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日记 · 1(1/2)
五月四日
约莫五点半,我从中学回到家里。我家大门紧闭着,避免客人来访,因为只有祖父躺在家中,来人不好招待。(祖父患白内障,那时候已双目失明。)1
1 本文括弧内是作者后来增补的说明。&8203;
“我回来啦!”我喊了一声,没人答应,屋里恢复了宁静。我心中涌上一阵寂寥和悲伤。在距祖父枕边六尺远的地方,我又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我走近三尺远的地方,大声说:
“我现在回来了!”
我又附着他的耳朵说:
“我现在回来了!”
“噢,是么。早晨没让你帮忙解小手,我直哼哼,等着你呢。现在又想朝西翻身,我难过得直哼哼啊。让我面朝西吧。喂,喂!”
“使劲儿,把身子抬起来……”
“啊,行了。被子就这么盖着吧。”
“还不成,再来。喏。”
“这样……(此处有七个字不清楚)。”
“哎,还不合适。重来,嗯。”
“噢,这就舒服了。给我弄得太好了。茶水烧开了吧?等一会儿还要帮我解小手呢。”
“嗯,等一会儿。哪能一下子都办完呢。”
“噢,我知道。我只不过把话说在前头。”
过了片刻。
“小宝,丰正,喂!”这话有气无力,仿佛是从死人嘴里吐出来的,“帮我解手,帮我解手呀,啊!”
他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却这么呻吟着,弄得我无所适从。
“您怎么啦?”
“拿夜壶来,帮我接尿。”
我无可奈何,只好撩起他的衣襟,勉强按他的要求做了。
“对好了吧?行吗?我要撒尿呢,不要紧吧。”
难道他对自己的身体动作毫无感觉吗?
“啊,啊,痛,痛啊!痛啊!啊,啊……”他解小手时感到很疼痛。随着痛苦的喊声,夜壶底响起了小溪似的流水声。
“啊,痛啊!”
我听着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的呼喊声,不禁涌上了满眶热泪。
水烧开了,我让他喝了茶。是粗茶。我无微不至地侍候他,给他喝茶。他一副可怜的模样:瘦削干瘪的脸,只剩几缕白发的脑壳,不住颤抖的皮包骨的手,咕嘟咕嘟地每喝一口就动一动的鹤颈般的喉核。他一连喝了三杯茶。
“啊,真香,真香。”说着,他咂了咂嘴,“这样可以养神。你想给我买好茶,又怕我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才让我喝粗茶的吧。”
过了片刻又说:
“你给津江(姑奶奶所在的村庄)那边寄明信片了吗?”
“哦,今早寄了。”
“噢,是么。”
啊,祖父不是也意识到“某些东西”了吗?那不是一种预感吗?(我担心祖父让我给他平素很少通信的妹妹寄明信片,请她前来,这会不会是祖父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呢?)我盯着祖父苍白的脸,直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
我在读书,似乎有人前来。
“是美代吗?”
“是啊。”
“怎么样啦?”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极大的不安,从桌子那头转过身来。(那时候,我将一张大桌子安放在客厅里。那位叫美代的是五十开外的农村妇女。每天一早一晚从她家里到我家中帮忙做饭和打杂。)
“我今天去了,对占卜师说他已经七十五岁,是老人病。他只是一个劲地吃,已经三十天没有大便了,请来给他看一看吧。占卜师说,毕竟是上了岁数,可能随时会发生意外,那是衰老病哪。”
我们两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美代又继续说:
“很能吃,却不通大便,是肚子里的怪兽在吃食啊。是这么说的。他虽没说以后还会比现在吃得更多,喉咙咽得更多,不过说那种怪兽好酒。我问他,那怎么办呢?他说,去给病人向妙见菩萨2求些卷寿司来,用难得的线香熏熏房间……听说这是怪兽缠身,让他弄错了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变化。尽管如此,过去一片干松鱼都咽不下去,近来却连寿司饭团什么的都能一口一个地咽下,每咽一口动一动喉核,看着很不顺眼。狐仙降在巫女身上,也是那样咽东西的,而且前些日子他还狂饮呢。今天的占卜可信吗?”
2 传说妙见菩萨能给人增寿。&8203;
“谁知道呢。”
我没勇气直接断言那是迷信。不知怎的,激起了一股奇异的不安心绪,我简直大惑不解。
“于是折回家,跟家里人说,去五日市(村名)请人给看了看。家里的问,有没有说他快死了?我就告诉家里人,那儿这么说了。不会发生意外的,这是衰老病,又是一场灾难,一连三十天不通大便。因此我请人家有空过来看看。”
“然后,我又折回来,立即烧线香熏房间。以前这家是名门,按理说不会有这种东西的(指怪兽)。再说,它干吗无缘无故地伤人呢?于是我这样说:要是想喝想吃就说一声,我们给送去。请马上出去吧,出去吧。我想说明道理,把它请出去。从明天起,我在房间西北角上供奉茶和饭。为了避邪,请你从仓库里拿一把刀来,拔出刀鞘,放在卧铺底下。然后,明天我再去问一遍狐仙看看。”
“难以想象,是真的吗?”
“那个嘛,不知是真是假。”
我在祖父枕边说:
“爷爷,小野原(村名)有个叫狩野的人来信了,您什么时候借了他的钱啦?”
“啊,借了。”
“什么时候?”
“七八年前。”
“是么。”
又是一笔债!(因为祖父到处求贷,那时我发现祖父已负债累累了。)
“这样我可受不了。”美代说。(我当时同美代谈论过金钱的事。)
晚饭,祖父吃了紫菜卷饭团。啊,瞧,难道是怪兽在吃吗?瞧,喉核动了。眼下是从人嘴吃进去的。真是岂有此理。“是怪兽在吃啊”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我从仓库取出一把剑,在祖父的床铺上空挥动了几下,然后塞进褥子底下。这种做法,后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可美代却非常认真,一边望着我砍杀房间的空气,一边从旁助威说:
“对!对!”
倘使有人看见这种情况,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要笑破肚皮的吧。
转眼间,天已擦黑。“美代、美代”的微弱呼声,不时在黑夜的冷空气中颤动着。我在读书。美代每次去给祖父把尿的脚步声,我都能听见。不久,美代像是回家去了。我给祖父喝茶。
“嗯,是么。好,好,使劲儿。嗯,使劲儿……”喉核咕嘟嘟地动了。瞧,是怪兽在喝嘛。笨蛋,笨蛋,哪有这等怪事呢,我都中学三年级了……
“啊,真香。好茶,清淡,真好。太香可不行。啊,真香……烟呢?”
他把煤油灯拉近,几乎贴到自己的脸面,微微地睁开眼睛说了声“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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