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加藤武夫时,没有布洛湾了(1/2)
大轰炸之后,关牛窝几乎成了废墟,倒的倒,毁的毁,唯有人最快从战火中站起,扶起那些倒毁的东西。村人盖起房子,整顿家园,累得无暇悲伤,只有在夜梦中才会流泪。几阵风来,细小的种子布满土地,天亮后的菅芒和昭和草又活了,尤其在拥挤的坟场,绿得恐怖,盖过那些新风水碑发出的螫光。
那些伤重病患,难逃死劫,一个叫尾崎的学徒兵却活下来,他就是被火车运回的火炙伤员。重伤的尾崎在火车上唱“国歌”,精神感人,鬼中佐表扬他是“爱国少年”——这称呼最初的由来是一九年的新竹州地震时,一个苗栗石围墙的小学生被倒下的墙垣压伤,高唱“国歌”才气绝死亡——不过白虎队不这样称,而是叫他“萤火虫人”。因为尾崎的腰部被烧夷弹炭化,炭火没熄,大约在肚脐下有一圈猩红的闷火慢慢上移,烧过处成炭。
白虎队在靠河的山泉边,盖了一间卫生寮,好给尾崎治病。他们试过千百种方法灭尾崎的炭火,闷熄、泡冰、喝仙泉也没辙,只能等死亡爬上尾崎的头。每四小时有两名学徒兵公差轮班看守,定时用山泉浇尾崎,没用也算用了心。公差兵不喜欢留在寮内,听尾崎的哀号太无助了。他们蹲在屋外的山泉边,一边抓虾蟹,一边聊帕搬“冷气”治疗尾崎的怪法。当泉水冒得最凶时,火车正经过山腰上的道路,把地轧出水。这时节,公差兵会看到猛烈的一幕,数十个学徒兵冲过河,快把水都踩干了,个个奋勇地背墓碑上山岗,要去冲炸火车。他们见了不稀罕,换班后也会去搞这套。只是鬼中佐近期将验收成果,操得特别紧。等火车的笛声已远,白虎队才又来到河边,他们被煤灰染黑得像活动木炭,衣服上满是烧过的破洞,用河水洗净,皮肤露出蟾蜍状的水泡。他们洗战斗澡,只泡河搓几下,避免破皮泡水痛。但这几天,河面漂来数百张米机投递的空飘宣传单时,他们泡水时才全身不动,以目珠跟踪身边流过的传单内容。上头写着,米军已攻下小笠原群岛(硫磺岛),而冲绳之战胜利在望,对投降的日军绝不会杀害。另一张传单又写着:欧洲战场,希特勒举枪自尽了,独逸(德国)败退,日本再也没有盟友依靠。白虎队曾拿过传单,看完撕掉,怕留纸条被宪兵抓到判军法。于是,默送传单随水而去,他们视而不见,不公开讨论就不会被宪兵逮捕,但没有比装无知更令人沮丧。
河流的秘密源源不绝,帕赶快带他们回卫生寮。门边的公差兵并脚,把门打开,大喊敬礼。“敬得好假。”坂井一马忍不住开玩笑。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的心情铁了,哪敢笑。帕不顾大家认为风会加速燃烧的理论,顶开窗,让微风和风景流进来。帕算过了,再十天,尾崎会被炭火烧死,即使他每夜从坟冢挑回几大尿桶的阴气灌洗也阻止不了。那炭火确实是烧夷弹引起,但燃烧下去的动力,是来自尾崎内心的绝望。
这道理很快得到证明。当晚卫生寮只剩五个学徒兵看守,其余回山上兵寮睡。帕从坟场挑回两尿桶阴气,把尾崎泡进去。尾崎叹一声,旁人赞一声,看见他在黑夜中迸荧光的下半身慢慢乌了。接着尾崎身体发抖,牙齿捉对厮杀,喊着冷。大家赶紧把他从尿桶拔出来,滚在棉被里,只露出苍白的面孔。尾崎很快停止颤抖,像个婴儿放松眉目,很无奈地说,他这样一定很狼狈,不像军人。大家沉默无言,能讲能说的早就抖出,再说下去都是敷衍之词。
“只有你最像军人,像是刚从战场回来的。”帕说。
“说来愧疚。”尾崎勉强把颈子挤出棉被,又说,“我是为了多赚几块钱才来当兵的。鹿野殿,像你这样当兵,才是真正报效国家。”
“不给我薪水,我也当兵。”帕抬头说,“你们不少人是为了军饷才来,而且我想你也是那种偷拿父亲印章盖的。”
尾崎点头。他说,同样是当兵,特战兵薪水多,在学校教官的游说下,回家偷拿了父亲的印章盖同意书。体检一过,两个礼拜后红单由辖区巡察送来。巡察在两条巷子外就刻意踩响长筒靴,啪啪啪的,是对当兵者的敬意。靴子响声最后停在哪家,哪家就有男人要去当兵。那天靴响停在家门前,巡察送上兵单后中气十足地说,恭喜,要去报效国家。尾崎说,应门的父亲还以为搞错了,收下兵单一看竟是他的,巡察才走,回身就呼了尾崎一巴掌,大喊:“你是做人做烦了,想做鬼呀!还要把风水碑带去当兵,那碑是你祖上渡黑水沟的压舱石,名字都先刻上了,渡过海,上山垦,死在哪就插在哪!你这不孝子。”他跪在防日警取缔而偷藏祖先牌位的暗墙前赎罪,两天两夜,膝盖乌青了,还是无法息去父怒。第三天凌晨入伍,他跛着膝盖伤到学校集合,看到祖上碑就依在校门口,碑下半截还沾着湿泥。尾崎用余光瞥,看见父亲就站在对街的暗处。祖父母死去的丧礼上,他父亲不流半滴泪,却在给儿子送行的路上泪流满面。那一刻,他开始后悔为了贴补家用来当兵,但已上路了。
“鹿野殿,不要跟爸爸说我死了,他会难过一辈子的。”尾崎说。
“我不说,军部也会通知。”
“你帮我写信,每个礼拜写信给爸爸,他就认为我还活着。”
帕讨厌写信,自己不想写信,却下令每名队员以后写信给尾崎的父亲,照表轮流,一星期写一次,说尾崎暂住自己家玩。
第二天下午的休息时间,公差便依各学徒兵的户籍分布,整理出一张不存在的动线,一封封虚拟尾崎旅行的信便得定时寄出。那些点大部分分布在新竹州,其次是台中州,最远的是从台东来台南州读嘉义农工的。有人都说将来环岛旅行不愁了,凭这张同学会地址混吃混喝就没错。有人说将来结婚,凭地址寄红帖“爆击”大家好了。一扯又插科打诨起来,大家抖着趣事和笑话。青春的笑闹很快冲淡死亡的主题。他们常笑得眼泪倒流至喉咙,边咳边喘气,得赶紧喊停才不会窒息。天气热过头,只有窗外一阵透凉的风吹入青春发汗的人群,大家才倏忽不说话,在吓人的安静中,通通把眼神泡在窗外,天蓝得能刮花眼膜,那种颜色好像宇宙和时间尽头的炽热反光呀!尾崎便问:“一百年后的天空一样是蓝色的吗?”
这句话成了白虎队间的游戏语,发展成各种变化的语汇,一百年后的河有水吗?一百年后的风有颜色吗?一百年后的人会笑吗?一百年后的月亮会变红吗?大家笑闹时,什么东西都能扯滥到百年后,最后会问到天荒地老之际:“百年后,我们的骨头会躺在哪?”大家忽然语塞,时间安静得打结。但是,这些句子不如尾崎问的百年蓝天来得经典,先问先赢,彻底占得人心。
倒是帕看穿尾崎的那句话,隐藏对飞翔的梦想。那些尾崎还没受伤的日子里,他背竹飞机总是跑最快,在跳过田崁时,总是最早收脚、最慢放脚,好享受更久的腾空飞翔。但这常让他掼地吃土,摔个竹机开岔不说,还得利用休息时间补强结构。尾崎的飞机是最靓的,他向附近的竹编专家学了些手上功夫,把缝扎密,收尾利落,又糊上纸阴干,涂上草绿色,根本就是刚出厂的战斗机。还摘几蓬的吉野樱,捶糜成泥,摞入颜料,把机翼上的日丸旗画得红啾啾,更有精神。这样着迷飞行、对银藏崇拜的人,对风很敏感,宁愿花整个下午蹲在水泽边拿竹竿等豆娘停上去,观察它泛油彩的黑翅膀,也不愿意持钓竿耗上一分钟。
“一百年后,我相信天还是蓝的,而且更蓝。”帕说。
米军和冲绳军民打得火热,不意谓台湾地区不在战火区。白虎队仍得训练,对付可能的状况,他们整个早上几乎在挖伞兵坑与坑道,用推车把泥土运走,堆成像蚂蚁穴旁那些湿泥球的小山。尾崎不愿待在卫生寮到死,坚持跟同伴做工,多流汗还能浇熄屁股上的火。他拿短锹,趴在伞兵坑挖,有时挖得喘气不及,昏倒在里头,吓得大家以为他死了。帕好言劝他活动量别太太,会加速体内自燃,但对于生命将尽的人最好的照顾就是随他去。帕用坚硬的铁屎楠制成背桶,把尾崎放里头,背着到处活动,让他参与队上活动。
有一回他们练习完对火车肉迫,在河边洗完战斗澡,到卫生寮小憩,摘了野果吃。空气中飘着某种辛香味,让人食欲大振,他们面探窗外,视线越过河,看见几只猕猴在摘过山香的嫩叶吃,香味从那来的。其中有只落单的公猴躲在附近,远望猴群,胯下勃起的生殖器露出粉嫩的龟头。这又引起大家的话题,一说是它肖想母猴,一说是被逐的老猴王用自己的老二向目前的老大抗议。
“它在打手枪啦!”坂井找到好话题切入,连自己也得意了,直说,“猴子也懂得自爽啦!在我家乡,我还看过两只公猴打炮。你们都是公的,可以自己玩自己的,但不要跟别的男人玩。”
气氛高昂了,坂井取得说话优势,便用扫把柄教学徒兵打手铳,怎样才不会拉伤还无法褪落龟头的包皮,惹得尾崎也笑出来。坂井见自己发挥功效了,越扯越荤,淫心大乐地说,“你们知道‘酌妇’吗?”语毕,坂井转头沉思,不知如何解释慰安妇这种军妓的贱称,说透无聊,不说又心痒痒。
帕见坂井沉思时,脑壳直冒腥烟,嘴角淫扬,老是摸着下巴的胡茬,一脸有老相好的吃相,肯定有隐情,便加重语气地追问什么是“酌妇”。
盘坐在地上的坂井把身子向前倾,咽了口水,说:“呵呵,你们听过突击一番 吗?”那种询问的口气,眼神带杀,好像老大问新入门的喽啰,你们没杀过人在跟人混什么屁呀!
“突击一番是什么?”几个学徒兵异口同声。
一下是酌妇,一下是突击一番,搞得晕头转向,两颗脑袋也理不清,却搞得他们像发情似兴奋不已。这种性议题,已不是路上看到两条狗在任性交配、连火车来都拔不开这么单调的笑话,而是神秘的成人游戏,全新的世界领域。不待坂井的官方版解释,学徒兵七嘴八舌,话匣子爆开了。有的说,他有一回经过高炮阵地,正好下起蒙蒙细雨,班长便大喊,把突击一番戴上。突击一番就是套在炮管上的橡胶套,防风砂用。有的接着说,那我知道了,我看过速射炮的炮管套,这跟坂井殿讲的不一样吧。抽着烟的坂井听到此,闷笑几声,不意被肺里的浓烟呛得喷泪,挥手暂且不表,先让大家自由发挥。一个学徒兵说,哎哟,我懂了,坂井殿不喜欢某个女人,又想跟她那个,便用炮管套套住她的头,别看见丑样。于是结论是,突击一番是套住人遮丑的麻布袋,笑得他们差点撑坏肚脐眼。一个叫加马太郎的学徒兵反驳说,炮管上的叫防尘套,像象皮厚,男人用的突击一番很薄,像猪大肠,也就是大家拿来套在手指伤口用的“橡皮头盔”啦!语毕,众人惊声,那就是橡皮头盔了呀。
这由来是加马太郎无意间发现的。他曾任打饭班,每日往返练兵场的厨房扛饭菜。由于个子不高,提竹笼时得使劲提,久了手指被锐利的竹条割破,操课时,伤口反复沾黏沙土,疼痛又难愈合。某日他经过练兵场的排水沟,目睹几个村童从沟水中捞起猪大肠,有人因少抢几个而冤家,差点打起来。他们鼓着腮帮子吹气,猪大肠顿时胀成气球,随风逐玩。加马顺水找上去,在雀榕边的那间竹篙寮,散落不少一种子弹型的牛皮小纸袋。他蹲在窗外捡起那被撕开的牛皮纸套,套在指头上刚刚好,心想在上头画上些脸庞表情就能舞个木偶戏。这时候窗口忽然探出一个妇人,吓得加马头皮紧,不知自处。加马认识这妇人,她是练兵场伙房的厨妇,平常匆忙交会,并无谈过。这次,赛夏妇安静地看加马,说,你是“帕纳”。加马听不懂,猛摇头。赛夏妇见他的手指头套上牛皮纸袋,只有受伤的那只没套上,便从窗下摸出一包牛皮袋,撕开后拿出橡胶膜套在他受伤的指头上,说这样就不怕水泡和沙尘了,又说伤口如果涂了硼酸软膏再套上,治疗效果更是好。此后,加马有新伤口,便到那座寮舍讨橡皮头盔使用,也带几个给同梯的伤兵。每次去,赛夏妇主动撕掉牛皮袋,拿出橡皮头盔,只要加马藏入口袋带回。不过这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再也没去过那。”加马很强调。
此事不少人已知,又听了加马再说一次。加马继续说,这东西为什么叫“突击一番”,因为牛皮袋写了这几字,还有五芳星(五芒星)军徽。说到这,大家都看向坂井,只见他笑眯眯的,嘴角都使坏了。末了,坂井才点头认同,便说酌妇是在床上让男人匍匐作战的。练兵场厨房那几个煮菜的阿桑,就是酌妇呀!那些宪兵、古兵呀,晚上会到她们的房里睡觉,都是她们的老公。有学徒兵问,坂井殿也是她们的老公吗?坂井挺起身,自知在这些有人连老二除了尿尿外就没有其他功能的学徒兵眼中,得正派地摇头,说没去过那里。然而,在众人诡异眼光的嫌弃下,坂井改口说,是有啦!有一次超想去的,想到充血的腿都发抖,便跑去那些阿桑的宿寮,但是“突击一番”用光了,心想要是得了性病就完了。他又说,要做那档事,要用一种青蛙肚皮当原料做成的橡皮头盔。大头戴钢盔,打倒敌人;小头戴皮盔,能压倒酌妇。没错,突击一番也算是戴在男人那里的防毒面具,不然咧!有些女人的那里会长霉,害得你那根发霉就完了,尿尿会拉出脓水。
原来突击一番有两种意义,当名词是保险套,动词是“打炮”。有的学徒兵蒙对答案,晃脑在笑。有人接着用肃然的口吻问坂井,你肯定有去突击一番,不然怎么会这么清楚。
面对千夫所指,坂井当然不怕,哼然微笑。军中文化不怪你嫖,只怪你不用保险套而嫖出病,性病传给同僚影响战力。但是当他开口说有时,见到站在墙角的帕怒目瞧来。那密度高的怒火几乎装不下眼睛,快把那黑影烧光。坂井吓得目珠颤起来,知道自己不只捅娄子了,更捅到虎头蜂蜂窝,微笑的嘴角塌了,眉毛下压,压出标准的军人眼神。他说,他是堂堂正正的日军,想的都是打仗,连母狗都不看一眼,何况是女人。而且他舌头一转,对准加马太郎开炮,说这里最可疑的是你,混蛋,一定有去过突击一番的。
加马说没有,态度坚决。坂井更严厉地问,难道你,连再去都没去过。加马支支吾吾地说,没有,真的没有。坂井见机不可失,随便撒谎:“是吗?我上礼拜路过那里,那番妇还对我说,叫我的‘帕纳’快来,快叫他快来帮我‘插花’呀!”
加马有宽满的额头,深邃眼窝,还有平阔的狮鼻。那个赛夏妇人第一次遇见加马,当下看出他就是俗称“后龙番”的道卡斯人。“帕纳”是赛夏对这些人的称呼,意思是邻居。坂井哪知道这层意思,把“帕纳(pana)”误听成日文中妻妾对老爷亲密称呼的“旦那(dan-na)”,乱枪打鸟地说,却触动加马最柔软的心意,那不断被毁恨之泪冲毁的防线。加马先是一愣,接着眼珠泛光,直说豆伊真的叫他过去吗?是真的吗?可是,她叫他不要去的,是她先说的,叫他永远不要再去找她了。
加马细细道来。赛夏阿桑叫豆伊,那次在宿寮相遇时多聊了些,此后对他视如己出,经常将熟猪肉、米饭包在姑婆芋叶,塞在练兵场附近的栾树洞,要他去拿来吃。有一次他感冒,毫无食欲,喉咙干燥如碳罐,豆伊竟然弄到一片猪肝炖姜丝汤,熬了稀饭,要他趁热吃。他惦记这份情,几个月前,他向附近农家买了颗白柚。柚子散发香气,捧过的手整天有迷人味道,再用双手摸什么东西都逃不了那股香,连石头也是。他想把柚子送给豆伊,趁晚餐后的休息,摸夜路到她的住处。到了寮舍附近,传来喧闹的争执,他胆小,有些惊怕,便折回。但是他听出那哀求的声音绝对是豆伊发出的,又跑过去,连偷瞧的勇气都没有,蹲在窗外头听。豆伊要求对方使用橡皮头盔,不然大家都会生病。可是那个人,从严厉口气与措辞听出来他的军阶是班长,发酒疯,抡拳就打豆伊。屋里也传出各种摆饰品摔破的声音。豆伊狂叫,夺门而出,头发像着火一样难看,沿着山路跑。班长追出去,抓住豆伊的头发往回拖,任凭她哭叫与蹬脚,最后把她掼地上,踹到她安静下来。班长把豆伊的裤子和衣服撕烂,命令她跪下,自己也脱裤从后头趴上去抽动,打她的屁股,发出沉闷鼻息。班长办完事后,又踹了一脚豆伊,骂着脏话离开。躲在暗处的加马完全被恐惧征服,手中的柚子掉落,滚到哪都不知。他知道豆伊死了,内地人强暴后会把女方杀死。这印象来自五年前,那时他担任军夫的叔叔从大陆回来,和父亲把酒言欢,越喝越晚,喝到什么事都能说。加马的叔叔说,“有一次我跟某个军曹出差。半路上,军曹说闷坏了,要找女人,看见路上有个拎书包的中学女生还不错,就把她拖到巷子里脱裤子。女孩挣扎不肯,胡乱咬人。军曹先把她狠揍一顿,打得脑壳迸血,再扯下她的内裤,塞哑她的嘴巴,趴上去,用肘抵住她的脖子。军曹办完事,起身走,把裤带勒紧,又回头抽出军刀往那女生肚子捅去,直到人断气,最后用书包巾把刀血抹干。我吓死了,脑子却很清楚,那军曹是畜生,好多日本兵都是畜生,发狂起来就是拿机枪对村民乱扫射,当狗杀,当猫玩。”在隔壁房正要起床尿尿的加马偷听到这件事,惊惧无比,连下床的勇气都没有,竟在床上尿起来。也因为这印象,加马知道豆伊死了,班长打死她免得坏事传出去。可是,那黑暗中又传来窸窣声音,豆伊爬了起来,她没有哭,也没表情,裸着微胖的身体走回宿寮,在门口的水缸前舀水冲身体。豆伊发现加马蹲在窗下,因为他啜泣的声音已经盖过冲水声。加马为自己的懦弱与胆怯生气,也担心不知如何面对豆伊,死都不出来。倒是豆伊很大方地蹲过去,像妈妈面对做错事的孩子,安慰地说他一定刚洗完澡,身上有一股柚子皂的香味。加马终于号啕大哭,泪水直落,说:“我有四个月没洗过香皂了,身上的香味是柚子,我是来送柚子给你,可是它不见了,怎么越抱越紧它就会不见。”豆伊从地上拿石头,往他的胸口兜几下,石头便有柚香。她说,“看,柚子在这,它不是不见了,是变小了,一直躲在怀里而你没发现,你心里藏有一颗好棒的柚子呢,能够让石头变成柚子呢!”豆伊说罢,进屋穿了衣服,特地又拿出一块蜂蜜香皂,塞到加马手里,催他赶快回去,要求他以后再也不要来这了,再也不要回来了。加马听了更是难过,沿着山路跌跌撞撞离开,那些泪水太多,手背抹不去,把手中捏着的肥皂融化了。
加马说这段实情是断续完成,中间穿插在场者的惊骇、暴动与宁静。首先是坂井发出胜利微笑,笑加马早该诚实说出。等到加马接着说出慰安妇被打时,坂井的表情猛然刹车,眉头快掉下,喝令加马不要再讲,那完全是瞎掰出来的。加马仍然讲下去,讲到日军强奸女学生时,坂井颤了一个突,跳将出来,狠狠赏加马一个嘹亮的耳光,叫他闭嘴,再说就打。“万年兵坂井一马,闭嘴。让加马讲完。”帕大吼,从墙角的影子堆吼出来,吓坏所有的人。坂井先是噤语,然后不理主子的怒吼,更要加马闭嘴。帕一拳把坂井撂倒,命令几个高壮、脸上被青春痘占满的学徒兵制压他。这时候的加马讲不下去,但帕命令他讲,实话实说,如有半点扯谎,下场更惨。之后,加马在报复坂井打的耳光,把详情托出,没有保留。
这故事最后讲完了,整个过程像耳朵灌入铁浆,在各自心中烙下印记,气氛静谧,只有屋外的河水喧哗难堪,滔滔流逝。登时,帕走到桌边把放上头的军帽戴上,也把军刀挂在腰部,对加马说:“你再说清楚些,那个欺负豆伊的班长是谁。”得到答案后直往门口走去。被制伏在地的坂井很容易站起来,因为压制的学徒兵被后半段的故事惊扰而没留神。
“鹿野殿,拜托你不要走出房子。”坂井跪下来,极尽哀求地说,“就当作大家忘了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在场的人都会被判军法,吃不完兜着走。”
“拿起的故事,如何放下?”帕说煞了,扶正帽檐,往大门走去。
“请你站住。鹿野殿,你不要走出大门,你会杀人的。”用软的不行,坂井来硬的,对主子吼完,一个扑,狠狠拽住帕的双脚。
帕甩开坂井,却被冲来的学徒兵挡下。他们也提起胆,拦下主子去寻衅,不然会闹得天翻地覆。帕回身从窗户出去,那也站了一堵的学徒兵。一时间,众人霸占了出路,有的贴在门口,有的拦在窗户,其他的围在竹篙墙上防止帕破墙。他们这么做是希望主子冷静下来。沉湎在怒火的帕找不到理由安抚自己,好多理由告诉他,正义就是他手上的刀。帕心绪快爆炸了,把刀鞘横衔在嘴,蹲个身,死抓墙底,怒目金刚,一个大吼,竹墙便毕毕剥剥发响,房子当下翘起半边。再使个半吨力,墙被拧得灰飞烟灭,只剩竹条歪倒,强过那些哀号又无奈的众学徒。帕走出竹寮后又遇到困难,跟来的坂井把他扑倒,学徒兵也压上去,紧张得流汗。帕不会被压死,但可能被那些从上头流不完的汗水淹死。他伏地像疯狗甩水,把身上的十几人都甩干了,蹦起身,走向练兵场。可是被甩开的学徒兵发挥攻击战车的能耐,再度扑上去。
关牛窝在大轰炸中死了四十六人。亡者火化成灰,成了滋润大地的养分。村民在警防团的带领下举行追思会,在路旁种上樟树与樱树苗,撒上一些骨灰,期许亡灵安息。当他们种上树苗时,吓坏了,看到一个衣服破烂、身上黏满学徒兵的人经过会场,后头拖着一条长长的“人链”。那是帕。帕也看那些村人,烧夷弹的火好像在这些幸存者脸上复活,眉眼融化成焦,毫无表情。他边走边喊,部队听令,唱《海行兮》。包覆在帕身上的十余名队员,还有抓住脚在后头拖行的人链,汩汩唱出悲歌。村童大笑,说那是猴子兵团,拖着一条大便。在荒谬的情境中,趴在人肉包里阻拦的加马说话了,对帕说,他说谎,那些什么日军龌龊的事,不管在哪方面,都是他掰出来的。其他人很安分奉命,等歌唱完才附议说加马说谎,他是个常吹牛的人,别相信呀!
帕深信不疑。加马在肉迫行动中归为“肉汁”,首发的炮灰人,在半途自我爆炸好制造敌军紊乱。肉汁由最胆小的人担任。帕知道加马怯懦性格,抓住他的衣领摇几下,绝对吐出实情。目前唯一让加马,也让大家信服的就是真相。帕原意前往练兵场算账,此时转向,前往豆伊住的宿寮,问个原委。他挺直身子上山,还跳着,让那些趴在身上的学徒兵因肌肉酸痛而自动掉落。
通往目的地的小径,崎岖蜿蜒,落满树荫,凉风中藏有各种花香,红嘴黑鹎在树梢发出猫样的叫声。一个隶属关东军的速射炮上等兵走下山,拉着皮带,也吹口哨学猫叫。他看向山径那头,熟悉身影的坂井跟在某位军官背后对他猛挥手。那挥手,多么热情的招呼,但越看越像在赶人。狐疑间,那头的人已来,他赶快闪到路边对帕敬礼。
帕一个抢前,给上等兵两个耳光,打得他快脑残了。“看到军官,得在距离七步时敬礼。”帕怒看他。
“报告少尉殿,我、我有在七步时……”上等兵被打得颈子转伤,只能歪着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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