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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威尼斯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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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汽船已快到火车站,他忧闷已极,彷徨无主,不知所措。对这位受痛苦煎熬的人来说,离开看来是办不到的,但回去也势所不能。就这样,他心痛欲裂地走进车站。时间已很晚了,如果他要赶上火车,他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他一会儿想上车,一会儿又不想上。可是时间逼人,催他赶紧采取行动。他急急忙忙买了一张车票,在候车室一片混乱的喧嚣中去找一位饭店派在这里的服务员。这个人终于找到了,他告诉他大箱子已发出去了。真的已发出了吗?是啊,发到科莫去了。到科莫去了吗?于是急匆匆地你问一句,我答一句,问的人怒气冲冲,答的人尴里尴尬,终于才弄明白这只箱子在至上饭店已经放错,行李房把它跟别人的行李一起送到方向完全不对头的地方去了。

阿申巴赫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动声色。在当时的情况下,他的神色如何是不难想象的。他欣喜若狂,兴奋得难以令人置信,胸口几乎感到一阵痉挛。服务员急忙去查问那只箱子,看能否把它追回,但不出所料,回来时丝毫没有结果。于是阿申巴赫说,他旅行时非带这件行李不可,因此决定再回到海滨浴场的饭店里去等这件行李送到。公司里的汽艇还在车站外面等着吗?那人斩钉截铁地说,它还等在门口。他用意大利话向售票员花言巧语说了一通,把买好的票子退回,而且郑重其事地保证说,他一定要打电报去催,一定要想尽办法把箱子立刻追回。说也奇怪,我们这位旅客到火车站才二十分钟,就又乘船经大运河回海滨浴场了。

这是多么奇异的经历啊!它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丢脸,又是那么富于戏剧性,简直就像一场梦!他本来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要跟这些地方诀别,但在命运的播弄下,他此时居然又能看到它们!疾驰的小艇像一支箭那样向目的地飞去,船头的海浪激起一阵阵泡沫;它在平底船与汽船之间巧妙灵活地转着舵,变换着航向;船上坐着他这个唯一的旅客。他表面上有些生气,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其实却像一个逃学的孩子,在竭力掩饰内心的慌乱与激动。他的胸脯不时起伏着,为自己这一不平凡的遭遇而暗自失笑。他对自己说,任何幸运儿也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到时候只要解释一番,让人家张着惊愕的眼看你几下,就又万事大吉。于是灾祸避免了,严重的错误纠正了,而他本来想抛在背后的一切,又将展现在他的眼前,而且任何时候都可以属于他……难道汽艇飞快的速度欺骗了他,或者现在真的有太多的海风从海面上吹来?

海浪冲击着狭窄的运河两旁的混凝土堤岸,这条运河流过小岛一直通到至上饭店。一辆公共汽车等在那边接送归客,它越过波纹粼粼的水面一直把他送到海滨浴场饭店。这时,那位身穿拱形外套、留着小胡子的矮小经理跑下石阶来迎接他。

经理对这次意外的差错低声下气地表示抱歉,并且告诉他,他本人和饭店管理部门对这件事是多么难受,同时还赞扬阿申巴赫,说他决定留在这里等行李送回是多么英明。当然,他先前的房里已有客人,但马上可以另外开一间丝毫不差的房间。“pas de chance, onsieur,” &9323; 开电梯的瑞士人在带他上楼时微笑着对他说。就这样,我们这位溜回来的人又在房间里歇下来,这间房间的方位与摆设跟上次那间几乎一般无二。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上午,一切都是乱纷纷的。他感到头昏目眩,精疲力竭。他把手提包里的物件一一在房里安顿好后,就在敞开的窗子下面一把靠背椅里坐下来休息。海面上呈现一片浅绿色,空气越来越稀薄清新,海滩在一些小屋和船儿的点缀下,显得色彩缤纷,尽管天空还是灰沉沉的。阿申巴赫两手交合着放在衣兜上,眺望着外面的景色。他为重返旧地而高兴,但对自己的游移不定和摸不透自己的真正意图感到老不痛快。就这样约摸有一小时光景,他静坐养神,恍恍惚惚地不知想些什么。中午时,他看到塔齐奥从海滩那边跑来,穿过围栏,沿着木板路回到饭店,身穿一件有条纹的亚麻布上衣,胸口扎着一个红结。阿申巴赫在高处不待真正看清楚,就一下子认出他来。他暗自说:嘿,塔齐奥,你又在这儿了!但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种随随便便的问候话实在不能出口,它不能代表内心的真实思想。他只觉得热血在沸腾,内心悲喜交集;他知道只是为了塔齐奥的缘故,才那么舍不得离开这儿。

他居高临下地默坐着,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他省察自己的内心。他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嘴角的笑容是那么真切而富有生气。然后他仰起头来,提起了本来松垂的安乐椅扶手上的两只臂膊,手掌朝外,做了一个慢腾腾的回转动作,宛如要张臂拥抱似的。这可以看作是一种欢迎的姿态,一种能平心静气承受一切的姿态。

这些日子里,脸颊热得火辣辣的天神总是光着身子,驾着四匹口喷烈焰的骏马在广漠的太空里驰骋,同时刮起一阵强劲的东风,他金黄色的鬈发迎风飘荡。在波浪起伏的、宁静而浩瀚的海面上,闪耀着一片丝绸式的白光。沙滩是灼热的。在闪着银白色霞光的蔚蓝的苍穹下,一张张铁锈色的帆布遮篷在海滩的小屋面前伸展着,人们在这一片亲自布置好的荫凉的小天地里度过早上的时光。但晚间的风光也旖旎动人,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散发出阵阵清香,天上星星群集,夜幕笼罩着海面,海水微微激起了浪潮,发出幽幽的低语声,令人心醉。这样的夜晚,预示着明天准是个阳光灿烂、可以悠闲地消受的好日子,展现着一片绚烂多彩的、能有种种机会纵情游乐的美妙前景。

我们这位客人因正好运气不佳稽留在这里,但他清楚地知道,等待失物领回绝不是他赖着不想再走的原因。整整两天,他不得不忍受着随身用品短缺的种种不便,不得不穿着旅行装到大餐厅里吃饭。送错的那只箱子终于又放在他的房间里了,他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在衣柜和抽屉里塞得满满的。他决定暂时再住下去,多少时间也没有一定。一想到今后能穿着丝衫在海滩上消闲,晚饭时又能穿着合适的夜礼服在餐桌旁露面,他不由感到一阵喜悦。

这种愉快而单调的生活已在他身上产生了魔力,这种恬静安闲而别有风味的生活方式很快使他着了迷。这儿有非常讲究的浴场,南面是一片海滩,海滩旁边就是风光秀丽的威尼斯城:这一切都是那么引人入胜,住在这里确实太美了!不过阿申巴赫是不爱这种享受的。过去,一遇到可以排愁解闷、寻欢作乐的场合——不管在哪儿,也不管在什么时候——他总满不在乎,不一会就怀着憎恶不安的心情让自己再在极度的疲劳中煎熬,投入他每天不可或缺的神圣而艰苦的工作中去,这在他青年时代尤其如此。唯有这个地方迷住了他的心,涣散了他的意志,使他感到快乐。有几次,当他早晨在小屋前的帐篷下出神地凝望着南方蔚蓝色的大海时,或者当他在和暖如春的夜间眼看着灿烂的灯光一一熄灭而小夜曲悠扬的旋律渐渐沉寂下去时(这时他躺在平底船的软席上;他在马可广场上逛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在星光闪烁的太空下让船儿把他从那边带回到海滨浴场),他总要回想起他的山乡别墅,这是他每年夏季辛勤创作的地方。这里的夏天阴云密布,云层黑压压地掠过花园的上空,晚间,可怕的暴风雨吹熄了屋子里的灯光,他喂养的乌鸦就霍地跳到枞树的树梢上去。相形之下,现在他多么舒畅,仿佛置身于理想的乐土,也仿佛在一个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国土里遨游;那里没有雪,没有冬天,也没有暴风雨和倾盆大雨,只有俄西阿那斯 &9324; 送出一阵阵清凉的和风,每天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过去,不用操心,不必为生活而挣扎,有的只是一片阳光和阳光灿烂的节日。

塔齐奥这个孩子,阿申巴赫见过多次,几乎经常看到。他们只是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活动,每天生活千篇一律,因而白天里他总能不断地接近这个俊美的少年。他到处看到他,遇见他,在旅馆底层的客厅里,在往返于威尼斯城凉爽的航道上,在繁华的广场中,以及其他许多凑巧的、进进出出的场合。不过使他有较多的机会能经常全神贯注地、愉快地欣赏这个优美的形象的,却是海滩早晨的时刻。不错,正因为他陷入了这种甜美的境界——环境促使他每天能反复享受到新的乐趣——才使他的生活感到充实而欢快,使他觉得留在这儿的可贵,同时使火炎炎的夏日能一天天开开心心地打发过去。

他起得很早,像平时那样急于想赶什么工作似的;当太阳刚刚升起、光线还很柔和而晨曦朦胧的海面上正泛起一片耀眼的白光时,他已经出现在海滩上。他比大多数人都来得早。他客客气气地向沙滩围栏的看守人问好,也和那个为他准备休息之地、搭棕色遮篷、把屋里什物移放到露台上的赤脚白胡子老头亲切地招呼,然后坐下来休息。他在那边往往要呆上三四小时,眼看太阳冉冉上升,渐渐发挥出它那灼人的威力。这时海水的蓝色也越来越深。在这段时间内,他总要呆呆望着塔齐奥。

他有时看到他从左面沿着海滩跑来,有时看到他从后面小屋中间出来,有时却突然又惊又喜地发现:由于自己迟来了一步,孩子早已在那边了;孩子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浴衣——现在他在海滩边穿的正是这件衣服——在阳光下像往常一样玩着搭沙丘的游戏。这是一种闲散有趣、游荡不定的生活,不是玩耍就是休息:闲逛,涉水,挖沙,捉鱼,躺卧以及游泳。露台上的女人们守望着他,有时尖起嗓子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在空中回荡:“塔齐乌!塔齐乌!”这时他就向她们跑来,一个劲儿挥动着手臂,向她们报告他的所见所闻,并把找到和捉到的东西一一拿给她们看,像贝壳啊,马头鱼啊,水母啊,还有横爬的螃蟹。他讲的话,阿申巴赫可一句也不懂;孩子说的可能是一些最普通的家常话,但在阿申巴赫听来却清脆悦耳,优美动人。由于孩子是异国人,发出的音调好比音乐,夏日的烈炎在他身上倾泻着无尽的光辉,不远的地方就是雄伟的海洋,在这种背景衬托之下,更使他显得神采奕奕。

不久,我们这位旁观者对苍天大海掩映下那位少年身影上的每一条线条、每一种姿态,都非常熟悉。少年身上种种可爱之处,他本来虽已一清二楚,但每天见到时总带给他新的欢愉;他深感眼福无穷,赞叹不已。有一次,孩子被叫去接待一位客人,客人在屋子里等待女主人;孩子从海水里一跃而起,湿淋淋地跑上岸来,摊开了手,摇着一头鬈发,他站着时,全身重量落在一条腿上,另一只脚踮着脚尖儿;他仓皇的神色很惹人爱,转动身子时姿态非常优美,羞涩娇媚,笑脸迎人,仿佛意识到自己崇高的职责似的。有时他伸直身子躺着,胸口围着一条浴巾,一只纤弱的手臂撑在沙地上,下巴陷入掌窝中。这时,一个名叫“亚斯胡”的孩子蹲在他身旁,向他献殷勤;我们这位佼佼的美少年对这个谦卑的仆从言笑顾盼,神采飞扬,动人之处简直无可比拟。再有一些时候,他不和家人在一起,挺直身子独自站在海滩边,位置离阿申巴赫非常近,两手交叉地抱着脖子,慢慢摆动着脚上的足趾球,出神地望着碧海,让拍岸的浪花沾湿了他的脚趾。他蜜色的头发柔顺地卷曲成一团团的,披在太阳穴和脖子上,太阳照在上脊椎的汗毛上,显出一片金黄色;他的躯干瘦削不长肉,隐隐地露出身上的肋骨,胸部却长得很匀称。他腋窝还没有长毛,光滑得像一座雕像那样,膝腘晶莹可爱,一条条蓝幽幽的静脉清晰可见,仿佛他的肌肤是用某种透明的物质做成似的。这个年轻而完美的形体,体现出多么高的教养和深邃精密的思想!艺术家怀着坚强的意志和一颗纯洁的心,在黑夜里埋头工作,终于使自己神圣的作品得以问世——对于他这个艺术家来说,难道这个还不懂得,不熟悉吗?当艺术家费尽心血用语言千锤百炼地努力把他灵魂深处见到的精微形象刻画出来,并把这种形象当作是“精神美”的化身奉献给人类时,难道不就是这样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吗?

精神美的化身!他两眼望着蓝澄澄海水边站着的高傲身影,欣喜若狂地感到他这一眼已真正看到了美的本质——这一形象是神灵构思的产物,是寓于心灵之中唯一的纯洁的完美形象,这样完美的肖像和画像,在这里奉若神明,并受到崇拜。这是有一点儿痴的,狂妄的,甚至是贪婪的:这都是这位上了年纪的艺术家唤来的。他的心绞痛着,他浑身热血沸腾。他记忆中浮起了从青年时代一直保持到现在的一些原始想法,但这些想法过去一直潜伏着,没有爆发出来。书本里不是写着,太阳会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理智方面转移到官能方面吗?他们说,太阳熠熠发光,炫人眼目,它使理智和记忆力迷乱,它使人的灵魂一味追求快乐而忘乎所以,而且执着地眷恋着它所照射的最美的东西。是的,它只有借助于某种形体,才有可能使人们的思考力上升到更高的境界。说真的,爱神像数学家一样,为了将纯粹形式性的概念传授给不懂事的孩子,必须用图形来帮助理解;上帝也是一样,为了向我们清晰地显示出灵性,就利用人类年轻人的形体与肤色,涂以各种美丽的色彩,使人们永不忘怀,而在看到它以后,又会不禁使人们满怀伤感之情,并燃起了希望之火。

这就是我们那位醉心于艺术的作家当时的想法,也是他所能感受的。他所迷恋的大海和灿烂的阳光,在他心里交织成一幅动人的图画:他仿佛看到离雅典城墙不远的老梧桐,那边是一个雅洁的地方,绿树成荫,柳絮飘香;为了纪念山林女神 &9325; 和阿刻罗俄斯 &9326; ,塑立着许多神像,供奉着不少祭品。在枝丛茂密的大树脚下,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着,小溪里有的是光滑的卵石,蟋蟀在唧唧地奏着调子。但在草地上斜靠着两个人,这里炽热的阳光照射不到,草地斜成一定的角度,使人躺着时还可以仰起头来。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头儿,一个是青年;一个丑,一个美;一个智慧丰富,一个风度翩翩。在这儿,苏格拉底就情欲和德行方面的问题启迪着菲德拉斯 &9327; ,循循善诱,谈笑风生。他和对方谈论着自己怎样在烈日的淫威下备受煎熬,而当时却看到一个表征永恒之美的形象;他谈起了邪恶的、不敬神的人们,他们见到了美的形象既无动于衷,也不会有虔敬的心理;又谈到品德高尚的人在看到天神般的容貌和完美无疵的肉体时,只会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他在美丽的形象面前仰起头来,凝神地望着,但几乎不敢正视,只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愿把它当作神像一样的崇拜,也不怕世人讪笑,把他看成是痴子。因为我的菲德拉斯啊,只有美才是既可爱,又看得见的。注意!美是通过我们感官所能审察到、也是感官所能承受的唯一灵性形象。否则,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等都通过感官表现出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我们不会在爱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烧死,像以前塞墨勒 &9328; 在宙斯 &9329; 面前那样?由此看来,美是感受者通向灵性的一种途径,不过这只是一个途径,一种手段而已,我的小菲德拉斯……接着,他这个狡黠的求爱者谈到最微妙的事儿: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神在求爱的人那儿,不在被爱的人那儿。这也许是迄今最富于情意、最令人发噱的一种想法,七情六欲的一切狡诈诡谲之处以及它们最秘密的乐趣都是从这里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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