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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三十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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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青娥其实啥都不知道。封潇潇来给她“喂出手”好几天了,她依然没敢正眼看过他,即使看,也是偷偷睃一下,就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封潇潇是学员班的班长。他的腿功、“架子功”和“把子功”,也是男生里练得最好的。并且在“倒仓”后,他的嗓子第一个出来,这也就命定了男主角的地位。连周存仁老师都说,潇潇是天生的生角坯子。还说这个团有指望了,旦角有易青娥,生角有封潇潇,台面就算撑起来了。别人练“出手”,时间长了,还有些不耐烦。可封潇潇走一遍又一遍,始终按周老师的要求来。易青娥老觉得自己笨,一个动作反复做好多遍,枪仍然掉,靠旗仍把枪头调转不过来。有时还让旗子把枪杆死死缠住,咋都挑不出去。每到这个时候,封潇潇都会主动上前,帮易青娥把枪从旗子里弄出来。易青娥能闻见,封潇潇身上是有一股很好闻的男子汉气息的。有一次,她还故意深呼吸了一下,当然,她是不希望封潇潇感觉到的。还有几次,易青娥用小腿和脚背踢“出手”,腿脚都肿得挨不得任何东西了,但她还在顽强地踢着。一天,周存仁老师还故意把她的练功裤拉起来,让八个“喂出手”的男同学看,看易青娥是咋吃苦的。周老师说,不要以为易青娥有一身好功夫,就是天生的能打会翻。不是的,她是吃了你们所有人都吃不了的苦,才硬拼出来的。几个男同学几乎同时“呀”了一声,弄得易青娥很难堪地急忙将裤子拽下来,把肿胀的瘀斑盖上了。自练“打出手”后,连易青娥自己也是不敢看自己浑身伤疤的,从头到脚,几乎是遍体鳞伤。其中好几个重点接触枪的部位,都瘀积着一块块乌斑,有的都溃烂化脓了。晚上回到灶门口,关上门,她会慢慢脱下练功服,一点点用棉花沾着血水脓包。她偷偷买了碘酒和紫药水,把浑身都快抹成紫色了。但她却没有停歇过一天,也没有把伤痛告诉过任何人。她觉得,告诉任何人都是没有用处的。自从她进灶房烧火做饭以后,就养成了一种性格,无论哪儿的伤、哪儿的痛,都不会告诉人的。告诉了,无非是证明你比别人活得更窝囊、更失败而已。一切都是需要自己去慢慢忍耐消化的。痛苦告诉别人,只能延长痛苦,增添痛苦,而对痛苦的减少,是毫无益用的。这些年,易青娥把这一切看得太清楚了。就连她舅回来,她也是没有把身上的伤痛展示给他看的。所以,当别人问她的某些痛苦时,她总是笑,用手背挡着嘴笑。别人还以为她傻,是不懂得痛苦的。可当有一天,封潇潇突然给她拿了一些云南白药,还有包扎伤口的纱布时,她是想用笑的方式回绝,却没笑出来。她手背把嘴都羞涩地挡住了,眼睛里却旋转起了泪水。幸亏她控制及时,才没让泪水流淌出来。

那天,封潇潇比她来得还早,好像是故意提前来等她的。他把药和纱布用一张牛皮纸包着,说是刚从药店买的。他给她说:“不能常用紫药水,紫药水对伤口愈合不好。最好是用碘酒把伤口擦一擦,然后,给伤口上倒点白药面,再用纱布包着,这样能好得快些。”易青娥就是在这时,表示不要,想很轻松地笑一笑,可没笑出来的。因而,用手背挡嘴的动作,也就显得多余了。封潇潇坚持说:“别客气,都是同学。我也给别人拿过药的。我家在县城,很方便。”一句“都是同学”,让易青娥很多年后,都记着这四个令她十分感动的字。自她进灶房后,是没有人把她当同学的。她的同学,似乎也应该是个烧火做饭的。也就在那一刻,她差点泪崩了。但很快,别的同学都来了,话题就扯向了一边。后来,练完“出手”,封潇潇就跟几个男同学走了。她不得不把封潇潇买的药拿回去。这天晚上,她按封潇潇说的,先清洗了伤口,再倒上药粉,又包上了纱布。所有要害伤口,都有一种清凉的感觉。那滋味,真是好极了。

易青娥没想到的是,“班花”楚嘉禾,是喜欢着封潇潇的。封潇潇来帮易青娥“打出手”,本来楚嘉禾就不高兴。可不高兴归不高兴,因为她喜欢封潇潇,也是没有挑明的。训练班明确规定,不许谈恋爱,谁违反是可以开除的。因而,所有相互有点意思的人,就都在心里藏着、眼里搁着、眉毛里掖着了。别人能感觉到,说谁跟谁眼神不对了,眉飞色舞了,但又说不出来,因为没有人敢公开在一起。即使想跟谁在一起,也是要找一个“电灯泡”,戳在中间的。都知道楚嘉禾喜欢封潇潇。说别的女生要再喜欢潇潇,都是要背过她,才敢拿眼睛放一下电的。要不然,楚嘉禾吃起醋来,是会拿脚把好好的宿舍门踢走扇了的。

封潇潇到剧场前边练“出手”,楚嘉禾也是去看过几次的。她倒不是去看“出手”,看易青娥,而是去看封潇潇哩。那里“电灯泡”多,自是不怕人说。可楚嘉禾眼睛毒,几次看下来,发现封潇潇对易青娥的感觉不对,醋意就来了。她本来是瞧不起易青娥的。即使在乡下舞台上演了《打焦赞》,让她心里不舒服了一阵,可回头想想,易青娥还是个烧火做饭的。团上又不让她专门唱戏。可没想到,封潇潇看这个“碎货”,竟然还黏黏糊糊的,她就有些不高兴了。那天,她是生气走了的。因为她看不下去了,封潇潇竟然还痛惜易青娥的脚背,说:“既然青娥脚背肿着,今天就不要拿脚背踢枪了。已经有脓了,再踢破会很麻烦的。”她听完扭身就走了。走时还故意踢了一下易青娥放在地上的道具包袱。

在以后的几天里,这事果然还让易青娥遭受了一次当众羞辱。

那天灶房吃旗花面,的确做得有点稀。面里说是有肉丁丁,但好多人都说,他碗里拿放大镜也没找见一星半点。煮的绿豆也都炸了腰,沉了底,有的碗里有点,有的干脆连绿豆皮都没见。有人就吵吵说,该给伙房这些家伙,好好算算伙食账了。在廖耀辉“掌做”的那段时间,为了表现出自己比宋师厉害、能干,伙食的确得到了很大改善。但这种改善,是以提高成本为代价的。好多东西,都是他临时在街面上赊下的。他想着,等自己大厨地位巩固了,再慢慢提高伙食收费标准不迟。谁知没干多长时间,自己就被迫退位了。外面欠下一屁股烂账,都得宋师去了结。宋师算来算去,咋都补不齐窟窿,就只好跟裘伙管商量,要提高伙食收费标准了。过去好多年一成不变的一月八块钱,一下涨到十二块,马上就跟谁抓了一把盐,扔到了滚油锅里一般,噼里啪啦,整个院子先后有半个多月,都咋呼得没消停过。几乎哪一顿饭都有人要提意见,不是嫌油少了,就是嫌肉瘦了,看不见膘。都认为加收的钱,是让灶房这几个耗子贪污了。有那二球货,能端直把一碗找不见肥肉片子的饭,嘭地扣到案板上。

那天吃旗花面,开始是廖耀辉打饭。打着打着,被人骂得不行,说他瓢上长了眼睛,有的有肉,有的没肉,掌勺有失公道。他就主动让位,换宋师上了。谁知宋师打了一会儿,也是有点慌乱,竟然把一瓢滚烫的旗花面,倒在了自己拿碗的虎口上,当下就红肿起来。裘伙管又不在,廖耀辉被人骂得回房去歇下了。灶房只有易青娥在收拾锅灶。宋师就让她来替一会儿。过去她也打过饭,那都是在没意见的时候。让她打的也都简单,不存在瘦了肥了、干了稀了的。有时就是纯粹的稀饭,或者是洋芋南瓜汤,都好打。可今天这旗花面,为肥肉丁丁、为绿豆,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易青娥也知道,大家不完全是冲着这一顿饭来的,还是嫌伙食费交多了。既然要在鸡蛋里面寻脆骨,那这顿饭也就很难打了。可宋师的确是烫得捏不住碗了,但凡能打,他也是不会让她上的。易青娥一拿起瓢,就感觉手在发抖。她尽量想着公道、公道、公道,可要让每一瓢上,都能一模一样地漂着相同的肥肉丁丁,的确是太难太难的事。打着打着,仍是有了意见,她是硬撑着朝下打的。可就在给楚嘉禾打饭时,到底还是出了事。

楚嘉禾倒是没有刻意要肥肉丁丁,而是要绿豆。她要易青娥把瓢伸进锅底,给她舀些绿豆上来。易青娥也照她说的做了,可舀起来的绿豆并不多,她就要求易青娥把瓢再伸到锅底去撸一下。易青娥看排队人多,没有按她说的去做。本来就讨厌着易青娥的她,借着大家都反感“伙房耗子”的集体情绪,把一碗滚烫的面,就端直给易青娥泼了回去。好在她没敢直接朝易青娥脸上泼,是泼在了易青娥的胸口上。那天,易青娥还是穿的练功服,烫面从胸口上又溅到了她的脖子上、脸上和手上。痛得她当下就扔了瓢,急忙把浑身的烫面朝下抖着。那一瞬间,猴猴在窗口的所有人,几乎把愤怒的目光都射向了楚嘉禾。有一个大演员说:“娃你咋能这样干呢?你不知道这面有多烫吗?”有人立即冲进灶房,帮着易青娥,扒拉起了黏糊在身上的烫面片。

也就在这时,封潇潇挺身而出地站到了前边。他说:“楚嘉禾,你想干啥?还想走是吧?进去给人家道歉。”

楚嘉禾没想到,封潇潇会用这样一种神气给她说话。并且明显是向着易青娥的。她就很是不以为然地说:“咋了,我就把面泼给她了,咋了?”

“你不对,咋了?你这是欺负人,咋了?”

没想到,又有几个男生站了出来。

楚嘉禾说:“哟哟,还都把一个做饭的心疼上了。想心疼了快进去,不定那‘碎货’,还能给你们碗里多打点肉丁丁呢。”

这时,易青娥清清楚楚地听到,封潇潇是突然把碗筷扔在了地上,大声喊道:“楚嘉禾,你今天不给易青娥道歉,就别想走!”

“我就不道歉,咋了?谁跟谁道歉呢,哼!”

楚嘉禾好像是要走。易青娥听见,封潇潇和几个男生,硬是把楚嘉禾逼进了灶房。楚嘉禾双手紧紧抓着灶房门,死不朝里走,并号啕大哭起来。紧接着,郝大锤就进来了。他一边咋呼着咋了咋了,都想咋,一边就把楚嘉禾保护走了。

这件事,学生们并没有完,他们还找到训练班的万主任,要求必须让楚嘉禾给易青娥当面道歉。裘伙管和宋师也出面,要求万主任让楚嘉禾给易青娥道歉。结果楚嘉禾她妈为这事,还专门来找了一趟黄主任和他老婆。说楚嘉禾回家后,一直哭闹着不学戏了。要学也行,但坚决不给那个烧火做饭的叫个什么青娥的道歉。楚嘉禾她妈也希望团上能给她娃留点面子,说要不然,嘉禾死活都不来了,她还没办法。楚嘉禾已是团上的重点培养对象,黄主任不止一次地公开讲过,说这娃条件好,将来必定是要朝台中间站的。黄主任的老婆也在米兰走后,经常叫楚嘉禾去家里拉话,吃偏碗饭呢。万主任被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就讨黄主任的示下。最后,黄主任终于发话了,说:“年轻人么,好激动,做点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事,也是正常的。当面道歉就不必了吧。让楚嘉禾给班上交份检讨,你们几个老师看看就行了。这娃将来是要做主角的,还得给娃留些面子。不是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是应该原谅的嘛!”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但也就在这事发生不久,宁州剧团又发生了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情:

黄主任,黄正大突然被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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