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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要活下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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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民族解救队走了。软的不行,来硬的了,该是帕上场了。但鬼中佐先用消耗战,要拉娃渴死、饿死、流口水到死。几位厨娘在火车上弄石板烤肉,煮小米饭,尽量让香气冒出,有烤焦味更棒。饭菜好了,由宪兵亲自喂尤敏吃,吃多少都行。拉娃却不准吃喝。宪兵让吃饱的尤敏睡觉,而拉娃才眯上眼,立即大掌掴醒来。这激怒了尤敏,他怎能够撑死睡死,却眼睁睁看女儿饿死困死,要拉娃也获得同样食物,不然绝食。宪兵便在她面前表演对绝食者尤敏的灌食把戏,拿铁片撬开牙,把流体食物泥灌入。尤敏抵抗,把食物喷得哪都是。宪兵会把洒到拉娃脸上的擦净,一滴水都不给。过了三天,尤敏知道宪兵是恶魔,会折磨人到死,夜里对拉娃悄声说:“放了我吧!不然我们都会饿死。”

“不要,打死我也不要,饿死我也不要。”拉娃说。

尤敏知道拉娃的意念甚坚,比石头还硬,一千条河才能磨掉她坚拔的意志和眼神,便说:“如果要活下去,我要割开我的肚子和你的腿,记得那个故事吧!山羌母女被落石堵在山洞里,她们怎么渡过难关的。”

隔天,尤敏愤怒地对宪兵大喊:“我要吃东西了,你们把山搬过来、把河搬过来,我照样吃掉喝掉。”

马上搬来白饭、鸡肉和味噌汤,食物冒出大量的热气,玻璃和天花板都因雾气而滴水了。于是宪兵得贴近,监视尤敏有没有把食物偷塞给拉娃。尤敏是条山猪,嘴拱出来,吃相够狠,鬼中佐来验收时很满意,心想尤敏这条山猪肥得如神猪时,一定会把拉娃那小小如树藤的双脚撑爆。但是宪兵发现蹊跷了,尤敏越吃越狠,连坚硬的猪大骨都咬碎吸髓,吃完马上睡死。拉娃一点都不受影响,不吃不睡,还能拿衣角帮父亲拭汗,关心他有没有着凉。问题在哪?宪兵想不通,还怪厨房煮得不好,没动摇拉娃的食欲。半个月后,三十个士兵冲上早班车,待了半天害拉娃哇哇叫,才从末班车爬下来,体力不支地倒地,鼾声连连。他们奉命扯下那对父女,半天只拔下拉娃的头发。他们搞不懂,不吃不喝的沉默小女孩怎么会如此神健,而且力气越大,还懂得讲笑话助兴了。

隔天的末班车,鬼中佐清空那节车厢,下令帕不惜代价解开人锁。帕半个箭步就跳上车,站在父女前,喝令监视的宪兵退到门边。尤敏睡翻了,只有拉娃的目珠金金,温柔地凝视着帕。车灯下,帕终于看清那把骇异的人锁:拉娃的手猛抓而陷入车壳,双脚钳住父亲的腰,在脚踝缠了死结。随道路的高低蜿蜒,窗外射入的月光也忽上忽下。帕叫醒尤敏,对父女俩说:“不下车,你们会这样。”帕弯身挠起旁边的椅子。转目间,固定木椅的螺丝软了,蹦得满地,双人椅也被掀翻了。尤敏用泰雅话对拉娃说:“放开我,哈陆斯 来了,会扯断你的脚。”“简直像梦一样。”在拉娃眼里不是泰雅传说中的哈陆斯,一种拥有大蛇般阳具和血盆大嘴巴的巨人,而是比梦更缤纷的汉人。她感受到他的力量,他的声音,他的眼神,都令车震动了。接下来,帕又掀开一张高级的弹簧皮椅,暗示父女的下场会这样:筋脉会像螺丝咻咻地飞出身体,内脏像弹簧一样满地弹跳,最后他们像椅子翻肚,躺在车上抖。可是拉娃很天真地说:“真好,他在搬空石头,我们就会有更大的屋子住了。”还对帕称赞一番。

帕停下手,和父女对看,也看着车内上下跳的窗形月光,充满一种河中水草曼舞的宁静,久看令人不知道该醒来或睡去。他使出撒手锏了,冷酷说:“我会扯死你,留下你父亲。”便掀开盖着尤敏肚子的小布,去扯开拉娃的脚。拉娃害羞地拉回布遮,但感受一股力量要她和父亲分离。她全身用力回应,尖叫大哭,尤敏还大力捶打帕阻止。帕要解开时,一股反击的热液喷上来,搞得头发湿黏黏。他以为拉娃对他尿攻,但一舔竟是人血。那一刻,他惊异,看到拉娃的双脚和尤敏的肚皮融成一块,因过力拉扯而裂伤,血喷出来。他要拉娃夹紧脚、再紧一点,直到尤敏快不能呼吸了。原来,尤敏用磨利的指甲割破自己的肚皮和拉娃的脚,等两边的伤口愈黏,长出的血管互通了。尤敏把养分输给拉娃,拉娃把困意输给尤敏。他们是生命共同体。帕赶紧跳车,感到自己做错什么,一阵晕眩,得扶着路边的树休息。

几天后的夜晚,鬼中佐又刻意空下那间车厢。帕背着医生花岗一郎,从后头追上火车。现在他们只能偷偷做,上车也不能光明正大,因为这对父女的名声太大,获得不少村民的支持。车内郁暗,椅子凌乱,那对父女坐在那,花岗医生想不透之前曾发生什么事,仿佛进入鬼火车。宪兵不再给两人睡觉和吃饭了。但是尤敏几乎牺牲自己,用血管输出养分,吸回秽物和睡意。因此拉娃有精神,双眼深邃,满脸红光。而尤敏极为疲困,他身体消瘦,骨头浮出皮肤,还剩天生的大眼稍有神。花岗医生摸了父女相连处,足足有一刻钟,没有惊讶、也没兴奋,问帕:“要救谁?”

“义父说,把男人留下来。”

花岗医生拿出手术刀,共问了三回:“我是说,你,想要救谁?”

“两个都救。”

“他们的动脉连在一块,最好的救,就是不救。”

之后,帕把这件事跟鬼中佐转述,还骗他说,无论自己如何用力,都解不开骨肉情谊。鬼中佐只好暂时不处理。

拉娃的事迹连刘金福也知道。每晚牢窗被机关车遮去时,他抓一只蟾蜍,对它的肚子吹入一枚九錾籽,往上抛。蟾蜍倒趴在底盘后往上爬,如果不幸碰到红炽的炉管,唧一声,焦成疙瘩皮飘落。三天后,一只蟾蜍成功地爬入车窗,吐出种子才停止了胃痛。快饿昏的拉娃要父亲趁宪兵不注意时,把种子捡给她吃,咬破壳吃核仁。从此,村民从窗外不时抛入九錾籽。拉娃一人吃两人补,把营养反哺给父亲。

关牛窝已实施食物配给制,能吃的东西要标示,在猪羊鸡鹅的身上打孔绑标签,有时严苛到连稻米、竹笋、番薯等也一样,收获后先缴给练兵场,再依各家人口分配。大部分的粮食属军队,少部分才依等级发给庄民。拉娃和父亲属“番籍”,配给更少,但是从九錾籽获得高热量,相偎活下去。每当火车入站,拉娃想起车厢下有位怪老头,她没有蟾蜍邮差,不知道如何差信,便想起悲伤的事引爆力量,比如有只瞎眼的母猪踩坏她家的小米园,它们都令人难过。这让她能用力戳破地板,七天后的地板像麦芽糖一样陷下,露出个小洞。洞的下头,刘金福在牢内煞猛地绕圈,锻炼身骨。

刘金福感到日子越来越难熬,不是意志力枯竭,是肉身衰败。他得久撑,只要多活一天,就给大家多一天的精神示范。但是,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某天感到体内闷烧起一股燥热,快把内脏烤坏,张口传出焦味。三天后,燥热烧尽,内脏又急速冷冻,嘴唇完全霜白了。冷热速替,他的身体因为膨胀不均匀而裂出更多的皱纹,瞬间衰老了几岁,大多时只能翻白眼看人。他得了叫“马拉力拉”的疟疾,这是传染病,得立即隔离。翘胡子巡察用竹子挂上草绳围起洞,禁止外人靠近。只有火车敢靠近,还把封锁绳狠狠地碾横了。

趁这时候,帕跑到火车上,从拉娃挖的地板洞丢下糯米纸团,正中刘金福微张的病口。那是他跟花岗医生拿的美制金鸡纳树药,用糯米纸包妥药粉,骗刘金福吃下,说这是恩主公从肚子搓下来的神垢。但疟疾比巡察还毒,神药也控制不了病情,只有跟它逆抗。刘金福脾寒时,帕用绳子绕过灯柱,吊上来晒日头,或用热水掺上青草倒入地牢泡;要是刘金福烧热,挑冷泉很有效。事到如今,自觉将死的刘金福更懂得适时演说的时机和意义了,当火车带来人潮时,他讲出细微的讲词,不注意是听不到的。几天后,有位老人听出意思了,把话传开来,听者莫不激动落泪,从此老人们每天来这等这句话。“时代艰苦再久,也不会超过一条命。”刘金福重复说。有一天,牢窗被车底盘盖上时,他又准备演讲。但是,在那噪震的铁盘子宇宙中,有颗湿亮的星星不断地眨眼,降得好低呢!刘金福踮起脚,用一根前头分岔的枝条把九錾籽呈去。种子被拿走了,接着星星闭上,传来拉娃的啜泣声,且落下号啕的目汁。刘金福张口接下泪水,闭上眼,舌头不断地浪动。他大吼:“海,我看到海咧!”吓坏那些等着听演讲的老人。

火车最远到达海岸线,然后折回来,车木壳沾满了盐粉,连浓浊的煤烟也变得很咸。早班车入站,许多蝴蝶停在上头,用弯曲的小嘴管舔盐,吸饱后随黑烟往上盘旋,磷光浮散,最后稀释在蓝天。火车栖满拍动的蝶翼时,像长满毛的大马,十分俊俏。日头下,那丽妍不是东一块、西一区,是液状的。下车来的受训兵用手沾一些蝶粉,藏在衣领或信册里。等他们再想起此事,可能困守在某座盐味与战火都很咸的海岛,或涉过蚂蟥与河流都很汹涌的森林。那是被米军和豪州(澳洲)军玉碎前的清晨,他们衣领或信里飘出一只白蝴蝶,无忧自在,乘着轻风,逃向桔梗蓝的天空。

然而,在关牛窝的蓝天下,拉娃带来海上的故事。她说下第一句话,蝴蝶轰然漾开。这让火车在日头下显得苍老,聒噪冒烟。但故事精彩,报纸没得比。拉娃说,那些载满年轻士兵的战舰,成群地牵手出港,跳驰在海浪上。但是米军的船不是驶在水上,是游在海下,慢慢地跟踪在日本船后头,发射会冒白泡泡的“海豚”击沉船舰。船员都跳海逃生,海上漂着我们的爸爸、哥哥、姊姊、弟弟,手牵手大叫,像一畚箕一畚箕倒下去的垃圾,看哪!会哭的垃圾,会流血的垃圾,会挣扎的垃圾,怎么倒也倒不完。他们背着枪、戴头盔,无助地抱成了一团,在风浪上勇敢地唱“国歌”,沉入风浪下流泪地喊:“天皇陛下,万载。”全送给鲨鱼吃透透。

故事就像风散开了,钻进村民耳朵,鬼中佐得想办法消毒。第二天火车运来十几箩的腥肉,后头萦绕着苍蝇,像挥发出来的黑烟。只有官兵和讲纯正日本话的家庭,才吃到怪异的碎肉。肉有火药味,落地会冒火花,要吃得仔细地嚼,生怕牙齿碰出星火而引爆了。鬼中佐留了一箩筐给驿前的群众,告诉他们,这是鲸鱼肉,是世上最棒的鱼。他又说,米国的潜艇不是发射海豚,是鱼雷。不过,大和船舰得了天皇保佑,鲸鱼会游去以肉身挡下鱼雷,为国捐躯,这些含硝味的破碎圣肉就是见证了。他说,那些鲸魂已入籍靖国神社,受人朝拜,化成锦鲤活在皇居二重桥下的护城河。鬼中佐解释完,带领大家遥望皇宫,举双手高呼:“天皇陛下,万载。”

隔天晚上,趁月光照路,帕从溪谷唰上道路,两步跳上末班车。车厢内坐满了士兵,愣看着窗外的景致,看到魔鬼班长帕来了,赶紧下巴抵胸,椅子坐三分之一。帕想私下问拉娃一些事,要求士兵唱军歌遮掩后,这才坐到拉娃身边转达鬼中佐的用意,要是她再乱放话,用针缝死她的嘴巴!警告完,把一支三寸长的布袋针插在前座的椅背上,针鼻孔挂着粗线。但拉娃赢了,讲故事的目的彻底就是引帕再度上车,她喜欢他,感到爱情和死亡一样,总让灵魂陷入了漫漫的黑路迷途。帕还是为自己问:“故事是真的吗?”尤敏插嘴说:“这是鹿野中佐的,还是你的问题?”帕没回答,大声要新兵们停唱,都坐下,才起身开门。就在他要跳车时,拉娃石破天惊地说:“那是真的,一个比一个惨。”声响回荡在车厢,远行的士兵想到自己命运,垂头又垂泪。那气氛真是低迷,车厢变成残暴的死寂。帕再度命令士兵们唱军歌,而且用嘶吼的方式:“不管敌人有多少,不管炮火有多凶,大和精神油然而生……”原地踱步加上价响的军歌让地板跳动,火车就要散了,一耸一耸地离开。帕咬着牙,抓紧门边的扶柱,把铁漆捏龟裂了。他看着不远之地,黑夜腐蚀一切,关牛窝的微灯在那里颠簸、闪动或余烬苍凉,风一吹,一道路转后,世界已经还诸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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