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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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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册小小的袖珍本,羞涩地扔在木板上。

“就读读这类书吧。”

袖珍本上标着“三驾马车”。

我拾起那册袖珍本小书,说道:

“谢谢你了,我家也有爱读书的人,现在在南方。”

他似乎听差了,摇着头,自言自语:

“哦,是吗?你丈夫在南方,真够苦的。”

“总之,今天你就在这里看守着,你的盒饭回头我送来,好好休息吧。”

说完,他急匆匆回去了。

我坐在木板上,阅读袖珍本小书,看了一半,那位军官又咕嗤咕嗤地走来了。

“我送盒饭来了,你一个人很寂寞吧?”

他把盒饭放在草地上,又疾步如飞地回去了。

我吃罢盒饭,爬到木板上,躺下看书。书全部读完之后,我昏昏沉沉地开始睡午觉。

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三点多了,我猛然想到,那位年轻的军官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我从木板上下来,用手拢一拢头发,这时,又听到那咕嗤咕嗤的脚步声。

“呀,你今天受累了,现在可以回家啦。”

我走向那位军官,然后将袖珍本小书还给他,想表示一下感谢。可是一时说不出口,默默仰望着军官的脸孔。当四目对视时,我的两眼溢出了泪水。同时,那位军官的眼里也闪现着晶莹的泪光。

两个人默默分别了,那位年轻的军官,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工地上见过他。我那天也只是轻松过那么一回,此后仍然隔日到立川的后山出苦力。母亲很担心我的身体,可我反而身板儿变结实了,甚至满怀信心,打算暗地里做基建工赚钱;对于田里的农活也不感到特别犯难了。

关于战争,虽说既不想提也不愿听,但还是作为自身“宝贵的经验”谈出来了。不过,我对战争的回忆中多少要谈的也就是这些,就像那首小诗所说的:

去年,平安无事。

前年,平安无事。

在那以前,也平安无事。

至今傻乎乎保留在我身边的,就只剩一双下地的白粗布袜子,一切都变得难以捉摸。

由下地袜子说了些废话,扯远了。可是,我就是穿着战争唯一的纪念品——白粗布袜子,每天下地干活儿,心里充满不安和焦躁。这时候,母亲明显地一天天衰弱下去了。

蛇蛋。

火灾。

打那时起,母亲眼见着变成个病人了。然而,我却相反,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个粗野而卑贱的女子了。我总觉得我打母亲那里不断吸取了生气,渐渐养肥了身子。

失火的时候,母亲只说了“木柴本来就是为着火用的”这句玩笑话,从那以后,再也不提失火的事了,反而不断安慰我,但母亲内心里所受到的打击肯定比我的大十倍。发生那场火灾之后,母亲经常在夜里呻吟,刮大风的夜晚,她装着去厕所,半夜里不断离开被窝在家里巡视一遍。而且,她的脸色总显得黯淡无光,走起路来也日渐吃力了。母亲以前说过,要下地帮我干活儿,我曾劝止过她,可她还是用大水桶从井畔打来五六桶水浇地。第二天,她说肩膀酸疼,喘不过气来,整整躺了一天。从那之后,看样子她对田间劳动真的死心了,虽然有时也到地里来,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干活儿的情景罢了。

“听说喜欢夏花的人死在夏天,是真的吗?”

今天母亲又来盯着我干农活儿,突然发问道。我默默地给茄子浇水,可不是,眼下已是初夏了。

“我喜欢合欢,可这座院子里一棵也没有。”

母亲又沉静地说。

“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

我特地用冷冷的口气回应她。

“我讨厌那种花,夏天的花我几乎都喜欢,可是那种花太浪荡了。”

“我喜欢玫瑰,不过,它四季都开放,所以,喜欢玫瑰的人,春天死,夏天死,秋天死,冬天死,一年要死四次,是吗?”

两人都笑了。

“不歇会儿吗?”母亲依旧笑着说,“今天想同和子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要是谈死,我可不要听。”

我跟在母亲身后,走到藤架下,并肩坐在凳子上。藤花已经凋谢,午后和暖的阳光透过叶片落在我们的膝头上,我们的两膝浸染在绿色里。

“这件事儿很早就想听听你的意思,不过,总想找个好时机,两人心情都很高兴的时候再商量。这到底不是一件好事情啊。今天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还是早说为妙。好吧,你就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其实啊,直治还活着。”

我使劲儿缩起身子。

“五六天前,和田舅舅来信了,以前在舅舅的公司退职的一个人,最近从南方复员回家了,他来探望舅舅。当时,他们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最后,那人冷不丁提到他和直治在一个部队,还说到直治平安无事,很快就要复员回来。不过,唉,令人头疼的是,据那人说,直治似

乎深深中了鸦片毒……”

“又来啦!”

我像喝了苦药,歪斜着嘴角。直治读高中时,模仿一位小说家,中了麻药毒,欠了药店老大一笔钱。为了向药店还债,母亲整整花了两年工夫才全部付清。

“是的,又重新开始啦。可是,听那人说,不戒掉毒瘾是不许复员的,所以肯定治愈之后才能回来。舅舅信上说,即使治好病回家来,这种令人放心不下的主儿,也不可能很快让他到某个单位上班去。目前,在如此混乱的东京工作,即使是正常的人,也会多多少少变得心情狂躁起来,何况又是个刚刚戒毒的半拉子病人,说不定很快就会发疯,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直治回来后,要立即把他带到伊豆山庄来,哪儿也不去,让他安心在这里静养为好。这是一,还有,啊,关于和子你,舅舅也嘱咐到了。按舅舅的说法,我们的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什么存款冻结啦,要缴纳财产税啦,舅舅不能像以往那样,给我们寄钱来,照顾我们了。这样,直治回来后,妈妈我、直治、和子三个人一道儿过日子,舅舅要负担我们的生活费,必须拼命吃苦才行。趁现在,和子还是及早嫁人或者找个奉公的人家为好,舅舅这样吩咐了一番。”

“奉公的人家,是去做使女吗?”

“不,舅舅的意思,喏,是去那个驹场家。”

母亲举出某皇族的姓名。

“那位皇族,和我们一直保有血缘关系,既兼任公主小姐的家庭教师,又同时操持家务,这样和子也不会感到寂寞、单调,舅舅说。”

“再没别的混饭的路子了吗?”

“舅舅说了,别的职业都不适合和子。”

“为什么不适合?啊,为什么不适合?”

母亲只是凄凉地微笑,再也不想回答什么。

“我讨厌,我不干!”

自己也觉得说走了嘴,可就是止不住。

“我,就穿着这双下地的袜子,这双下地的袜子……”

我说着说着流泪了,不由“哇”地大哭起来。我扬起脸,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面对着母亲,心里虽然想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但言语同肉体毫无关系,依然无意识地滔滔流出。

“妈妈不是说过吗?因为有和子,因为有和子陪伴,妈妈才来伊豆的,您不是说了吗?没有和子就去死。所以,正因为这样,和子我哪儿也不去,就守在妈妈身边,穿着这双下地的袜子,种植好吃的蔬菜,我心中想的只有这个。可是,您一听说直治要回来,就立刻嫌弃我,叫我去做公主小姐的什么使女。太过分啦!太过分啦!”

我自己也觉得越说越走嘴,可是语言就像别的生物一样,怎么也控制不住。

“变穷了,没钱了,不是可以卖掉我们的衣服吗?不是可以卖掉这座宅子吗?至于我,什么都能干。即便是村公所的女职员什么的,我也能胜任。村公所不肯用我,还可以去干基建工嘛。穷,有啥了不起。只要妈妈爱我,我这一辈子都想待在亲娘身旁。比起我来,妈妈更爱直治,对吗?那我走,我出去!本来,我和直治性格不合,三个人住在一起,谁都觉得不幸。过去,长期以来,我同妈妈两个住在一起,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今后,直治同妈妈娘儿俩生活在一起,这样一来,直治可以好好尽孝心服侍您了。我已经够了,过去的生活使我厌倦。我走,今天马上就离开这个家。我有我去的地方。”

我站起身子。

“和子!”

母亲声色俱厉,脸上充满威严的神情,这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她猛地站起身子,面向着我,而且身个儿显得比我稍高一些。

我立即想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但嘴里怎么也出不来,反而引来另外一段话。

“我受骗啦,妈妈欺骗了我。直治没回来之前利用我,我是妈妈的使女。不需要了,就把我送到皇族家去。”

我哇哇地号啕大哭,原地站着不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啼哭。

“你呀,真傻。”

母亲压低嗓门说,声音里含着怒气。

我扬起了脸,仍然不顾一切地随意倾吐:

“不错,我是傻,因为傻,才被您骗了;因为傻,您才嫌弃我。还是没有我才好,对吗?穷,到底怎么回事?钱,又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懂。我只相信爱,相信妈妈的爱,靠着这个,我才活下来的。”

母亲蓦地背过脸去,她哭了!我很想对母亲道一声“对不起”,紧紧抱住她不放,因为在田里干活儿,手弄脏了,我微微觉察到一点,却故意装傻,说道:

“只要没有我就行了,对吗?那我走,我有我去的地方。”

我一阵小跑,跑到浴室里,一边抽抽嗒嗒地哭,一边洗净手脚,然后到房间换上洋装,这期间,依然“哇哇”地高声哭喊。哭得死去活来。我还想尽量大哭大闹一番,于是跑进楼上西式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用毛毯裹着头,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这期间,脑子渐渐模糊,逐渐思念起一个人来。越是思念,越是想见到他,很想听听他的声音,于是,两只脚心犹如经热灸一般发烫。我一直强忍着,产生一种特殊的心情。

临近傍晚,母亲轻轻走进二楼的西式房间,“啪”地扭亮电灯,然后来到床边。

“和子。”

她十分亲切地叫了一声。

“哎。”

我起身坐在床沿上,用两手撩一撩头发,望望母亲的脸孔,嘿嘿笑了。

母亲也幽幽地笑了,然后,身子深深陷在窗户下边的沙发里。

“我平生第一次违背了和田舅舅的嘱咐……妈妈呀,刚才给舅舅写了回信,告诉他,我家孩子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和子,我们把和服卖了吧。娘儿俩的和服统统卖掉,下决心花一笔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我不想让你再下地干农活了。我们可以买高档蔬菜吃。每天到地里出苦力,对于你不合适。”

其实,我每天下地干活儿,确实有些吃不消。刚才那样大喊大叫地哭闹一番,也是因为田里的活儿太累,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心中充满怨恨和焦躁的缘故。

我坐在床上,低头不语。

“和子。”

“哎。”

“你说你有去的地方,是哪里啊?”

我意识到我的脸红了,红到了脖根。

“是细田君吗?”

我闷声不语。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

“可以说说过去的事吗?”

“请吧。”

我小声地说。

“你离开山木家,回到西片町自己家的时候,妈妈没有责备你一句,可当时我说了这样的话:妈妈被你背叛了。还记得吗?当时你听罢哭了……我也觉得‘背叛’这个词儿用的不当。这事儿怪我不好……”

但是,当时母亲这么一说,我感到很难得,是因为高兴才哭的呀。

“妈妈呀,那时说你背叛,不是指的你离开山木家这件事。山木君说了,和子实际上和细田相好。当时他这么一说,我意识到我的脸色变了。细田君很早就有老婆孩子,你为何要喜欢他呢?这种事儿怎么行呢?……”

“什么相好不相好的,太过分了,山木君只会胡乱编排人。”

“是这样?真的吗?你不再继续想着细田君了,对吗?那么,你说你有去的地方,是指哪儿呀?”

“反正不是细田君那儿。”

“是吗?那么是哪儿呢?”

“妈妈,我呀,近来在思考一件事情,人和动物最不相同的一点是什么呢?语言、智慧、思想、社会秩序,这些虽然有程度的差别,但其他动物不是也都具备吗?动物说不定也许有信仰。人以‘万物之灵长’自居,其实和其他动物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您说对吗?不过,妈妈,倒是有一点,恐怕您不知道,其他动物绝对没有而人类独有的东西,那就是秘密,是不是?”

母亲有些脸红了,她笑得很美丽。

“啊,和子你那个秘密,可以给我一个好结果就好了。妈妈呀,每天早晨都在你爸爸灵前为和子祈求幸福。”

我的心头倏忽掠过一缕回忆:我和父亲在那须野兜风,中途下车,当时原野上的秋色又浮现在心中。胡枝子、龙胆草、女郎花等,秋天的花草盛开了,野葡萄的果实还是青青的颜色。

后来,我和父亲乘摩托艇在琵琶湖游览。我跳进水里,栖息在水藻中的小鱼撞着我的脚心,湖底清晰地映照着我的两腿的影子,不停地晃悠着。那时候的情景,前后毫无关联,却忽而浮现于胸间,忽而又消失了。

我从床上滑下来,抱住母亲的膝盖,这才开了口:

“妈妈,刚才对不起您。”

细想想,那些天正是我们幸福的火花最后的闪光,其后,直治从南方复员回家,我们真正的地狱般的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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