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金德贝格的地方(1/1)
这个地方叫金德贝格,从字面上翻译是“孩子们的山冈”,或者“秀美的山冈”、“可爱的山冈”,换个说法吧,它是个小小的镇子,深更半夜,瓢泼大雨洗刷着车挡风玻璃,你到了这里,找到一家老式旅馆,回廊深深,里面一切都已准备停当,让你忘掉外面正风狂雨暴,终于有了这么个地方,可以换换衣服,躲避风雨,一切安宁。汤装在银质的大汤盆里端了上来,还有白葡萄酒,面包切开了,第一块给莉娜,她伸开手掌接了过去,像接受馈赠,也确实是一种馈赠。不知为什么,莉娜朝着面包上面吹了口气,她前额的刘海轻轻飘了起来,微微颤动着,仿佛从她的手掌和面包上回流过来的风揭开了一个微型剧场的幕布,仿佛从这一刻起,马尔塞洛就可以看见莉娜的思想、她脑海中的影像和回忆怎样一幕幕地上演,而此时的莉娜正面带微笑,轻轻吹着,一口一口啜着鲜美的汤羹。
可是没有,那光滑的、孩童般的额头没有丝毫变化,只有她的声音一块一块地把这个人拼接起来,于是莉娜有了最初的模样:智利人,哼着阿奇西普的曲子,指甲被啃过却很干净,衣服脏脏的,一看就是经常在路边搭顺风车、在农场或是青年旅社过夜。青年,莉娜笑了,像小母熊那样喝着汤,你肯定想象不出他们的样子,那都是化石级别的了,你听好了,那就是些跑来跑去的僵尸,像罗梅洛拍的恐怖片一样。
马尔塞洛正想问问是哪个罗梅洛,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么一位罗梅洛,可还是继续听她说下去吧,他很乐于参加这样热气腾腾、热热闹闹的晚餐,就像从前他也很乐于待在一间带壁炉的房间里,一面听着劈柴噼啪作响,一面等候着某个有钱人用鼓鼓的钱包像个巨大的气泡一样把他保护起来,哪怕外面大雨倾盆打在气泡上,说到这个,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雨可是打在莉娜白皙的脸上,那是在一条公路边上,黄昏已经降临在森林的边缘,瞧瞧这都是在什么地方等顺风车,然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再来点儿汤怎么样,小熊宝宝,多吃点儿,小心嗓子发炎,头发还是湿的,可壁炉早已点燃,噼啪作响,房间里有哈布斯堡王朝式的大床、落地穿衣镜、床头柜,窗帘都带着流苏,可你干吗跑到雨地里去,给我说说,你妈妈知道了准会揍你一顿。
僵尸,莉娜又重复了一遍,我就喜欢一个人到处走走,当然了,下雨怎么办,你别把这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这件外套是真正防雨的,也就是头发和腿上会有点儿湿,顶多如此,需要的话吃一片阿司匹林就行了。一筐面包吃得精光,重新上了满满一筐,小母熊又是一阵狼吞虎咽,这黄油太香了,那你又是干吗,怎么开着这么大一辆车在外面跑,为什么呢,喂,问你呢,阿根廷人?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机缘巧合,马尔塞洛想起来了,如果不是他在八公里外停下来喝了一小杯,这头小母熊此刻要么钻进了另外一辆车,要么就还在森林里待着呢,我是个经纪人,买卖预制件的,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得到处乱跑,可这一次我是在两笔生意之间跑出来瞎玩玩。小母熊一脸认真,问道,预制件是个什么玩意儿呀,要说起这个话题那就太沉闷了,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总不能对她说自己是个驯兽师或者电影导演或者干脆说自己就是保罗·麦卡特尼吧:那才俏皮有趣。这话题太突然了,就像突然飞来了一只虫子或一只小鸟,可小母熊的刘海还在额头前晃来晃去的,有句跟阿奇西普有关系的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所以你有他的唱片吗,说什么呢,哦,那就对了。马尔塞洛不无嘲讽地想道,我们得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最正常的回答是他没有阿奇西普的唱片,这太蠢了,因为实际上他有阿奇西普的唱片,而且在布鲁塞尔的时候有时候还和玛尔莲一起听听,只是没有像莉娜那样把它生活化了,一边吃东西一边哼上几句,她的微笑里既有自由爵士的快乐又有满嘴土豆烧牛肉的欢愉,这个湿淋淋的搭顺风车的小母熊呀,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运气,你真是个好人。我一贯是个好人,马尔塞洛答话的声音像手风琴一样浑厚,可惜就像球被击出了界外一样,没人理会,代沟呀,这是一只爱唱阿奇西普的歌的小母熊,她唱的不是探戈,朋友。
当然,刚刚到金德贝格的时候,有一些事情挠得他心里痒痒的,差点儿让他抽了筋,又酸又甜。酒店停车场设在宽大的老机场,一位老太太举着一盏颇有些年头的马灯给他们照路,马尔塞洛卸下了他的箱子和公文包,莉娜随身只带了背包和牙具。没到金德贝格之前莉娜就已经接受了一起吃晚饭的邀请,这样我们还能聊会儿天,天已经黑了,又下着大雨,继续往前走可不太妙,我们最好停在金德贝格,我请你吃晚饭,哦,谢谢,那太棒了,这样你还能把衣服晾晾干,我们最好在这里待到明天再走,老话是怎么说的,不怕大雨滂沱,只要家里有个老太婆,哦,可以可以,莉娜这样答道。接下来车开进停车场,穿过一排发出阵阵回响的哥特式长廊,通向前台,酒店里可真暖和,我们运气真好,刘海上还挂着最后一滴水珠,挂在背包上的女童子军小熊和好大叔,我去开两间房,这样吃晚饭前你可以把身上稍微弄干一点。那种痒痒的、又像下面有什么地方在抽筋的感觉就是在这会儿出现的,莉娜透过刘海看着他,开两间房,你傻不傻呀,开一间就行了。他没去看她,心里一股痒痒的感觉,说不清是舒服还是难受,照这么说,这是只鸡,这是好事儿呀,有小母熊有热汤还有壁炉,运气不坏呀,老伙计,这姑娘长得可真不赖。紧接着就见那姑娘从背包里翻出一条蓝牛仔裤,一件黑色套头衫,于是他转过身去,一面继续跟她聊着天,这是什么壁炉呀,还带香味儿的,这火里就像洒了香水似的,一面在箱子底下的一堆维生素、除臭剂、须后水当中给她找阿司匹林,你这是打算上哪儿去呀,我也不知道,我手里有封信,是要带给哥本哈根几个嬉皮士的,还有几幅画,是在圣地亚哥的时候塞西莉亚给我的,她告诉我那几个小伙子特棒,屏风是缎子做的,莉娜把湿衣服搭在上面,又把背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了古色古香、画着金色阿拉伯图案的桌上,詹姆斯·鲍德温的书、面巾纸、纽扣、太阳镜、硬纸盒、巴勃罗·聂鲁达的诗集、小包的卫生巾,还有一张德国地图。我肚子饿了,马尔塞洛,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喜欢,我肚子饿了。那咱们去吃饭吧,反正你冲澡也冲了半天了,回头再来收拾背包吧。莉娜猛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我从来不收拾东西,干吗要收拾呢,这背包就像我,像这趟旅行,像政治什么的,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有什么关系呢。小鼻涕孩儿,马尔塞洛想,他感到痒痒的,又快要抽筋了(喝咖啡的时候再把阿司匹林给她,这样效果更快些),可看来她不大喜欢说话时口气太生分,特别是称呼她vos [1] ,你这么年轻,怎么就这样一个人出门旅行呢,她正喝着汤,大笑起来:年轻,都是化石级别的了,你听我说,那顶多算是些跑来跑去的僵尸,就像在罗梅洛那部电影里一样。下一道菜是土豆烧牛肉,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小母熊也一点一点重新开心,再加上葡萄酒,他胃里那种痒痒的感觉变成了愉快、惬意。就让她说蠢话吧,就让她继续解释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吧,这些看法好多年以前说不定他也有过,只是现在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让她从她那刘海后面的小剧场去观察他吧,有时她突然严肃起来,忧心忡忡的,过一会儿突然又哼起了阿奇西普的歌,说这样太棒了,待在一个能保护她的气泡里面,身上干干的,说她有一回在阿维农等顺风车等了五个小时,风大得把屋顶上的瓦片都吹下来了,我亲眼看见一只小鸟撞在树上,像块手绢一样落了下来,你听听,麻烦把胡椒粉递给我。
这么说(这时服务员撤下了空菜盘)你打算一直走到丹麦对不对,可你身上带钱了吗?我当然还要走下去,那莴笋你不吃了吗?不吃就给我吧,我还有点饿。她用叉子把菜叶卷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一面还哼着阿奇西普的歌,湿润的唇边时不时有银色的小气泡爆开,她的小嘴很美,恰到好处,就像文艺复兴时代画上的人物,我还是在秋天里和玛尔莲一块儿去的佛罗伦萨,这样的小嘴同性恋们最喜欢了,弯弯的,薄薄的,很性感,等等,你喝这瓶六四年的雷司令是不是有点上头了,她就这么边吃边唱,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圣地亚哥读完哲学课程的了,我想读的书太多,现在我该开始读点儿什么了。可想而知,可怜的小母熊,现在你开开心心地吃着莴笋,谈论着计划要在六个月里读完斯宾诺莎的著作,中间还要穿插着艾伦·金斯伯格,还要唱阿奇西普的歌,从现在到咖啡端上来,你究竟还有多少不着边际的话要说。(到时候别忘了把阿司匹林给她,我这会儿打了喷嚏,这倒是个麻烦事儿,那个小鼻涕孩儿,头发湿湿的,刘海贴在了脸上,在公路边上被大雨劈头盖脸地浇着。)然而阿奇西普唱完了,土豆烧牛肉也吃完了,好像一切都慢慢有了点变化,还是那几句话,还是斯宾诺莎和哥本哈根,却有了点不同,莉娜坐在他的对面,切着面包,喝着葡萄酒,高高兴兴地看着他,像是离他很远,又像是离得很近,换了个晚间的话题,其实离得远近都不是理由,这更像是一种展示,莉娜向他展示出自己的另一面,可那又怎么样呢,给我讲点儿什么吧。又是两片格鲁耶尔乳酪,你怎么不吃呢,马尔塞洛,这东西可好吃了,你什么都没吃呀,傻瓜,你太爱摆谱了,你就是个爱摆谱的人,不是吗?你在那里抽烟,抽呀抽呀,什么东西都不吃,我跟你说话呢,再来点儿葡萄酒吧,好不好?吃了这种奶酪,你想想看,就得来点儿葡萄酒才好消化,来吧,再吃点儿什么,再来块面包吧,说起吃面包,你恐怕都不敢相信,所有的人都说我吃面包会发胖,还真是的,这不小肚子已经有点儿起来了嘛,看是看不出来,可确实是起来了,嘻嘻。
指望从她嘴里听到几句靠谱的话简直太难了,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一定要指望这个呢(因为你就是个爱摆谱的人,不是吗?)鲜花和甜点之间放着一辆带轮子的小车,上面堆满了面饼、蜜饯、蛋白酥,莉娜有点眼花缭乱,眼神像在盘算着该吃点儿什么,小肚子,不错,都说你会发胖,也不错,这个上面奶油多一点,你为什么不喜欢哥本哈根,马尔塞洛。问题是马尔塞洛根本没说过不喜欢哥本哈根,他只说过下这么大的雨,背着个背包,走上好几个星期,最后多半会发现那几个嬉皮士已经去了加利福尼亚,难道你不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吗,我跟你说过,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只是在圣地亚哥的时候塞西莉亚和马尔科斯交给我几幅画,托我带给他们,还有这张唱片《发明之母》,这里会不会有个留声机,要不要我放给你听听?也许时候不早了,在金德贝格这种地方,你想想看,几乎还停留在吉普赛人弹吉他的年代,突然来上这么一群什么之母,好家伙。想想都受不了,莉娜嘴边满是奶油,黑色套头衫下面肚子鼓鼓的,大笑起来,一想到那群什么之母在金德贝格上空嚎叫,想想酒店老板的面孔,想想刚才胃里痒痒的感觉变得热乎乎的,两个人都笑个不停,他在心里问自己,这姑娘会不会不太容易上手,会不会到头来床上横着一柄传说中的利剑,或是卷起一个枕头把两人隔开,就像一排道德的屏障,一柄现代的利剑,阿奇西普,好了,你已经打喷嚏了,吃一片阿司匹林,咖啡马上就端上来了,我再去要点儿白兰地,这玩意儿能促使水杨酸发挥作用,这个法子我是从靠得住的人那里学来的。其实他并没有说不喜欢哥本哈根,可小母熊好像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就像他十二岁那年爱上女老师的时候一样,面对那醉人心脾的嗓音,想暖和暖和,想被抱抱,想有人摸摸自己的头发,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多年以后,精神分析学说解释道,这是一种痛苦,呸,这是对子宫的怀念,反正一切都起源于我们漂浮在某种液体之上的时候,《圣经》里也是这么说的,花了五万比索才把眩晕症治好,可面前这个小鼻涕孩儿正当面把她自己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阿奇西普,可你要是就这样把她生吞下去,准会卡在嗓子眼儿里的,这个大傻妞。她正搅动着咖啡,突然抬起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目光里又充满了敬意,当然了,如果她就这样拿他开玩笑的话,会付出双倍代价的。说真的,马尔塞洛,我喜欢你,你总摆出一副医生和爸爸的模样,你别生气,我总是这样,该说不该说的一下子都说了出来,你别生气,可我根本就没有生气,傻丫头,你刚才就是生气了,生了一小点儿气,就因为我说你像医生像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可就在刚才你说到阿司匹林的时候,你真的特别好,你瞧,我都忘了,你还记着这事儿,给我找来了阿司匹林,你说我有多离不开你呀,你还长得有点儿喜庆,看我的时候摆出一副医生的架势,别生气,马尔塞洛,这白兰地加在咖啡里太香了,准能让人睡个好觉,你懂的。是这样的,我早上七点钟就上了路,搭了三辆轿车一辆卡车,总的来说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最后遇上了大风大雨,可就在这时马尔塞洛从天而降,接下来又有金德贝格,还有白兰地,阿奇西普。她伸出一只手摊在满是面包渣的桌布上,他轻轻摸了摸她的手,对她说,没有,他没有生气,因为现在他知道了,一切都是真的,自己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真的感动了她,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片和说明书,多喝点水,别让药片粘在嗓子眼儿里,再喝点儿加白兰地的咖啡。他们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而且是那种真正的好朋友,壁炉里的火一定把卧室烘得比这儿还要暖和了,女侍者这会儿准会把床单叠得整整齐齐的,在金德贝格这样的地方一定会这样做的,这就像是一种古老的仪式,欢迎疲倦不堪的旅行者,欢迎那些打算穿着一身湿衣裳跑到哥本哈根去的傻瓜小熊,那然后呢,什么然后不然后的,马尔塞洛,我告诉过你的,我不喜欢被束缚,不喜欢不喜欢,哥本哈根就像是一个男人,你遇见他,又离开他(哦),过一天算一天,我不相信什么未来,在我家里,一天到晚都在讲什么未来,一提到未来我就蛋疼,他也是同病相怜,他从小就没了父亲,是叔叔罗贝托把小马尔塞洛养大的,罗贝托叔叔亲切但强势,得想想将来,孩子,罗贝托叔叔那点儿退休金真是少得可怜,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强势的政府,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玩,见鬼,在我们那个年代,那可不一样,小母熊把一只手摊开放在桌布上,她为什么要用这样愚蠢的方式来招惹我呢,又为什么要回到三〇年或是四〇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去呢,哥本哈根多好,是呀,最好还是去哥本哈根,那儿还有嬉皮士,大雨中,公路边,他先前可是从来没有这样搭过车,几乎没有吧,上大学前有过一两次,后来他有了钱可以挥霍,也有钱做新衣服了,有一回,几个小伙子打算凑钱租一条帆船,开到鹿特丹得三个月的时间,捎上些货,还要停上几个港口,一共要差不多六百比索,帮船员们干点杂活,热热闹闹的,咱们肯定去嘛,这是大家在第十一街的红宝石咖啡馆里说的话,肯定去,莫尼托,可是先得凑够六百块钱才行,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就那么点儿工资,抽抽烟,泡个妞,很快就没了,后来他们见面越来越少,帆船的事也再没人提,要多想想将来,孩子,阿奇西普。唉,又来了;来吧,你该休息了,莉娜。好的,医生,可是能不能稍微等一会儿,你瞧,我这杯子里还剩了一点白兰地,温温的,你尝一尝,对了,是不是温温的。他回忆红宝石咖啡馆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本来要对她讲的,到底是什么事他也说不清了,莉娜却又一次从他说出口的蠢话里猜到了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比方说,什么阿司匹林呀,你该休息了,或是你干吗要到哥本哈根去呀,此刻,一只热乎乎的、白皙的小手就在他的手下面,其实,只要有六百块钱,只要有蛋在,只要有诗歌,哪里都可以成为哥本哈根,哪里都可以被当成帆船。莉娜瞟了他一眼,飞快地垂下眼帘,就好像刚才说的那些东西都在桌面上,在面包渣中间,在时间的垃圾中间放着,又好像他已经把一切都说出了口,而不是反复说着同样的废话,什么来吧,你该去睡觉了,连自然而然地说“咱们”都不敢:来吧,咱们去睡觉吧,莉娜舔舔自己的嘴唇,想起了几匹马的故事(也可能是奶牛,她只听到了那故事的结尾),说的是有几匹马突然受了惊,在田野上飞跑,有两匹白马,还有一匹枣红马,你不会知道,在我几个叔叔的庄园里,下午迎着风策马飞奔是种什么感觉,跑到很晚才回来,累得筋疲力尽,当然了,挨骂是免不了的,什么假小子呀,反正总是那一套,等我把这一小口喝完,好了,总是那一套,她看着他,刘海在风中飘扬,就像在庄园里策马飞奔一样,她往自己鼻子那里吹了口气,因为那白兰地度数太高了,这姑娘准是脑子不够用,刚才在黑乎乎的长廊里,她兴高采烈地,身上到处滴着水,自己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开两间房,你傻不傻呀,开一间就行了,当然,都是为了省些钱,但她也一定知道,说不定她已经习惯甚至期待着每一段行程会有这样一个尾巴,可最终会不会并非自己想的那样,因为这会儿看上去又有点不大像了,如果事到临头大失所望,床中间现出一把利剑,如果最后有一个人要睡到角落里的长沙发上,以他这样一个绅士,当然是他去睡了,别把小披肩忘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敞的楼梯,这地方以前一定是座宫殿,一定有伯爵在大蜡烛台下面举办舞会什么的,还有这些大门,你瞧瞧这扇大门,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房门,上面还画着鹿群和牧人,真是不敢相信。瞧瞧这壁炉,红红的火苗都飘出来了,这张大床白得不能再白了,大窗帘把窗户封得严严实实的,真棒,太好了,马尔塞洛,我们怎么舍得就去上床睡觉呢,等一等,至少我得让你看看这张唱片,封皮好看极了,你们不管谁看了都会喜欢的,就在这底下放着的呀,和那几封信还有地图放在一起的,不会丢了吧,唉。明天再给我看吧,你真的快感冒了,快把衣服脱了,我把灯关了吧,这样我们可以好好欣赏欣赏炉火,哦,好主意,马尔塞洛,多漂亮的火苗呀,聚在一起就像在跳加托舞,你再瞧瞧那火花,黑暗里看上去真美,真舍不得去睡觉,他把西服搭在圈椅靠背上,走到还一直对着壁炉喃喃低语的小母熊身边,在她身边脱下鞋,在炉火前坐下,看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她披散下来的头发上,帮她脱下衬衣,又去找她胸罩上的搭扣,他的嘴唇紧贴着她赤裸的肩头,双手在火光中摸索着,小鼻涕孩儿,小傻瓜,最后,他们全身赤裸,站在炉火前,亲吻着,什么白得耀眼的大床,冰凉冰凉的,去它的吧,火光映在皮肤上,暖暖的,莉娜双手环绕在他背后,吻着他的头发、他的胸膛,两个身体互相迎合,互相探索,低低的呻吟,急促的喘息,还有句什么话要对她说来着,必须要对她讲的,在欲火焚身、共度良宵之前必须得问她的,莉娜,你这么做不是出于感激,不是吧?本来搂在他身后的那双手鞭子般地甩到他的脸上,扼住他的喉咙,又猛地抓住他,当然并没有伤害到他,是那种又甜蜜又疯狂的抓捏,别看她一双手小小的,抓起人来可是结结实实,仿佛一声低低的哭泣,又像一声娇嗔,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怒气,你怎么能这样问我,你怎么能这样问我,马尔塞洛,既然这样,那就算是吧,这样大家心里都踏实,原谅我吧,宝贝儿,原谅我说的那话,原谅我,小甜心,原谅我吧,嘴唇重又凑拢,火焰再次燃起,激情的抚摸,湿润的双唇,肌肤相亲或是发梢掠过时,雨点般的狂吻落在眼皮上时,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只有一次次的躲闪和一次次的得寸进尺,渴了拿一瓶矿泉水就着瓶口你一口我一口,好久好久,才有只手摸摸索索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他有种冲动,想扔条三角裤衩或是随便什么东西过去,把灯罩遮起来,让光线变得柔和一些,他想好好看看莉娜的背影,看看这只侧身而卧的小母熊,小母熊趴在床上,皮肤轻盈柔软,莉娜向他要了支烟,靠在枕头上坐起身来,你很瘦,浑身都是汗毛,阿奇西普,等一下,我看看毯子跑哪儿去了,我给你盖上点儿,你看,就在床尾那儿,我怎么觉得那毯子边上有点烧焦了,我们怎么一点没察觉呢,阿奇西普。
后来,壁炉里的火慢慢暗淡下去,火光照在他们身上,越来越微弱,只剩下一缕金黄,水喝过了,烟也抽完了,大学里那些课真让人恶心,我都烦死了,我学到最好的东西都是在咖啡馆里,在电影开映前看的几页书里,在和塞西莉亚还有皮卢乔聊天的时候,他倾听着,红宝石咖啡馆,这多像二十年前的红宝石咖啡馆呀,那时我们读的是阿尔特、里尔克、艾略特和博尔赫斯,只有莉娜能做到,她能把顺风车当成帆船,在雷诺车或是大众车上设计着自己的行程,她是只小母熊,站在枯枝败叶当中,刘海被雨水打得湿湿的,可现在干吗要想起帆船和红宝石,她对这些一无所知,那会儿她恐怕还没出生呢,这个流鼻涕的智利小女孩儿,想的是浪迹天涯,哥本哈根,为什么从一开始,从喝汤喝白葡萄酒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他就把那么多陈年往事向她和盘托出呢,莉娜半睡半醒,顺着枕头溜了下去,发出一声叹息,活像只心满意足的小兽,一面还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你这个瘦子,我喜欢,你已经把所有的书都读完了吧,阿奇西普,我想告诉你,和你一起真不赖,你什么都在行,你的手又大又有劲,看不出来你还这么生龙活虎的,你一点儿都不老。照这么看来,小母熊觉得他还是生龙活虎的,比他的同龄人有生气,尽管有罗梅洛电影里的那些僵尸,尽管湿漉漉的刘海下面那小剧场里还在发问,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小剧场正慢慢滑向梦乡,她眯缝着双眼,看着他,他满怀柔情,又一次抱起了她,将她揽入怀中,再轻轻放下,听她嘴里嘟囔着,发出轻轻的鼾声,我困了,马尔塞洛,别这样,好了,宝贝儿,就这样,她的躯体轻盈而紧实,两条腿结结实实的,他不停地进击,她每次都报以双倍的回应,在布鲁塞尔遇见的玛尔莲可不是这样,那些女人和他一样,都久经阵仗,干什么事情都是一步一步有板有眼的,而她,这只小母熊,自有她的方法接受并且回报他的努力,可接下来狂风暴雨、莺啼燕啭刚一结束,她就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现在才知道,此处也有帆船,此处也是哥本哈根,他把脸埋进莉娜双乳间,就像在红宝石咖啡馆里一样,在莫尼托借给他的房间里,和玛贝尔或内莉达共度青春良宵,那才叫疾风暴雨,那才叫个快,刚一完事儿,她们马上就会说,我们干吗不到市中心去兜一圈呢,给我买几块糖果,万一老妈知道了的话。那时候可不像现在,那时候,做爱的时候可不会拿面镜子比较你的过去,照出你年轻时的一张老照片来,莉娜可是当着他的面夸他年轻的,一面还抚摸着他,阿奇西普,请再给我递杯水,咱们睡吧;就是她,一切都是她起的头,实在是荒唐至极,最后,在互相抚摸喃喃低语中,他们都进入了梦乡,小母熊的头发在他脸上拂来拂去的,好像她身上有种什么东西想把一切都擦拭干净,让他醒来的时候变回原来的马尔塞洛,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了,莉娜坐在沙发上梳头,嘴里还哼着什么曲子,她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再次上路,再次经历风雨。他们没太多交谈,早餐吃得很简单、很快,那天出了太阳,在开出金德贝格很远之后,他们停下来喝了杯咖啡,莉娜要了四块方糖,她一脸无辜,心不在焉的,满满都是超凡脱俗的幸福感,那就是说你是知道的,你别生气,告诉我你不会生气,你当然不会生气的,随便说点什么都行,比方说你需要点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就像那几张钞票等候着被抽出钱包派上用处,被他及时打住了。不等他把话说出口,莉娜的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放进了他的手中,刘海遮住了她的双眼,最后她问他能不能再跟他走上一小段,哪怕不同路也没关系,能有什么关系呢,和他再多待一小会儿,因为在他身边的感觉真好,这么好的太阳,能多待一会儿多好呀,找个林子,咱们睡上一小觉,我给你看看那张唱片,还有那几张画,如果你愿意的话,待到晚上也行,她觉得他会答应的,他会愿意的,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他说不,然而,他慢慢地抽开了手,对她说不行,最好别这样,这里是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你在这儿很容易找到车的,小母熊仿佛突然被什么击中,变得疏离、顺从起来,埋下头去,吃掉方糖,又看着他付了款,他站起身来,帮她取来背包,在她头发上吻了吻,转身离去,一阵狂怒的换挡之后,在她眼前消失了,五十,八十,一百一,预制件经纪人的前方一路畅通,这条路上没有哥本哈根,只有路边壕沟里朽烂了的帆船,有薪资越来越高的职位,有红宝石咖啡馆里听见的港口汩汩的水声,转弯的地方会有棵孤零零的芭蕉树的影子,还有那棵树干,他以一百六十的速度迎头嵌了进去,脸深深埋进了方向盘里,就像莉娜把脸埋下去一样,小母熊吃糖的时候,总是这样把脸深深地埋下去的。
[1] 在西班牙语中,第二人称单数“你”是tu,但在阿根廷用vos指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