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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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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嘿嘿地笑了笑。

夕阳映照着母亲的面孔。看起来,母亲的眼睛闪现着青色的光芒,似乎含着几分嗔怒,那副神情十分美丽,引得人恨不得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我觉得母亲的那张脸孔,同刚才的那条悲伤的蛇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我的胸中盘踞着一条毒蛇,这条丑陋的蛇,总有一天要把那条万分悲悯而无比美丽的母蛇一口吞掉,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把手搭在母亲柔软而温润的肩膀上,心中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我们舍弃东京西片町的宅第,搬来伊豆的这座稍带中国风格的山庄,是在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父亲死后,我们家中的经济全都指望母亲的弟弟,同时也是母亲唯一的亲人——和田舅舅一手包揽下来。战争结束,时局变化,和田舅舅实在支撑不下去,看样子曾经同母亲商量过,他规劝母亲,不如将旧家卖掉,将女佣全部辞退,母女二人到乡下买一套漂亮的小住宅,享享清福为好。母亲对于金钱的事,比起孩子更是一窍不通,经舅舅这么一说,就把这些事都托付给他了。

十一月末,舅舅发来快信,说骏豆铁道沿线河田子爵的别墅正在出售,这座宅第位于高台之上,视野开阔,有一百多坪农田,周围又是观赏梅花的好地方。那里冬暖夏凉,住下去一定会使你们满意的。因为必须同卖主当面商谈,明天请务必来银座我的办事处一趟。——信的内容就是这些。

“妈妈您去吗?”

“我本来都交付给他的呀。”

母亲忍不住凄凉地笑着说。

第二天,母亲在先前那位司机松山大师的陪伴下过午就出发了,晚上八时,松山大师又把她送回家来。

“决定啦。”

她一走进我的房间,双手扶住我的书桌瘫坐下来,只说了这么一句。

“决定了什么?”

“全部买下。”

“可是,”我有些吃惊,“房子怎么样,还没有看就……”

母亲胳膊肘儿支着桌面,手轻轻按着额头,稍稍叹了口气。

“和田舅舅说了,是座好住宅,我就这么闭着眼搬过去,也会感到舒心的。”

说罢她扬起脸微微笑起来。那张脸孔略显憔悴,但很美丽。

“说得也是。”

母亲对和田舅舅的无比信赖使我很佩服,于是我表示赞同。

“那么,和子我也闭着眼。”

娘儿俩齐声笑了,笑完之后,又觉得好不凄凉。

其后,每天家里都有民工来打点行李准备搬家。和田舅舅也每天大老远地赶来,将变卖的东西分别打包。我和女佣阿君两个忙里忙外地整理衣物,将一些破烂堆到院子里烧掉。可母亲呢,既不帮助整理东西,也不发号指令,每天关在屋子里,慢慢悠悠,不知在倒腾些什么。

“您怎么啦?不想去伊豆了吗?”

我实在憋不住,稍显严厉地问。

“不。”

她只是一脸茫然地回答。

花了十天光景,整理完了。晚上,我同阿君两人在院子里焚烧碎纸和草秆儿。母亲走出屋子,站在廊缘上,默默望着我们点燃的火堆。灰暗而寒冷的西风刮来,黑烟低低地在地面爬行。我蓦然抬头望望母亲,发现母亲的面色惨白,这是从未有过的,不由惊讶地喊道:

“妈妈,您的脸色很不妙啊!”

“没什么。”母亲淡然地笑了,说罢又悄悄走回屋子。

当晚,被褥已经打点完毕,阿君睡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我和母亲从邻居家借了一套被褥,娘儿俩一起睡在母亲的卧房里。

母亲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了一声,嗓音显得有些衰老。

“有和子在,只要和子陪我,我就去伊豆。因为有和子做伴儿。”

她的话很使我感到意外。我不由心里一振,问道:

“要是和子不在了呢?”

母亲立即哭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越发哭得厉害了。

“那还是死了好,这个家没了父亲,母亲也不想再活下去啦。”

母亲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这般丧气的话,我也从未

见过她如此激烈地痛哭。哪怕是父亲去世,我出嫁,不久怀着大肚子跑回娘家来,不久孩子死在医院,以及我生病起不来床,还有直治闯祸那些日月,母亲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灰意冷。父亲死后的十年间,母亲和父亲在世时毫无两样,依旧那般娴静,优雅。而且,我们也都心情愉快,在母亲的娇惯下成长。但是,母亲没有钱了,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毫不可惜地花光了,一个子儿也没剩下。而且,离开这座长年居住的宅第,和我两个搬到伊豆的小村庄,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假如母亲是个冷酷、悭吝的人,经常责骂我们,而且只顾偷偷生法子攒钱肥己,那么,不管世道如何改变,她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心想死。啊,没有钱是多么可怕、可怜、求救无门的地狱啊!有生第一次切实感到这一点,心头郁闷,痛苦地一心想哭。所谓人生的严峻就是这种感觉吗?我只好纹丝不动,仰面躺卧,像一块石头凝固在一起了。

第二天,母亲神色依然不好,总是摸摸索索的,看样子,很想在这个家里多待些时候。和田舅舅来了,他嘱咐道,行李大都发运了,今天就起程去伊豆。母亲慢腾腾穿上外套,同前来送行的阿君以及进进出出的人们,无言地告别之后,就和舅舅与我三个人离开了西片町的宅第。

火车里很空,三个人都有座位。舅舅在车厢里心情十分愉快,不住哼着谣曲什么的。母亲脸色青白,低着头,像是冷瑟瑟的样子。我们在三岛换乘骏豆铁道的列车,在伊豆长冈下车,然后乘一刻钟汽车,下车后朝着山里登一段和缓的坡道,看到一座小小的村落,村头有一座中国风格的小巧的山庄。

“妈妈,比想象的要好呀。”

我喘着气说道。

“可不是吗。”

母亲站在山庄大门外面,倏忽闪过一脉兴奋的眼神。

“首先,空气新鲜,这里的空气很洁净。”

“真是的。”母亲微笑着,“很新鲜,这里的空气太好了。”

于是,三个人都笑了。

走进大门,东京的行李已经到了,从门厅到房间,堆得满满的。

“下面可以到客厅眺望一下风景。”

舅舅兴致勃勃,硬是拉着我们到客厅坐下来。

午后三时左右,冬天的阳光和煦地照耀在院子里的草坪上。由草坪走下一段石阶,最下面有一座小小的水池,种植了很多梅树。庭院下边是广袤的橘树园,接着是乡村道路。对面是水田,远方是一片松林。松林那面可以看见大海。坐在客厅里看海,海面的高度和我的乳峰正好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风景显得很柔和。”

母亲稍显悒郁地说。

“也许是空气的缘故,这里的阳光和东京完全不同,光线仿佛经过绢纱过滤一般。”

我也兴奋地说道。

房子是十铺席和六铺席以及一间中国风格的起坐间。此外,门厅是三铺席,浴室是三铺席,接着是餐厅和厨房。楼上一间西式客房,铺着宽大的床铺。这么多房间,足够我们娘儿俩使用,不,即使直治回来,三个人也不会感到褊狭。

村子里据说只有一家旅馆,舅舅去那里联系饭食,不久就送来了盒饭。舅舅将盒饭摆在客厅里,一边喝着自己带来的威士忌,一边谈论着这座山庄以前的房主河田子爵以及到中国游历时遇到的倒霉事,他的心情十分愉快;而母亲只是用筷子动了动饭盒。不久,天色渐渐黑下来,母亲小声说道:

“让我先躺躺吧。”

我从行李中抽出被褥,照料母亲睡下。我感到十分担心,从行李中取出体温计,为母亲量量体温,三十九度。

舅舅大吃一惊,连忙到下边的村子寻找医生去了。

“妈妈!”

我大声呼喊,母亲依然冷冷的,没什么反应。

我握住母亲小巧的手,抽噎地哭起来。母亲太可怜了,她太可怜了。不,我们娘儿俩个都很可怜,都很可怜啊!我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打内心里想同母亲一道死去。我们什么也不要了。我们的人生从离开西片町的老宅子起,就已经终结了。

两个小时之后,舅舅带领村里的医生来了。医生已经相当老了,穿着穿着仙台绸的宽腿裤子,套着白布袜子。

诊断完毕,他若无其事地说:

“大概是患了肺炎,不过,即便得了肺炎也用不着担心。”

他只说了两句不疼不痒的话,然后给母亲打了一针就回去了。

第二天,母亲的高热依然不退。和田舅舅给我两千元,交代我说,万一需要住院,就向东京给他发电报。说罢,当天就回东京了。

我从行李中拿出几件急用的炊具,熬粥给母亲喝。母亲躺着喝了三勺粥,接着摇摇头。

午饭前,村里的医生又来了,这回他没穿宽腿裤子,但依旧套着白布袜子。

“还是住院……”

我要求说。

“不,没有必要。今天再打一针高效药剂,热就会退的。”

他依然若无其事地回答,接着,便打了一针所谓高效药剂回去了。

但是,不知这针高效药剂是否真的发挥了奇效,当天过午,母亲脸色通红,出了很多汗,更换睡衣时,她笑着说:

“说不定是个名医。”

体温下降到三十七度。我很高兴,跑到这个村子里那家唯一的旅馆,托老板娘分得了十多个鸡蛋,赶紧做成溏心蛋送给母亲。母亲连吃了三个溏心鸡蛋,然后又喝了半碗稀粥。

第二天,村中的名医又套着白布袜子来了。我感谢他昨天给母亲注射了高效药剂,他带着一副对疗效认为理所当然的神情,深深点了点头,又认真地诊察了一遍,然后转头对我说:

“老夫人已经全好了,没有病了。今后吃什么都没有关系了。”

他说话还是那样阴阳怪气的,我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我送医生到大门口,回到客厅一看,母亲坐在床铺里,满脸闪着兴奋的神色,茫然地自言自语:

“真是个名医,我已经没有病啦。”

“妈妈,要打开障子吗?外头下雪了呀。”

花瓣般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起来了。我打开障子,和母亲肩并肩坐在一起,透过玻璃窗眺望伊豆的飞雪。

“我已经没有病啦。”

母亲又自言自语起来。

“这样干坐着,以前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搬家那阵子,我真不想来伊豆,说什么也不情愿。我想在西片町的老家多待些时辰,哪怕一天半日的也好啊。一乘上火车,我就觉得死了一半。刚到这里时,心情还算可以,天一黑就怀念东京,心里焦急不安,神情恍恍惚惚。我这不是一般的病,是神仙把我杀死,又变成另一个我,使如今的我还阳成为昨天以前的我了。”

后来,直到今天为止,只有我们娘儿两个的山庄生活,好歹还算平安无事,村里的乡亲对我们也很亲切。搬到这里来是去年十二月,其间度过了一月、二月、三月,直到四月的今天,我们除了准备饭食,其余的时间大都是坐在廊缘上编织毛衣,或者在中式房间里读书,饮茶,几乎过着同世间隔离的生活。二月里梅花开了,整个村子都掩盖在梅花丛中。接着进入三月,多半是和暖无风的日子,盛开的梅花丝毫也不凋谢,到了三月末尾,依然美艳无比。不论白天黑夜,不论清晨傍晚,梅花美得令人叹息。一敞开廊缘一侧的玻璃窗,花香随时会飘满屋子。三月末一到黄昏,肯定没有风,我在夕暮的餐厅里一摆上碗筷,梅花瓣就打窗外吹进来,落在碗里,濡湿了。进入四月,我和母亲坐在廊缘上,手里编织毛衣,两人谈论的话题,无非是关于耕作的计划。母亲说,到时她想协助我一下。啊,写到这里,我就觉得我们正像母亲那次所说的一样,已经死了,然后托生个不同的自己,重新还阳了。但是,一般的人,到底不能像耶稣基督那样复活的,不是吗?尽管母亲那么说,她喝上一勺汤就想起直治,“啊”地惊叫一声。况且,我过去的伤痕,实际上一点也没有得到治愈。

啊,我一点儿也不隐瞒,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这里。我有时甚至会暗暗这样想,这座山庄的平静生活完全是假象,只不过虚有其表罢了。这是神仙赏赐给我们母女的短暂的休息时间,尽管如此,我总感到和平之中潜藏着一种不祥的暗影。母亲虽然装出一副幸福相,但日渐衰老,我心中隐藏的毒蛇越发粗壮,最后要把母亲一口吃掉。尽管自己压抑又压抑,它还是继续长大,啊,如果仅仅是季节的原因倒还好说,这一阵子,有件事使我的这种生活,实在难以忍耐下去了。烧蛇蛋这种荒唐的事,无疑也是我情绪焦躁的一种表现。到头来,这只能加深母亲的悲伤,使她尽快衰老。

一旦写到“恋”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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