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斯茅斯小镇的阴霾-3-(2/2)
“咳,咳,咳,咳!开始明白了吗?也许你该变成那时候的我,半夜三更站在屋顶上望着大海。哎,告诉你吧,小孩子耳朵最好使,我从来不会漏掉奥贝德带着那群人去恶魔礁的任何一句传言!咳,咳,咳!比方说有天夜里我带着老爸的船用望远镜上屋顶,看见恶魔礁上挤满了各种黑影,月亮才爬出来就纷纷跳进了大海。奥贝德和那帮人划着一艘平底小船,但那些黑影从恶魔礁的另一侧跳进深水,再也没有浮上来……你想变成那个浑身颤抖的小孩吗?他一个人半夜站在屋顶上看着一群不像人类的黑影……听懂了吗?……咳,咳,咳,咳……”
老人越来越歇斯底里,无可名状的惊恐让我开始颤抖。他用骨节嶙峋的手爪按住我的肩膀,我感到这只手的颤抖并非完全因为狂笑。
“假如一天夜里你看见奥贝德的小渔船划到恶魔礁的另一头,扔下什么沉重的东西,然后第二天听说一个年轻人从家里失踪了。你说说看?有人见过海勒姆·吉尔曼的哪怕一根头发吗?见过吗?还有尼克·皮尔斯,还有卢艾利·韦特,还有阿多尼拉姆·索斯维克,还有亨利·盖瑞森。你说说看?咳,咳,咳,咳……黑影用手语交谈……它们有真正的手……
“哎呀,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贝德的生意又兴旺起来了。镇民看见他的三个女儿戴着像是黄金的首饰,以前从来没人看见她们戴过,而精炼厂的烟囱里又冒出了黑烟。其他人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鱼群涌到港口等着被捞上船,天晓得我们向纽伯里波特、阿卡姆和波士顿运出了多少海货。然后奥贝德想办法让镇上通了支线铁路。有些金斯堡的渔民听说渔汛喜人,成群结队地开船赶来,结果全都失踪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这时候我们的镇民组织起了大衮密教,向‘各各他管理会’购买了共济会礼堂……咳,咳,咳!马特·艾略特是共济会成员,他反对出售礼堂,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记住,我可没说奥贝德打算照搬南海小岛那些人做的事情。我不认为他从一开始就想混血,也不想养育长大了会回归大海、永生不死的孩子。他只想要他们的黄金,愿意付出沉重的代价,我猜其他人有段时间也挺满意的……
“来到1846年,镇上的人见过了不少,也思考了很多。失踪人口实在太多,星期日集会的狂乱宣教有些过分,恶魔礁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这里面大概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因为我把我在屋顶上看见的事情告诉了市政委员莫雷。一天夜里,有一帮人跟着奥贝德的人去了恶魔礁,我听见两艘渔船之间响起了枪声。第二天,奥贝德和另外三十二个人被关进监狱,所有人都在讨论镇上打算用什么罪名控告他们。天哪……真希望有人的眼光能长远一点……两个星期以后,足足两个星期,没有任何祭品被扔进大海……”
扎多克显露出惊恐和疲惫的迹象,我让他沉默片刻稍作休息,自己担心地看了一眼手表。潮水已经调转方向,此刻正越涨越高,波浪的声音似乎惊醒了他。涨潮让我颇为高兴,因为在高水位之下,鱼腥味或许就没这么浓烈了。我再次凑近老人,聆听他的低声述说。
“那个可怕的夜晚……我看见了它们……我在屋顶上……它们成群结队……蜂拥而至……爬上恶魔礁,顺着海港涌入马努克赛特河……上帝啊,那天夜里在印斯茅斯的街道上都发生了什么……它们敲我们家的门,但老爸不肯开门……他带着火枪从厨房窗户爬出去,找莫雷委员看看他能做什么……尸体和垂死的人堆积成山……枪声和尖叫声……老广场、镇广场和新堂绿地,到处都是喊叫声……监狱的大门被撞开……公告……叛乱……外地人来发现我们少了很多人,宣称是一场瘟疫……除了奥贝德和那些怪物的支持者,剩下的人若是不保持沉默就被消灭……再也没听见过我老爸的消息……”
老人大口喘息,汗出如浆。他抓住我肩膀的手更用力了。
“第二天早晨,镇子清扫一空——但还是留下了痕迹……奥贝德开始掌权,说一切都会改变……异类将在集会时间和我们一起礼拜,我们要腾出一些房屋供客人使用……它们想和我们混血,就像以前和南海岛民那样,他根本不想阻拦它们。太出格了,奥贝德……他在这件事上完全是个疯子。他说它们带给我们渔汛和财宝,因此有权得到它们渴求的东西……
“表面上情况没有任何变化,但假如我们知道好歹,就应该远离外地来的陌生人。我们被迫立下‘大衮之誓’,后来有些人还立了第二誓和第三誓。特别愿意帮忙的人会得到特别的奖赏——黄金之类的东西——反抗毫无意义,因为水底下有它们数以百万计的同族。它们并不想离开深海,抹掉全人类,但假如迫不得已,它们会为此做出许多事情。我们不像南海岛民那样拥有能消灭它们的古老符文,而南海岛民绝对不会公开他们的秘密。
“假如它们需要,我们必须提供足量的祭品、血腥的玩物和镇内的居所,这样它们就不会来滋扰我们了。不能和外来者搭话,免得走漏风声——当然了,前提是外来者别问东问西。所有人都必须皈依大衮密教,新出生的孩童将永生不死,而是回归我们的起源:母神许德拉和父神大衮 ——咿呀!咿呀!cthulhu fhtagn! ph’ngi n—— ”
老扎多克陷入了彻底的胡言乱语,听得我屏住了呼吸。可怜的老家伙——烈酒,还有他对围绕身边的朽败、异化和疾病的憎恶,将他那颗富有想象力的大脑送进了何等令人怜悯的妄境! 他又开始呻吟,泪水沿着面颊上的沟壑流进浓密的胡须。
“上帝啊,从十五岁到现在,我都目睹了什么啊——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镇民陆续失踪,还有人自杀——他们把事情告诉了阿卡姆和伊普斯威奇以及其他地方的人,但都被骂作疯子,就像你现在对我这样——但是啊上帝,我都目睹了什么——我知道得太多,他们早该杀死我了,但我向奥贝德立下了大衮的第一和第二誓言,因此受到保护,除非它们的评议会证明我蓄意透露了我知道的事情……但我不会立第三誓言——我宁可死,也不会立——
“内战期间,情况愈加恶化,1846年以后出生的孩子开始长大——不,其中的一些孩子。我非常害怕——自从那个恐怖夜晚之后,我再也不敢打听,这辈子直到现在都再也没见过——它们中的一员。不,我说的是再也没见过纯种的它们。我参军去打仗,假如我有足够的勇气或理智,就应该一去不返,换个地方定居。但本地人写信说情况没那么糟糕了。我猜那是因为政府的征兵人员从1863年开始入驻镇上。战争结束,情况重新恶化。人们开始离开——工厂和商店纷纷关门——船运停止,港口淤塞——铁路废弃——但它们……它们依然从该死的恶魔礁出入河口——越来越多的人家用木板钉死阁楼窗户,应该无人居住的房屋里响起了越来越多的奇怪声音……
“外面的人对我们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从你提的问题来看,你肯定听过了不少——有些说的是他们偶然间见到的东西,有些说的是没有被熔成金锭的来路不明的怪异首饰——但没有任何定论。谁也不会相信真实的情况。他们说像是黄金的首饰是海盗宝藏,认为印斯茅斯镇民有异域血统或脾气乖戾或别的什么。另外,居住在镇上的人会尽可能赶走外来者,浇灭剩下那些人的好奇心,尤其是到了晚上。牲畜也害怕它们——马匹比骡子更容易受惊——但后来有了汽车,也就很少出事故了。
“1846年,奥贝德船长娶了第二任妻子,镇上没人见过她——有人说他并不情愿,是那些异类强迫他娶的——她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很小就失踪了,只剩下一个女孩,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去欧洲接受教育。奥贝德后来哄骗一个毫无戒心的阿卡姆男人娶了她。但如今外面的人都不肯和印斯茅斯扯上任何关系了。现在管理精炼厂的是巴拿巴·马什,他是奥贝德的孙子,他父亲阿尼色弗是奥贝德与第一任妻子生的长子,但母亲是另一个从不抛头露面的女人。
“巴拿巴即将彻底变化。眼睛已经闭不上了,身体也快要变形了。据说他还穿衣服,但用不了多久就会下水。也许他已经试过了——他们有时候会先下水待一阵,然后才永远离开。他已经有九年还是十年没在公众场合露面了。天晓得他可怜的老婆有什么想法——她是伊普斯威奇人,五十多年前巴拿巴追求她的时候,她家里人险些私刑处死他。奥贝德死于1878年,他的儿女都不在了——第一任妻子的孩子死了,至于其他的……天晓得……”
涨潮的声音越来越响,老人的情绪逐渐从伤感和悲痛变成了警惕和恐惧。他时常暂停片刻,紧张兮兮地扭头张望或抬头眺望礁石,尽管他的故事是那么疯狂和荒谬,但他的隐约忧虑也还是感染了我。扎多克的嗓门变得越来越尖厉,似乎想用更响亮的声音激发自己的勇气。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愿意住在这么一个镇子上吗?所有东西都在腐烂和死去,无论你走近哪一幢木板钉死窗户的房屋,都有怪物在黑黢黢的地下室和阁楼里爬行、哀鸣、吠叫、蹦跳!喂,你希望每天夜里都能听见教堂和大衮密教礼堂响起的号叫,而且还心知肚明那些号叫意味着什么吗?你想听一听每年五朔节和万圣节从那恐怖的礁石上传来的声音吗?喂,你以为我是个疯老头,对吧?哎呀,先生,让我告诉你吧,这些都还不是最可怕的!”
扎多克已经在尖叫了,声音里的癫狂和愤怒让我深深地感到不安。
“该死,你别用他们那样的眼神瞪着我——我说过奥贝德·马什会下地狱,他会永远待在地狱里!咳,咳……地狱里,我说!抓不住我——我什么都没做过,也没对任何人说过——
“哦,你,年轻人?哎呀,就算我以前没告诉过任何人,今天我也非说不可了!小伙子,你给我坐好了仔细听着——我绝对没对任何人说过……我说过天黑以后我从不到处乱看——但我还是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情!
“你想知道真正的恐怖是什么吗,想知道吗?好,听我说——不是那些蛙鱼魔鬼做了什么,而是他们打算做什么!它们将各种东西从原先居住的海底搬进镇子——已经持续了十几年,直到最近才慢下来。它们住在河流以北,水街和主大道之间住满了它们——水底魔鬼和它们带来的东西——等它们做好准备……听我说,等它们做好准备……你听说过修格斯吗?……
“喂,你听见我说话吗?我说我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有天夜里我看见了,那次……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人的可怕尖叫声突然响起,充斥着非人类的惊恐,吓得我几乎晕厥。他的视线越过我,望着散发恶臭的海面,眼睛都快从眼眶里弹出来了。他的面容刻满了畏惧,足以放进希腊悲剧。他瘦骨嶙峋的手爪掐住我的肩膀,身体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扭头去看他究竟见到了什么。
但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只有越涨越高的潮水,不过有一道涟漪比漫长的防波堤更靠近我们。扎多克使劲晃动我的身体,我转过身,见到被恐惧凝固的面容正在融化。他眼皮抽搐,牙龈颤抖。他的声音重新出现——但已经变成了战栗的耳语。
“快离开这儿!快离开!它们看见我们了——为了你的小命,快跑吧!什么都别等了——它们已经知道了——跑——快跑——逃出这个镇子——”
又一阵大浪打在废弃码头业已松动的基石上,疯癫老人的耳语声再次变成让我血液凝固的非人类号叫。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等我收拾起混乱的头脑,他已经松开我的肩膀,发疯般地跑向街道,绕过仓库的断壁向北而去。
我扭头望向大海,但海面上什么都没有。我走到水街向北望去,扎多克·艾伦早已无影无踪。
[1] 《圣经·旧约》“但以理书”,伯沙撒王宴会时出现在墙壁上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