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青团与矮黑人都坐上火车了(2/2)
“万岁!万岁!”村民用国语大喊,不再用“万载”了。
国军到距离练兵场前一公里停下。吴上校决定在河谷边的竹林扎营,建立基地,趁机突袭日军,用最强的火力与最少的伤亡,拿下小不拉唧的练兵场。刘金福使个眼色,村民们就知道要干活了,拿出柴刀把整片竹子砍倒,又把竹子扶起来架营舍。几天后,营舍好了,国军吃完大锅饭,前进到练兵场前,躲进早已挖好的壕沟,隔着火车路与日军城堡对峙。不过,对吴上校来说他有不费一兵一卒就制胜的计谋,那是时间消耗战,他只要包围那群关在笼里的狗,直到它们自己打开狗笼,摇尾巴投降。时间一天天过去,包围战让国军闲得发慌,枪杆子几乎能当锄头用,他们在壕沟种菜与养鸡,甚至萌生蓄水养鱼的念头。到了晚上,他们点灯玩起竹雕麻将,半夜还在碰呀吃的,大喊杠上开花,自摸。透中午,伙房兵在碉堡前煮饭,甚至烤出锅巴焦的香味,趁火车来时卷动的风把饭香吸进练兵场。这是吴上校的欺敌策略,城外大吃大喝,城里快没粮了。这能崩溃日本人的意志力,即使是铁打的人,总会被这些国军娱乐的幻影吓坏。
国军最强的实力是发挥在飞机场。机场停了几架日本战机,已三个月无人管,国军接收后,吴上校派两个班的兵力去管理。往那的山路被杂草吞噬,台风也毁了一段,他们进入机场时被所见震慑。啊!如此轻叹。眼前的跑道长满了带絮的昭和草,风吹来,白絮迸飞,机坪停的那架日本战机仿佛自在翱翔。他们走去看,飞机像刚出厂,罩舱玻璃明亮,轮胎缝也没有灰尘。机堡停的三架也好干净,找不到战败痕迹。“有鬼。”一个小兵以大吼驱赶自己的恐慌,指着远方,“还有一匹马儿。”跑道尽头有匹枣栗色的马,马低头啃草,上头由老人倒骑着。老人戴斗笠,腰上插了根箫,不论是马或人的动作都缓慢得很,难怪误认成鬼。
“是仙人才对,他倒骑马,是八仙的张果老。”另一个士兵说,“他不骑马时,把马一拍,喝啦呼的,能把马折成一张薄纸,放口袋。”
“你们终于来了,那些飞机都给你。”仙人用客语对走来的国军说,“但是马仔是我的。”
国军听不懂仙话,卡了脑壳,僵在原地,只有拼命摇头。这时有另一个士兵大吼:“哇,他拉屎了。神仙不拉屎,他不是神。”
老人屎尿都拉在裤裆,臭液渗在马背,苍蝇缭绕。怪就算了,更怪的是倒骑的老人抓住马尾,身体鲜有动作,头也不动地凝视前方。老人看到士兵仍纠集在马边大吼大笑的,他心躁了,一边抽泣,一边低声地哀求。他说,日本人撤走时请他清洁与管理机场,共有四架飞机,他天天擦得金炙炙的,房舍那里有三桶汽油,一台欧多拜,统统去拿,别站在这。士兵没有离开的意愿。老人说出更多的筹码,包括碉堡里还有桌椅与军毯,甚至说家有金项链一条,日本人以前拿不走,现在都送你们,走吧!不论老人如何哭泣与说话,身体总是僵着不动。这反而引起士兵的好奇。
噩梦还是逃不掉。士兵将老人拉下来,把军马当战利品带走。马不依,士兵拉得更紧。军马乱跳,昭和草在激烈碰触中吐出棉絮,起先是一点点,再来一簇簇,最后一云云地飞起,机场连锁反应地冒白雾。战马像是陷在白云中挣扎的麒麟,没辙的士兵只能站在外围,免得遭殃。之后马的鼻孔与嘴巴喷血,越动喷得越激烈。棉絮沾了洒开的血雾,成了疙瘩,湿黏黏地落下。这马是完蛋了,长痛不如短痛,老人拿出腰间的箫,给了它几棍子。马吃疼,跳了几回乱,头栽在地上,翻肚打滚地安静下来。死了?留下士兵们满头包的疑问。云过岗,风转凉,白絮都黏在那摊马血上,很快鼓成大坟包,摇来晃去,一阵风把它吹走,滚过整座飞机场不见了。只听见箫声搁在草原上,幽哀得很。老人已走远,谁也追不上了。
“我就说他是张果老,甭抢他的马,一抢都没了。拉屎只是障眼法。”一个士兵说。
士兵最后在机场外三公里找到死马,卡在十公尺高的山黄麻上。他们砍倒树取马,拿来当晚餐肉。他们有的干过大刀队,拿刀比拿枪溜,利索地划开马肚皮。马的肠胃成了狼牙棒,全被铁钉刺穿。过了三天,马快吃光了,马头肉也炖了吃,马骷髅当凳子。一个士兵在机场四公里外,发现那位带箫的张果老在捡柴,跪叩一番,毕恭毕敬地请回来给班长问话。老人要了班长坐的马骷髅才说出实情。老人说,他原本是帮日军种菜的。日人输了,把机场的东西都动手脚,交给他管,要他擦飞机,好好照顾马,才撤退到练兵场。马喂了铁钉,骑太快会大量吐血,能栽死人。不过这马懂人性,喜欢人倒骑。但老人骑马时不敢乱动,怕它跑太快死掉,自然在上头拉屎屙尿了。
士兵看着老人拎着马骷髅走,松了口气。要不是老人先骑在马上,谁跳上去不是摔成瞎残,也是断手脚。接下来几日,士兵几乎被自己搞疯了,怀疑军毯里藏针、桌椅会喷出铁钉、山泉被下了细菌,谁放的闷屁可能是毒气战。他们把桌椅烧成灰,军毯拆开,谁放屁得先大声告知。日军军毯扎实,两面缝成一条,这拆出了学问,他们把一面拿去报缴,另一面卖掉换酒喝。山里多湿气与鬼怪,风也强,只有酒能抗衡。有一天,一个无聊的士兵偷骑机车摔到山谷,摔断腿,也把机车摔烂。他们把报废的烂机车运下山变卖,换了半箱酒、两只鸡与一个女人陪睡三天。偷窃是瘾,做多就以为是对的。半个月后,这些陆军摸熟了空军的门道,懂得发动飞机了。他们把飞机推到跑道中央,拆开罩舱方便逃生,之后发动引擎,用木板与铁丝固定油门,然后紧急跳逃。飞机没有升空,卷起了三丈高的白絮,逆向撞上另一台同样操作而来的无人飞机,轰然发出巨响,双双炸成了碎片。四台飞机的下场一样,被拆成碎片,检查里头有没有杀人的铁钉,再运下山卖。好长一段时间,火车载出去的都是飞机零件,载回来的是回制的铝盆。
变卖所得的钱落入士兵口袋,不久又掏出来,刺激了关牛窝的经济,大家都赚到了。关牛窝的新鲜事对国军来说棒极了,铁壳子的阴气让水结冰,茅厕地上有张吃大便的白嘴巴。他们出手阔绰,撒钱像是在战场上抖机枪,但是银弹很快散尽。此后,他们到商店看到好货,习惯赊账;上酒家喝酒玩女人,总要记账,要是头家敢拦下说不,他们把随身背的仿德式中正步枪或接收的三八步枪取下,说,行!这抵上钱。国军快吃干用干车站附近的商家。此后,很多店家看到国军来,赶紧关上门,只有懂门路的才知道从后门进入。有个五金行人员不甘损失,送给国军神奇的水龙头。士兵乐坏了,需要这种被誉为强力抽水机的东西,扭开就有水。他们装在树干、枪托与墙上,扭开后什么也没有,气得抓人。五金行人员早就逃跑了,只留下一则天大的笑话。只有一个士兵成功,他夜间频尿,把水龙头卡进了那话儿。不站夜哨时,一觉到天亮,醒后开水龙头放尿了。
有一段时间,恩主公庙的副祀妈祖降乩,吵着说要坐火车。被降乩的是别地路过的乩童,九青团嫌他闹事,给了钱打发。不久,宫里的乩童也甩头跺脚,用女人生气的声音:“我要坐火车,包袱拿好了。”九青团嫌他醉了,请他回家休息。然后,山羊、母鸡被降乩聚在广场,傲慢霸气,能肯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脾气。九青团开会,对近日的异象想破头了,他们仰头看天花板,打发时间,上头都是小学生在这读书时丢板擦造成的粉笔痕。刘金福跷两脚椅仰看,不小心倒栽了,脸部充血,起身时扶着扫把当关刀,一看就是恩主公降乩。他拿扫把敲着其他八位老人的头,说:“阿姆唉!‘那个女人’要上火车去。少在宫里烦我。”
“让妈祖婆上火车去。”八位老人惊惧极了,对着清醒后的刘金福说,“‘请’你带他去。”
这不是请,而是命令。到了妈祖出宫上火车的日子,庙前挤满了信众,大家拈香祈祷,有的跪哭。妈祖上了辇轿,一脸素朴,也没有喜气的晃轿。神轿前往车站的路途,民户前大多备以素果恭送,也不挂灯笼。有人放了一串鞭炮,世界突然变得好热闹,很快被庙方的纠察泼了一桶水。传言果然不假,大家都说恩主公与妈祖婆这对公婆闹翻了,妈祖要是不出去散心,准会闹家暴,让恩主公跪上算盘了。就在广场一片肃穆之情时,火车来了,靠站后他们看到那个被精美装潢的窗口,缀饰了金粉灯笼、金瓜木雕与坠穗。窗边并插了营旗,意谓车上有三千营神兵驻守。火车开了,买票的村民上车陪坐,没票的跑步送到村口,妈祖坐在窗口向他们告别,迎风顾盼。一天过去了,一礼拜过去了,乩童没被降乩,没有任何动物聚集在庙广场,妈祖不说话。恩主公更不回应,即使刘金福故意去跷两脚椅摔昏自己也就昏倒了。此后,“火车妈祖”出名了。不少失婚的妇女来请他指点迷津。她们先练熟在短时间内上香跪拜掷筊抽签,还有架拐子。趁火车靠站的五分钟,她们在人挤人的月台上边用拐子边跑流程,手脚慢的得追去,而不是等下班车,因为永远有人会插队。
妈祖得有人服侍。刘金福自然是首选。每日奉茶上香,供上鲜花素果。香客颇多的,大家热情地挤火车上香,香油钱也多。香炷飘起浓烟,车顶积了一层又厚又黏的油,不少蝇蛾黏在那。当旅客与香客都少时,刘金福仰头,看那些黏住的昆虫挥翅膀挥到死,甚至黏死的壁虎已烂成残骸。他担心的正是这,火车煤烟再加上香炷熏卤,妈祖快变成黑木炭。
“那些神都是黑人。达尔文说非洲是人类的起源,你在拜人类的祖先。”说话的是尤敏。他是小学高等科毕业,凭着旅客丢落车上的日文版《读者文摘》,颇懂得一些知识。
刘金福听得雾煞煞。尤敏再次讲解,陆地的生物是从水中进化的。刘金福点头说沙悟净是从河里爬出来的,说得真好。尤敏又说人是从猴子进化的。刘金福点头,孙悟空就是证明。尤敏说人类进化得很慢,要经过很久。刘金福叹了一口气,说积习难改的猪八戒就是一辈子被当猪哥牵。可是当尤敏说到人类祖先来自非洲时,刘金福终于大骂了,他说唐三藏最多走到印度,那个姓达的家伙乱说,没读通《西游记》。一场谈话就此结束,尤敏觉得自己对牛弹琴,快气翻了,倒是拉娃已笑翻了。
“神像外加个玻璃罩就行了,就能防烟又防风。”拉娃说。
绕了一大圈,刘金福终于喜欢上这答案了,满心欢喜地看着拉娃。她笑容灿烂,深邃的眼眸没有世俗味,像一朵百合,这是刘金福能想的最棒譬喻。这一聊便开启了话题,两人比手画脚。刘金福娶的三房中第二房是少数民族的,多少会几个可怜的字汇。这一比,比出感情,他在车上住了半个月,还要求九青团每日在火车上办公五小时,审理那些鸡毛蒜皮的案件。比如,有人问九民主义比三民主义多了哪六项。火车是伟大的九民主义孕育处。九位老人想呀想,车震得难受,还要被那些案件折磨,妈祖也不显灵一下,搞得他们难受。这时拉娃开口了,她说每个主义下加上乘3,能勉强过关。又比如,有人陈情说,那些阿山兵常去狩猎,只打野生动物,也打开农家的栅栏让猪羊变成野生的。八个老人对国军的行为拍桌摇头,第九个拍桌摇头的刘金福说,少几头猪算什么,国军练枪法,才能早日打到四脚仔。坐在附近的拉娃也跳出来解围,她说,请居民把围栏做大一些就行了。
“没错,”刘金福说,“把关牛窝围起来就没事了。”
干扰九青团办公的不是车窗外强风,不是煤烟,也不是车震,是那些参观拉娃父女的游客。小女孩能言善道,多给些钱,还能帮你解运。这时拉娃与尤敏在车上待了五百一十九天。情况不似战前受瞩目,但游客仍不少。父女大方地掀开布,展示肉体相黏部分,以便索费用来度日。不过,拉娃的脚还不松开,她相信战火没结束,随时爆发,带走尤敏的性命。要把尤敏这条山猪样的人锁在车上也不简单,他习惯了,自嘲成了平地人养的那种神猪,身体太胖了,得吹风、听汽笛,在摇晃的环境下才能入睡。他们用夜壶盛尿,大便就拉在姑婆芋或报纸上后丢到窗外。洗澡用干洗。有钱人会在车靠站时买摊贩兜售的湿毛巾,擦掉脸上的煤烟,用完即丢。这种丢在车上的湿毛巾对父女很好用,洗净能拭体。还有尤敏宁可花时间运动,也不愿花时间生病,伸手抓住窗户上方的置物箱当作单杠,把紧抓椅子的拉娃扯得上上下下,也达成运动目的。他们在车上发展出生存法则,吃喝拉撒,歌唱跳舞,一派山地人的乐观。而且,父女俩精通火车,算是火车迷了,比如机关士在光复后改称司机 ,机关助士称作司炉 ;知道每班车的起讫时刻,车误点了会在哪个直线路段加速追点,拉汽笛的节奏能分辨是哪位司机;蒸汽味腥,是水箱长苔了;爬坡无力,该通烟管了;煤烟味道能分辨出石炭好坏;还有哪位司炉经验不够,清理灰箱时加不够水,搞得全世界都涌尘不堪。
尤敏把父女的生活写成日文文章,再请人翻译成国语。插画由拉娃来。她死也不肯放开手,用嘴叼笔画,线条有些乱,可爱又俏皮。图文以周刊发行,卖给参观的旅客,造就不少常常上火车探望的死忠粉丝。而拉娃帮旅客素描,每天只画五张,以价制量。父女赚了不少钱,如此商业化是必要之恶,尤敏把钱花在订月票、买伙食,多租几张椅子放日用品,甚至捐钱帮助部落的三个又穷又多病的孩子下山治疗。拉娃也得利,她最后用日文向每个观光客倡导她的想法:“这个世界的仗打不完,这个停了,那个又来了。”尤敏不会打坏拉娃与旅客的兴致,也不会照拉娃的意思翻译,他用很破的国语说:“她会画得更好,也许明天,或是明天的明天,你们一定要常来看她喔!”可是尤敏衷心希望那些旅客明天不再来,后天也是,永远不再来。哪个父亲会想把女儿当商品展示,自比是圆山动物园的怪物,慷慨地给参观者指指点点。而且拉娃长大了,要是经期一来,可难收拾呢!
就在那天的末班车上,拉娃睡了,尤敏在列车震动中还清醒着,看着不远处的刘金福也打盹了,唯有又黑又矮的妈祖神像与他四目交接。那一刻,尤敏笑了起来,眼前的分明不是汉人神明,是矮黑人化身——神话中会法术的矮黑人,他们品行不良,常调戏妇女,最特别的是没有肛门,闻食物香味就饱了——难怪平地人常点香给他闻,他只吃这。接着尤敏向矮黑人神明道歉,他承认,当年是祖先的错,诱惑矮黑人吃小米饭。谁知道,矮黑人肚子膨胀,没有肛门排泄,急着拿竹子往屁股挖肛门排泄却捅死自己,没死的逃下山。他想,今天平地人的神明就是矮黑人当年集体迁徙的后裔,改邪归正,躲在庙里,化成各种神,施法帮汉人。
趁此之际,尤敏向矮黑人神明祈祷,希望他泯恩仇。然后,他把纸钞折成小团状,投向六公尺外的香油钱筒,花了数千元都没中,顶多只是击中沉睡的刘金福。最后他把拉娃画的图搓成团,又失误地丢中刘金福的头,不料擦板得分,掉入筒内。有了香油钱,尤敏才敢许个身为父亲的愿望,希望早日下火车,回到部落生活,任何的牺牲他都肯。他如此虔诚,眼眶塞了一泡泪,和白日与观光客说闹的神情不同。忽然间,火车来到一段直路,月光落下,罩着妈祖的玻璃框染上了月光,反光照亮车厢,像泡在海中般皎美。那绝不是月光,是比月光更强的神圣之光,尤敏知道,那是矮黑人答应的暗示。
隔天早上,八位老人鱼贯上车,最后那位端了一海碗的鸡血。晃荡的速度中,刘金福把今早散落座位附近的“鬼口水”用筷子捡起,扔到那碗鸡血。这么做是他昨晚梦见一群鬼上车,又黑又矮,向妈祖许愿。鬼许愿的怪方式竟是吐口水,多亏他飞扑以身挡下那些唾液。现在,他把鬼口水——满地的纸钞团——泡入鸡血,它绝对会变回冥纸。一群老头低头围着碗公,看到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纸钞是纸钞,鸡血仍是鸡血。这时火车为了闪避一只牛而刹车,害那碗鸡血跳起了,往刘金福的脸扑去。刘金福往后栽,起身后扶着椅背,满脸是血,舌头外吐。八个着惊的老人直呼,看到鬼了;随后又改称看到神了。因为刘金福拈胡须说话了,化成面红啾啾的恩主公,气若洪钟地说:“阿姆唉!‘那女人’生气了,说拉娃还在车上,你们这些人没用,我去救好了。”
九个老人再次吓坏了,包括刘金福自己。他是在朦胧意识下听到自己的梦呓,稍后他醒了,看见八张狡怪的表情,深知那梦是真的。九青团相对无言,恩主公要御驾亲征,上火车救拉娃,这对关牛窝是何等重大的事。更丢脸的是,恩主公还骂他们没用。正当他们低头无言时,隔壁车厢传来枪声,声响雷动。九位老人立即跳起来,走过去瞧,稍后发现自己还是有用的。
隔壁车厢热闹极了,也安静极了。热闹的是牲畜,一只牛跳到椅子上,两只猪到处窜,还有十只被绑住脚的鸡在地上乱跳。安静的是人。他们被枪声惊扰,僵在那,动也不动地任牲畜蹂躏。当刘金福走入那间车厢时,有人尖叫:“你中弹了。”刘金福抹干净脸上的血,说没关系,自己的头壳硬,流点血没关系。不久,他才终于搞懂状况:国军的卡车坏了,伙房兵只好由火车运食物,违反了大型牲畜不得带上车的规定。而且,带队的班长不帮七个伙房兵买票,向查票的列车长说他们都是鬼,鬼不买票。双方坚持不下,列车长用日语骂他们坐“霸王车”。班长听到日语,揍了一顿列车长,大骂一声他妈的,死日本鬼子,骂完开枪泄愤,子弹射到隔壁车厢。稍后刘金福从那头走来,满脸是血。
班长震慑,语带惊恐地问刘金福:“你,是人是鬼?”刘金福郑重地说他体内已有两颗子弹仍死不了,不怕第三颗,还指责列车长,已禁讲日语,何况用日语骂人。列车长支支吾吾的,说他不是骂“霸王车”,而是说国军是“萨摩神”,并且把日文汉字写下。日文的坐霸王车(无料乘车)与萨摩神音近。刘金福看到写下的三个字中有“神”,这个字可是蒙着眼也懂透透,便向班长说,“人家说你是神,你还嫌少喔!”然后他做个人情,转头骂起了列车长,说国军打日本人这么辛苦,少赚几张车票算什么。这场风波结束了。火车到关牛窝站,派出所警察据报指出九青团区队长中弹,率领三名下属,冲上车逮捕开枪的班长,发现一场虚惊,为了顾面子,坚持班长要补票才行。
“算了,这点钱我能出。”刘金福说罢,从口袋掏出沾鸡血的钞票,觉得用带血的钱太失礼了,又掏出两张月票给列车长轧孔,权充车资。
其中一张月票掉落地。警察帮忙捡起,用湖南口音问:“区队长,这是你老婆的呀!啧啧,林默娘,名字美透了。”
“乱来。”刘金福没好气地说,“她是我头家娘。”
国军在关牛窝的声势跌到谷底。递交九青团的状纸没断过,九个老人批阅后,转交吴上校处理。吴上校很怀念还在大陆打鬼子的日子,军民一条心,路过每个穷困的村子,村民仍勒紧裤带挤出点油水犒赏他们。如今来到这,这些喝日本奶水的人,讲国语分不清楚四声,连南京大屠杀死了三十万中国人都不知,何况国军大胜的长沙大捷。现在好了,还嫌他们没知识,老是数落国军的德行。吴上校和几位连长开了会,对状纸没法子,要这些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士兵像个读书人,懂得安分,不如一枪毙了,下辈子投胎当蠹鱼。为了扳回下跌的声誉,吴上校决定在二十四小时内对日军城发动突袭,要鬼子爬出来投降。
国军集结在城外的壕沟,擦亮枪,挂手榴弹,甚至架起接收自日军的重机枪与榴炮。又啃了馒头夹大酱,个个气势饱满。突袭行动并没有扩大管制村民,以免给日军抓了蹊跷而戒备。那是秋末的季节,国军眯眼,躲在任何有障碍物的后头,空气好干净,干燥而且充满柿子腐烂味。一条狗叼着老鼠从马路走过去,几个士兵想宰了用钢盔煮。几只野鸭飞过天空,传来粗糙声响。远来的风还夹藏煤烟味,那是火车体味,带着汽笛声,弯过山腰来。吴上校掏出盒子炮,等到火车过去,便开枪示意攻击。火车似乎传来一股神秘又难以解释的力量,说不出来。伏在壕沟的吴上校安静呼吸,感到一股闷涩,他往味道那看去,几堆着火的稻草堆跑来了。他没看错,失火的稻草会跑。
吴上校再也忍不住愤怒,从壕沟跳起来,大喊:“拦下火,还有那烟。”几个士兵从竹林跳出来,拦下三十个推着板车经过的村民。板车上堆满湿稻草,燃了大火,火舌不断吐浓烟。村民戴上从黑市买来的日式防毒面具,不怕烟。倒是没拦住的国军呛翻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又跑来了三个村民,把吹胀的、涂上七彩的数百个保险套包在蚊帐里,用板车运。又来了个养鸭师傅,赶了百只鸭,功夫自比鸭母王朱一贵还刁。“这是噩梦!”吴上校再也忍不住脾气,率领十余个士兵跳上马路中央阻挡,大吼:“还有啥?都滚出来。”然后吓得全都跳开。因为滚着三十余颗轮胎的火车来了,姿态雄浑,地面震动,像条巨龙滑驰而过,意外地把一场战争挡下来了。
火车冲入烟雾,卷起了风。保险套气球被放出蚊帐,养鸭师傅用一根竹竿指挥起他的子弟兵。这让拉娃看到梦境了。白云上,鸭子飞翔,把气球衔着飞,拉娃兴奋大喊:“是星星呢!”星星飘进车厢,在厢顶的电风扇带动下,它们跳来跳去,撞到妈祖,也撞到拉娃的头。
“摘颗星星给我,拉娃。”尤敏说话了。
拉娃松开一只手去碰保险套气球。好柔软,碰到的指尖都快化了。“是真的。”拉娃惊惧地说,缩回手抓住椅子。
“这是一场梦。”尤敏温柔地说,玩起星星,还唱起了丰收歌。
难道是梦境?拉娃想,她从没有听过父亲唱过歌,现在有了。白云流入,二十只白鸭站在窗槛上鼓翅。她大胆地伸出手,抓了一颗星星。保险套爆炸了,里头的金粉屑散开。拉娃打了个喷嚏,高兴说这就是梦。
这就是“梦境分离术”了。半个月来,刘金福在车上观察拉娃,与她聊,趁她睡觉时瞧着她紧抓车椅的手。刘金福最终了解,拉娃也有松手的一刻,那是在她进入世界的另一侧时——安全无碍的梦里。既然无法潜入拉娃的梦境,就把世界变成为拉娃的梦吧!刘金福动员村民,把火车布置成拉娃的梦。就在那天,村民戴上防毒面具,用推车推着浓烟,又在路旁堆稻秆,烧出一公里的火线。火车进入烟幕阵时,星星、白鸭到处是,拉娃松了一手,但还要更浓的梦境她才敢放开两手。这时候车门开了,隔厢流过来风琴声,拉娃看到美惠子在那弹奏自己最喜欢的《荒城之月》,淡淡的哀伤。然后更稠的梦境来了。拉娃记得那是黄昏,将落下的日头非常温柔,轮廓好清楚。一只宝马从天空飞下来,踢翻了青云,踩出了晚霞。马上坐了帕,面膛红,体力旺,眼神箭冲远方。他刚打完一针安非他命,手臂上的针孔还渗血,但是精神仿佛要撑爆躯壳似的嘎嘎作响。马是固定在讲台上的竹马,插满像鬃毛的竹叶,由十个白虎队员抬着跑,绕着火车,忽左忽右的。
一个挠住窗框,帕从竹马上跳入车厢,到处是浓烟在跑,害他撞翻了那尊妈祖婆,玻璃破了满地。他把她夹在腋下走,还没走到那,早已看到拉娃松开双手,用生死无悔的口气对他说:“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得你的真名。”反正是梦境,拉娃多么真情、大方与无悔。
他是她的神了。可是帕的名字比神还遥远,带着毁灭的力量。他不应该告诉她的,但动摇了,只为了她说的话令他感动。火车继续动摇,孤零零的影子随着路弯移动,帕再走向前一步,开始说出名字pa-pak-wa-qa。一个音,一寸险,也一寸强的力量。帕说出第一音节时,她情绪非常激动。第二音节,她流泪了。第三音,她要张开双腿脱离尤敏,就像要把父亲从未成熟的子宫生出来。帕却迟迟未敢说出最后一个音,被烟呛得咳嗽,泪水直流。
但是,尤敏猜到了,早在帕说出第二个音时就知道了全名。尤敏看到拉娃张腿要离开他的肚子,皮肉相黏着,使他的肚皮被扯得像一把张开的伞。多少日子来的困顿、迟疑与不解,在此刻通了,他想起了巴鹿长老讲过的“螃蟹人”,没有比这个故事更能解释他与拉娃的命运。他试着拿起地上的玻璃罩碎碴,割开彼此,但是拉娃紧绷的腿让他动不了。猛然间,那昔日在山林间打猎的尤敏醒了,一头撞破车窗玻璃,拿了又尖又利的玻璃片,往肚肉割去,多往自己割一点,拉娃就少痛一点。这是梦境,一个不痛不痒却情绪逼真的世界,也是车上最动人的时刻。帕还没说出全名,拉娃已经张腿离开父亲了,号啕痛哭。那是新生的哭泣,也是难过的眼泪,因为尤敏往自己切割太多了,鲜血直流,整个车厢都是他的血渍。
火车到站了,众人都等待这刻来临。车门打开,尤敏抱着拉娃出现了,再也不是连体的父女,他们独立了。众人的掌声停不下来。尤敏忍痛走下阶梯,肚子大量渗血。他朝部落一带静观,那里多云,风会吹开一切,祖灵看到了,多少日子来就等这刻。最后尤敏失血过多,倒地上死去。而拉娃双腿夹太久,骨骼弯曲,只能在地上爬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