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月蝗(2/2)
浮在水上的那一只,早已惊叫着飞到天上。
水中的野鸭或许听到了同伴的警报,纷纷从水中钻出。不知为什么,一只一只地都不在网中。它们出了水面,就拼命扇动翅膀升空。
青铜眼巴巴地看着它们飞走了。
网子还在水中,水上一片静悄悄的。
浮云在水中游走着。
青铜垂头丧气地走进水中去收他的网。就在这时,他看到网下在不住地冒着两行水泡。那水泡越来越大。大网好像被一股力量顶着,正往水面上浮起。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像是木榔头不住地敲打着胸膛。
水面泛起浪花,水下显然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挣扎。
青铜简直想一头朝那浪花处扑过去。
一会儿,青铜看到了一只野鸭:它的脑袋与翅膀都已被网子所缠绕,正在竭力地挣扎着。
他好像认识它:它就是那只公鸭。
公鸭的力量似乎还未消耗掉,它在见到天空时,居然猛烈地拍着翅膀,将网子带向了天空。
青铜一见,猛扑过去,将网子重又按回水中。他不敢收网,而将网压在腹部。他感觉到水中有什么东西挣扎。他心里很难过,他想哭。但他还是死死将网子压在了水中,直到觉得水中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些野鸭并未远走,而是盘旋于天空,不住地哀鸣着。
青铜将网子从水中收上来时,那只公鸭已经死了。这是一只十分漂亮的公鸭,脖子上有一圈亮毛,眼珠如一粒油亮的黑豆,嘴巴闪动着牛角般的光泽,羽毛丰满,那只黄金脚,干净鲜亮。
青铜望着它,心酸溜溜的。
天上的野鸭终于远去。
青铜激动地背着渔网,跑出了芦苇荡。
他从河边走过时,有几个人看到了他,问:“你网子里有个什么?”
青铜得意地将网张开,让人家看清了那是一只好大好肥的野鸭。他朝问他的人笑笑,然后,旋风一般跑回家中。
天已接近傍晚,家中空无一人。奶奶还在外面挖野菜,葵花还没有放学,爸爸和妈妈在田里干活还没有收工。青铜抓着那只沉甸甸的野鸭看了看,决定要给全家一个 惊喜。他将鸭毛拔下,用一张荷叶包好(鸭毛可以卖钱),放在草垛底下,然后拿了刀、切板与一只瓦盆来到河边。他将野鸭开肠剖肚地收拾干净后,剁成块放入瓦 盆。
他将瓦盆中的野鸭肉倒入一口锅中,放了半锅水,然后他在灶膛里点起火来。他要在全家人回家之前,煮出一锅鲜美的鸭汤来。
第一个回到家中的是葵花。
这些日子,大麦地的孩子,一个个都变得嗅觉灵敏。她还未进家门,就远远地闻到了一股让人嘴馋的气味。那气味分明是从她家的厨房里飘出来的。她抬头看了一眼烟囱——烟囱还在冒烟。她嗅了嗅鼻子,快速奔回家中。
那时,青铜还在烧火,脸被火烘得红通通的。
葵花跑进厨房:“哥,你烧什么好吃的?”说完,就去揭锅盖,一股白色的热气,立即使她眼前变得一片模糊。过了好一会,她才看清锅。
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着,鲜气扑鼻。
青铜走过来,先盛了一碗汤给葵花:“喝吧喝吧,我打到了一只野鸭,肉还没烂呢,你
就先喝汤吧!”
“真的?”葵花的眼睛闪闪发亮。
“喝吧。”青铜用嘴吹了吹碗中的汤。
葵花端起碗,使劲用鼻子嗅了嗅,说:“我要等奶奶他们一起回来喝。”
“喝吧,有的是汤。”青铜劝道。
“我喝了?”
“喝吧!”
葵花小口尝了一口,一吐舌头:“呀呀呀,都快把我舌头鲜掉了!”她看了一眼青铜,也不顾那汤烫不烫,抱着碗,便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
青铜看着已经瘦了一圈的葵花,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听着妹妹咕嘟咕嘟的喝汤声,他心里不住地说着:喝吧,喝吧,喝完了,哥哥再给你盛一碗!
不知是眼泪还是锅里的腾腾热气飘动,他有点看不清葵花了……
第二天中午,嘎鱼父子俩突然出现在了青铜家门口。嘎鱼的爸爸冷着一张脸,嘎鱼的眼中则含着蔑视与挑衅的意思。
青铜的爸爸不清楚嘎鱼父子的来意,一边让他们到屋里去坐,一边问道:“有什么事吗?”
嘎鱼父子都不作答。嘎鱼抱着胳膊,扭着脖子,撅着嘴。
青铜的爸爸问嘎鱼:“我们家青铜跟你打架啦?”
嘎鱼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青铜的爸爸又对嘎鱼的爸爸说:“有什么事吗?”
嘎鱼的爸爸说:“有什么事,你们家人还不知道?”
嘎鱼看了一眼正在写字的青铜与葵花,跟着说:“有什么事,你们家人还不知道?”
青铜的爸爸搓了搓手:“有什么事,就说!我们真的不知道。”
嘎鱼的爸爸眼睛一眯:“真不知道?”
青铜的爸爸说:“真不知道。”
嘎鱼的爸爸把身子扭向外面,冷冷地问:“鸭子好吃吗?”
嘎鱼从爸爸的背后跳出来:“鸭子好吃吗?”说完了,看着青铜与葵花。
青铜的爸爸笑了:“噢,你们说的是那只野鸭?”
嘎鱼的爸爸讥讽地一撇嘴:“野鸭?”
青铜的爸爸说:“是只野鸭。”
嘎鱼的爸爸笑了,笑得很古怪。
嘎鱼见爸爸笑,也笑,笑得也很古怪。
青铜的爸爸问:“你们爷儿俩,这是什么意思?”
嘎鱼的爸爸说:“什么意思,你心里不清楚?”
嘎鱼一旁帮腔:“不清楚?”帮完腔,又斜着眼看着青铜和葵花。
青铜的爸爸有点恼火:“不清楚!”
嘎鱼的爸爸说:“那你儿子清楚!”
嘎鱼一指青铜:“你儿子清楚!”
青铜的爸爸走上前一步,用手指指着嘎鱼爸爸的鼻子:“你有什么话,就赶快给我说清楚,不然,你就……”他指着门外,“滚!”
青铜的奶奶、妈妈,也都走过来了。
嘎鱼的爸爸一面看着青铜的奶奶、妈妈,一面用手指不住地点着:“嗬,还来劲了!”
青铜的奶奶冷冷地问:“有什么事,就明说!”
嘎鱼的爸爸说:“我家丢了一只鸭!”
嘎鱼往空中一跳:“我家丢了一只鸭!”
嘎鱼的爸爸说:“一只公鸭!”
嘎鱼说:“一只公鸭!”
青铜的妈妈说:“你们家鸭丢了,碍我们家什么事?”
嘎鱼的爸爸说:“这话可说得好!没有你们家什么事,我们会来你们家吗?!”
青铜的爸爸,一把揪住了嘎鱼爸爸的衣领:“你今天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他用手指点着嘎鱼爸爸的鼻子。
嘎鱼一见,立即跑到路上:“打架啦!打架啦!”
那时,村巷里正走着不少人,闻声,都跑了过来。
嘎鱼的爸爸见来了那么多人,一边挣扎着,一边对众人说:“我们家一只公鸭丢了!”
青铜的爸爸力气比嘎鱼的爸爸力气要大得多。他揪住嘎鱼的爸爸的衣领,将他往外拖:“你家鸭丢了,就找去!”
嘎鱼的爸爸赖着屁股不走,大声叫着:“是你们家人偷了!吃啦!”
青铜的爸爸对嘎鱼的爸爸说:“你再说一遍!”
嘎鱼的爸爸仗着有这么多人在场,谅青铜爸爸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说:“有人都看见了,是你们家青铜用网子网的!”
青铜的妈妈急了,对众人说:“我们可没有偷他们家鸭!我们可没有偷他们家鸭!”她将青铜一把拉过来,问:“你偷他们家鸭了吗?”
青铜摇了摇头。
跟在青铜身后的葵花也摇了摇头。
青铜的妈妈说:“我们家青铜没有偷他们家鸭!”
嘎鱼突然钻了出来,将他从草垛底下搜来的那个荷叶包往地上一扔,荷叶张开了,露出一团鸭毛来。
在场人,一时鸦雀无声。
嘎鱼的爸爸叫着:“你们大伙瞧瞧,这是什么?他们家养鸭了吗?养鸭了吗?”
众人都不说话。
吹来一阵风,一些茸茸的鸭毛飞了起来,飞上了天空。
青铜的奶奶,将青铜领到众人面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告诉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青铜一头大汗,焦急地用手比划着。
众人没有一个能明白他的意思。
奶奶说:“他说,这是一只野鸭!”
青铜继续用手比划着。
奶奶说:“他说,他是在芦苇荡里捉到的。”她看着孙子的手势,“是网子网到的……他在芦苇荡里守了大半天,才网到的……”
青铜钻出人群,将他网野鸭的那张网拿过来,捧在手中,送到人们的面前,让他们一个一个地看着。
人群里有个人说:“野鸭还是家鸭,那毛是分得出来的。”
于是,就有人蹲下来辨析地上的鸭毛。
众人就都不说话,等那几个辨析鸭毛的人下一个结论。
但那几个人对到底是野鸭毛还是家鸭毛,并不能区别清楚,只是说:“这是一只公鸭的鸭毛。”
嘎鱼叫道:“我们家丢的就是一只公鸭!”
嘎鱼的爸爸说:“有人看见青铜网里的鸭,就是一只公鸭!”
有人在人群背后小声嘀咕了一句:“网住一只野鸭,可不那么容易!”
嘎鱼的爸爸听见了这句话,跟着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网到了一只野鸭?再网一只我看看!”他竭力想从青铜的爸爸手里挣出,“你们家人嘴馋了,就说一声。我可以送你们一只鸭,但不能……”
青铜的奶奶是一个和善的老人,一辈子很少与乡亲们红过脸。听了嘎鱼爸爸的话,她一手拉着青铜,一手拉着葵花,走到嘎鱼爸爸面前:“你怎么说话呢?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当着孩子们的面,你说这样的话,害臊不害臊?”
嘎鱼的爸爸细脖子一梗,薄薄的胸脯一挺:“我害臊什么?我又没有偷人家的鸭!”
嘎鱼的爸爸的话还没有说完,青铜的爸爸一拳就打在了嘎鱼的爸爸的脸上,随即,青铜的爸爸手一松,嘎鱼的爸爸便向后倒去,最后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被青铜的爸爸一拳打得晕头晕脑的嘎鱼的爸爸,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往空中一跳,大声吼道:“偷人家鸭吃,还偷出理来了!”说着,就要往青铜的爸爸身上扑。
青铜的爸爸正要继续揍嘎鱼的爸爸呢,便迎着嘎鱼的爸爸冲了过去。众人一见,赶紧将他们隔开了:“别打架!别打架!”
一时间,青铜家门前一片闹哄哄的。
青铜的妈妈在青铜的后脑勺上打了一下:“就你嘴馋!”又拉了葵花一把,“都死到屋里去!”
青铜不肯进屋。
青铜的妈妈硬将他推进了屋,然后将门关上了。
人群分开成两拨,分别劝说两家人。
有人搀扶着颤抖着的青铜的奶奶:“您这么大年纪了,可别上火!你们一家人是什么样的人,大麦地没有一个人心里不清楚。嘎鱼他老子,是什么德性,我们也都知道,别与他一般计较。”
有人在劝青铜的妈妈:“算了算了。”
青铜的妈妈撩起衣角擦着眼泪:“不作兴这样糟踏人。我们是穷,可我们不会去偷鸡摸狗的……”
几个妇女对青铜的妈妈说:“都知道,都知道。”
有人在劝青铜的爸爸:“别生气,别生气。”
嘎鱼父子俩也被人拉走了。他们在劝说着嘎鱼的爸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别太计较了。再说了,你家有那么一大群鸭,也不在乎一只鸭。”
嘎鱼的爸爸说:“我可以送他们一只鸭、十只鸭,但不能偷!”
“可别再说偷了。你看见啦?你有证据吗?”
嘎鱼的爸爸说:“你们也不是没有看见那一堆鸭毛!你们说,像不像是一只公鸭的毛?”
有人见过嘎鱼家的那只公鸭,心里说:“还真有点儿像。”但没有说出口。
忽然来了一阵大风,将青铜家门前的那堆鸭毛全都吹到了空中。那羽毛很轻,被一股气流托着,飘得高高的,到处飞扬着。
嘎鱼的爸爸看见这满天空飘着的羽毛,跺着脚,朝青铜家方向吼叫着:“就是我们家那
只公鸭身上的毛!”
人群散去之后,青铜一家人,谁也不说话。
爸爸不时将眼珠转到眼角上,恶狠狠地瞪青铜一眼。
青铜没有丝毫的过错,可在爸爸的这种目光之下,却觉得自己好像真做错了什么。他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爸爸。葵花也不敢看爸爸的脸色,青铜走到哪儿,她跟 着走到哪儿。有时,她偷偷地看一眼爸爸,而当爸爸也看她时,她会顿时一阵哆嗦,赶紧将目光转向别处,或是赶紧藏到奶奶或妈妈的背后。
爸爸的脸,像沉沉的天。这天,现在没有任何响动,但却分明在憋着一场狂风暴雨。此时的安静,使青铜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像一只闻到风雨气息的鸟,茫然地寻觅着一棵可以躲避的大树。也许,这大树就是奶奶和妈妈。然而,那狂风暴雨要是真的来了,这大树也未必能护得住他。
葵花比青铜还要紧张。如果说哥哥有什么过错的话,一切也都是因为她。她想对青铜说:“哥,你走吧,去外面躲起来吧!”
青铜呆呆的。
爸爸的眼前,总是大麦地人半信半疑的目光。这个家,无论是谁,从没偷摸过人家的东西,哪怕是顺手摘过人家一根黄瓜。在大麦地,没有哪一家再比他家那样在乎 名声了。爸爸从人家的柿子树下走过,正巧有一个柿子掉下来,他低头将它捡到手中,然后将它放到这棵柿子树主人家的院墙的墙头,朝院子里喊道:“你家柿子树 上,有一个柿子落下来了,我给你们放在了院墙的墙头上了。”屋里有人说:“哎,你就捡了去吃吧!”爸爸笑笑说:“不了,改天到你们家再吃,多吃几个。”
这一切,是奶奶教给爸爸的。
而现在,嘎鱼家竟一口咬定他们家偷了他家一只鸭!还招来全村人围观,事情弄得不明不白的。
他必须要搞清楚:这只鸭到底是野鸭还是家鸭。
天将晚时,青铜走出了家门。他是发现奶奶、妈妈和葵花不在家时,才走出家门的。他以为她们在门前的菜园里收菜,而其实她们在屋后收拾一堆柴火。
爸爸不声不响地跟了出去,见地上有根棍子,顺手操起,然后将它放到身后。
青铜似乎感觉到了爸爸跟在他身后。他不知道是停下,还是快点儿往前跑。他后悔自己从家里走出来了。
爸爸抓着棍子,明显地加快了步伐。
青铜想拼命奔跑,但他却放弃了。他没有力气奔跑,也不想奔跑,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气急败坏的爸爸。
爸爸走近,挥起一根棍子,青铜扑通就被打跪在了地上。
“说,这只鸭到底是野鸭,还是嘎鱼家的家鸭!”爸爸用棍子敲打着地面,溅起一蓬蓬灰尘。
青铜没有回答,不一会儿,瘦巴巴的脸上,滚下两行泪珠。
“说!是野鸭还是家鸭!”爸爸在青铜的屁股上,又给了一棍子。
青铜往前一扑,趴在了地上。
帮着干活的葵花,心里不放心哥哥,就跑了回来。见爸爸和哥哥都不在家中,慌忙跑出家门,并大声叫着:“哥哥!哥哥!”
奶奶和妈妈闻声,全都跑了回来。
葵花看到了爸爸和趴在地上的哥哥,拼命跑了过来。她抱着哥哥的脑袋,用力将他扶起,眼泪汪汪地望着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说:“你一边去!再不,连你一起打!”
葵花却紧紧地搂着哥哥。
奶奶和妈妈赶到了。
奶奶颤颤抖抖地冲着爸爸:“来!往我身上打!往我身上打!你打呀!你怎么不打呀?!你打死我吧!我老了,我早活腻了!”
葵花哇哇地哭着。
奶奶蹲下来,不住地用她那双干枯僵硬的手,擦着青铜脸上的泪水、浮灰与草屑:“奶奶知道,这是只野鸭!”她望着爸爸,“这孩子长这么大,就没有撒过一次谎!你打他,你还打他……”
青铜在奶奶的怀里不住地哆嗦着……
第二天一早,青铜就坐到了大河边上。
一醒来,他就想朝大河边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大河边跑,但心里就是想去大河边。心里想着,双腿就不由自主地朝大河边走去。
的太,将硫磺一般的光芒,照在大河上。
大河两岸的庄稼还在成长、成熟,但也在煎熬着人们:它们何时才能成为饥饿的人们的粮食?
青铜似乎已经习惯饥饿了。他坐在河边上,随手掐几根嫩草,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草是苦涩的,却又有点儿甘甜。
几只花喜鹊,从河的这边飞向河的那边,又从河的那边飞向河的这边,最后飞到河那边的干校去了。
青铜看到了干校的红瓦屋顶。那些房子,快要被疯狂生长着的芦苇淹没了。
河边的芦苇叶上,有一只纺纱娘在颤翅鸣叫。它的叫声显得孤独而单纯,使喧闹的变得有点儿清静。
青铜就那样盘腿坐着,两眼望着河面,好像在等待什么从水面上出现一般。
有人看到了他,看两眼也就走了。大麦地人始终也不能搞清楚,这个叫青铜的哑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他与大麦地其他的孩子相比,总有点儿不一样。可他们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儿不一样。
大麦地人总会不时地停住看着他,但也不久看——看一阵也就走开了。走开后,心里还会想着他,但也就是想一会儿,没走几步,就将他忘了。
青铜一直坐到中午。葵花喊他回去,他也不回去。葵花只好回家报告大人。妈妈就将两个黑乎乎的菜团子放在碗里,让葵花给他端去。他吃完菜团子,转身走向芦苇丛,哗哗撒了一泡尿,又回到原来坐的地方。
葵花要上学,她不能陪着青铜。
当大麦地还在昏昏沉沉地午睡时,大河的东头,好像游来了一只鸭子。
青铜早就看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他坐在这里这么久,好像就是在等待这个黑点似的。他没有一点儿激动,甚至没有一点儿好奇。
确实是一只鸭子。
这只鸭子一直向大麦地方向游来。一路上,它偶尔会停下来,在水中寻觅一点食物。但心里在惦记着赶路,吃几口,就又赶紧游动。
游近了。一只公鸭,一只漂亮的公鸭。
青铜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它。
它似乎看到了青铜的目光,游动变得有点儿犹疑。
青铜已经认出了,它就是嘎鱼家丢失的那只公鸭。但他不知道,这家伙究竟去了哪儿,怎么独自一个游在河上。
这是一只不要脸的公鸭。
那天傍晚,嘎鱼赶着他家的鸭群回来时,遭遇到另一支鸭群。嘎鱼没有在意,因为,即使两支鸭群混游在一起,过不一会儿,也一定会是各归各的队伍的,根本用不着担心这支鸭群中的鸭被那一支鸭群挟裹走几只,或是那一支鸭群的鸭被这支鸭群挟裹走几只。
两支鸭群朝着不同的方向,不一会儿就混为一片,只见一些脑袋朝东,一些脑袋朝西,但不一会儿,又慢慢地合成了两支队伍。那些鸭,有一种相遇同类的兴奋,游归自己的队伍之后很长一阵时间,还处在兴奋之中。
当时天色晦暗,嘎鱼没有发现他家的那只公鸭已不在他家的鸭群里。
这只公鸭,看上了人家鸭群里的一只母鸭,随了人家那支鸭群走了。那支鸭群的主人也没有发现这只公鸭。
嘎鱼家的公鸭混在人家的鸭群中过了一夜,第二天,又在人家的鸭群里逍遥了一个白天,并且又在人家的鸭栏里住了一个夜晚。那鸭群大,主人还是没有发现。但鸭 群中另外几只公鸭早就发现了。它们在多次警告嘎鱼家的公鸭立即走开,而见它依然厚皮赖脸地纠缠着它们的母鸭时,终于忍无可忍地围上来,用它们的扁嘴将它撵 出了鸭群。
昏了头的嘎鱼家的公鸭,这才想起自己的鸭群,朝大麦地游来。
公鸭已经越来越近了。青铜站了起来,这时,他发现,这只公鸭身上的羽毛颜色,太像那只野公鸭身上的羽毛了。
公鸭在游过青铜所在的位置时,速度很快。
青铜在岸上跟着它。
当公鸭快游到大麦地村前时,青铜扑通跳进河里。
公鸭扑着翅膀向前逃窜,嘎嘎叫着。
青铜没有立即露出水面,而是扎了一个猛子。他露出水面时,离公鸭只有一丈远。他向公鸭直游过去,公鸭就扑着翅膀逃跑。这样的追逐,在河面上进行了很长时间。青铜没有力气,几次要沉入水中。但还是从下沉中挣扎出水面,继续朝公鸭追去。
大麦地村的一群孩子看见了,就在岸上观望着。
青铜再一次沉入水中,他睁大眼睛朝天空看着,看到的却是水中的太——太在水中似乎溶化了,水成了金水。他不由自主地下沉着,不久,双脚碰到了水草。他 感觉到水草在缠绕着他的双脚,大吃一惊,奋力蹬动双腿,又向上浮起。他又看到了溶化于水中的太。他仰着面孔,朝着太,再向上浮了一会儿,他看到了一对 正在划动着的金黄色的鸭蹼。他掌握好身体之后,一伸手,居然将两条鸭腿同时抓在了手中。
公鸭拼命扇动翅膀。
青铜浮出水面,抓着公鸭游到岸边。他除了勉强抓住公鸭外,就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他抓着公鸭,在河滩上躺下了。那只公鸭也已经没有力气,不再挣扎,只是大张着嘴在喘气。
有个放羊的孩子路过,见到葵花,告诉她:“你哥抓住了嘎鱼家那只公鸭。”
葵花一听,忘记了还要上课,转身就往村里跑。
青铜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后,就抱了那只公鸭,走进了一条村巷,他从巷子的这一头,走到巷子的那一头,慢慢地走,也不看人。
公鸭显得很配合,乖乖地由青铜抱着。
人们已经从午睡中醒来,正往外走,许多人看到了抱着公鸭的青铜。
走了一条村巷,再走一条村巷。
天气非常炎热,狗在树下吐着长舌,喘着气。
青铜抱着那么重一只鸭,身体又很虚弱,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葵花来了。她明白哥哥要干什么:他要告诉大麦地的每一个人,他没有偷嘎鱼家的鸭!她像尾巴一般,跟在了青铜的身后。
青铜抱着嘎鱼家的公鸭,默默地走着。人们看到了,就都站住。村巷里,就只有青铜兄妹俩的足音。这足音,敲打着大麦地人的心。
一个老奶奶端上一瓢清凉的水,将青铜拦下了:“孩子,我们知道啦,你没有偷嘎鱼家的鸭。乖孩子,听奶奶的话,别再走了。”她要青铜喝口水。青铜不肯喝,抱 着公鸭继续走。老奶奶就把一瓢水交给了葵花。葵花感激地望着老奶奶,接过水瓢,捧在手中,跟在青铜的身后。清水在水瓢里晃动,天空与房屋也在水中晃动。
走完了大麦地的所有的村巷之后,青铜低下头,将脸埋进葵花手中的水瓢,一口气将瓢中的水全部喝尽了。
有许多人围了过来。
青铜抱着公鸭,走到河边,将公鸭轻轻向空中一扔,公鸭扑了一阵翅膀,落进了大河……
有消息传来,粮船被上游的几个村庄哄抢一空。
这个消息,给翘首期盼的大麦地人一个沉重的打击。
大麦地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已经有几个人饿倒了。
人们不再去大河边眺望粮船了。大麦地开始显得有点儿死气沉沉。
大麦地人走路,腰有点儿弯了,一个个懒得说话,即使说话,也是蚊子哼哼一般。大麦地不唱歌了,不演戏了,不再聚拢在一起听说书了,不嬉闹,甚至不打架了。许多人开始没完没了地睡觉,仿佛要一口气睡上百年、千年。
大麦地的狗都瘪着肚皮,在村巷里走动时,东摇西晃。
村长紧张了,勒紧裤带。在村巷里,大声吼叫着:“起来!起来!”
他把大麦地的男女老少都哄到村前的那块空地上,让他们排好队,让小学校的一个女带领大家唱歌。唱的都是些雄壮有力的歌。村长的嗓音很难听,但他却带头唱,唱得比谁都响。有时,他会停下来,察看那些村民,见唱得不卖力的,他会骂一句很难听的脏话,让那个人提起神来唱歌。他叫喊着:“熊样!把腰杆挺直了!挺直了!挺成一棵树!”
于是,高高矮矮的大麦地人,都挺成了一棵一棵的树。
村长看着眼前的这片森林,心里一酸,眼中就有了眼泪:“再坚持一些日子,稻子就可以开镰了!”
饥饿的大麦地人,在炎炎的赤日之下,扯开喉咙吼唱着。
村长说:“这才是大麦地!”
大麦地被水淹过,被火烧过,被瘟疫入侵过,被土匪、日本鬼子血洗过,大麦地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浩劫,但大麦地还是在苍茫的芦荡中存在了下来,子子孙孙,繁衍不断,大麦地竟成了一大村子。早晨,各家炊烟飘到一起,好像天上的云海。
这一天,青铜的奶奶不见了,一家人到处找,也没有找到。
傍晚,她却出现在村前的土路上。
好像行走极其缓慢,走一步,都要歇上好一阵。
她佝偻着身体,肩上扛着一小袋米。
青铜全家人都迎了上去。
她把米袋子交给了青铜的爸爸,对青铜的妈妈说:“晚上,给孩子们烧顿饭吃。”
全家人都看到,奶奶手上的那枚黄灿灿的金戒指没有了。
一家人什么也没有问。
青铜和葵花在奶奶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夕西下,慈和的光,照红了田野与河流……
一天深夜,一只很大的粮船终于停靠在了大麦地村的大河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