但是还是勉强接下来了。
在一个礼拜内,她和每一个人都谈论这个题目。两个礼拜之后,她交出了一篇非常精彩的报告。当她向同学讲解的时候,因为大家并没有花两个礼拜的时间思索过,所以对于取消分数和学位的看法极力反对。然而这一点并没有使她放慢脚步,她陈述时的声调听起来好像古代热情宣扬教义的传教士,她恳请其他的学生听她的讲述,了解她所说的才是正确的。她说:”我所说的这些,不是为了他,”然后看了斐德洛一眼,”而是为了你们。”她恳求的声调、宗教的热忱,深深地打动了他。而他也知道,在大学入学考试的时候,她的成绩十分优秀,所以算是班上前几名的学生。在下学期教如何写具有说服力的文章时,他又以这个题目作为示范。他先自己写了一篇文章,然后在学生面前反复修正。
斐德洛拿这篇文章当作范例,避免去谈作文的种种规则,这些规则连他自己都十分怀疑它们的作用。他认为直接把自己的文章拿给学生看,可能其中有不少错误的地方,也有不通之处,还有需要删减的地方;但是惟有这样,才能让学生多明白一点儿真正的写作是怎么一回事,而不必浪费时间慢慢去挑出学生的错误,或者拿大师的作品来模仿。
于是他就进一步研究取消整个分数和学位体系的可能,为了让学生有真正的参与感,他决定这个学期不给学生打任何分数。
现在可以看到山顶上的积雪了,从山脚看上去,似乎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爬到山顶。山顶的岩石似乎非常陡峭,很难直接爬上去,尤其我们身上的行李又十分沉重,而且克里斯还太小,不能用登山绳和爬岩钉的方式上去。我们必须先穿越这一片山脊上的树林,进入另外一个峡谷,然后走到尽头,再转回头爬上山脊。三天之内要爬上去可能赶了些,四天就会很轻松。但如果我们九号以前没有回去,狄威斯很可能就会开始找我们。
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靠着一棵树坐下,这样才不会因为重心不稳而向后摔倒。过了一会儿,我把手伸到背后,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弯刀给克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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