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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一部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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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吧,这种困难的时候……”

有些学生在卧铺上躺了一下,可是毕竟不安心,又起身瞧着窗外。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尽管是呆在车厢里,耳朵也被震聋了。前面提到的那个老太太这时又热心念起佛来,这中间还夹杂着朝鲜孩子的哭声。

“啊!水涨上路轨啦!”

不知是谁这样一讲,大家都站到北窗下去了。洪水虽说还没有来到这列下行车的路轨下面,可是已经淹到土堤边缘,旁边的上行车的路轨下面也快要浸水了。

“列车长,这个地方安全吗?”一个三十来岁像是大阪神户地方的太太问道。

“这个……要是有更安全的处所可逃,还是逃走的好……”

贞之助呆呆地守视着一辆人力车被卷在旋涡中漂了过去。他走出家门时还说自己不做冒险的事,一遇危险,就会中途折回,可是现在不知不觉已经陷进这样的状态之中。不过毕竟还不至于“死”。他心里似乎有这种想法:自己不是妇女或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总有办法对付,没什么大不了。这时他忽然想起妙子去上学的那个西服学院的校舍大部分是平房,非常令人忧虑。这才想起刚才妻那副小题大做的担忧样子,当时还觉得反乎常识,其实乃是出于骨肉之亲的一种预感。他脑子里特别亲切生动地跃现出六月五日、一个月以前妙子跳“雪”舞的姿态。那天全家围着妙子拍了照,当时幸子还无缘无故地热泪盈眶了,这些情景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的回忆里。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妙子说不定正爬在屋顶上大声地呼救着,自己和她近在咫尺,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自己难道只能永远呆守在这里吗?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即使稍稍冒点儿风险,无论如何也得想方设法把妙子带回家,否则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想到这里,妻那满脸感激的笑容和先前那副绝望的哭丧着的脸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心里想着这些事,眼睛却注意看着窗外。正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令人喜出望外。不知什么时候路轨南面的水渐渐退去,到处露出砂土;路轨北面的水反而上涨了,水波越过上行线的路轨,渐渐向下行线这方面涌来。

“这边的水退啦!”一个学生叫喊。

“啊,真的退啦。喂,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走了。”

“到甲南女子学校去吧。”

学生们先跳下车,大多数人拿了提包,背着衣包跟着下车。贞之助也是其中的一个。他拚命跑下土堤,这时洪波从北面向列车袭来,发出惊人的声响像瀑布那样从头顶泻下来。一根柱子打横里突然冲来。他好不容易逃出浊流,来到退了水的地方,可是一下子两脚深深陷进砂里,直没到膝盖上。噗嗤一下拔出脚来时,一只皮鞋又掉了。噗嗤噗嗤地拔脚走了五六步,又碰上六尺宽的激流。前面的人涉水过去时几次都差点被水冲倒。水势的湍急没法和背了悦子涉水那次相提并论。有两三次他走到半中间,自己知道要被冲倒了,不行了,好不容易才渡过难关,又噗嗤的齐腰陷进泥淖,急忙抱住电线木爬了上去。甲南女子学校的后门近在三四丈路之前,除了跑进去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这三四丈路中间又有一条山洪,后门近在眼前,却过不去。这时后门忽然开了,有人伸出一只熊掌般的大手,贞之助攥住那只手,好不容易才被他拖进门。

第六章

那天雨势的真正衰退,是在下午一点钟以后,不过水势始终没有减退,直到下午三点钟左右,雨才完全停止,天上随处露出青空,水势才一点点退下去。

幸子看到太阳出来,就到露台芦棚下去张望,只见雨后的草坪格外碧油油的,两只白蝴蝶在草坪上飞舞,紫丁香和檀香树中间那片杂草丛生、积了水的处所,鸽子飞到那里去找寻食物,那光景简直悠闲宁静得很,山洪暴涨的痕迹这里一点也看不到。停电、停水以及停煤气是受灾区的一般情况,可是这里除了自来水之外,还有水井,所以喝的和用的水全有,幸子估计到丈夫他们回家时一定是浑身泥浆,早已吩咐烧好洗澡水等候。悦子被阿春邀了同去看附近一带的灾情,屋子里静得鸦雀无声。只听到邻居的男仆和女佣一个接一个来后门口讨水,因为马达停了,他们把吊桶扑通一下抛进井里打水;还不时和阿秋、阿花讲些水灾的情况。

四点钟左右,在上本町老宅看家的“音老头”的儿子庄吉从大阪赶来探访,来芦屋慰问的亲友数他最早。庄吉在高岛屋百货公司工作,大阪当地没发生什么灾情,可是大阪和神户中间却遭到这样一场天灾,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正午时候号外出来了,才知道住吉川和芦屋川沿岸的灾情十分惨重,下午他向公司请了假,急急忙忙赶来,直到这时才赶到。路上有的地方乘坐阪神电车,有的地方换坐国道电车或阪国公共汽车,有的地方硬是恳求搭乘人家的运货车或出租汽车,遇到车辆不通的地方,要徒步或涉水,背上还背着装满食品的旅行包,沾满污泥的西服裤子一直卷到膝盖,手里提着皮鞋,光着脚板子走了来。他看到业平桥一带的惨状,想到芦屋这个家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可是来到这条街上一看,平静得简直让人难以相信,真觉得有点荒唐不经似的。他首先向幸子讲了一通慰问的话。正好这时悦子回来了,庄吉平常嘴就快,说话富有表情,这时故意瓮声瓮气地说:“哎呀,小姐挺好哇。”随后他仿佛好容易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让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还动问老爷和细姑娘怎么样了。因此幸子就把当天上午自己所担心的情况细细地给庄吉重新讲了一遍。原来幸子这时比上午更加惴惴不安,因为她后来又听到了许多恶消息,例如住吉川上游从白鹤美术馆到野村公馆那一带深达数十丈的山谷,被泥沙和大岩石埋得无影无踪了;架在住吉川上的国道大桥,被几吨重的大石头和擦光了树皮像柱子那样的木材层层堆积着,阻塞了交通;大桥南面数十丈处,比马路还低的甲南公寓前面,许多尸体从上游漂到那里,尸体全身粘了泥砂,面貌体态全都辨认不出;神户市内灾情也相当严重,洪水灌进阪神电车的地下铁道,乘客似乎淹死不少。以上这些传闻固然有些夸张和猜测,不过其中最让幸子惊心动魄的就是甲南公寓前面的那些尸体。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妙子去的那个西服学院正好和甲南公寓一南一北夹着——条马路遥遥相对,不到半里路。公寓前面既然有那么多的尸体,就说明公寓正北面的野寄那里的死者也一定很多。幸子这个不吉利的猜测,由于带同悦子回家的阿春的报告而更具有确实性。阿春抱着和幸子同样的心情,她碰到谁就打听野寄方面的受灾状况。那些人都一致认为住吉川东岸就数野寄那一带灾情最惨,其他地方的水势已经大大减退,唯独那里的水势到现在还没有减退的征兆,个别地方甚至有一丈多深。幸子深信自己的丈夫不是无谋之辈,出门时他还许下决不冒险的诺言,所以她对丈夫的安危并不特别担忧,可是时间一刻钟一刻钟过去了,她不仅担心妙子一个,连丈夫的安危她都担心起来了。野寄那边的灾情既然那么严重,就决不可能到达目的地,走到半路就应该折回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是什么道理呢?他会不会得寸进尺,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危险区,被洪水卷走了呢?或者由于丈夫的性格虽则深思熟虑,不轻易冒险,可是对于决心要做的事情,他不肯轻易放弃,千方百计想到达目的地,这条路走不过,改走另一条路,多方面试探着前进,暂时呆在一个地方等候水势的减退呢?即使走到目的地,成功地把妙子救了出来,回家的时候也要涉水,当然得费去很多时间,到六七点钟回家,一点也不奇怪。幸子想象着最好到最坏的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坏的可能性往往占优势。庄吉听了幸子的说明,就说:“决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既然您这样不放心,让我去看看情况吧。”幸子觉得庄吉不一定能碰巧遇到她丈夫,不过毕竟也稍稍宽了一下心,因此回答说:“那就辛苦你了……”说着就把整装待发的庄吉送到后门口,那时已将近下午五点钟了。

这所住宅的前门和后门不在一条街上,幸子送走了庄吉,顺便活动活动身体,从后门转到前门,今天因为电铃失效,所以大门一直敞开在那里,幸子走进大门,从门口直往院子里走。邻居舒尔茨夫人这时从铁丝网那边探出头来叫了一声“太太”,接着就说:“悦子小姐的学校没发生问题,您放心啦。”

“谢谢您。悦子总算平安回家了,可是我非常担心妹妹的安全,我丈夫这回接她去了……”

幸子于是就把刚才对庄吉讲的那些情况用舒尔茨夫人听得懂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噢,是吗。”舒尔茨夫人皱眉咂舌地说,“您的忧虑我懂得。我同情您。”

“多谢多谢。那么,您的先生呢?”

“我丈夫还没有回家,我非常担心。”

“这么说,他真的去神户了吗?”

“我看是去了……不过神户也发水了。滩、六甲、大石川这些地方到处都是水……我丈夫和彼得、罗茜玛丽三个人不知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非常非常担心。”

她的丈夫舒尔茨身体很棒,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是一个理智发达的德国人,即使遇到点儿洪水,幸子认为决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彼得和罗茜玛丽的学校在神户都是地势较高的处所,估计大概不会遭到水灾,只是归途被洪水所阻罢了。不过从夫人这方面说,毕竟有许多顾虑,无论幸子怎样劝慰,她仍然听不进去,只是回答:“不,我听到神户灾情严重,还死了许多人。”对着她那满面泪痕的脸,幸子也有切身的体会,最后不知怎样劝说才好,只能一再搬出老一套的“一定没有问题,……衷心祝愿你们全家平安……”

正当幸子想安慰舒尔茨夫人而感到棘手时,大门外似乎有人来了,约翰尼跑了出去,幸子不由得心里怦怦直跳,以为说不定是丈夫他们回来了。……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穿藏青西服,头戴巴拿马草帽的人从花木丛中走向门口去。

“是谁呀?”阿春打露台走到院子里,幸子迎上去问她。

“是奥畑先生。”

“哦——”幸子稍稍露出点儿狼狈的样子。她没料到今天奥畑居然能来探望,不过照说他也应该来探望才对。可是,如何对待他倒成了问题。其实自从上次他来访后,幸子就打算即使今后他再来,也不准备把他请进屋子,在门口会见一下就打发他回去,不仅她自己这样想,连她丈夫也这样叮嘱过。可是像今天这种情况,对方说不定要求让他呆在这里直到确实知道了细姑娘平安无事,要是断然拒绝他的这种要求,未免太不近人情。说实在话,今天倒是该让奥畑在这里守候着,让他看到妙子平安回家,和大家一道高兴高兴。

“奥畑先生问细姑娘在不在家,我回说细姑娘还没有回来,客人就要求见太太一面。”

奥畑明明知道他和妙子的关系除了幸子而外是不让家里人知道的,可是平常这个装得一本正经、从容不迫的奥畑,竟然焦急得失去了往常的风度,对着传话的女佣说出这样的话来,幸子不仅觉得唯独今天可以原谅他,甚至对于他这种失于检点反倒抱有好感。

“好吧,请客人进来吧。”

幸子趁机对探头在栅栏处的舒尔茨夫人打个招呼说:“家里来客人了。”说完回到楼上去粉饰一下眼眶,因为今天早晨到现在已哭了几次,几乎把眼睛都哭肿了。

由于冰箱停了电,只能叫女佣把沉在井里凉过的麦茶款客,让客人稍稍等了一会儿,幸子才下楼。她一走进会客室,奥畑又像上次那样站起身来做出一个立正的姿势。他身上那条笔挺的藏青哔叽裤子,折痕笔直,几乎没溅上泥,和先前到来的浑身泥巴的庄吉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据奥畑说,他一听到阪神电车由大阪到青木那段路已通车,随即坐上电车赶来芦屋,从车站只走了里把路就到了。中途有些地方水还没有全退,不过并不怎样厉害,脱下皮鞋,卷起裤管儿就走了过去。

“……本该早来问候,但自己一直不知道,出了号外,刚刚才知道。今天正好又是细姑娘去西服学院的日子,但愿她还没有出门就好了……”

老实说,幸子今天请奥畑进屋,内心深处是想抓住——个此时此刻最能体会自己忧虑的人,向他倾吐自己现在坐立不安、殷切盼望丈夫和妹妹赶快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来的心情,稍稍排遣一下心中的焦忧。可是隔着桌子一坐下来,又反省到还不宜过于坦率。因为尽管奥畑想知道妙子下落的心情不假,可是他那担心的表情以及说话的方式不知怎的透着点儿做作,带几分想趁此机会打进这个家庭的味道,这就使幸子及早存下戒心。经过一番对答,幸子尽可能不带感情地把下面一系列情况对奥畑讲了。洪水发生在妙子到达目的地以后不久,西服学院附近的灾情特别严重,妙子的安危十分可虑;因为过于担忧,恳求丈夫无论如何到他能去的地方察看一下情形。他是今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出去的,一小时以前从上本町来探望的庄吉也去那里了,到现在谁都没有回来,所以更加不放心。幸子说完后,奥畑果真腼腆地要求让他呆在这里等候一会儿。幸子欣然应允说:“那么,请宽坐吧。”打过招呼,她自己就上楼去了。

因为来客要在这里等消息,得提供些书报让对方消遣,幸子就派人送去两三种新出版的杂志,还给沏上红茶,自己则呆在楼上没有再下去。可是想起悦子一开始就对来客抱有好奇心,时时从走廊里向会客室那边偷看,她因此走到扶梯口呼喊:“小悦,你来一下。”把悦子叫上楼数说。

“小悦,你这习惯很不好,家中来了客人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向会客室偷看?”

“我没有偷看。”

“撒谎!我亲自看到了。这对客人多不礼貌。”

悦子涨红了脸,低下头翻起眼珠子看她母亲的脸色,一会儿她又想下楼去。

“不许下楼,给我呆在这儿。”

“为什么?”

“呆在楼上把习题做出来,你们那个学校明天就要上课的。”

幸子硬把悦子关进那间六铺席大的屋子,取出教课书和练习本摆在她面前,桌子下面点上蚊香,自己回到那间八铺席大的屋子的走廊下,守视着丈夫他们即将回家的那条马路。这时,突然听到邻家“喂”的一声大叫,回头一看,只见舒尔茨举起手高叫他夫人的名字:“希露达!希露达!”从大门拐到后院。彼得和罗茜玛丽跟在他后面。他夫人不知在后院干什么,才高声应了一个“噢”,就被她丈夫抱住,接连吻了几下。尽管太阳已经落山,但院子里还很明亮,从刺桐和檀香树叶的缝隙里看到一幕活像西方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拥抱镜头。夫妻俩放开手以后,这回轮到彼得和罗茜玛丽一个接一个地扑向他们的妈妈。靠着栏杆蹲在那里的幸子从走廊躲进纸槅扇。舒尔茨夫人似乎没有发现这一幕已经被人家看到,当她放下罗茜玛丽时,由于高兴过度,从篱笆对面探过头来,向这边的院子东张西望,并狂喊:“太太!太太!我先生回来了。彼得和罗茜玛丽也回来了……”“哎呀,那太好了。”幸子不由得从槅扇后面跑出来,站立在栏杆那里。同时,在隔壁屋子里学习的悦子也放下她手中的铅笔,来到窗口。

“彼得哥哥!露宓姐姐!……”

“万岁!”

“万岁!”

三个孩子楼上楼下招着手遥相呼应,舒尔茨夫妇也挥舞着他们的手。

“太太,”这回幸子从楼上高声说,“您先生去神户了吗?”

“我先生是在去神户的路上碰到彼得和露宓的。他们三个就—道回来了。”

“原来是在路上碰见的吗,那真好哇。……彼得弟弟,你在哪里碰到你爸爸的?”因为舒尔茨夫人的日本话听着叫人打瞌睡,幸子就和彼得攀谈起来。

“在国道德井附近碰上的。”

“那么你是从神户一直徒步走到德井的吗?”

“不,不是的。三宫到滩的那段路有国营电车。”

“啊,国营电车通到滩吗?”

“是的。我带着露宓从滩走到德井时,碰上了爸爸。”

“不过能碰上你爸爸可真巧啊。从德井到芦屋走的哪条路?”

“走的是国道。可是别的地方也走了,例如省线的路轨上,更多是走了山地和没有马路的地方。”

“那真不容易啊。洪水没退的地方还很多吗?”

“不是很多。……还有点儿。……东一片西一片的……”

彼得讲的话,细细盘问起来,有些地方毕竟还靠不住,比如某处是怎样走过的,哪些地方的水还没有退,沿路的状况到底怎样,这些他都没有讲清楚。不过看到像罗茜玛丽这样一个小姑娘都平安无事地走回家,父子三人的服装也并不怎样拖泥带水,就看出他们走了那么许多路并没有遇到特殊的危险和困难。这样的话,幸子对于丈夫和妹妹至今没有回家这件事就格外猜疑起来。这样两个少男少女用了半天时间能从神户走到家,那么丈夫和妹妹早该回来了,可是至今没有回来,那就不得不猜想已经出了什么乱子。而且问题就出在妙子身上,自己的丈夫甚至连同庄吉说不定都为了搭救和搜寻妙子费去大量的时间。

“太太,您先生和妹妹怎么样了,还没回家吗?”

“还没回家。舒尔茨先生和您的孩子们都已经回来了,不知他们为什么还不回家,我很担心呢。”

幸子说着说着,自己的声音不由得一点点变成哭声了。面孔让刺桐树叶遮住的舒尔茨夫人,连声“咳,咳”地咂嘴。

“太太,”这时阿春走上楼来,两手支在门槛上,“奥畑先生说他现在想去野寄那边看看,让我禀告太太一声。”

第七章

幸子来到楼下时,奥畑拄着一根金把手的白蜡木手杖已经站在门口的泥地上了。

“刚才您在楼上讲的话我听到了,那儿两个西洋人的孩子都回家了,细姑娘怎么还不回家呢?”

“是呀,我也这样想。”

“不管怎么样,时候已经太晚了。我想去那边看看,说不定还得来打搅一次。”

“谢谢。……天已经黑了,还是在这里等一下怎么样?”

“可是坐在这里也不放心。有时间在这里等,我想还不如早点去看一下。”

“噢,是吗……”

幸子这时只要是真心惦念她妹妹的人,无论是谁,她都同样感激,所以在这个青年面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么,我去了。……姐姐也不用这么担心……”

“谢谢你,一路请留神。”幸子自己也走下泥地,问他,“带手电了没有?”

“带了。”奥畑慌忙从木板台阶上的巴拿马草帽底下取出两件东西,把其中的一件迅速塞进口袋,余下的一件就是手电。塞进口袋的那件看出是莱卡或康太斯照相机,洪水泛滥时手里拿了这种东西,他大概也自觉没趣吧。

奥畑走后,幸子独自靠在门柱上凝视暮色,站立了好一会儿,依然看不到丈夫他们回来的征兆,所以她就回到会客室,点上一支蜡烛,坐在椅子里想镇静一下焦躁的情绪。阿春走进来了,怕怕缩缩地察看幸子的脸色,动问要不要开晚饭。幸子知道晚饭时间早已过了,可是怎么也不想吃饭,因此她吩咐阿春:“我现在不想吃,你先开悦子的饭吧。”上楼去的阿春马上回到楼下说:“小姐说她也等—会儿吃。”悦子平常总不愿意孤单单地一人呆在楼上,这时她的功课已做完了,还乖乖地一直守在屋子里不出来,这是少见的怪事。原来她觉得像今天这种时候,再去和妈妈纠缠不清,准会挨骂的,所以才不去接近她妈妈。这样过了二三十分钟,幸子又不安起来,想到了什么东西似的走上楼去,也不招呼悦子,悄悄地走进妙子住的那间屋子,点上一支蜡烛。她走向南面挂着匾额的地方,仿佛被吸引住了似的,对着镶嵌在里面的四张照片一一仔细端详起来。

那几张照片是上个月五日乡土会上板仓给妙子拍的“雪”舞。那天妙子跳舞的时候,板仓把镜头对准她没头没脑地拍个不停。傍晚妙子卸装之前,又让她立在金屏风前面,指定各种姿势拍了许多张。匾额里那四张照片,是妙子亲自从许多冲洗出来的照片中挑选出来让放大的。这四张照片显然是后来指定拍摄的。为了拍这几张照,板仓大事铺张,对光线的效果煞费苦心。值得一提的是,他非常热心地观看舞蹈,在指定舞姿时,他一会儿说:“细姑娘,不是有‘罗衾冰冷’那句歌词吗?”—会儿又说:“请做出‘枕畔微闻雨霰声’那句歌词的舞姿来。”他不仅记住了歌词,还记住了舞姿,而且他自己还做出那舞姿给人看。正因为这样,这四张照片不妨可以说是板仓杰作中的样板。现在想来,当时妙子毫不经心地—举手、一投足、一眨眼、一吐语,幸子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虽说妙子那天是第一次公开表演“雪”舞,舞得却很成功。不仅幸子觉得这样,连山村作师傅都赞赏了。一方面这自然是要归功于师傅每天远道赶来精心指导,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妙子从小学过舞蹈,生来就有艺术的天分。这样说也许会被看成是在吹捧自己的妹妹,不过幸子就是这样想的。幸子这个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只要一激动,马上就会掉眼泪,那天她一面观看妙子的舞蹈,一面被她那精湛的舞技感动得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泪。今天对着这四张照片,她又产生了和上次同样的心情。那四张照片中,她特别爱好“心随夜半钟声远”这句歌词后面过门处那个镜头——打开的雨伞撂在身后,双膝支撑着弯倒的身体,上身侧向左边,两手拢袖,微微歪着点儿头,出神地倾听钟声消失在遥远的雪空。练习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看到妙子合着师傅嘴里哼哼的三弦曲调的拍子,做出这一动作,觉得最中自己的心意,到了公开演出那天,由于衣裳和发型的烘托,姿态显得比练习时更胜过几倍。幸子这样爱好那个舞姿,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也许因为在这个舞姿中,能看到平常洋气十足的妙子身上所缺少的那种楚楚动人的风韵吧。幸子觉得她们四姐妹中,唯独妙子类型特殊,是个活泼进取、想到什么就旁若无人地干出来的现代姑娘,她那种作风有时甚至叫人憎恨。可是现在看到这一舞姿的时候,就会发现妙子身上依然有着日本妇女传统的优雅气质,对她生出一种和向来不一样的怜爱。再说她头上梳了从来不梳的旧式发型,面部施了旧式化妆,一张面孔和往常全然变了样,那种天生的活泼劲儿消失了,呈现出符合于她实际年龄的那种“中年美”,幸子对此也产生一种好感。现在想起来,一个月以前这个妹妹打扮出这样一副意态可嘉的模样而且拍了这样的照片,似乎并非偶然,几乎带点不祥的兆头。这样说起来,那天全家围着妙子拍的那张照片,说不定要变成一张纪念照片—了。幸子还记得当时自己看到妹妹穿了大姐的嫁衣,不由得伤心起来,想哭又哭不出的情景。自己一心盼望能看到这个妹妹哪天也穿了这样的盛装出嫁,这个愿望终于成了镜花水月,这张照片里的模样难道竟成了最后的盛装吗?幸子竭力想否定这个想法,越是瞅着匾额里的那张照片,心里就越毛,于是就把眼光移到壁龛旁边那个木架上去,那里摆着妙子最近做成的羽毛侍女的布娃娃。两三年前尾上菊五郎在大阪歌舞伎剧场上演这出戏和浪荡和尚的时候,妙子去看过多次,她十分仔细地观察菊五郎的舞蹈,这个布娃娃的面貌虽则不怎样像菊五郎,可是她从身段的某些地方巧妙地抓住了演员的特点,使人觉得菊五郎就在眼前。真的,这个妹妹无论干啥都这样灵巧……也许是因为姐妹几个她出世最晚,身世最不幸,人情世故反而比谁都懂得多,幸子本人和雪子几乎都被她当作小妹妹看待。幸子因为过分怜惜雪子,对于这个妹妹多少有些疏远,这是不对的。今后对她也要和雪子一视同仁。飞来横祸当然不至于发生,只要她这次平安回家,自己一定说服丈夫同意她去法国,并且使她能和奥畑结婚。

屋外天全黑了,停了电的屋子,晚上更是漆黑一片。远处传来幽静的蛙声。透过院子里的树叶闪出一线亮光,幸子走到屋檐下一看,原来是舒尔茨家餐室里的烛光。舒尔茨在高声谈话,中间还穿插着彼得和罗茜玛丽的声音。他们一家现在正围着餐桌,父亲、儿子和女儿正在把当天的冒险故事轮番讲给母亲听。从闪烁的烛光中,幸子可以推测出邻家幸福地用晚餐的模样,从而产生不安的情绪。这时听到约翰尼跑过草坪,同时听到庄吉从门口那边发出的威势十足的“回来了”的喊声。

“妈妈!”悦子在隔壁屋子里也发出刺耳的尖叫。

“啊!回来了。”幸子也说。转眼之间母女俩同时跑下了楼。

门口没有灯光,看不清什么样子,可是在庄吉报到之后,接着就是丈夫的一声“回来啦”。

“细姑娘呢?”

“细姑娘也在,”丈夫马上应了一声。由于妙子没有答应,幸子不放心,问道:“怎么啦,细姑娘?……怎么啦?……”

幸子尽往泥地那边瞅,阿春在她背后举起烛台。摇曳的烛光约略照出于泥地上的三个人是谁,幸子终于看到站在那里的妙子和今朝外出时判若两人,她身上穿了一件棉绸单衣,两只大眼睛直瞪着自己。

“二姐!……”

妙子极度激动地颤声刚叫出这一声,就像绷紧的弦突然断了似的“咳”地喘了一口气。幸子总以为她要哭了,她却把脸伏在木台阶上了。

“怎么啦,细姑娘?……受了伤吗?”

“没有受什么伤,”又是丈夫代答的。“……遭到了灭顶之灾,是板仓搭救的。”

“板仓?”

幸子向三个人背后望了一下……板仓不在那里。

“得了,拿桶水来吧。”贞之助浑身泥浆,皮鞋也不见了,赤着脚穿了一双木屐,木屐上、脚上以及腿上全都是泥。

第八章

妙子遇难的经过,当天晚上由她本人和贞之助轮番对幸子讲了,现在把大致情节记述如下。

那天早晨阿春送悦子去学校,回家不久,妙子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离开了家,她像往常那样在国道津知车站乘上公共汽车。那时雨已经下得非常大,可是公共汽车照常行驶。她照旧在甲南女子学校前下了车,从那儿走不到几步路就跨进西服学院的大门,那时大约九点钟左右。西服学院名为学院,其实就像私塾那样悠闲。再说天气又那么恶劣,外界在纷纷传说要发山洪,因此缺席的人很多,到校的也安不下心来,于是决定停课一天,大家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妙子一个,被玉置院长留下喝咖啡,在院长住的另一栋房子里谈了一会儿天。玉置院长年纪比妙子大七八岁,丈夫是个工学士,在住友铜厂当技师,夫妻俩只有—个上小学的男孩,她自己当了神户某百货公司女式西服部的顾问,同时开办了这个西服学院。在学院近旁,盖了一栋西班牙式的漂亮的平房住宅,庭园和校舍衔接,中间有个小门相通。妙子和玉置名分上是师生,却受到玉置的宠爱,经常被邀请去她家做客。那天又被邀进她家会客室,听她讲述可供留学法国作参考的许多情况。玉置院长曾在巴黎学习过几年,她劝妙子无论如何去一次法国,自己将尽力介绍,她边说边点起酒精炉煮咖啡。这时暴雨继续下个不停,妙子就说:“这样大的雨要回去也不能回去,怎么办……”玉置说:“没关系,等雨下小了我也要出去,再稍稍休息—会儿吧。”两人正在说话,一声“我回来了”,十岁的儿子弘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母亲问他:“哎呀,学校怎么啦?”他答道:“今天只上了一小时课就放学了。说是发洪水,路上危险,这下就可以回家了。”“嗨,洪水会发吗?”院长这样一问,弘就说:“你知道什么!走回家时,洪水滚滚地跟在后面,为了不让它赶上,我拚命跑回来的。”正讲的时候,哗的一声,泥水的奔流冲进了院子,转眼间就要淹没壁龛,院长和妙子慌忙关闭那边的门。这时又听到走廊那边犹如涨潮那样哗哗的响声,洪流从弘进屋的那个门洞冲了进来。

要是单从屋子里闩上门,马上就会被冲开,于是三个人用身体顶住房门,可是水仍然扑通扑通地打上来,仿佛要冲破房门似的。他们就合力把桌子和椅子充当支柱,顶住那扇门,然后把安乐椅紧靠在门背后,盘腿坐在上面顽抗的弘这时“喔唷”一声,大笑起来。因为房门忽然开了,安乐椅连同坐在上面的弘都漂在水上了。院长就说:“哎呀,这可了不得,不要让唱片沾了水。”急急忙忙取出橱里的唱片,想放在高处,可是没有搁板或别的东西,只能把它堆放在已经泡在水里的钢琴上。这般那般地忙乱了一阵之后,屋子里的水已经齐腹深了,三合一的桌子、煮咖啡的玻璃器皿、糖缸子、石竹花之类的什物,东一个西一个地漂得一屋子。院长担心壁炉架上妙子做的那个法国布娃娃,就问:“妙子小姐,那个布娃娃没事吧?”妙子回说:“大概没事吧,不见得会发那样大的水。”其实,那时他们三个人还叽里呱啦的有说有笑,不当一回事。弘看到他的书包被水冲走,伸手去捞,让漂来的收音机碰痛了头,叫出一声“喔唷”的时候,院长、妙子、连同碰痛了头的弘都捧腹大笑起来。这样吵吵嚷嚷了半个钟头以后,他们三个人突然不约而同地神色严肃、一言不发了。在妙子的记忆里,转眼之间水已淹到胸口,妙子攥住窗帘往墙根靠,大概是让那窗帘碰了吧,一个匾额从头上掉下来,漂浮在她的眼前。那是院长珍藏的岸田刘生1的《丽子像》,镜框在水里一起一伏,漂浮到屋角去了,院长和妙子恨恨地盯着它却一筹莫展。

“小弘,你行吗?”院长说话的声音和先前完全不同了。

1岸田刘生(1891-1929),日本画家,擅长西洋画。

“嗯。”弘应了一声,身体都立不直了,就爬上了钢琴。

妙子想起幼年看过的西洋侦探电影里的情景:侦探突然掉进了地下室,地下室像箱子那样四面紧闭着,水不停地灌进去,侦探的身体一寸寸地被淹没。那时他们三个人分散在三处,弘站在东边那架钢琴上,妙子在西边窗口的窗帘那里,玉置院长站在桌子上,那桌子原是用来堵门的,后来被水冲回到屋子中央来了。妙子觉得自己也有些站立不住了,她攥住窗帘用脚找个站立的东西,正好碰到一爿三合一桌子,于是把它横倒了站在那上面(过后才知道,那时水里都是泥浆,大部分是砂土,它起着粘牢什物的作用。洪水退后,看到桌子椅子都被埋在砂土里,固定在一处,移动不得。房屋也是这样,屋子里塞满砂土,很多房屋因此避免了流失和倒塌)。他们不是没有想到逃出屋外的方法,打破窗子往外逃,说不定还是办得到的。可是妙子往窗外一看(窗子是上下对拉的双重窗,早先因为雨打进屋子,所以只把上半截拉开一两寸,其余都闭紧了),屋外的水位几乎和屋子一样高,屋子里的水就像泥沼似的渐渐沉淀下来,窗外的水却是汹涌的激流。再说屋外除了离窗口四五尺处有一个遮西山太阳的藤棚而外,都是一片既没有大树也没有建筑物的草坪。要是逃出窗外,就必须能泅到藤棚那里,爬上棚架才成,可是在到达棚架以前就将被洪流卷走,这是显而易见的。弘站在钢琴上,伸手摸天花板。的确,要是能打破天花板,爬上屋顶去,这当然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不过凭一个十岁的少年和女娘们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弘忽然问他母亲,阿兼不知在干啥。他母亲回答说刚才还见她在女佣的屋子里,不知现在怎样了。弘又说:“不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吗?”他妈妈就此不吭声了。三个人默默地凝视着把他们相互分隔的水面,水面又稍稍上涨了一些,离开天花板只有三四尺光景了。妙子把横倒的桌子重新竖起,然后站在上面(桌子埋在泥沙里,重新竖起时很费劲,脚都被绊住了)。她两手紧紧抓牢窗帘上的铁杆,只把一个头露出水面。立在中央那张桌子上的院长的情形也差不多,她头上恰好有一架硬铝合金做的间接照明的冕形吊灯,它的三根链条很粗,一旦立不住脚,就可以抓住它。

“妈妈,我会死吗?”弘说。因为他妈妈没有搭理,他又问了一遍:“我要死了吧,会死吗?”

“哪里会死呢,这种事情……”院长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是没有说出下文,嘟嘟囔囔地只在动着嘴巴,说不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妙子看着头露在水面的院长,觉得人临死时候的脸大概就是这副模样,而且完全明白这时自己的脸准和对方一样,懂得人到无可挽救快死的时候会意外地镇静,什么都不怕了。

妙子以为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似乎有三四个小时,其实大概还不到一小时。前面讲到她凭借的那个玻璃窗的上部有一两寸敞开着,屋外的浊流从那里涌了进来,她一手攥住窗帘,一手拚命想关闭那窗子,就在这个时候——不,其实在此以前不久——他们所在的那间屋子的屋顶上似乎有人在来回走动,这时她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屋顶跳到藤棚上。正在吃惊时,那个人影来到藤棚的最东面,也就是最最接近妙子从那里张望窗外的地方,那人抓住棚柱子跳入浊流,全身当然浸在水里,似乎快被洪流冲走的样子,他一手抓住棚柱子不放,转身朝对窗口,和妙子照了一面。他瞥了妙子一眼,接着就在准备什么。妙子最初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一手抓住藤棚,一手穿过激流,想伸到窗口来。就在这时,妙子才认出那上身穿了一件皮的短上衣,头上戴了飞行员戴的皮帽,眼睛在眨巴着的人是摄影师板仓。

听说那件皮的短上衣板仓在美国时经常穿,妙子却从来没有见他穿过这样的上衣,脸又被飞行帽遮盖了,何况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连做梦也想不到板仓会到来。再说暴雨和激流弄得周围白濛濛的,尤其是妙子当时心境混乱,一时怎么也认不出是板仓。当她认出是板仓时,就高声叫喊:“板仓老板。”她叫的固然是板仓,同时也是通知院长和弘,使他们知道有人来搭救了,给他们打气。随后她施展出浑身的气力,想打开那被水粘牢的玻璃窗,本想把窗往上推,不料反倒拉了下来,窗的缝隙刚够探出一个身体。她好不容易打开那里的窗子,板仓的手立即伸了过来,她上半身探出窗外,用右手抓牢对方的手。这时她的身体受到激流的汹涌冲击,她那紧握着窗钩的左手眼看就要抓不住钩子了。板仓这才开口说:“放开你那只手!抓紧我的手,放开你那只手!”妙子当时只能听天由命了。一瞬间,板仓的手和妙子的手犹如锁链那样尽量张开,仿佛将被冲到下游去了,可是转眼之间,板仓一把就将妙子的身体拉到他身边(事后板仓也承认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大的死劲拉住她)。板仓又说:“照我的样子攥住这个地方。”妙子就照他的样伸开两手攥住藤棚的边缘,可是这比呆在屋子里危险得多,眼看就要被洪水卷走了。

“不成呀,我快被冲走了。”

“耐着点儿吧,紧紧抓住那儿不能放手。”板仓边说边在激流中挣扎着爬上棚顶,拨开藤蔓,在棚顶开了个窟窿,从那儿伸手把妙子拉了上去。

自己这条命总算捡到了,这是妙子当时所想到的。水势说不定马上就要涨到棚上来,可是从这里可以逃上屋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板仓总会设法搭救的。妙子先前只在小屋子里折腾,无法想象屋外的样子,这时她站立在棚顶上,才清楚地看到仅仅—两小时之间外界所发生的变化。当时她接触到的情景,正和贞之助走过田中小河上那顶铁桥时,立在国营铁道路轨上所看到的“一片汪洋”的景状相同。只不过贞之助那时是在东岸看那个海,妙子是站在那个海的中央,看到周围全是汹涌澎湃的怒涛。她方才还觉得已经脱险了,可是此刻见到惊涛骇浪的威势,又担心脱险只是暂时的,最后说不定难免一死,想到自己以及板仓要逃出洪水的包围还很成问题。一时又想到院长和弘还在屋子里,她就对板仓说:“院长和她儿子弘还在屋子里呢,请你想办法救救呀。”正在催促的时候,上游漂来一根圆柱子,打着藤棚,发出咚的一声,震得藤棚都摇晃了。板仓叫了声“行啦”,又跳进水去捞起那根柱子,把它当作桥梁,从藤棚通向窗口,柱子的一头塞进窗洞,另一头妙子也帮着把它缚在棚架的柱子上。独木桥架好以后,板仓从桥上走到对面,钻进窗洞。好久不见他出来,后来才知道他在窗口把窗帘扯成长条,编成绳子,先把绳子扔给离窗较近的院长,院长接在手里,再扔给站在钢琴上的儿子弘。板仓让他们两个攥紧绳子,先把他们拉到窗口,然后把弘从木柱上拉到藤棚,抱上棚架,再回到窗口去如法炮制,把院长也救了出来。

板仓的救援活动似乎费了许多时间,又似乎没有多久,实际上到底花了多少时间,事后追想起来也弄不明白。当时板仓手上戴了一只美国买的自动防水手表,那只表浸在水里也没问题,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失效了。总之,三个人总算都救了出来,在藤棚上站的站,坐的坐,休息了片刻。那时雨下得还很大,水势还在上涨,藤棚也不见得安全,所以又把那柱子作为渡桥,逃上了屋顶(那根柱子旁边又漂来两三根木材,堆叠得犹如筏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妙子逃上屋顶后,才有闲心情去追问板仓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场合,他怎么会忽然从天而降。据板仓说,那天早晨他预先料到当天要发洪水。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今年春天有一位老汉预言大阪和神户之间每隔六七十年要发一次山洪,这在历史上是有记录的,今午哈好逢上这一年。板仓听了这个预言,深信不疑。他脑子里既然有了这样一件事,逢到连日倾盆大雨,他早就惴惴不安了。到了今天早晨,附近果然动荡不安起来,只听说住吉川的大堤要决口了,自卫团在巡逻,弄得他坐立不安,想亲自出去看看形势,于是就来到住吉川附近。他在住吉川两岸来回察看,看出形势不妙,要出大乱子,当他打水道路回到野寄的时候,就遇上了山洪。尽管如此(即使他预料到会发山洪),他最初就穿上短上衣出门,特别是跑到野寄一带徘徊,那就有点儿奇怪了。妙子今天要去玉置那个西服学院学习,他是知道的,难道他在走出家门时早就抱了这样一个预谋:万一妙子遭难,他第一个扑上去救援。问题就在这里了,现在姑且不去研究它。总之,妙子在藤棚上听到的是当他东躲西闪逃避洪水的时候,偶然想起细姑娘今天要去西服学院,这就排除万难也非去救援不可,于是他不顾一切在浊流中赶了来。在他到达学院以前,中途拼死奋斗的情形,他后来对妙子讲得很多,这里没有详述的必要。不过,他也和贞之助一样,都是沿着路轨奔向甲南女子学校的。只是他比贞之助早到一两小时,所以才有可能突破洪流。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三次被洪水冲倒而没有死,那时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投身到洪流中去,这大概不假。等他来到学院的校舍以后,山洪达到了。他在校舍屋顶上茫然失措地呆了一会儿,忽然看到玉置院长家女佣宿舍的屋顶上有人在向他招手,原来是院长家的女佣阿兼。阿兼看到她已被板仓发现,就竖起三个指头指指会客室的窗户,然后在空中用楷体写出妙子的名字给他看。板仓因此知道屋子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妙子。他一知道这事,立刻再跳进激流,在半受冲击半被淹溺中泅水,终于泅到藤棚。这最后的死斗的确非常冒险,不难看出是他九死—生的拚搏。

第九章

当板仓在进行上面那些救援工作时,正好是贞之助在列车中避难的时候。贞之助好不容易逃进甲南女子学校,被收容在二楼一间指定为灾民临时休憩的屋子里,一直休息到下午三点钟。不久雨停止了,水也渐渐开始退了,他就向离甲南女子学校不远的西服学院走去。那天的道路当然不像平常那样好走,虽说水已退了,地上却全是沙土。有些地方沙土堆得高过了屋檐,也不算一回事,简直像被暴风雪封闭了的北国市镇的景色。而且最教人挠头的是到处都是陷人的泥沼,一不小心踩在上面,就会遭到灭顶之灾。贞之助先前已经陷进了一次,等到拔出脚来,皮鞋只剩下一只了。因此他索性把另外那只皮鞋也扔了,只穿一双袜子走路。平常一两分钟就可以走到的地方,这回足足走了二三十分钟。

走到西服学院一看,它周围左右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学校的大门几乎全埋没了,只露出一点儿门柱子的头。平房校舍全都埋在沙土里,只剩下石板瓦盖的屋顶。贞之助一心以为妙子她们会在屋顶上避难,岂知屋顶上连人影也不见一个。学生们到底怎么样了呢?都幸运地逃走了吗?还是被洪水冲走了呢?或者埋在沙土下面了呢?他很失望地穿过校舍的南边(那里也相当危险,每走二步路,沙土都陷到胫部),以前那里是花坛和草坪,玉置院长的住宅就在那个地方。藤棚只剩上面缠着藤的那部分露出在地面上,旁边还有两三根漂来的木材堆叠在那里,无法搬动。这时他出乎意外地发现妙子、板仓、玉置院长、弘以及女佣阿兼五个人都聚集在院长宅的红瓦屋顶上。

板仓把他救出三人的劳绩对贞之助讲了一遍,然后解释说:“水已经退得这样,本想送细姑娘回芦屋,一则因为细姑娘过于疲劳,再则因为自己走后,撂下玉置院长和小哥儿不放心,所以暂时再休息一下看看情况。”实际上不是过来人不知道,玉置院长、妙子和弘当时都害了极度的恐怖症,尽管天已放晴,眼看水在一点点地退下去,他们仍然不相信身体已经安全,还在不住地发抖,事后想起来实在很可笑。板仓曾催促妙子说:“老爷和太太很不放心,应该早点回府,我送您去。”妙子自己也想到这点,地面上的沙土堆得和屋檐一样高,走下去毫无问题,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那里也有危险在等待着她,不敢走下去。再加玉置院长胆小,说什么:“妙子小姐和板仓老板走后,我们怎么办呢。我先生虽则马上就会赶到,可是不久天就要黑了,今夜说不定得住在屋顶上了。”弘和阿兼也再三恳求板仓多呆—会儿,正在这时贞之助到来了。不过,贞之助一爬上屋顶,反倒松了一口气,累极了的身体—歇下来,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了,因此就在屋顶上躺了一个多小时,仰头看着放晴的青天。大概四点半钟左右(贞之助的手表也坏了),御影町玉置院长家的亲戚派来慰问院长和弘的男佣到来了。贞之助和板仓趁此机会照料着妙子往回走。妙子的体力还没恢复,神志也不太清楚,始终要贞之助和板仓搀扶或者背着走。住吉川原来的河道全干涸了,在它的东面出现一条新河道,横亘在国道甲南女子学校前直到田中那一带地方。总之,要穿过那条新河道非常困难。他们走到那条河道半中间的时候,碰巧遇上从东面涉水过来的庄吉,一行变成了四个人。到达田中时,板仓说:“我家就在左近,去休息一会儿怎样?其实我还担心着家里的情况哩。”贞之助急于回家,可是看到妙子那个样子,为了让她休息一下,又在板仓家呆了一小时左右。独身的板仓和他妹妹一起过活,楼上是摄影室和作坊,楼下住人。去到他家一看,室内浸水一尺多深,受灾也不轻。贞之助一行被邀到楼上的摄影室,喝了几瓶从泥水中捞出来的汽水。这当儿妙子趁机脱掉被雨水和泥浆浸湿了的袱罗纱西服,擦干肢体,听从板仓的忠告,借了他妹妹的棉绸单衣换上了。原来光着脚丫子的贞之助,离开他家时也借了板仓的萨摩木屐穿上了。板仓不顾贞之助“已经有庄吉伴同,没问题了”的劝阻,坚持要再送一程,把他们送出了田中地界才回去。

幸子以为走岔了路没有碰上妙子的奥畑,说不定还要来探望一次,可是那天晚上他终于没有再来,第二天派板仓作为他的代表来探望。一问之下,才知道昨夜板仓送走妙子回到家里不久,启就来到他家,告诉他说:“今晚在芦屋莳冈家守候细姑娘,等了好久不见她回家,因此打算去那边接她,沿国道走着,终于走到这里来了。本想去野寄看看情况,可是天已经漆黑,再往前去,一路都是水,哧噗哧噗地涉水走过去也够呛,想到莫如向你打听一下消息,所以就上你这里来了。”板仓听到他这番话,就把当天上午搭救妙子出险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请他安心。因此他说:“既然这样,我就直接回大阪了。本来应该再去一次芦屋才对,希望你明天上午就去告诉他们,因为从你这里听到细姑娘平安无事,就放心回大阪,不再去芦屋了。”“他还吩咐我代他问候细姑娘今天好不好,尽管没有受伤,会不会犯感冒,所以我才来的。”板仓这样说。

妙子今天已经全好了,她和幸子一同来到会客室,又一次向板仓申谢昨天救助之恩,你一言我一语地回想那千钧一发的一两小时中间的经历。特别是逃上屋顶后,妙子身上只穿一件夏服,淋着倾盆大雨,最后连感冒都没犯,连她自己都觉得稀奇。板仓指出那种时候由于精神集中,反倒全然无事,谈了一会儿,他就回去了。可是,妙子在和洪水搏斗时看来使尽了体力,第二天起,浑身关节开始发痛,右边胳肢窝下特别痛得厉害,担心会变成肋膜炎,幸而几天以后就好了。两三天后又发生了一次小小的雷阵雨,妙子听到那哗哗的雨声,又吓得心惊肉跳。遇到雨就怕,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毕竟是那次洪灾所造成的恐怖症还潜伏在什么地方,几天之后,半夜里下雨时,又疑心会发洪水,弄得她一夜没睡好觉。

第十章

大阪、神户两地的民众看到第二天的报纸,方才知道惨祸的全貌,再次吓得一跳。芦屋幸子家里,事后的四五天中,每天都有亲友来探视慰问,忙得她应接不暇。后来电话、电灯、煤气和自来水等设备逐渐恢复正常,混乱也一点点平静下来。不过,到处堆积着的泥砂由于战争中人手和卡车不足,没法迅速清除,大热天人在白茫茫的一片沙尘中来往,这景象有点像往年大地震后东京街头的状况。阪急电车芦屋川站原来的站台被埋在沙土中,只能在沙堆上兴工建造一个临时站台,陆桥上面又架了高高的一顶桥,电车在桥上通行。阪急那顶桥和国道业平桥之间,河床几乎和两岸的马路—样高,稍稍下点儿雨,就会泛滥成灾,一天也不能放置不管。成千上万的建筑工人连日在疏浚,就像蚂蚁搬糖山那样,怎么也解决不了问题。河堤上的松树可惜都让沙尘沾污了。再加洪灾以后偏偏连日天气晴朗,因此沙尘格外弥漫,弄得芦屋这个有名的高级住宅区今年完全失去了它往日的那种风貌。

相隔两个半月雪子从东京回到芦屋,正是这样一个沙尘弥漫的夏天。水灾当天,东京的晚报上就刊登出消息来了,可是不知道详细情形,涩谷家中都很担心这件事。看了报纸,住吉川和芦屋川沿岸的灾情显然最严重,雪子读到甲南小学校的学生遇难死亡的消息时,特别想知道悦子的情况到底怎样。第二天贞之助从大阪会计师事务所打来了电话,鹤子和雪子姐妹俩轮流接听,想打听的消息大体都问了。雪子当时说她非常不放心,马上就想去芦屋看看,征求贞之助的意见。贞之助说想来当然可以来,家里的情况既然是这样,实在用不着特地赶来一趟。再说大阪往西的铁路还没有修通。这样讲了以后,贞之助就把电话挂断了。可是安天晚上他和幸子谈到东京时,告诉幸子说:“雪子妹妹想来芦屋,我劝她不用来,可是她借口慰问,说不定还是要来的。”不出所料,几天之后幸子果然收到雪子的来信,信里说她想和九死一生的细姑娘见见面,还想看看这次水灾把印象很深的芦屋究竟破坏到什么程度,不亲自跑一趟,心里总不踏实,说不定一两日内突然就动身。

由于她先打了招呼,所以动身那天故意不打电报,坐上“燕”号特别快车就离京了。在大阪换乘阪神电车,在芦屋下车时刚好碰上一辆出租汽车,不到六点钟就到达姐姐家。

“您回来啦。”

雪子把衣箱递给出迎的阿春,就此走进会客室。家里静得鸦雀无声,因此她问阿春:“二姐在家吗?”

阿春把电风扇的风朝对雪子,回说:“噢,太太刚刚去舒尔茨先生家了……”

“小悦呢?”

“小姐和细姑娘都应邀去参加舒尔茨先生家的茶会。也快回来了吧,去叫一下怎么样……”

“不用,不用,春倌,你别管啦。”

舒尔茨家的后花园里有孩子们的声音,阿春打算去叫,被雪子拦阻了。雪子走到露台的凉棚底下,独自坐在白桦椅子上。雪子刚刚来芦屋时,一路上从汽车车窗里看到业平桥附近灾情惨重得出乎意料,使她大吃一惊。可是坐在这个地方所看到的情景,和平素没有什么两样,一草一木都丝毫无损。正好是傍晚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风一下子停了。天气仍然很热,静止的树影格外鲜明,如茵的绿草直透进眼帘。今年春天她去东京时,紫丁香和绣球花正盛开着,水晶花和复瓣棣棠还没有开。现在连杜鹃花和百合花都凋落了,只剩一两朵栀子花余香在枝了。和舒尔茨家接境处的檀香和刺桐枝叶繁茂,二层楼的洋房被它遮去了一半。

两家交界处的铁丝网那边,孩子们正在玩开电车的游戏。人虽看不见,只听到彼得学着电车长的口气说:“下一站是御影,御影到了……”

“……诸位乘客,这辆电车从御影直达芦屋,中途不停车。到住吉、鱼崎、青木、深江去的乘客们请在这里换车。”他说话的声调和阪神电车的车长一模一样,决不像西洋孩子在学话。

“露宓姐姐,那么我们去京都吧。”这回悦子开口了。

“好吧,去东京吧。”罗茜玛丽说。

“不是去东京,是去京都。”

罗茜玛丽似乎不知道京都这个地名,不管悦子三番五次地给她纠正,她还是说“东京”。

“不对,露宓姐姐,是京都呀。”

“我们去东京吧。”

“不是去东京,去东京得停—百次车啦。”

“是呀,明后日就到了呀。”

“你说什么?露宓姐姐。”

“明后日就到东京呀。”

“明后日”这一日语的发音,罗茜玛丽的舌头转不过来。讲惯“后天”的悦子突然听到这个讲法,大概没有听懂。

“你说什么?露宓姐姐,没有这样的日语呀。”

“悦子姐姐,这棵树日语怎样讲?”

那时刺桐树叶忽然哗啦哗啦响起来,彼得爬上去的时候这样问。这棵刺桐树的树枝叉出到邻家,孩子们平常总爱从舒尔茨家踏上铁丝网篱笆,攀住树枝爬上去。

“那叫刺桐树。”

“叫刺桐桐树吗?”

“不是刺桐桐,是刺桐。”

“刺桐桐。”

“刺桐。”

“刺桐桐。”

不知彼得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他只管说“刺桐桐”,不说“刺桐”。

悦子又生气地说:“不是刺桐桐,只有一个桐。”

她那句话里的“一个桐”,听去就像“一狗洞”,雪子不由得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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