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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五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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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演出,是在关中的一个大集镇上。这里四通八达,一边是八百里秦川沃野,一边是百折千回的黄河古道。这里曾是三省的骡马古会,据说已有好几百年历史。一百多年前,就有“每逢古会,人以万计。骡马牲畜沿河岸列阵,绵延数十里不绝”的记载。这次物资交流大会,更是引起了好几级政府的高度重视。从宣传与提前做工作的情况看,预计客商与逛会者不下十万人。交流内容,已不止是鸡鸭兔狗、猪马牛羊、骡子叫驴。而是延伸到了彩电、冰箱、自行车、缝纫机、布匹、成衣、种子、农具、卡车、拖拉机,甚至包括手机、呼机等方方面面。有人说,进了这个古会,就可以买到从生到死的一切用品。果然,在黄河滩边的一个拐角处,就摆放着厚厚的柏木棺板。还有打理得十分精细的坟头碑石。有操新型电钻的工匠,正在石头上嗞嗞嗞地表演着“音容宛在”“千古流芳”的刻字技术。

大会中心会场,是在黄河滩上的一个大回水湾里。据说每年汛期,还会有细流顺沟槽漫进这片滩涂。而现在,已经是干涸得驴蹄子一踢一蓬灰尘了。场上搭建了一个中心舞台,那是用土方夯起来的。说是舞台,其实就是一个宽宽的长堤,最后用红地毯浑全地包裹了起来。飘起来的氢气球,形成了几乎全覆盖的彩色舞台顶幕。两侧立起几十个宽大的柱子。柱子上都喷着“一切皆是商品”“无商你家不富”的大标语。台前台后,台左台右,排列着千人锣鼓方阵。鼓手一色是黄衣黄裤黄鞋,却包了红头,披了红坎肩,拿了红绸子包的鼓槌。大铙钹上,也系了飞舞的红飘带。那飘带是顺着后脖子牵连过来的,铙钹在空中扇打得一开一合的,就像漫天飞起了千只红蝴蝶。就在《八面来风》的锣鼓欢腾中,广场的角角落落,更是鞭炮齐鸣,火铳嗵嗵。嘉宾们戴着胸花,都神采奕奕地鱼贯向台上走来。站在一排的是主要领导。二三四排是次要领导和一律报作“著名”的中、省、地、县各色人物。仅名单,主持人就念了二十好几分钟,并且还有不少漏报的。在主持词中间,有人还不断地递条子,主持人也不停地道歉补充着“重要来宾”的姓名。好在台子大,口面宽。要不然,这二三百嘉宾的豪华阵仗,还真是无法安顿得下呢。

在广场的南面,搭建了一个不太大的舞台。台面上也铺着红地毯,台后的背景板上,彩绘着一个吹萨克斯管的外国大胡子老头。老头旁边,是几个外国美女,穿着超短裙,正对着观众跳踢腿舞。腿踢起来,刚好露出窄窄的一溜底裤。有些戴着石头眼镜的老头,还把有色眼镜摘下来,凑近了看。看完,不无怪异地议论:“这羞丑都遮不住了,还好意思跳?”有老汉就说:“你个黄河滩上的土老鳖,懂个锤子。人家看歌舞团,就看的这西洋景呢。”台上已摆好了架子鼓以及各种电声乐器。最抢眼的,要数摆在舞台口的四个大音箱了。农村人看不懂,咋看都像是自己家里装粮食的老板柜。不过家里的板柜是平放着的。而这四口“柜”却是立着。包板柜的材料,也是没法比的,黑都是黑色,可人家的,却是黑得能放射出一道道彩光的。

在广场的北面搭着一个真正的戏台子。这就是省秦二团的舞台。主会场开始锣鼓喧天、讲话、剪彩的时候,这里已经化好妆,各就各位了。司鼓胡三元,已坐在了高椅子上。他抿着龅牙,偏着脑袋,一边在拿鼓槌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腿面热身,一边在等待着开锣的命令。舞台是他们自己雇人搭的,单团一直在忙前忙后。唯一让他感到不愉快的是,省秦的音响设备,已经太落后了。人家南方歌舞团用的是进口音箱。而他们还用的是高音喇叭。为了把声音送进观众耳朵,也是为了在打擂台中“抢声”“抢戏”“抢人”,他们在演出场地的不同位置,仅高分贝喇叭,就绑了十六个。可还是没有人家歌舞团的音箱吼天震地。早上各自调试音响时,人家一声“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让整个地面都嘭嘭地跳动起来。唱歌人,像是从地心里冒出来一般。而他们的喇叭,只是嗡声大,杂音大,尖溜,割耳膜,却感觉不到脚下的抖动;更没有晴空霹雳的震撼。单团想着,这次回去,无论如何都得在财政上申请点钱,把两个演出团的音响设备,要彻底更新一下了。

观众先是都拥到主会场前,看千人威风锣鼓,看百年不遇的古会阵仗。主会场开幕式一结束,两个台口,就同时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歌舞团是一阵架子鼓和电声乐队的琶音后,奏起了马克西姆的《野蜂飞舞》。而秦腔团,是胡三元领着他的武乐队,敲响了《秦王破阵》的“大闹台”。单团生怕声音小,还一跛一跛地跑到台中间,把几个话筒朝武场面跟前拉了拉,说必须先声夺人。围在主会场前的观众,听到两个擂台响动了:一个在空中乱炸;一个在地心轰鸣。人群就立马兴奋得呼啦啦一阵分流,像龙卷风的风暴眼一样,朝南北两个台口倾泻而去。年轻人,多数是拥向了歌舞演出。而中老年人,都扑向了秦腔台口。也有那两边扯拉着,胡奔乱突的,只是图了热闹,图了拥挤,图了能贴紧别人的前胸后背。有的还专拣那密不透风的地方钻。钻得越出不来气,越感到快活满足。一些哪里也挤不进去的小孩,就朝树上爬,朝枝丫上吊。戴红袖圈执勤的,生怕这些孩子掉下来,摔了自己,还砸了别人。他们就拿事前准备好的长竹竿,像采果子一样朝下戳。可越戳,孩子们越朝树顶上攀,也就奈何不得了。无论看歌舞还是看戏的,能挤到前边的,就席地而坐。也有那提前主意拿得正,用凳子占好了座位的。没凳子没位置的,就前后浪一样乱涌着。一会儿这儿卷起个漩涡,一会儿那儿又鼓起一个大包。台口两边,一边站着几个操着长竹竿维持秩序的人,他们不停地朝这些“漩涡”“包块”上敲击、点穴。那神气,看上去比主角都更有吸引力。再远些的,啥也看不见,就只能看无尽的后脑勺了。有那气不打一处来的,就抓一疙瘩硬土,朝脖子伸得最长的脑袋掷去。打得那人回头四顾,是一通乱骂,骂完还照样伸长了脖颈看。在人群的最外围,有站在自行车、架子车,甚至驴背上看演出的。还有人干脆把拖拉机也开了进来,搞得一家老小都能站上去。事后有数字统计,说那天古会,总人数在十一万左右。除了做生意的能有一两万人,其余的,就都拥挤在两个台口前,还有附近凡能占据的所有制高点上了。

忆秦娥虽然最近心情坏到了冰点,可自打来到这个演出点后,还是有所排解。她一下车,就被成群结队的戏迷一路拥到了住地。那些人一边走,还一边招呼着远处的人:

“忆秦娥来了!”

“咱忆秦娥来了!”

“这就是电视和匣子(收音机)里的忆秦娥,真人给来了!”

“真的,你看那鼻梁子,绝对没麻达!”

甚至还有人说:“古会成了,忆秦娥都来了么。不是有人说请不来,要改戏吗?”

又有人说:“镇长都说了,秦腔非忆秦娥不请;歌舞非南方大城市的不要。”

“忆秦娥来了,这百年古会的戏台子,就算给镇住了。”

忆秦娥常常为戏迷的这种相识与烂熟而惊叹不已。自己从来没有唱过戏的地方,观众还是能远远地把她认出来。那种稀罕、那种爱怜、那种尊敬,常常能唤起她有些支撑不住苦累时的演出激情。尤其是这次演出,她真的是崩溃得不想来了。可当双脚踏上这块尘土飞扬的黄河滩涂时,还是平添了一份做人的自信。竟然有这么多人知道她、需要她、爱她。虽然她并不喜欢演出以外的任何抛头露面,可今天,她还是喜欢上了这条走了很久才能走到头的泥路。并且是越走人越多。还有几十个自发拍照的人。有的为了抢镜头,竟然是生生退进了路边的水凼、粪坑里。扑扑通通,下饺子一般,人跌下去了,照相机还在头顶响着连拍。惹得一路人哄堂大笑起来。反正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数百人的包围圈。镇上不得不加派了好几个专门给她开路、护持的民警、民兵。

作为团长,虽然这次什么心都是单团在操着,可她还是担心擂台赛时,秦腔的台前少了观众。歌舞现在是太强势了,何况还是从广州请来的。当“闹台”一响,她发现,有不少人,还是围到戏台前,要看她的《白蛇传》时,她就有些激动。这场戏,她演得特别攒劲,也十分浑全。虽然没有歌舞的观众多,没有那边狂热,可演完后的评价,还是迅速在古会上传播开来。一批老戏迷逢人便说:

“忆秦娥是秦腔几十年不遇的硬扎武旦。”

“忆秦娥是名不虚传的‘秦腔小皇后’。”

“这次古会,忆秦娥给咱秦人把脸长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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