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10(1/1)
近几年来,印度霍乱已有向四方蔓延的严重倾向。疫病的发源地是恒河三角洲燠热的沼泽,病菌在杂物丛生而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和荒岛的一片恶臭环境中繁殖,在那儿密密茸茸的竹林里,只有老虎蹲伏着。瘟疫在整个印度斯坦流行,后来异常猖獗,向东传到中国,向西延至阿富汗和波斯;它沿着商队 &12888; 所经的大路传播,威胁着阿斯特拉罕 &12889; ,甚至莫斯科也谈虎色变。但正当欧洲惊恐万状,深怕这个鬼怪会从那边涉足到欧洲大陆上时,它经过海面从叙利亚的商船偷偷地来了,在地中海几个港口同时出现;它在土伦 &12890; 和马拉加 &12891; 伸出头来,在巴勒莫和那不勒斯 &12892; 好几次公开露面,而在卡拉布里亚和阿普利亚 &12893; 却生根似的不肯离开。到现在,意大利半岛北部总算还没有波及。但今年五月中旬,威尼斯在同一天内竟发现两具尸体,一具是船夫的,骨瘦如柴,全身发黑;另一具则是蔬菜水果商店老板娘的,在他们身上都发现可怕的霍乱病菌。当局对这两个病例都秘而不宣。可是过了一星期后,生病的人就有十个、二十个、三十个,而且在城里各个地段都有发现。奥地利某省有一个人到威尼斯来玩上几天,回家后就带着这种确凿无疑的症候死去了,因此这种疾病侵袭水上城市 &12894; ,是德文报纸首先报道的 &12895; 。对此,威尼斯当局发表一篇声明作为答复,说城市居民的健康状况极其良好,现在正采取必要的措施加以防范。但食物方面——例如蔬菜、肉类或牛奶——可能已受到污染,因为哪怕你否认也好,隐瞒也好,死神还是吞噬着小巷角落里的一些生命,何况今年夏天又热得特别早。运河河水也有些发热,对传播疫病特别有利。是的,疫病的来势看来在变本加厉,病菌繁殖力也越来越快,越来越顽固。很少有人恢复。得病的人有百分之八十死去,死得很可怕,因为疫病传播得极其猖狂,同时所患的往往是最凶险的一种,人们叫它为“干式霍乱”。得这种病时,患者无法将他血管中大量分泌的水分排出。不上几小时,病人枯萎下去,全身抽搐,发出声嘶力竭的呻吟声,血液像黏滞滞的沥青一样,窒息着死去。如果疾病发作时,有人在稍感不适之后就昏迷过去——像有时发生的那样——而且不再苏醒或几乎醒不过来,那他就是幸运的了。六月初,市民医院的隔离病房里己没有空铺,两所孤儿院也人满为患,而墓园所在地的圣迈克岛和“新土”之间的交通也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可是威尼斯当局所着重考虑的,是害怕泄漏真情后会使各种利益受到损害,也顾虑到不久前公园里开幕的图画展览会会因此有所影响,同时,如果城市臭名四扬,人们慌作一团,旅馆、商店、各式各样为外国人服务的企业就会受到威胁,从而造成巨大损失;至于应当如何老实公开真情,遵守国际协定,那就不放在心上了。市民们这种心理,对当局的沉默与否认政策也是有力的支持。威尼斯卫生部门的长官是一个正直的人,他愤而辞职,暗地里由一个能随机应变的人接替。人们知道了这件事;上层的腐败,死神在城里到处游荡的那种令人惶惶不安的情绪,使下层社会出现某些道德败坏现象。躲在阴暗角落里反对社会的一帮子人于是壮起胆来:酗酒,干猥亵下流的勾当,犯罪的次数也增多了。晚上,人们反常地可以看到许多醉鬼,一些无赖在夜间街上闹得鸡犬不宁,盗窃案甚至凶杀案反复发生,因为有两起案子表明:有两个人名义上是瘟疫的牺牲者,实际上却是被亲人毒死的。职业性的犯罪在程度上和规模上都是空前的,只有在意大利南方的某些国家和东方国家中,过去才常有这种情况出现。
英国人从以上的事实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斩钉截铁地说:“您最好今天就动身,不要再挨到明天了。封锁的日子看来不会超出几天的。”“谢谢您,”阿申巴赫说着,就离开旅行社。
广场虽没有太阳,但酷热难当。蒙在鼓里的外国人坐在咖啡馆门前或站在白鸽成群的教堂前面,眼看着这些鸟儿鼓着翅膀一只只飞过来,竞相啄食他们手心中的一粒粒玉米。孤独的阿申巴赫在气魄宏伟的广场的石板路上踱来踱去,内心异常激动。他因终于摸清事实的真相而兴奋不已,但同时嘴里却有一种苦涩的味儿,心里也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他考虑到一种既体面、又能免受良心责备的解决方式。今晚晚餐以后,他可以走到那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边,用想好了的话一字一句地对她说:“夫人,请您允许陌生人向您提出一个忠告,别人为了自身的利益是不肯向您启齿的。您马上带着塔齐奥和令媛们一起离开吧,威尼斯正闹着疫病呢。”然后他可以用手拍拍塔齐奥(这是善于嘲弄人的上帝的工具)的脑袋表示告别,转身逃离这个沼泽般的城市。不过他也知道,他还是远远不敢毅然采取这一步骤。这会使他走回头路,回复到原来的地位;但失去了理智的人是最不愿意控制自己的。他回想起那座铭刻着碑文的、在夕阳下闪耀着微光的白色建筑物,他曾在那里用心灵之眼苦苦探索这些文字的神秘含义;然后又想起在那里遨游的那个人物,是他激起了年事渐高的阿申巴赫青年时代那种想去远方和国外漫游的渴望。他也想到回家,想到如何使自己的头脑理智些,清醒些,再勤勤恳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工作,但这些思想在他心里引起了极为强烈的反感,使他感到一阵恶心,脸上也显得七扭八歪。“这事不该声张!”他狠狠地轻声对自己说。“我要保持缄默!”他洞悉了威尼斯的秘密,在它所犯下的罪行中也有自己的份儿。一想到这些,他就醉醺醺的,仿佛少量的酒已把他醉成了脑疲惫症。他头脑中浮现出威尼斯城疫疠横行后的一片荒凉景象,他心中也燃起了一种不可捉摸的、超越自己理智的荒诞而甜蜜的希望。他在一瞬间萌起的眷恋故国之情,怎能与他的这些希望相比呢?艺术和道德观念与一片混乱之下所得的好处相比,又算得什么呢?他保持缄默,而且仍旧留在这儿。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如果我们可以把梦看作是肉体上与精神上的一种经历;它虽然在沉睡时发生,自成一体,但对感官来说十分真切,但看不到自己亲身参与各种事件。梦的舞台似乎就是心灵本身,各种事件从外面闯入,猛烈地冲破了他心灵深处的防线,经过后又离开他,使他生活中的优雅文明之处受到蹂躏与破坏。
开始时他只觉得一阵恐惧,恐惧与欲望交织在一起,同时对未来怀着心战胆寒的好奇心。夜色深沉,他警觉地谛听着。他听到有一种骚动声和混杂的喧闹声自远而近。接着是一阵咯吱咯吱和轰隆轰隆的响声。天空的闷雷声滚滚而过,同时还听到一阵阵尖叫声和嚎哭声,“呜——呜”地发出袅袅的余音。但压倒一切的,却是一种凄婉而缠绵的笛声,悠扬的笛声放荡地阵阵奏出,令人有一种回肠荡气之感。他隐隐约约地听出一句话,称呼着即将降临的什么人物:“异国的神啊 !”一道霞光照亮了周围的雾气,他看出了这是跟他乡间别墅所在地周围一样的一块高地。在破雾而出的霞光中,从森林茂密的高原上,在一枝枝巨大的树干之间和长满青苔的岩石中间,一群人畜摇摇晃晃、跌跌冲冲,像旋风般地走来。这是一群声势汹汹的乌合之众,他们漫山遍野而来,手执通明的火炬,在一片喧腾中围成一圈,蹁跹乱舞。女人在腰带上悬着长长的毛皮,走起路来一颠一跛,哼哼唧唧,往后仰起脑袋,摇着铃鼓。她们挥动火星四射的火炬和出鞘的短剑,有的把一条条翻扬着舌头的蛇围在腰里,有的把双手搁在胸脯上大叫大喊。额上长角、腰部围有兽皮、浑身上下毛茸茸的男人,俯下头,举起胳膊和大腿,拚命打着锣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一群光油油的孩子,手提缀有花环的小棒,赶着山羊,身子紧抱住羊角,在一片欢跃的喧闹中让它们一跳一蹦地拖着走。这些人兴奋若狂,高声喊叫,但叫声里却有一种柔和的清音,拖着“呜——呜”的袅袅尾声。这声音是那么甜润,又是那么粗犷,他可从来没有听到过。它像牡鹿的鸣叫声那样在空中回荡,接着,狂欢的人群中就有许多声音跟着应和,他们在喊声下相互推挤奔逐,跳起舞来,两手两脚扭摆着,他们永远不让这种声音止息。但渗透着和支配着各种声音的,却依然是这深沉而悠扬的笛声。他怀着厌恶的心情目睹这番景象,同时还得不顾羞耻地呆呆等待他们的酒宴和盛大的献祭。对于此时此地的他,这种笛声也不是很有诱惑力么?他惊恐万状,对自己信奉的上帝怀着一片至诚之心,要竭力卫护它,而对异端则深恶痛绝:它对人类的自制力和尊严是水火不相容的。但喧闹声和咆哮声震撼着山岳,使它们发出一阵阵的回响。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几乎达到令人着魔的疯狂程度。尘雾使他透不过气来——山羊腥臭的气味,人们喘着气的一股味儿,还有一潭死水散发出的浊气,再加上他所熟悉的一种气味:那就是创伤和流行病的气味。他的心随着击鼓声而颤动,头脑里感到一阵昏眩。他怒气冲冲,昏乱不知所措,恨不得去参加他们祭神的环舞。他们所供奉的神像巨大而十分可憎,用木材雕成。在揭下神像的面罩高高拱起时,他们狂放地呐喊起来。这些人口角淌着白沫,用粗野的姿态和淫猥的手势相互逗引,时而大笑,时而呻吟;后来又用带刺的棒相互戳入对方的皮肉,舔着肢体里的血。可是现在,做梦的人也参加了他们的队伍,变成其中的一分子;他也信奉起野蛮神来了。不错,扑在牲畜身上扯皮噬肉、狼吞虎咽的,正是他自己!此刻,在践踏过的一片青苔地上,男男女女狂乱的杂交开始了,这也算是一种献神仪式。体验到这种放荡淫乱的生活,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堕落。
这个不幸的人从梦中醒来时,精神倦怠,神思恍惚,像落在魔鬼的掌握中而无力挣脱似的。他不再避人耳目,也不管自己是否受人怀疑。但人们还是纷纷逃离,海滩上许多浴房都空了出来,餐厅里也剩下了许多座位,城里几乎看不到一个外国人。事实的真相看来已经泄露。尽管有关方面相互配合作出种种努力,恐慌情绪再也无法控制。不过这位珠光宝气的妇人和她的家人仍旧留着,这也许是因为谣言尚未传到她的耳边,也许是因为她太高傲无畏,不屑理会。塔齐奥还住在这儿。有时在着魔的阿申巴赫看来,逃离或死亡会带走周围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到头来岛上只剩下他自己和这个美少年。在海边的每一个早晨,他总要用沉滞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凝视着他所追求的人;傍晚,他总是不知腼腆地在死神出没的大街小巷里尾随着他。这样,他把荒诞不经的事看作大有可为,而一切礼仪习俗也就抛之脑后了。
像任何求爱的人一样,他一心想博取对方的欢心,惟恐不能达到目的。他努力在衣服穿着的细微末节上变换花样,好让自己焕发出青春。他戴宝石,洒香水,每天好几次在梳洗打扮方面大用功夫,然后盛装艳服,怀着兴奋而紧张的心情坐到桌旁就餐。在把他迷住的这个翩翩美少年面前,他为自己的衰老而厌恨;看到自己花白的头发和尖削的面容,他不免自惭形秽。这就促使他千方百计打扮自己,使自己恢复青春。他常去饭店的理发室。
他披着理发围巾,靠在椅上,让喋喋不休的理发师修剪着,梳理着。他用惆怅的眼光端详着自己镜子里的面容。
“头发花白了,”他歪着嘴说。
“只有一点儿,”理发师搭着腔。“这是懒得打扮的缘故,所谓不修边幅就是。有地位的人难免是这样的。不过这副模样儿到底一点也不值得赞扬,特别是这些人对世俗的偏见是满不在乎的。某些人对化妆艺术有成见,如果有人在牙齿方面也装饰一番,他们就摇头表示不满。按理说,牙齿上也应当用一番功夫。归根到底,一个人老还是不老,要看他的精神与心理状态如何。头发花白准会给人们造成一个假象,而染发以后就会好一些,哪怕人们瞧不起染发。像您那种情况,先生,您是完全有权利使您的头发恢复本色的。您一定能允许我为您恢复本来面目吧?”
“用什么方法呢?”阿申巴赫问。
于是这位健谈的理发师用两种水洗起主顾的头发来,一种颜色深些,一种淡些。霎时间,他的发色变得像青年时代一样乌黑。他把他的头发用烫钳卷成一道道的波纹,然后退后一步,仔细审察经过他精心整修的头发。
“现在只要再做一件事,”理发师说,“那就是把您脸上的皮肤稍稍修饰一番。”
像每个劳碌不停、永不知足的人那样,他兴致勃勃地一会儿忙这个,一会儿又忙那个。阿申巴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上,对理发师所干的事无法拒绝,相反地,他兴奋地抱着满腔希望。从镜子里,他眼看着自己的眉毛弯得更加均匀分明,他的眼梢变得长些了;在眼睑下稍稍画了一下后,他的眼睛更加炯炯有神。他再看看下面:原来皮肤是棕色的、粗糙的,现在可变嫩了,泛上一片鲜艳的洋红色。他的嘴唇,在一分钟前还没有血色,现在可丰满了,像草莓的颜色那样;在涂上雪花膏和肤色恢复青春以后,面颊上、嘴角边及眼圈旁的皱纹一一消失。当他看到镜子里映出一个年轻的身影时,心头不禁怦怦乱跳。最后,化妆师认为一切都很称心如意,于是他谦卑而有礼貌地感谢他的主顾,这种谦恭态度是干这行工作的人所特有的。“这只是能为您效劳的起码事儿,”他在为阿申巴赫作最后一次整容时说。“现在,您先生可以随心所欲地谈情说爱了。”阿申巴赫像高高兴兴做了一场梦,恍恍惚惚、战战兢兢地走了。他系的是红领带,戴的是一顶绕彩色丝带的宽边草帽。
这时刮起了一阵凉里透热的狂风,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但空气依然闷而潮湿,洋溢着腐臭的气味。阿申巴赫涂着脂粉的脸热得发烫,耳际只听到一片淅淅瑟瑟、哗啦哗啦的响声,仿佛凶恶的风神正在大地纵横驰骋。海洋的鸟身女妖正在追踪那些注定要毁灭的人,啄去并污染了他们的食物,剩下的只是一些残屑。溽暑使他食欲不振,他只是一味设想着他吃的东西可能带有传染病的毒质。
一天下午,阿申巴赫追踪着美少年一直到闹着疫病的曲折迷离的市中心。迷宫般的街巷、水道、小桥和空地彼此都很相似,他不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也辨不出东南西北的方位。他一心关注着的,只是他苦苦追求的偶像不要从视线中消失才好。为稳妥小心起见,他一会儿蹲在墙脚,一会儿躲在行人背后作掩护。由于他的身心长时期处于紧张与激动不安的状态,他的力气差不多耗尽了,可是自己却一直没有感觉到。塔齐奥跟在家人后面,他通常让女教师和修女般的姐姐们在小巷前面走;由于走在最后只是他单独一个人,有时他回过头来用奇特而蒙眬的眼光看看追恋他的人是否确实跟在后面。他看到了他,但只是心照不宣。他心领神会,欣喜若狂。陷入热恋中的阿申巴赫在这一对眼睛勾引下,在一股盲目的热情冲动下,一种非分的希冀潜入他的心头——终于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搞浑了,弄糊涂了。这时波兰人一家已跨过一座拱形小桥,拱顶遮住了他的视线,当他走到桥上时,他已见不到他们。他从三个方向寻找,一路往前,还有两路是朝又小又脏的码头两边方向,结果一场空。他精疲力竭,最后不得不放弃找寻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