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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哟娜啦,大箍呆阁下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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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福所谓的那种泡了酸梅汁或稀饭的特制“针布”,实际叫千人针 。它长约七尺二,是幸运布,绣上祝福文字,得一人一针共千人完成,给出海的士兵战士绑腰际。每日打早,为丈夫或为儿子的妇女会徒步行,走过每户人家,求人为幸运布缝上一针,往往走上十几公里路。好多人学会针黹干活,不为自己缝,是替人编织祝福。

早在半月前,拉娃在火车上捡到一条千人针,她问父亲上头绣什么字。武运长存,父亲说。那一刻,拉娃的肚子忽然绞痛,日渐频繁,拉娃咬牙撑过,但猛使脚劲,夹得父亲忍不住哀号。那种凄厉叫声让上车诊疗的花岗医生,误以为生病的是尤敏。

“我曾偷吃祖母腌的飞鼠肠,鼠肠变成一条蛇,在肚子作怪了。”拉娃告诉医生。

“没错,”医生摸她的肚子,说,“那是响尾蛇,它摆动的尾巴在唱歌,摘掉就可了。”

割盲肠手术选在当晚进行,再拖下去的话,尤敏会被钳死。白虎队奉命用肥皂水洗净车厢,再以用水泡开的高锰酸钾锭消毒。末班车提前进站,花岗医生和两位看护妇(护士)上车。看护妇打麻醉药时,拉娃尖叫,认为有人会趁她沉睡后带走父亲,便用力紧绷皮肤,挡坏了六根针。“打到我身体也一样。”尤敏说罢接受针药,还主动拿起麻药呼吸器就鼻,贪婪呼吸。麻药从尤敏体内流给拉娃,但是循环速度太慢,喝上一罐的小米酒助兴也没效。老等不到替拉娃动刀的时机,搞得大家都累了。

天色暗下来,路灯亮了,帕掀开车顶的气窗让灯光射入,说:“小星星来了。”在忽然炽烈的白光,拉娃暂时失明,然后世界才又点点滴滴的显影。她感到自己活在井底,气窗边的帕成了在井边打水的小孩。帕唱歌放绳子,笑得开心,露出玩耍时撞断的门牙,他背后的天空有着穿透午云的阳光。好美的景象,拉娃还把帕喊的“小星星来了”误听成“小飞鼠来了”。小飞鼠,要命的赞美,拉娃这泰雅名字的本意正是小飞鼠。她害臊了,微笑低头,沉醉在酥酥麻麻的世界。爱情是最有效的麻药,拉娃脑袋分泌这种没有用的幻影,两颊绯红,双眼迷蒙,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动刀。医生拿刀划开她的肚皮,用钳具拨开内脏,他讶异拉娃因长期使力,脏器乱成一团,找到阑尾切除时,失血已是她未来十年经血的量,也耗掉好多的时间。医生不担忧失血,体肉相连的父亲自动输血给她,他担心的是时间急迫,一到八点的灯火管制时间,路灯熄灭,连烛火都不准点,等于没了手术灯,拉娃的性命堪忧,车厢将成为她豪华的大灵柩。

早在电火球亮的霎时,群山淡景中,关牛窝对空暴露了位置。现在,米机不定时爆击,地面有光就投弹,有一次竟把上千只聚集的萤火虫误炸。五个宪兵进入瑞穗驿,命令消灯,但刘金福坚持到八点消灯。时间分秒流逝,等待真的很耗耐性,特别是花岗医生说“八点不可能完成手术”时,快急死大家了。八点差一刻,山路的暗处发出窸窣声,不多时,近两百名妇女跑来,背着自家的厚棉被。来自联庄的千人针妇女队来了,她们听刘金福的指挥,马上缝制一块四十公尺见方的大灯罩,要把路灯和火车藏起来。她们用麻袋针缝,好方便使力,用上石头敲针。没针的,用铁丝戳棉被,再用粗线串起来。时间越接近,妇女越紧张,好多人发抖得做不下,口念观世音菩萨保佑,就怕落弹把大家蒸发了。这时候,有人起头带唱山歌,合唱让人集体忘记恐惧。八点到了,火车熄灯,炭炉门紧锁,烟囱用大铝板遮住。整辆车毫无光源,只剩蒸汽炉的运转声。宪兵扳下路灯的开关,却因为刘金福动过手脚,电火没熄。电火局的工人要找出隐藏的电气线切断,怪的是找不到。宪兵队长把刘金福按在灯柱上,手枪管塞入他的嘴里,命令消灯。这使旁人尖叫后,气氛安静得像一摊木灰。刘金福的牙齿被撞断一颗,他起先是害怕,但喝到口中的鲜血后,心想即使吃铳子也要把话说出。他用舌头顶开了嘴中的枪管,说:“再等一下,我把命豁上。”要不是帕跑来阻止,他会迸脑浆。

七公里外的纵谷口,防空塔上的士兵对空警戒,用听或用看的找出轰炸机的影子。他们训练猫头鹰,帮忙找天空中一闪一闪的飞机灯,要是看到灯还叫就打它。几只猫头鹰一字排开,张着敏感的眼睛,对天空咕咕叫。忽然间,猫头鹰都缩颈闭眼不叫了,生怕被打。b29轰炸机沉闷的声音从远空传来,士兵赶紧摇警报器,纵谷警戒起来。空袭来了,一个宪兵开枪打熄电火球,灯晕太大,目珠花,枪法就糊了。于是凡有佩枪的宪兵一起打,手枪才举,发现关牛窝的地板震起来,东西抖出线条。火车也在震跳,车上一切跳得更疯,手术刀在铁盘上跳芭蕾。花岗医生赶紧向窗外探出头,要帕不要砸那颗大石头了,他这才看到整个车站的人为了救拉娃而努力,缝被的人缝被,祈祷的祈祷,大叫空袭的大叫,热闹得像杀人狂冲入了夜市。他还看到五个宪兵对电火球猛开枪,要不是帕不断砸那颗近半吨重的石头,电火球要被射破了。

眼看自己体力越来越耗尽,帕把大石高举过头,吼得喉结快喷出了:“肉迫星星。”讲煞了,把石头砸地。地皮一紧,近五十人的白虎队员豆弹了起来,火速冲上车,在车顶叠上五层叠罗汉,严密地包住电火球。宪兵开不了枪,合力用斧头砍路灯杆,用脚踹,终于把木杆弄断。但是帕早就把电火球和灯罩折下,连着电线从天窗降入车内。电火球不再是星星,像一颗沾满滚烫蒸汽的太阳,强光把车厢的影子全冲出窗户了。村人看了流泻在地上的影子就知道手术进度:花岗医生慌忙地帮拉娃缝肚皮,汗水滴落,又打翻工具。如果这时熄灯,大家相信拉娃肚子会缝入手术刀,将来走路会发出生锈的铁器声。五个宪兵冲上车,忽然溺在那种割爆眼球的亮度而迷失视线,得闭上眼走,两手像蜗牛触角摸来摸去,他们要击碎电火球却在手术室玩起了捉迷藏,场面非常糟。忽然间,妇女队的歌声没了,一阵厚重的黑风阖上火车,空气变闷。原来那件灯罩终于做好,被帕拉了上去盖。大家仰天看,松口气,米机刚好成群地飞过,飞往新竹市、台北市去夜炸了。

第二天火车来时,拉娃不再闹肚疼,肠胃清爽,简直有一朵新鲜的白云盘踞在那一样舒服。她注意到靠河谷方向的车窗边,坐了好多人。除了将军与一群随从之外,另有几个穿飞行衣的神风特攻队成员。后者头绑白布条,条子上写着七生报国 ,意谓着转世七次也要报答“皇恩”。除了正期生飞行员,有些是大学生毕业后短训,成员中有一个是本岛人,名叫金田银藏,汉名刘兴全。这时的银藏用笔记本素描窗景。火车经过山洞后,他伸手到窗外,不意被马缨丹钩伤,但也得到小小报偿,一只吸马缨丹蜜源的蝴蝶飞进车内。蝴蝶乱撞,随着窗外卷入的风飘摇,翅膀一下子褴褛了。银藏举出受伤的指头,说也奇怪,蝴蝶停在指尖,伸直卷曲的口器舔血。其他的神风特攻队见状,对银藏称许,说他是蝴蝶专家。银藏说,蝴蝶要吸血中盐分,这反应很自然,然而在这故乡有个传说,蝴蝶会舔血,因为那是人死后转世变成的,想从舔血变回人。“生为人,死为蝴蝶,也不错呀!”银藏讲煞了,用拇指轻压,便抓住指尖上的蝴蝶,往窗外放生。赫然间,他被窗外的吓着。三十余个穿军服、背墓碑的少年挂在车厢外,有的上爬,有的挣扎身体。

砰!有人从车顶大力踏下,帕在那喊:“你们是谁?”

“特攻队。”车厢外的少年回应。

车里的年轻人心头一震,彼此互觑,原来眼下的少年们也是特攻队。

“巴格野鹿!根本是大箍呆 。蜗牛们,你们要到第几次才会长手脚,不要给我用舌头爬。”帕又用力踏车顶,大喊,“跳车,你们的迎宾表演大失败,给我滚回车站。”

学徒兵不敢哀叫,捡个火车转弯放慢速度时,纷纷跳下车,跑回瑞穗驿。

火车又转弯,银藏才回神,放开手中的蝴蝶。不料受强风的蝴蝶贴在窗柱上,翅膀爆溅,只剩残躯。银藏心头一揪,把窗轨上的残蝶拈出,干笑几声算是歉意。他把旅客先前吃便当掉落在窗台上的一粒干饭糁放入嘴,用口水软化,当糨糊把蝴蝶黏在笔记本,拿笔帮它补上翅膀。这时候一个青年过来银藏身边,称赞画得真美,跟真的一样。银藏阖上笔记,把钢笔挂上口袋,也是一番敷衍,不敢自豪。其他的年轻人也靠过来,手扶在椅背上,就着窗外凉风谈天,聊起本岛的小吃炒米粉、零食糖葱和阿里山风光,忽然有人问起大箍呆是啥意。大箍呆是闽南语傻大个之意,音与“特攻队”相近,有讽刺意思。银藏感得这解释会消磨人心,便说,大箍呆就是特攻队,是本岛人发音不正确。

不久,火车进入了热闹的瑞穗驿,广场站满了宪兵、士兵和白虎队,迎接用的大红布毡铺得好远。一位将军从车厢走下来,伴随盛大的军乐,身上的勋章在晨光下爆亮。广场爆出欢迎掌声,小学生挥动“国旗”。银藏平静的内心又涌起波涛,他想起从内地的大津陆军少年飞行学校毕业,前往熊谷陆军航空学校就读操纵科(飞行组)时,乘坐的火车每靠一站,月台上挤满穿水手服的中学少女和小学生,他们唱军歌,拼命挥旗欢迎,女学生还送上绘有皇室菊纹、文情并茂的信笺表达敬意。此刻,那些盛大的欢迎式就在自己故乡,难免激动。但是银藏不想在乡亲前被认出身份,他把理由告诉同伴,从另一节车厢离开那些热情得快冒烟的群众。

欢迎神风特攻队之外,还有表扬帕。将军在广场的讲台上看着龙骨笔挺的帕,内心激动,但眼神装得冷峻。“大日本帝国陆军军曹鹿野千拔。”将军忍不住先鼓掌,说,“空手击坠米机有功,即刻擢升为少尉。”台湾兵能官升将校(军官),没有比这新闻更耸动了。将军把一枚象征高荣誉的金雉勋章别在帕的胸前。帕也举起广场上的大石头,朝地上摔几回,让关牛窝的地板震几回,表示他不是浪得虚名。当帕知道除了勋章,还有军部赠礼时,一改冷酷表情,恢复童心地爬上火车顶看——那个玩具有两个大眼睛,会随火车震动而滴溜溜转。帕把脚踏车高举,在烟灰中憋气,往人群中的刘金福凝看,等他为这玩意取名。大家猛鼓掌,手掌肿了,但帕没有下一个动作,也就没人把掌声捺熄了。十分钟后,站在灯杆下的刘金福忍不住激动含泪,用客语喊:“那是铁马。”“这是铁马。”帕用尽肺气地告诉众人,他手上的玩意叫这个。连日本人也兴奋地用半客半日语的吼:“铁马,万载。”驿站欢声雷动,让电杆嗡嗡颤。

四月了,小溪潺潺,山樱花已凋敝,树木扶疏,苦楝的余荫逐渐浓密而遮蔽小径,空气中浮动奶甜的柚花香,潮湿深处传来一种仿佛偷了公鹅喉咙的沉闷蛙鸣,走入森林的银藏很着迷这些风景。他头戴飞行帽,嘴上叼酢浆草,顺着坚硬的泥路前行。他喜欢酢浆草的滋味,非常春天呢!在溪谷的深处,赤杨木和溪水声同样茂盛,从那传来的少年兵操练声也是。转个弯,在火烧柯树下,有一个拿木枪的小哨兵看到他着飞行装,背上还长出一对大型透亮的翅膀,连忙敬礼,问:“飞行士阁下殿,有什么贵事?”对将级以下军官用敬称“殿”;将级以上用“阁下”。哨兵两个敬称都用上,银藏差点笑出来,知是对方太紧张了,便装严厉地说:“我是跟鹿野殿比赛跑的,谁赢,就是你们的新队长。”哨兵一时无措,看了看他背上血脉分明的翅膀,跑回兵寮报讯。跑上十几个阶梯,哨兵冲进白虎队在吊单杠、伏地挺身练体能的场子,朝帕跑去,大喊:“队长,有人开飞机来跟你比赛了。”整个场子安静下来,一个走竿的学徒兵顾不了平衡,便横坐竿上,从高处喊:“来了,他来了。”只见阶梯那头先浮出一对绿灵灵的大翅膀,人才虎蹬而出。大家才看出翅膀只是芎蕉叶,插在背上生姿,把牙齿都笑亮。有人甚至小声地说,真像歌仔戏中那种穿奢华死人装的背上才有的行头。

“吧嘎,谁在笑?”帕怒吼,指着银藏,说,“看清楚,这是我堂哥,他是加藤隼战斗队 的飞行员。”加藤隼战斗队,日军在缅甸、马来西亚一带南方天空的飞行队,盘桓如鹰,素以勇猛剽悍闻名。

银藏微笑以对,说只是为皇国效命的,不足挂齿。帕却得意地向队员介绍银藏是单杠王,拿下过郡内竞赛的冠军。讲煞了,邀个表演,命令站在单杠下的人离开。银藏老是在推辞,寻思间,他想到学生们在这山谷特训,生活操烦,该给些激励性的节目,便说来段“大”字的献丑表演。他往地上抹把细土吸干掌汗,跳上单杠,下腹顶着铁杆让身子弓成虾状,翻转起来,用几乎雷响的音量大吼:“这招叫,大和抚子。”大家顿时闷笑起来。大和抚子象征女性贞静美好的内蕴,只对女子的称许,但出自银藏这种飞行员口中,娘了点。冲着那笑声,银藏更骄傲地再喊,这叫大和抚子。几个平日调皮的学徒兵终于笑出声,用吼着笑,舌头快岔了,连帕也闷笑几下后要大家安静。即使是简单的大和抚子招式,银藏做得利落,每转正一圈稍停留,转了五分钟久,直到笑声停下。银藏又翻正身,骑上杠,用胯间夹紧,边转边喊大楠公。大楠公本名楠木正成,是日本中世纪智勇双全的武将。公学校门口都立有大楠公骑马英姿的铜像,以崇尚武德。银藏的大楠公招式便是模仿驭马技术,由于动作难,学徒愣着眼致敬。接着他手抓杠来个上马翻,脚挺直,喊个“大车轮”便像电扇不停地怒转,咻咻不饶人;又喊声“大日本帝国”,当空停顿时侧个身,换方向又是转起大车轮。这虎虎态势,搅得风也疼了,学徒靠过来看,让整个操场的空气被那筋肉电扇给吸走了,不能多呼吸。远处坐树下休息的人也站起身,到人墙后头跳着看。银藏转了三十来圈,固定地上的单杠脚都松了发出嘎嘎声,几个学徒兵连忙扶着才行。末了,银藏趁势翻上,放手把身子甩个腾空大转,漂亮落地,高举摩擦而溜皮流血的手掌,让它在斜阳下发亮。“这叫,大和魂。”他声音小得像蚂蚁咳嗽,学徒们却清楚听得如同内心对白。他们对忍受饥饿、伤痛有着无比天分,却无法忍一下感情上的轻晃,此时心情激动,心想怎么有人能孤独地转,任汗水喷到观者的脸上,让他们几个月来在这的苦闷操练都得到理解。他们围在银藏身边举手呼应,不断高呼大和魂、大和魂,声音青嫩,泪水已老,巴不得把灵魂要从喉咙喊出,直到森林安静下来的风为他们再流动起来。

傍晚已到,几个学员从练兵场抬回晚餐,放下海菜味噌汤。大家盛了菜饭都围在银藏旁边问不停,比如南洋战争如何,冲绳的军民如何抵抗米军。银藏有的畅言以对,有的微笑不答,然而说到有关飞行之事,他却滔滔不绝,比如问大家读不读他最喜欢读的月刊《飞行少年》或者畅销书《航空惊异》,里头有很多有趣故事。又说,他十六岁已能驾驶滑翔翼做到三百六十度大回旋和连续8字盘桓,博得官校第一名控手的美誉。未料,引起内地同学的嫉妒,捏造说他不满学校伙食,偷了水池的锦鲤变卖后在校外大吃大喝。他百口莫辩,气得在零下五度的气温中跳进消防水池,在操场匍匐前进五十圈,快冻成筷子,连那些本岛生也来声援,寒风中戴着防毒面具跟在他身后爬。这样做无非是证明自己清白。这件事惊动到中将校长,把引起事端的学生训罚,才平息风暴。谈到战争,银藏又说“击坠王”坂井三郎在台南航空战斗队时如何击落米国战斗机p40,又在豪州空战中,被子弹打穿脑袋造成一眼失明之下,仍驭机在那些如干酪一样缠黏的米机中脱困。最后,在众人的起哄下,银藏激昂地来一曲加藤隼战斗队队歌,权充加菜。这时候,银藏发现始终在微笑聆听的帕,没用餐,才知自己用了他的份,便起身道歉。帕摇头说几粒饭而已,胃磨几下就没大肠的份,还蹲不出屁!便问旁边的坂井一马:“今天几粒饭?”“三百五十一颗,比昨天少五颗。”战争吃紧,少几口饭正常。帕见银藏满脸红,嫌他太见外了,要坂井把房里挂的山羌肉干拿出来,给大家的牙齿上荤油。听到有吃的,坂井这才像勇猛军人,冲锋喊杀,杀去把东西拿来。帕差点没昏了,坂井把他私藏的麦芽糖、牛肉罐头与几只飞鼠肉干都带来,故意没拿山羌肉,才又装糊涂地折回去。这些原是帕用以战备的粮食,如今被瞧见,也大方地犒赏下属。大伙得了肉,蹦个散,找好位置躺下。时光大好,把肉块放入嘴缓缓吸,舌头逗弄,先把纤维中的甜汁吸净,最后成了白蜡,再连骨头都嚼烂吃下,又折了小枝,把齿缝的肉屑剔出,咂呀咂地出声。一时间,到处是喉咙的叹息,懒得动了。大家吃了肉,嘴巴有些荤,又称赞起银藏。有人说还想看一回“大”字单杠表演。倒是打饭班错过时机,嫌大家把银藏的技术说得过火,其中一人说自己也会单杠,手往裤管抹,一个铁杠跳抓,没想到手滑,掀个四脚朝天。大家笑翻了,讽刺说人家是杠上、你是杠下的“大”字表演。那落地的人爬起,开骂是谁在杠上吐口水害他滑落,张开手,发现那是血。他这才注意起银藏老是插着手的口袋也透着大片的殷红,于是把拳头捏紧,惭愧似的走到树旁不语。

“我今天不是来表演单杠的。”银藏走到帕身边,又说,“我是来找你们队长比赛跑,赢的就当你们队长。”

大家听了惊异,咸认银藏杠上功夫好,杠下的跑步未必行。倒是帕缩头,一副未比先输的表情,说:“改天吧!人家手都流血了,怎么跑。”

“手掌流血,可以用拳头跑。”银藏双手高举,握起双拳,来个倒竖身以拳盘子抵地,说,“我们就跑到‘关牛窝的尽头’吧!先到先赢。”

帕咒骂几声,一个竖身倒立,慢慢跟去。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原来是比“逆立”赛跑,难怪老是推辞,这种跑法正是帕的死穴。正当等着看好戏时,帕大吼:“全部给我逆立跟来,谁慢的,就把屁股准备好,晚上来个海军制裁法。”听到制裁两字,学徒兵感到屁眼抽痛,赶紧把手抵地,屁股晾起来,没想到才竖身,就失去平衡感地往前倒,于是不断重复动作而成了翻筋斗前行。这诡异奇趣的队伍展开来,由银藏引领,后头跟着帕,其他学徒兵个个翻滚如猕猴嬉闹。不久,帕晕了,胃酸和肉肴逆冲到喉咙,把食道烧痛。他嫌浪费食物,硬是了得地吞回去,没想到回头看,四十余个滚得脑缠金星的学徒兵把晚餐都喷得精彩,全身沾满臭肉。来到溪沟,帕以肉身为桥,咬了草管当呼吸器栽入水中,只把脚露出水。从山坡滚下来的小兵哀号一声,都被帕踹过小溪,倒栽到对岸去。算了算人头,还少那个笨蛋还没跟来,帕爬出水,大吼,坂井一马,你金玉(睪丸)长在头上了,给我跳。只见倒竖的坂井脸红,身子发抖,两脚抱着树干,不敢跳下土坡。忽然间,坂井被不知哪时出现在身后的银藏给大脚推下坡,滚两蛋,喊声我的妈呀,趁势给帕踹个大字飞过溪,姿势满百。帕勉力抬头看,心想银藏方才在前头,哪时绕到后面,这才是他的厉害。银藏笑两响,说:“刚刚你让我先,现在归我追你了。”讲煞了,翻滚下土坡后顺势倒立,追了来,用手把帕“踹”入水中了。

落入水中的帕想起那个从小梦想飞行的刘兴全,即使改日本名,也要用大正三年第一位来台架机表演的日本人野岛银藏的名字。当金田银藏还叫刘兴全时,生活与飞行完全分不开。三岁时,他的父亲刘添基用麻竹制作大滚球,要小兴全站在内圈,张大的手脚套入踏环,腰骨一扭,便滚动起来。四岁时,刘添基用麻绳绑牢小兴全的脚踝,倒挂在大木桩上,再转动木桩,利用离心力甩人绕圈子,小兴全便张开手尖叫地享受飞行。五岁时,小兴全学习倒立行,到了上学的那天,手穿草鞋靠这招走上三公里到校,进校门时由于上衣倒掀像裙子遮住了头,脚上提了巾布书包,吓得校长以为他是无头女生。等到搞清楚他的性别,校长气得头发卷起来,要他罚站在铜像二宫尊德前。小兴全二话不说,倒立在铜像前,还睡着打呼、流口水,让路人以为有人在那拉尿。那些倒立与旋转的训练,不过是他父亲刘添基得知进入飞行学校后,得学习这项目而提早强化他的技能。然而小兴全把它玩得炉火纯青,从小赢得“逆立王”称号,连小帕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落在后头闻屁的份。九岁时,刘添基从天灯得到了灵感,制作一个烧瓦斯的大型热气球升空,用公牛拖过村庄游行,让人开眼界,不料,半路杀出几个少数民族人,扪弓一放,射箭解救了他们口中的“太阳睪丸”,拖走那张皱巴巴的大卵葩皮。刘添基做出更大的热气球,下头系了藤椅,不顾亲友反对把小兴全送上半空中,用牛拖过村庄展示,半路照样杀出少数民族的人要用弓箭射下这伟大的时刻。趁他们起内讧争执要解救“太阳的儿子”或是“另一个睪丸”时,小兴全把瓦斯开大,气球升高,把坐在藤椅上的小兴全和公牛拉到空中,越过二十座山。而牛以狗爬式挥动四肢,成了村子头一条“飞牛”。三天后,小兴全把瘪掉的气球、藤椅与自己放在牛背上,驮回关牛窝。这次的长途空飘,把小兴全的飞行细胞都激发出来,他还学希腊神话中公开的秘技,用竹篾、鸭毛与蜡烛制作翅膀,套在手上挥,再强的日头也不会融化蜡,结果从牛眼树跳飞的代价是断脚,躺床上半个月,却没有摔断他的梦想。

这一切让帕最记忆深刻的是他三岁时,刘添基带他们去看飞机表演。那是初春,林风料峭,刘添基挑了两担人——用两箩筐分别担了小兴全和小帕,穿草鞋走古道,爬山岽,每走一步,担头弯得像慈眉,一路上说说笑笑。到岽顶隘口时,正是俗称“变天”之际,就是由天光至日出的几分钟,天色层层,杂糅瞬变。刘添基指着东方说,这时的天会像天弓(彩虹)有七重色,赤橙黄绿蓝青紫,如果穿过这七重天,人会看到自己的心愿映在天空呢。东方拧了奇异的光彩,看不出七色,小帕甚至分不清楚天色是灰是白,小兴全却以应付的谎言说自己看到了,那颜色层层堆栈上青天呢!

“记得,今晡日,我们‘自家人’就要飞破那七重天了。”刘添基讲煞,曙光才冲破山棱线,强光腐蚀黑暗,刺痛大家的眼睛。

所谓“自家人”是指有位叫陈金水的飞行员要表演“乡土访问飞行”的处女航,驾驶用两千多两黄金买来的二手货纽波尔(nieuport 24)双翼机,从新竹公园的草场起飞,成为台湾地区史上第三个驾机起飞的本岛人。小兴全和小帕当然知道此目的,赶赴看演出,然而在这变天之际,站在切风大的垭口,衣领翻动,头毛竖立,看着刘添基指着曙光红的中央山脉,说着飞行的一切,感动得头壳起鸡皮疙瘩,好像三人真的驭机翱翔在天空了。

在变天之际,妍丽天色成了小兴全和小帕的深刻记忆,到如今也成了金田银藏和鹿野千拔的共感经验。他们的逆立走,也会在天光时刻分晓。爬到最后,那些学徒兵散落一地,有的靠在树干休息,有的倒在草丛打呼,绵延一公里长,只剩下帕与银藏的对决赛。帕磨破手掌,把战斗鞋脱下塞入手走,汗水都流入靴内,每走一步鞋子就咕啾响。银藏则把衣服脱下,缠在手臂上,改用手肘贴地前行的方式逆立,小便直接放,尿沿肚子流到嘴中解渴。银藏不敢多休息,因为帕立即追来,得把握这辈子最后赢他的机会,站着跑不赢他,只有把两脚晾高比赛才行。他们穿过难堪的森林与各式各样的困难,被村童追着取笑。他们从黄昏爬行到天夜,萤火虫爆开热死人的光火,照亮他们的路途。到了深夜,萤火虫都睡了,银藏把火把绑在脚上照明,给自己也给落后的帕看。累得快烂肝的时候,关牛窝的尽头到了,过去就没路了。银藏把身子摊在地上,等待天光。帕不久也赶到了,倒在地上干谯几下后,鼾声睡去。这是关牛窝的尽头,山风很野,只能长些低伏的植物如马蹄金。在大石头边,银藏发现了大片的紫色花酢浆草,这种茎大肥厚,咬起来酸且多汁,仔细摘下肥茎,茎里有一根连着叶子的白丝,拿这和别人勾扯比赛,也是童玩。他记得公学校毕业时,要导师推荐才能报考少年航空兵,日本导师不屑本岛人的劣性而迟迟不肯。全校六十个学生便帮助银藏,把倒心形的酢浆草夹在书本里干燥,涂上金色,三天三夜做出一千枚“八重表菊纹”,一种代表皇室的复瓣菊花徽印,以民族情操贿赂导师才打动他。此刻的银藏摘了酢浆草,咬吮茎汁,眼皮子紧皱,滋味酸透,死缠着牙齿不去。天将亮,也是最冷时,他打冷战,仰天说:“还装睡,都天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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