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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钟山,186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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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背信弃义的干亲家和跪地求情的公主

马克西米利亚诺有过一个笔记本,后来被人称为《马克西米利亚诺秘册》。这个笔记本中记有他的宫廷要员——几乎全部都是墨西哥人——的名单,并附有从不同来源——几乎全部都是外国人——得到的关于这些人的经历及性情的扼要描述。比方说吧,关于阿尔蒙特,笔记本上说他“冷漠、吝啬和报复心重”。关于米拉蒙,是聪明,“但嗜赌”(而且还输不起:有一次在托卢卡,笔记本上写道,米拉蒙曾经用刀砍了一个赢了他一大笔钱的人,硬是逼着人家一分不差地把钱如数退还给了他)。关于拉瓦斯蒂达大主教,也很聪明,而且博学,是一位极端的宗教狂。如此等等。提供情况的人中有让宁格罗斯、埃马尔、卡斯塔尼、克多利特施、埃洛因……甚至包括了迪潘上校本人!

有关洛佩斯上校的那一段是这样说的:

“洛佩斯,名米盖尔:1847年服役于美国人组织的反游击部队。在失去圣安纳的保护以后,以叛国罪受到过追捕。为人骁勇,但忠诚可疑。”

马克西米利亚诺既然了解这些背景,为什么还同意带米盖尔·洛佩斯的一个儿子去参加洗礼呢?这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讲,上校的背叛行为倒是很容易解释的:一遭不义,终生不仁。

然而……洛佩斯真的是个不仁不义的人吗?

历史上确实有过背信弃义的事情发生,不过,可以说,这类行为总是相当显而易见的。然而,还有些情况就永远也都无法断定到底是不是背信弃义的举动。比方说吧,在克雷塔罗人人都确信马尔凯斯背叛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因为他没有像事先说好的那样重新返回到那座城市里去。不过,有些历史学家却断言,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人们不赞成他的作为,但是却从来都不否认他是个出色的军人——认为,如果波菲里奥·迪亚斯占领了普埃布拉,这位共和派的将军就能够不受任何阻拦地向首都挺进并从而切断克雷塔罗得到援助的通道。所以,在这些历史学家看来,马尔凯斯做出的进攻迪亚斯的军队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这只塔库瓦亚猛虎在圣洛伦索被瓦哈卡的将军打败了,后来也就无法再进军克雷塔罗: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背叛的问题。

那么,洛佩斯呢?好吧,如果洛佩斯确实像许多人说的那样背叛了马克西米利亚诺,除了别的一些人之外,他的老婆,也就是洛佩斯本人的老婆,可就是对的了,因为,据马格努斯男爵讲,当上校回到在普埃布拉的家以后,他的老婆对他吼道:“唉,米盖尔!你对咱们的干亲家干的那叫什么事儿啊?你要是不把他平安地领到这儿来,我就永远都不再理你!”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米盖尔·洛佩斯真的是为了一笔钱而于1867年5月15日凌晨把十字修道院连同皇帝一起给出卖了,那么,皇帝的狗贝维约也就是有道理的了,因为这只狗对皇帝的所有将校级军官全都摇头摆尾,只是米盖尔·洛佩斯除外:一见到他,就要发出威吓的哼叫声,如果可能,还会冲着他的脚后跟咬上一口,那些强调那只狗对皇后龙骑兵队长的反感的历史学家们是想说明洛佩斯竟然卑鄙到了连身上都带有叛徒气味的地步了而且贝维约凭着本能——因为那狗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墨西哥军队中的经历远非无可挑剔——就已经对此有所觉察了。

那些了解在特瓦坎发生的那桩丢人事件的人们在得知洛佩斯将有可能被晋升为准将的消息之后请求谒见马克西米利亚诺并向皇帝禀明了他认为皇帝的干亲家不配得到那一军衔的理由。在那次会见过程中,可能出现过两种情况:要么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告诉那些将军们他了解洛佩斯的历史并承认他们讲得确实在理,要么就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假装对洛佩斯以前的背叛行为一无所知并在听了他们的“揭发”之后故意做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不管事实上到底是哪种情况,结果是皇帝改变了主意,没有把将军的绿色绶带授给他的干亲家,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断定,洛佩斯在气愤、不平和妒忌等情绪的驱使下最后背叛了马克西米利亚诺。

根据阿尔贝特·汉斯、萨尔姆·萨尔姆亲王和巴施大夫等人的叙述,5月15日深夜两点钟的时候,洛佩斯上校找到了负责设在十字修道院里的一个炮台的军官并命令他将一门大炮撤出炮位并把炮口“转向左方”。早在前一天晚上,这位洛佩斯就已经让一个姓雅勃罗斯基——或哈勃隆斯基——的中尉指挥的由侦察兵组成的非正规部队替换了布防在那个炮台上的城市卫戍部队的一个排。据推测,这位中尉是他的亲信,因而也就不会违抗他的命令。随后,洛佩斯本人带领的步兵排立即在大炮的后面摆好了阵势。这时候汉斯发现自己的佩剑不见了(其他的士兵也说自己的滑膛枪被窃),而等到他从那带黄色军阶的灰呢制服和黑色圆筒帽上认出那些人是共和军至高权力营的士兵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十字修道院已经落入敌人之手。这位炮兵中尉接着说道:他问至高权力营的军官是不是洛佩斯上校放他们进入修道院的,那个军官的回答是肯定的。

科尔蒂却说从5月13日夜里洛佩斯就已经同华雷斯的人联系上了,并不止一次地到他们——指埃斯科维多将军——的营地去谈判。科尔蒂还提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同拉戈男爵的一次谈话。根据那次谈话,洛佩斯早在克雷塔罗陷落前四天就以两千金盎司的价格(尽管后来实际上他只得到七千比索)“出卖了自己的灵魂”:“皇帝甚至计算过,结论是洛佩斯以每人十一雷亚尔的价格出卖了他及他的部队。”不过,这位科尔蒂指出,5月14日夜里十一点钟左右,洛佩斯同马克西米利亚诺有过一次秘密谈话。在会见过程中,马克西米利亚诺授予了洛佩斯一枚勇敢奖章并对这位上校说道:在即将实施的突围过程中,如果他本人因为负伤而难免被华雷斯的军队活捉的话,就请洛佩斯开枪将他打死(巴施大夫说后来他听马克西米利亚诺亲口讲过这件事情)。有的历史学家认为在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采取的那次突然授勋的举动是马克西米利亚诺给予洛佩斯的一种奖赏以补偿他所做的牺牲。墨西哥历史学家卡洛斯·佩雷拉在叙述克雷塔罗陷落前提及马克西米利亚诺和他执意指控马尔凯斯背信弃义的时候,谈到了他所谓的大公“突发的坏心”,断言马克西米利亚诺需要一个承担罪责的人、一个叛徒:“不幸的事态只能用对他这位至圣人物的叛卖来解释。”佩雷拉说道,接着就讲起了5月14日至15日夜里发生的各种事情。佩雷拉没有明说,但是他的意思是要告诉人们,马克西米利亚诺觉得除了马尔凯斯之外还需要一个叛徒,于是就选中了他的干亲家米盖尔·洛佩斯。他要求洛佩斯所做的牺牲并为此而给予补偿的是让他以那种身份、以叛徒的身份出现在历史的面前。

那些坚持认为洛佩斯确实叛变了的人们一再引用那次围城战的幸存者们的叙述。这些人讲到,当天夜里直到天亮以及第二天一整天,亲眼看见洛佩斯上校骑着马、穿着显眼的银丝绣的军服领着共和军在城里左冲右突,丝毫不受干扰。汉斯中尉补充了一个跟好几位目击者——如萨尔姆·萨尔姆——的见证相矛盾的细节。萨尔姆·萨尔姆亲王说,当见到准备撤向钟山的马克西米利亚诺、普拉迪约、德尔·卡斯蒂约、勃拉希奥和萨尔姆本人的时候,是林孔·加亚尔多上校说的“是老百姓,放他们过去”,他还说当时洛佩斯就站在共和军的那位军官身边。然而,汉斯却只字不提林孔·加亚尔多,而是说那句话是洛佩斯讲的。萨尔姆·萨尔姆说,他本人当时身穿军服,所以不明白华雷斯军队的士兵们怎么会把他当成老百姓。尽管有些文稿给人造成一种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短外套遮住了他的将军制服的印象,但是却没人提到德尔·卡斯蒂约的装束。假设德尔·卡斯蒂约也穿着军装——霍安·阿斯利普就是这么说的——的话,同样也无法解释林孔·加亚尔多怎么可能说他是老百姓。事情还要复杂得多,因为我们知道并非所有的人都同意短外套遮住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军服的说法,有人在描绘他的着装(除了“细金丝带宽檐白礼帽、针织马裤和高腰皮靴”之外)时说他穿的是一件蓝色的立领“军礼服”。此外还有佩剑,“挂在腰上”藏在礼服下摆的底下。

类似的含糊不清和互相矛盾的说法,尽管许多是无关紧要的,在关于围城战的叙述文稿中真可谓俯拾皆是。比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那只狗吧,有人说叫“贝维约”,但是到了萨尔姆·萨尔姆的笔下却改变了名字和性别,成了“巴拜”和母狗,他还说巴拜一直跟着主人到了钟山,后来跑失,最后被发现落入了一位姓塞尔万特斯的上校手里,这位上校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皇后并拒绝将其卖给萨尔姆·萨尔姆,因为这个亲王原想把那个小东西带回维也纳作为礼物送给索菲娅女大公。所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巴维约和巴拜到底是同一只狗呢还是两只不同的狗(在亲王的回忆录中还有第三只名字叫作“帕祖卡”),历史学家们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疑团。

如果因为这些含糊不清的说法是关于一只狗的就无关紧要,并不能因此就说当牵涉到在许多人的眼睛里连只狗都还不如的米盖尔·洛佩斯上校的时候情况就截然不同、变得重要起来。换句话说:“放他们走,是老百姓”这句话到底是他说的还是不是他说的没有多大关系,5月15日及以后的好几天里他是被关了起来还是没有被关起来也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会为他罪加一等或者解除对他的叛卖行为的怀疑。

汉斯、巴施、萨尔姆·萨尔姆以及其他一些当时的见证人在克雷塔罗事件发生过后不久就相继写出并发表了回忆录和新闻报道,在他们看来,洛佩斯是个不容置疑的叛徒,事实上他的妻子也是那么认为的而且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不再理睬上校了,最后还永远地离开了他。然而,二十一年之后,洛佩斯重又提出了自己无辜的问题——早在1867年7月他就在一份致墨西哥及世界人民的声明中提出过——并在《环球》报上发表了一封信要求埃斯科维多将军披露“历史真相”。埃斯科维多答应了洛佩斯的请求,1888年7月8日呈交给共和国总统波菲里奥·迪亚斯将军的一份报告中声称:“帝国上校米盖尔·洛佩斯”(他称之为“大公的首席代表”)只是他和已经无力并且也不愿意继续坚守下去了的马克西米利亚诺之间的联系人。“洛佩斯,”埃斯科维多说道,“尽管对祖国无情无义,但是却没有背叛奥地利的马克西米亚利诺大公、也没有为了金钱而放弃自己的战斗岗位。”洛佩斯通知埃斯科维多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准备以准许他离开这个国家为条件交出克雷塔罗塔并保证今后不再踏上墨西哥的国土。埃斯科维多回答说他收到的最高政府的命令是除无条件投降外决不接受任何其他解决方案。有些人认为埃斯科维多很可能私下里向洛佩斯承诺了私放马克西米利亚诺逃走。据这些历史学家分析,埃斯科维多可能觉得有了大公这么个战俘将会给华雷斯平添许多麻烦而不是喜悦,所以林孔·加亚尔多上校——依照埃斯科维多的指示——才会在马克西米利亚诺离开十字修道院的时候有意放他一马。的确,在究竟是谁——是洛佩斯还是林孔·加亚尔多——说出了“放他们走,是老百姓”那句名言的疑团面前,埃贡·德·科尔蒂宁可把这句话同时安到了他们俩的嘴上。然而,居斯塔夫·尼奥克斯——expédition du xierécit politie et ilitaire 1 ——却示意读者林孔·加亚尔多的态度并不是由于什么特别的命令而是另有原因:上校的父亲瓜达卢佩侯爵,尼奥克斯说道,早就在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宫廷里接受了一个职务。接受职务的到底是林孔·加亚尔多的父亲还是他的妹妹们?哈丁在卡洛塔“宫女”名册中提到了两个姓氏相同的名字:安娜·罗莎·德·林孔·加亚尔多和路易莎·基哈诺·德·林孔·加亚尔多。new york herald 2 还提到过另一段有关洛佩斯和林孔·加亚尔多的轶事,许多历史学家也都曾引用过:据说,所谓的叛徒请求佩佩·林孔·加亚尔多举荐他到自由党的军队中就任“一个职位”,唐·佩佩回答道:“要是让我举荐您就任一个职位的话,洛佩斯上校,那个位置将设在树上,脖子上要套一根绳子。”

言归正传,埃斯科维多在其报告中说,在要求——用交出城市来为大公换取一张通行证——遭到拒绝之后,洛佩斯并没有马上就走,而是重申了马克西米利亚诺无意延长战争恐怖,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包括无条件地——达成交出城市和修道院的协议。“洛佩斯,”埃斯科维多接着说道,“返回城里向马克西米利亚诺通报:无论是否遇到抵抗,凌晨三时准时攻占十字修道院。”随后,那位墨西哥将军又说:克雷塔罗城陷落以后,洛佩斯上校又找到他并给他看了一封信,“其全文,”埃斯科维多写道,“如下:我亲爱的洛斯佩上校:务请严守派您同埃斯科维多将军联系一事之秘密,如有泄露,朕的名誉将受污损。致礼。马克西米利亚诺。”

洛佩斯问埃斯科维多是否可以保守这一秘密。埃斯科维多的回答是他将在认为必要的时候再行公布。接下去,将军在报告中谈到了不久之后他在方济会女修院的囚室里同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的一次私下谈话。谈话过程中,马克西米利亚诺亲口请求埃斯科维多——将军是这么说的——千万不要泄露。埃斯科维多当时回答说,他认为大公似乎更应该去同米盖尔·洛佩斯谈这个问题,“因他是在这一事件中人品上受到伤害的人”。马克西米利亚诺却说,只要埃斯科维多不予张扬,洛佩斯肯定会守口如瓶。马克西米利亚诺还说只求他保密“很短的”一段时间,“到卡洛塔公主去世的时候为止,她一得到丈夫被处决的消息立刻就会命赴黄泉的”。

在那些日子里,马克西米利亚诺有理由断定卡洛塔可能会很快就死去,事实上也确实多次传来大公夫人已经去世的消息。我们知道,卡洛塔又活了许多年,很可能埃斯科维多认为他的披露已经不会对卡洛塔造成伤害,这倒不是因为已经时隔二十年了,而更主要的是因为从那时候起皇后就一直没能恢复神志,同时又没有迹象表明她将会恢复神志。又过了十年,也就是跟克雷塔罗城陷落三十年之后,《马克西米利亚诺生命的最后时刻》一书的作者古斯塔夫·戈斯特科夫斯基曾有机会陪同埃斯科维多将军做过一次历时几个小时的旅行(至少在书里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关于洛佩斯是不是一个企图洗刷恶名的犹大3 的问题,老将军断然地回答说不是,被围困在克雷塔罗城里的人已经陷入了绝境,饥饿和黄热病造成了大量的死亡,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才决定秘密派遣洛佩斯联系投降事宜。谁都会认为埃斯科维多对戈斯特科夫斯基讲的这一席话完全印证了这位将军十年前所作的声明,尤其是如果我们准备相信像那位作者所说埃斯科维多有着“绝好的记忆力”的话。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埃斯科维多在写给迪亚斯总统的报告中说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洛佩斯是在5月14日夜里,可是他却对戈斯特科夫斯基谈到洛佩斯曾经三访共和军的营地。第一次提出以准许大公离开墨西哥领土作为投降的条件。第二次,“手持确认他为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特使的信件”,前去了解共和军方面对他所提要求的答复:于是埃斯科维多告诉他政府方面不接受任何条件。第三次,通知埃斯科维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决意不再抵抗。要么是埃斯科维多的记忆力并非如戈斯特科夫斯基说得那么“绝好”,要么就是这位戈斯特科夫斯基的记忆力太差或者是他过于喜欢幻想。可是,一切迹象表明科尔蒂过分地相信了这位作者以及拉戈男爵等人而不相信埃斯科维多本人的正式声明。此外,埃斯科维多在其报告和同戈斯特科夫斯基的所谓谈话中都曾提及的那份文件,也就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写给洛佩斯的那封信,二十年后也出现了,并且掌握在所谓的叛徒手中。这封信的真实性,正像可以想见的那样,受到许多人的怀疑,而且还是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怀疑,比方说,埃米尔·奥利维耶就说过“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朋友”卡斯卡大夫以四位画家的意见为依据断然宣布纯属伪造。奥利维耶还谈到了何塞·马利亚·伊格莱西亚斯的著作《历史勘误》。这位墨西哥的历史学家和政治家在其著作中指出,对画家们的见解不可过分认真。与此同时,塞蒂恩-雅塔又提醒我们,在伊格莱西亚斯看来,交给帮凶一件伪造得极差的凭据“是一份很容易被指斥为赝品的可笑文件而不是一个真正的护身符”将会更加符合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利益。换句话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很可能刻意让那份文件看起来像是假的。奥利维耶接着写道:伊格莱西亚斯以其精明和雄辩的推理“彻底打碎了关于洛佩斯叛变之说的神话”。

但是,奥利维耶错了。从那时候起一直到今天,曾经出现过大量对那位墨西哥上校或褒或贬的论稿、文章乃至整部的著述,例如阿·蒙罗伊的《洛佩斯不是叛徒》和阿方索·洪科的《克雷塔罗的叛卖:是马克西米利亚诺还是洛佩斯?》就是。这些论著甚至对那些最细微的——同时也是无聊的——枝枝节节都进行过透彻的分析,以期能够证实这种或者那种理论。据这些人讲,1867年5月14日墨西哥城的日落时间是下午六点二十七分(数据取自加尔万日历),而在克雷塔罗太阳落山的时间还要略迟一些。可是,晚霞,也就是太阳的光线,在日没之后还将延续半小时。所以,洛佩斯上校在其声明中所说的“5月14日晚上那位背时的亲王(马克西米利亚诺)”请他去同埃斯科维多取得联系是谎话。说这是谎话,因为那位墨西哥将军在其报告中称:5月14日晚上七点钟,一位副官通知他说洛佩斯在塞尔万特斯上校的帐篷里并表示想以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名义拜见他。这也就是说,要想在七点钟的时候到达共和军的营地,洛佩斯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出十字修道院和克雷塔罗城,而这样做是不可能不被人发现的。

然而……如果洛佩斯没有说谎,那么就是埃斯科维多说谎喽?或者是他记错了时间?除了那些新的、旧的和可能出现的种种辩词之外,还有许多这样那样似乎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比如:巴施曾经说过,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当了俘虏以后多次对敌方军官讲过:“如果把佩洛斯和马尔凯斯交到我的手里,我会放掉洛佩斯,因为他的叛变是由于生性卑鄙,但是我却要绞死马尔凯斯,因为他的叛变是出于冷酷无情而且经过深思熟虑。”这种奇怪的态度,也许是内疚心理造成的结果吧?此外,洛佩斯似乎是真的在贫困中度过余生的。那么,他用叛卖赚来的钱哪儿去了呢?也许真的像奥利维耶引用的谣传说的那样洛佩斯在赌博中输掉了二十万法郎?那么,马克西米利亚诺为什么不是在5月15日交出自己的佩剑时而是于两个星期之后当那件“秘密”很可能已经变成了街谈巷议时才提请埃斯科维多为他保密呢?那些指责洛佩斯伪造——而且是以极其拙劣的方式——了那封所谓大公写给他的信的人们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洛佩斯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完全可以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字体和签名学得惟妙惟肖呢?不过,信的本身,不就很荒唐吗?马克西米利亚诺有什么必要把已经口头上对洛佩斯提出过的要求再写成文字呢?再说,写信请人保守秘密之举的本身就意味着确认秘密的存在,这样一来,泄密的危险不是就更大了吗?那封信不论荒唐与否、不论是真是假,米盖尔·洛佩斯为什么要苦熬了二十一年之后而不是于马克西米利亚诺在钟山被处判的当时公之于世?还有,埃斯科维多有什么理由也要等待那么长的时间?克雷塔罗城陷落的当天,对洛佩斯affaire4 的细节一无所知的华雷斯以抑制不住的兴奋口吻写信对贝里奥萨瓦尔将军说道:“祖国万岁!今晨八时,克雷塔罗被强行攻克。”当时有一种说法,洛佩斯的叛卖行为有损于共和军的胜利的光辉,因为那座城市是缴械投降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强行”攻克。然而,当了二十一年活的墨西哥英雄之后的埃斯科维多将军,难道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还是他觉得披露了这件事情既不会贬低经受住了墨西哥历史上历时最久的围困的人们的英雄气概也不会消减共和国及其将军们的荣耀?

最后,为洛佩斯开脱是否就等于责难马克西米利亚诺呢?全力支持华雷斯的事业的奥利维耶认为:没有必要在打破洛佩斯是叛徒的神话的同时再去制造另外一个神话指责马克西米利亚诺背叛了他的将军们,因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大公唯一的愿望就是避免“可怕的无谓牺牲”。假设事实果真如此,马克西米利亚诺自然也就不是背叛洛佩斯。不过,确实伤害了他,而且伤得很重。其严重的程度,可以说应该换过来由卡洛塔对自己的丈夫提出指责:“唉,马克西米利亚诺!你对咱们的干亲家干的那叫什么事儿啊?”至于那些将校军官、部队、志愿兵、死者和伤员,他没能做到体面地投降而是屈辱地被缴了械,难道不就是对这些人的背叛吗?难道不就是背叛了他们的信念、果敢、忠诚和牺牲吗?对这类问题,也许不能用“是”或“不是”这样断然而具体的言词来予以回答。事实上,如果埃斯科维多说的是实话,马克西米利亚诺真的提出过要他等到卡洛塔死后再披露这一秘密,他在离开人世的时候良知上应该是比较平静的(尽管心灵上可能会更加痛苦),因为,6月15日,也就是在他被处决前的第四天,梅希亚告诉他欧洲传来的消息说卡洛塔已经去世了。

既然不可能得出一个结论来,那么就该指望那些研究克雷塔罗这出情节剧的学者们能在若干年——三十年或五十年或一个世纪——以后为读者解开所有的疑团并最后结束一切争论啦。然而,有趣的是事态并不一定会按照这样的推理去发展。科尔蒂就流露出了一种情绪:尽管他称埃米尔·奥利维耶的著作是“权威性的”,但却不同意他对洛佩斯的结论;尽管他把伊格莱西亚斯的书列入自己的著述的参考书目,但在正文里却又未见引用。不仅如此,科尔蒂还在die trag&246;die ees kaiser 5 ——亦即axiilian und charlotte von xiko 6 的缩写修订本——中加上了关于洛佩斯可能以“每个人头十一雷亚尔”的价格出卖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部下的说法。也就是说,似乎科尔蒂宁愿不对洛佩斯是叛徒这件事情提出怀疑,似乎这也是那些偏向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作者们的立场,对这些人来讲,很可能是有个叛徒会更舒服一点儿,甚至说不定更具浪漫色彩。而如果这个叛徒能是墨西哥人,那就可以说是好上加好啦(早在当时路易-拿破仑就觉得这样很舒服,他在1867年8月2日写给弗兰茨·约瑟夫的吊唁信中就表白说自己为那位单枪匹马地同“一个只是借助于叛徒的力量才终于取胜的集团”——这是那位法国人的皇帝的原话——战斗过的人感到“无限悲痛”)。

我们之所以说“如果这个叛徒能是墨西哥人,那就可以说是好上加好啦”,因为几乎所有想要给读者留下米盖尔·洛佩斯是叛徒的印象的作者,都“不”是墨西哥人,而是欧洲人。科尔蒂属于一个极端,良心不允许他对伊格莱西亚斯和奥利维耶的说法视而不见,但是他不相信,并且还要特意说出来。居中的有吉恩·史密斯、卡斯特洛特和阿斯利普等人,他们不屑于深入地去探究那些疑点。另外一个极端的作者们则是鬼迷心窍,他们打从骨子里仇视墨西哥人,无论是洛佩斯还是华雷斯、不论是圣安纳还是阿尔蒙特,所以执意认为是他们墨西哥人毁了大公而不是大公自己毁了自己。为了能使所谓的叛卖行为更具戏剧性,这一批人还讲述了许多根本就不曾有过的事情:有的人可能是由于混淆了某些情况,另一些人则纯粹是蓄意杜撰。比方热·普·德沃尔克斯大夫在他的axiilien: epereur du xie ou le artyr de eretaro 7 一书中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在钟山大声喊道:“告诉洛佩斯,就说我原谅他的背叛。告诉全墨西哥,就说我原谅它的罪行。”接着,德沃尔克斯又写道,“陛下握住了费舍尔教士的手”。马克西米利亚诺在临终之前根本就没有说过那种话,而费舍尔当然也没有在行刑现场。在最后时刻给皇帝以安慰的人,确切说是得到皇帝安慰的人,众所周知,是索里亚神父。

关于索里亚神父,同时也是为了结束谈及叛徒干亲家这一部分,有必要特别提一提神父的那份曾被奥利维耶引用过但却为大多数作者所忽视的声明。“洛佩斯,”神父说道,“只做了人家要他做的事情。”不管那些偏袒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人是否喜欢,对这句话的最符合逻辑的解释应是:由于受到必须为忏悔人保守秘密的戒条的约束,索里亚不能公开泄露马克西米利亚诺就5月14日至15日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可能讲过的或者想要讲的话的内容,但是他有权通过那样一份声明暗示他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也许是因为良心提醒他:虽然已经不能为拯救去世了的干亲家马克西米利亚诺再做任何事情了,但是倒可以为拯救还活着的干亲家米盖尔·洛佩斯多少尽点儿力。

另外一些轶事,诸如关于传说中萨尔姆·萨尔姆公主在自己的房间里对帕拉西奥斯上校的所作所为,同样也有疑点和矛盾之处。这位公主在自己的著作ten years of y life (《风雨十年》)中谈及克雷塔罗的时候对此只字未提,不过,她的遗忘是很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如果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在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的情况下,公主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说服那位墨西哥上校私放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她的丈夫逃走,于是只好把那个军人请进自己住的旅馆、锁上房门并开解内衣的扣子,也就更加可以理解了。似乎帕拉西奥斯被吓坏了,威胁说要从窗口跳出去,公主无奈,只好打开门,让上校仓皇逃走。

可是,如果公主本人没有讲过这件事情又没一个现场见证人,那么,是谁传出来的呢?是帕拉西奥斯?我们可以想象得出,一位墨西哥军队的上校肯定会自恃为男子汉和无所畏惧的,难道他会告诉朋友、同事和下属说自己看到一位漂亮的外国公主、人所共知的洋美妞献出那香艳的躯体的时候差点儿从阳台上跳下楼去?富恩特斯·马雷斯却援引好几个人的见证把整个事情描绘成为当众自售,他说:就在埃斯科维多下令将公主及所有欧洲代表逐出克雷塔罗城的当天晚上,阿格娜丝·萨尔姆·萨尔姆“一怒之下,当着前去拘捕她的军官们的面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表示愿意委身于能够帮忙救皇帝一命的人,但是却没人出来应承。”

撇开内衣和阳台不谈,不容置疑的是,为了能保住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性命,那位公主还干了一件别的事情,那就是跪在贝尼托·华雷斯的面前请求他能够开恩。这件事情发生在共和政府当时的所在地圣路易斯-波托西的政府大厦里。达涅尔·莫雷诺在其为《萨尔姆·萨尔姆公主回忆录》的西班牙文版写的序言中告诉我们,当时的情景已经由一位著名的墨西哥画家画了下来,画面上同时出现了“唐·塞瓦斯蒂安·莱尔多·德·特哈达的形象,他面带狡诈的神情站在总统的背后,示意绝无宽恕的可能”。

公主的回忆录是从她到达墨西哥之前的几次美国之行写起的。在这一部分里,除了其他内容外,公主还讲到了当时的yankees8 的唯灵论热、南北战争期间随军征战的职业尸体防腐师以及在密西西比河上悄然顺流而下的白色浮动医院。早在那个时候,公主就已经有了那只名字叫作“吉米”的狮子狗了。这个小东西到了克雷塔罗之后在染上对枪声和鼓声的恐惧的同时还喜欢上了唐·贝尼托·华雷斯在圣路易斯-波托西的办公室里的沙发。每当公主为了什么事情去找总统的时候,它都会舒舒服服地趴在那只沙发上。之所以又提到一只狗——本节的第四只——是因为阿格娜丝——也叫伊内丝,我们还是叫她伊内丝吧——在其回忆录中写道:公主有一次乘火车从纳什维尔到布里奇波特去,吉米在一个乡间小站上跳下了车厢,列车重新启动以后,公主拉响了警报器,火车在旅客和乘务人员的一片惊恐之中骤然煞住,本来跟在一辆公共汽车后面疯跑的吉米调转头重又回到了车厢爬进主人的怀里,而它的主人当然是教训了它一顿,而这时候车长也过来训斥起公主,可是公主却又反过来冲着车长又吼又叫、指指点点,说他不通人性、不负责任,到了最后车长竟被弄得满脸羞愧地连声道歉。一个干得出这种事情的女人,一个为了拯救一个帝国而追随丈夫到墨西哥驰骋沙场、听任子弹在其黄色的阳伞下面紧贴着飘逸的乌发呼啸的女人,一个敢于直接面对墨西哥城的莱奥纳尔多和普埃布拉的波菲里奥·迪亚斯的女人,一个针对在瓦哈卡出生的迪亚斯将军让其离开这个国家的命令声称见不到埃斯科维多即使是戴上镣铐或枪毙也决不从命并且最后果然在克雷塔罗城的帐篷里面见到了埃斯科维多将军的女人,一个这样的女人当然完全可能会剥光衣服自荐于一位上校或者是跪倒在一位总统的面前,不止于此,还完全可能周详地策划——事实上也确实那么做了——让马克西米利亚诺逃离墨西哥。

这项逃离墨西哥的计划其实细节不多而且也不十分复杂。在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的再三恳求下,马克西米利亚诺同意了把普鲁士的代表马格努斯男爵叫到克雷塔罗城来。其结果很可能是欧洲其他各国派驻帝国的外交代表跟着马格努斯齐聚克雷塔罗,尽管只不过是露个面而已。事实果然如此,奥地利的拉戈、比利时的胡里克克斯和意大利的库尔托帕西很快就到了。没过多久,法国内阁特使福雷也追踪而至。公主本打算借助于他们全体或其中部分人的暗中支持,或次第向华雷斯政府施加压力,或组织逃跑。伊内丝的想法之一是让各个大国承诺为马克西米利亚诺付一笔赎金或者为墨西哥偿还战争债款担保以换取大公的性命。公主确信能够得到大西洋对岸那些国家的支持,因为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时被认作是“欧洲的表兄弟”。这一主意未能奏效,墨西哥政府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类建议。于是,逃跑就成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唯一活路,彼亚努埃瓦上校也正是这么对伊内丝说的。

马格努斯认为逃跑是胡闹,并且直言不讳地把这种看法告诉给了公主。公主很快就发现,外国代表们在克雷塔罗的言行举止只能加速灾难的进程。作为美国人,伊内丝说道,而且“未曾受过欧洲思想的熏染”,相比之下,她更能理解墨西哥人,而不太理解诸位使节先生们。此外,伊内丝还特别指出,这些使节先生们由于是欧洲人,所以不相信贝尼托·华雷斯的政府敢于处死马克西米利亚诺,因为,那样一来,“所有欧洲列强都将采取报复行动”。然而,公主心里非常清楚,华雷斯及其内阁根本就没把欧洲当回事情,如果大公被判处极刑(后来果然如此),判决肯定会执行。伊内丝要是知道了华雷斯的代表在华盛顿发表的声明,肯定会更加确信自己的观点,因为马蒂亚斯·罗梅罗说道:“在欧洲就不会有人相信我们的胆略,因为他们想不到弱国也能有胆略……”

最初把逃跑的时间定在6月3日夜里,可是,恰巧在2日那天克雷塔罗收到了马格努斯以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两位辩护律师德·拉·托雷和里瓦·帕拉西奥斯即将到达的电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马克西米利亚诺不顾萨尔姆·萨尔姆夫妇的反对,提出将计划推迟执行。事实上,永远也无法知道马克西米利亚诺究竟有多大的越狱逃跑的愿望。据说,在被关进特雷希塔修道院以后,他曾经大声地同亲信们议论过越狱的各种可能性,甚至在最后几天里还多次想象过自己已经登上了当时停泊在韦拉克鲁斯港的格罗勒船长的奥地利船伊丽莎白号。他还曾跟秘书勃拉希奥谈起过将来的打算。他计划先去一趟伦敦,然后回望海撰写他的帝国的历史。他也考虑过去希腊、那不勒斯和土耳其旅行。然而,转眼之间他就又回到现实中来,开始谈论起有关自己的尸体的防腐处理或遗嘱之类的事情。这时候,他意识到那部历史只能由别人代笔:“你是唯一可能重返欧洲的人,”有一天他对巴施大夫说道,“所以就请您来写那部历史并对我做出公正评判。我建议您的题目就用《墨西哥帝国百日记》。”

从各个方面来讲,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都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并且不肯服输,尤其是不肯在欧洲使节的无能及畏缩面前服输:还得要他们为期票作担保。想出期票的主意是因为缺少资金。早在被围期间马克西米利亚诺就为缺乏现金犯愁了,他曾经说过准备“只用一个仆人,再把马卖掉,安步当车,以图节省开支”。现在失败了并且当了俘虏,当然更是不名一文啦,所以根本无法像伊内丝起初建议的那样在鲁维奥先生的银行里存上十万比索。不过,可以制作一些汇票和期票,马克西米利亚诺签字后,再由外国使节担保。马克西米利亚诺同意了,但是那些使节们却不愿意为之担保。最后,皇帝还是签了两张各为十万比索的期票,一旦越狱成功,将由奥地利王室贴现。马克西米利亚诺刚被囚禁的时候,一些共和军队的军官曾经索要贿赂并答应私放大公逃走,但是那些人里面没有一个能够组织越狱的,最后全都携款失踪了。不过数目不大,只是这个五百、那个两千而已。这一次可是要收买两个确确实实能够让大公逃生的人:握有“监狱最高权力”的帕拉西奥斯上校和“指挥全城卫戍部队”的彼亚努埃瓦上校。对那两个穷鬼——伊内丝说帕拉西奥斯本来就是个几乎一个大字不识的土人——来说,十万比索无疑是个大数目。

奥地利代表拉戈男爵是唯一在期票上签了字的人,不过,他的签名很快又从期票上消失了:所有的外国代表一起来说服他以不签为好,其中的一位还抓起剪刀将他的签名剪了下去。话再说回来,帕拉西奥斯上校根本就不可能会为几张带有花押的纸片片动心,倒不是由于伊内丝所说的无知,而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别说是一个半文盲的土人——如果帕拉西奥斯果真如此的话——啦,即使是换个别的受过教育的军官,要想让他能够不顾自己的名声和性命去帮助一个已经落了难并被众人遗弃了的外国侵略者,借用伊内丝本人的一句原话,“最有说服力的可能还得是装有现金的钱袋”。帕拉西奥斯把期票退还给了伊内丝,伊内丝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印章戒指交给了他并恳请他设法将其交还给牢房里的马克斯:这是事先约好的越狱计划失败的暗号。但是,帕拉西奥斯就连这个忙也都不肯帮,把那个戒指接过去试了试以后,就又还给了公主。伊内丝只好再把戒指交给巴施大夫,请他退还给皇帝。这件事情发生在1867年6月13日。当天夜里,拉戈男爵和胡里克克斯先生连行李都没有带就溜出了克雷塔罗城,不过,他们倒是于无意中抢了先,因为埃斯科维多正准备下令将卷入越狱图谋的外国代表们轰出克雷塔罗。埃斯科维多还召见了公主,通知她必须在几个小时之内离开克雷塔罗城。命令执行了:就在那天夜里,伊内丝带着侍女马尔加里塔、狮子狗吉米和那把六响左轮手枪搭乘一辆载客马车奔圣路易斯-波托西而去。

对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两位将军米盖尔·米拉蒙和托马斯·梅希亚的审判是于前一天在克雷塔罗城的伊图尔维德剧院开始的。墨西哥历史学家何塞·富恩特斯·马雷斯在其《华雷斯和帝国》一书的末尾采用小说的笔法设计了背景和对话,为我们描绘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和法国人福雷会面的情景,正是在这次会面的过程中马克西米利亚诺断然提出拒绝出庭:“明天就要对我进行审判了,对吧?”他对法国特使说道。“不过,我不准备出庭。决不,请您记住,福雷!我宁可面对任何危险。我不会坐到罪犯席上去的。决不,请您听清楚!”尽管福雷苦口婆心地对陛下讲了被告席最终变成了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纪念碑的“基座”,马克西米利亚诺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审判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进行的:共和军的首席医官里瓦德内拉大夫为他出具了健康状况不佳的证明。话再说回来,这倒并不是瞎编: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确病得很重。

在那些希望能够在克雷塔罗处决马克西米利亚诺(后来果真如此)的人看来,许多同审判有关的离奇而有失大雅的细节都对他们的理由至为有利。首先,他们庆幸审判能在一家剧院里举行。然而,克雷塔罗是一座小城,从未在那儿进行过那么重要(甚至在整个墨西哥历史上都属于前所未有)的审判,就其宽敞而言,剧院很可能是最合适的场所。其次,场地是以墨西哥的第一位皇帝的名字命名的,而这位皇帝又是被自己的同胞枪决的。其实这只不过是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一个讽刺而已,这样的事情,他一生中遇到过的多着呢。再说,华雷斯的人并不应该对剧院的名字承担责任。

然而,毕竟是剧院,“大厅里,”福雷在写给阿方斯·达诺的信中说道,“灯火辉煌,就像是演出一样。”许多人想在审判中看到的也正是这个:一出事先背好了台词的话剧,一场充满血腥气味儿的滑稽戏,在那里,不论是辩护律师还是检察官、法官、听众、陪审员和被告本人全都是同谋犯和演员、全都对那不可避免的悲惨结果了解得一清二楚。

结局确实是事先就定了的,倒不是由于事情发生在墨西哥而墨西哥又是一个生番的国度,即使他是在当时乃至现今的欧洲以及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里,也都只能是那么个结局,因为马克西米利亚诺是一个已经确立了的——而且还是符合宪法的——政权的外来窃夺者和一次非法将他扶植上台的外国入侵的主要工具。当然,欧洲是不会愿意承认这是一个文明结局的。事实上,绝大多数卷入过那次侵略行径的欧洲人根本就不想承认在墨西哥这个国家里或华雷斯及其政府的立场上有任何“文明”之处可言。比如,萨尔姆·萨尔姆亲王在其《回忆录》中就对埃斯科维多没有在他费利克斯第二次参与策划马克西米利亚诺逃走之后在他身上兑现其“恶毒宣言”一事感到大为惊异,随后又补充说道:如果是在一个文明的国家里,就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指未对其严惩)。他的这一态度附和了马蒂亚斯·罗梅罗。

出人意料的是,尽管如此,马克西米利亚诺竟然还差点儿免受一死,因为,在确认他有罪的情况下,法庭在讨论最后判决的时候,竟然还出现三票赞成处死、三票主张永久驱逐的局面。这一对峙虽然被庭长普拉彤·桑切斯的一票所打破,但却表明法庭的成员并没有像事先可能有人猜想的那么不公正,也表明华雷斯政府没有收买他们——德沃尔克斯断言那么干了——以求对马克西米利亚诺处以极刑。

巴施大夫在其6月13日的《日记》中引用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话:“上帝宽恕我吧,我觉得他们挑选的是些衣着较为规整的人,至少表面上还能给人以还算体面的印象。”时至今日,已经无从考证法庭所有成员的履历,不过倒是有关于庭长和检察官的材料。检察官马努埃尔·阿斯皮罗斯先是在故乡普埃尔拉州成为知名的律师和政治活动家,1867年以后直至在墨西哥驻华盛顿大使的任职期间去世为止,曾先后担任过不同的外交官职务。没有任何情况能够说明他不是一位称职的检察官。

普拉彤·桑切斯在某些著述中被描绘成为“一位衣冠楚楚、戴着羔皮手套的绅士”。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审判举行过之后没过几个月,他就在一个叫作“狼群山庄”的地方被加入了共和军部队的原米盖尔·洛佩斯指挥的皇后卫队士兵刺杀了。因此,除了以那次审判的庭长身份在墨西哥历史上争得一席地位之外,他也就没有机会再有别的作为。但是,弗朗西斯科·佩德罗·特隆科索将军在1863年普埃布拉围城战期间所写的《日记》中倒是保存了有关桑切斯上校的某些材料。在自己的日记中,那时候还不可能想到普拉彤·桑切斯会以什么形式留名于世的特隆科索除了称赞当时的上尉那“百折不挠的无畏精神”外,还说他是个无比豪爽的人。

另一方面,为马克西米利亚诺辩护的却是当时墨西哥最有名望的两位律师:马克西米利亚诺一度想任命为内务部长的马里亚诺·里瓦·帕拉西奥律师(就是写了《永别啦,母后卡洛塔》那首诗的共和军将军的父亲)和拒收辩护费的拉法埃尔·马尔蒂内斯·德拉·托雷(为此,弗兰茨·约瑟夫特意把一套银餐具寄到墨西哥送给他作为礼物)。他们两人委托欧拉利奥·奥尔特加和赫苏斯·马利亚·巴斯凯斯两位律师负责在克雷塔罗的“当庭辩护的工作”,然后就启程到圣路易斯-波托西去会见了华雷斯总统。他们的目的是:第一,请求宽限,以便准备辩护词:第二,请求总统对马克西米利亚诺颁布特赦令。

里瓦·帕拉西奥和马尔蒂内斯·德拉·托雷苦于准备辩护的时间太短又在寻求宽限期间上损失了一些时日:他们要求推迟一个月,但是华雷斯只给了三天。审判于克雷塔罗陷落后一个月开始了,并且从头一天起就知道马克西米利亚诺将受到审判。人们也全都知道他将受到指控的罪名和法庭肯定会做出的判决,因为马克西米利亚诺在签署《十月三日法令》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签署了对自己的死刑判决。诚然,辩护律师们在开庭审判前写给华雷斯的一封感人长信中抨击了被他们称之为“可怕而荒唐的”《一月二十五日法令》,然而,总统却提请他们不要忘记那个法令是在大公动身来墨西哥前颁布的,而且共和政府还专门派唐·赫苏斯·特兰到望海城堡去拜会了大公并对他讲明了这件事情所包含着的种种危险。

至于特赦问题,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辩护律师们犯了一个错误:不该在审判之前提出,正如政府在驳回时所说,不可能免除一项未曾宣布的判决。待到判决之后,律师们又恳请总统特赦,总统却回答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法律和判决”都是“不可更改的”,因为这是“社会状况”的需要。正是这一社会状况,总统补充说,“还告诉我们应该减少流血,而这也是我平生的最大愿望”。应该指出,在克雷塔罗的陷落和帝国垮台以后,只处决了为数极其有限的人,其中包括了马克西米利亚诺、梅希亚、米拉蒙、门德斯、奥霍兰和维道里。

认真阅读一遍收在一部厚达六百多页的书中的所谓《关于自称墨西哥皇帝的哈布斯堡王朝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帮凶、所谓的将军米盖尔·米拉蒙和托马斯·梅希亚所犯破坏国家独立和安全、社会秩序和和平、人权和人身保障罪行的案卷》可以帮助消除有关检察官及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辩护律师们的法律学识和道德品质的所有疑团。这份文件的手稿曾在十一年间下落不明。1878年,一位姓托伦蒂诺的将军得到的情报说有人企图将一批可可豆和桂皮藏匿在军用物资里面偷运入境,于是就下令进行了搜查,结果却发现了那部颤动着的、发了黄的、被可可豆和桂皮——如果真有那批走私货物的话——熏香了的手稿。“不能让那东西接触空气!”托伦蒂诺将军惊讶地吼道。由于这一意外的发现,由于没有让那手稿接触到空气,一份从中既可以看到辩护律师们为拯救大公的性命所做的努力又可以看到检察官为使审判名副其实所做的工作的极具历史价值的文件。在这份文件里,还可以看到皇帝及其律师们所进行过的狡辩,诸如:第一,不承认法庭的能力,因为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指控都是“政治性的”;第二,强调那份“具有追溯效力的退位诏书”早在马克西米利亚诺被打败和被拘捕的当时就已经生效了:第三,坚持说马克西米利亚诺用心纯正、动机善良。法官的裁断是一致的,认为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其两位将军有罪。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提出的罪状一共是十三条(这个不祥的数目又一次出现了),正如前面所说,在极刑的判决上,起决定作用的是庭长的那一票。

克雷塔罗的伊图尔维德剧院是以墨西哥城国家大剧院为原型按比例缩小而建成的,顶棚上绘有荣耀的彩云和光环簇拥着的七位墨西哥和两位西班牙戏剧大师的画像,在这后两位中有一位就是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朋友何塞·索里亚。这座剧院可以容纳两千名观众,很可能正如福雷所说,那天大厅里“灯火辉煌,就像是演出一样”,因为没有理由在昏暗之中进行一次审判。此外,也很可能像另外一些著述中所说向公众出售了门票,不过可以肯定是某位人士自作主张这么干的,绝对不是政府的意思。同样,自然也很可能有人在审判进行的过程中吃了东西,不过这倒不一定是墨西哥人民所独有的表现,因为,在恐怖时代的法国,有些女人就曾坐在离被革命处决的人们的头颅滚滚落下的断头台仅几米远的地方边织毛衣边吃东西。说得具体点儿:哈丁称,旁听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审判的人们一直在吃番荔枝和松子,其实这也是无稽之谈,因为这跟那些法国女人在那据说是由路易·吉约坦大夫(也有人说是安托万·路易斯大夫)发明的地狱之门旁边吃橘子或烤栗子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前面已经说过,6月15日,梅希亚将军走进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囚室说他已经得到了关于卡洛塔在欧洲去世了的消息。看来,这是梅希亚和米拉蒙合谋编造的瞎话,目的在于让马克西米利亚诺能够安然赴死。巴施说过: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来说,这虽然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但是却“可以让他在弃绝人世的时候少受一点儿痛苦”。既然皇后已登“天使之堂”,马克西米利亚诺在人间也就少了一项牵挂,他说道。巴施在其《回忆录》中说,6月16日十二点钟的时候,“新任检察官贡萨莱斯”来到了特雷希塔修道院,站在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囚室门槛上宣读了判决。据巴施大夫的描述,马克西米利亚诺“面无血色但却微笑着”听完了宣读,然后转身对他的医生和朋友说道:“时间定在三点钟,你还有三个多小时来处理全部事情,倒也还不算紧张。”接着,他对勃拉希奥口授了一封致唐·卡洛斯·鲁维奥的信,向他借钱以便对自己的尸体做防腐处理并将其运回欧洲。随后,在米拉蒙的囚室里做了弥撒,三个被判死刑的人领了临终圣体。快到三点钟的时候,马克西米利亚诺摘下结婚戒指交给了巴施。“请您告诉我的母亲,”他恳求道,“我尽到了战士的责任并堂堂正正地献出了生命。”他把自己的领带别针和袖扣送给了勃拉希奥,把梳子及其他随身用物留给了萨尔姆·萨尔姆亲王。然而,“三点钟到了,”巴施写道,“却没人前来押解皇帝和两位将军。”那天确实不会有人前去押解他们的,结婚戒指重又回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手上,因为普鲁士代表马格努斯男爵在圣路易斯-波托西说服华雷斯把执行判决的时间推迟到了6月19日清晨七点钟。

正是在这个时候,萨尔姆·萨尔姆公主及其侍女马尔加里塔和狮子狗吉米重又出场并在墨西哥历史上永远留下了漂亮的外国女郎跪到贝尼托·华雷斯总统面前求他宽恕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性命的佳话。

正像可以想见的那样,还有一些外国人也为此做过努力。加里波第致函华雷斯请他能够网开一面。维克多·雨果也写了一封信,但是,据说,那封信在死刑执行以后才寄到。看来,这一切都没能对华雷斯的决心产生任何影响。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首先敦请美国总统约翰逊出面请求将判决再次暂缓执行。然而,此刻华雷斯已经在为这一次的推迟感到后悔了,因为外国记者们纷纷断言那位“嗜血成性的”“残暴土人”所追求的只不过是“延长对大公的折磨”罢了。而美国总统能够做的事情也极为有限:奥地利驻华盛顿公使维登布鲁克请求西沃德国务卿的政府出面干预,约翰逊致电美国新任驻华雷斯政府代表坎贝尔令其立即从避居的新奥尔良赶到圣路易斯-波托西去为大公的性命进行斡旋。可是,跟拉戈男爵一样被吓得半死的坎贝尔却宁愿辞职也不肯去墨西哥。

就在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请求拜会贝尼托·华雷斯,并且立即得到了接见。总统,公主在其《回忆录》中写道,“面色苍白,像是非常痛苦。”伊内丝跪到华雷斯面前求他饶了马克西米利亚诺。总统想扶她起来,但是公主却就势抱住了他的双腿。华雷斯,伊内丝说道,眼含泪花地对她讲:

“夫人,看到您这样跪着,我心里确实非常难过;可是,即使全世界所有的国王、所有的王后全都像您这样跪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饶他不死。要他性命的不是我,是人民和法律要求将他处死;如果我不按照人民的意愿行事,那么,人民还是会处死他的,而且还可能连我也一起处死。”

尽管在谈到自己的时候似乎向来都很自信的华雷斯曾经说过“报复非其所长”,一些欧洲的历史学家却执意不肯相信,坚持认为他之所以不肯心软是出于一种个人的有意和集体的无意复仇心理(埃米尔·奥利维耶就说过:“从未曾有过‘触犯民族原则’的行为如此之快就受到那么残忍的惩罚。”),因为,说到底,莫克特苏马还是报复了科尔特斯。然而,墨西哥人富恩特斯·马雷斯却认为这是为了彻底解决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之间永无休止的争斗这一由来已久的老问题而采取的措施。近半个世纪的内战,富恩特斯·马雷斯说,需要那些人流血。据这位墨西哥人讲,大公的死是贝尼托·华雷斯政府对内政策上的需要。

走出总统办公室以后,伊内丝在前厅里遇到了“二百多名”同样也是前来求情的“克雷塔罗的妇女们”。没过多久,华雷斯又接见了米拉蒙的妻子及其六个子女。听到总统说已经无可挽回之后,米拉蒙的妻子当即昏了过去。马格努斯男爵是这么说的。这位普鲁士公使是和斯赞格大夫一起赶到克雷塔罗的而且后来还让斯赞格大夫参与了皇帝遗体的防腐处理。

除了分别致函律师们感谢他们所做的“有力而大胆的辩护”之外,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还给贝尼托·华雷斯写了一封信。据何塞·富恩特斯·马雷斯讲,那封信虽然是写于6月18日,但是马克西米利亚诺却署上了19日,也就是他赴刑的日期。大公在信中写道:“既然我的死可以促进我的新祖国的和平和昌盛,我将愉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他请求能够宽恕米拉蒙、梅希亚以及其他所有的人:“……我极其庄重地并以此时此刻所特有的坦诚恳请您让我成为最后一个流血的人……”

18日下午五点钟,巴施大夫写道,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请求的答复传送到了克雷塔罗:他的两位将军不会得到宽恕。八点钟,皇帝上了床,巴施大夫守候在他的身边。皇帝的这位大夫写道:夜里十一点半钟左右,里瓦德内拉大夫和埃斯科维多将军来了。巴施退了出去,等到埃斯科维多带着一张皇帝亲笔签名的照片走了以后,马克西米利亚诺对自己的大夫说:“埃斯科维多是来同我告别的。我倒是宁愿能继续睡觉。”

马克西米利亚诺果然又睡着了,不过,只睡了几个小时罢了:他醒来的时间是深夜三点半钟。已经是6月19日了。四点钟的时候索里亚神父来了。五点钟,巴施说道,马克西米利亚诺和他的两位将军一起听了弥撒,六点一刻吃了早点:肉,咖啡,半瓶红葡萄酒和面包。

马克西米利亚诺又一次把自己的结婚戒指连同一块从坎肩口袋里掏出来的教团号布一起交给了巴施大夫请其转呈他的母亲。不过,有的文章讲巴施带回维也纳的号布上有一个在钟山上留下的弹洞,如果真是这样,马克西米利亚诺当然也就不可能把它交给巴施了,而是巴施从尸体上解下来的。无论是哪种情况,事实是巴施大夫将皇帝托付给他的许多随身用物带回望海和奥地利了,据说,其中就包括那块指明要交给他母亲的号布——不管有无弹洞——和戒指。巴施交给奥地利皇帝的是金鹰教团骑士十字章和一块镌有圣母马利亚像的金牌。他的嫂子伊丽莎白得到了一把扇子。索菲娅似乎还收到了一幅由克雷塔罗的夫人、太太们绣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像。查理·路易大公分得的是花押戒指,而其弟弟路易·维克托则拿到了一枚同样镌有圣母像的银牌。英国女王维多利亚据有了装着卡洛塔皇后一缕头发的小首饰盒。卡洛琳·奥古斯塔王后得的是一串念珠。奥地利皇室首席医生策勒伊大夫分到了一本《意大利史》。比利时的利奥波德二世拿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进克雷塔罗城时戴在脖子上的瓜达卢佩骑士团章,其弟弟佛兰德伯爵得了怀表及表链。拉多希船长分得皇帝用过的一面小镜子。卡洛塔原来的伴娘玛丽亚·奥尔斯佩格公主得到了一把蒲扇。马克西米利亚诺还是大公时期的侍从长哈迪克·德·于塔克伯爵拿到了一对衬衫扣子,科里奥侯爵得的是金马刺。巴施还把马克西米利亚诺被囚禁在克雷塔罗期间戴过的、到了钟山以后交给蒂德斯并请求将其送到望海博物馆的帽子交到了侍从长的手里。

早晨六点钟,赫苏斯·迪亚斯·德·莱昂将军麾下的四千名士兵在钟山下摆好了阵势等候着大公及其两位将军的到来。六点半钟,帕拉西奥斯上校带着卫队来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面前。修道院的门外停着三辆出租马车,其编号分别为十、十三和十六。这一次马克西米利亚诺没有摊上那不祥的十三号,而是由索里亚神父陪着登上了第一辆。梅希亚和奥乔亚神父上了第二辆,最后一辆归了米拉蒙和拉德隆神父。

负责护送他们上钟山的是至高权力营的士兵和加莱亚纳的轻骑兵。据当时的文件记载,前卫队是由枪骑兵组成的。一营步兵分别排成四路纵队护卫着车队的两侧。一群方济会的教士手持蜡烛和圣水紧随在车队之后。走在最后的是扛抬着三口黑色棺材和三个黑色十字架的人们。

克雷塔罗城的街上空空荡荡,城里所有的门窗和阳台全都关得紧紧的。

二 关于补射的一枪的歌

一八六七那一年,

记忆犹新一直到今天:

咱们的皇帝呀,

死在了克雷塔罗城里边。

六月十九是忌日,

世人念念不忘来祭奠:

总统亲自签署的判决,

付诸执行只在一瞬间。

卡洛塔身在万里之外,

没能目睹行刑的场面,

更何况她早就精神失常,

对世事已经无知无感。

我怎么能够忘得了那1867年啊。真好像我就为了这事儿、为了端着装有子弹的长枪迎接那一年的6月19日那一天才来到这人世间的。真好像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才听信了异端邪说而后又当起了大兵、学会了瞄准射击并且扣动扳机让子弹打碎教堂圣像的脑壳。如今我时常自问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儿醒悟、为什么上帝没有在当初我跟“红胡子们”走的时候就提个醒儿,要知道,我们可是把圣约瑟们的锦缎服装剥下来拿去兜到将军的马屁股上当马披了的啊,我还亲手从耶稣基督头顶的光环上抠下珍珠来拿去装点将军的丝绒拖鞋了,我之所以这么干并非只是听从将军的命令和讨他的欢心,而是因为我喜欢、就是喜欢去剥圣母像身上的衣物和圣米迦勒天使长的纱袍。1867年,我怎么能够忘得了啊,我怎么能够忘得了克雷塔罗以及城里那白颜色的房屋和教堂,那些我跟随埃斯科维多将军的部队开始围城的时候才生平头一次站在希马塔里奥山顶上见到的房屋和教堂。我只是觉得枪握在手里烫得慌、食指发痒老是想扣动扳机像打苍蝇似的杀掉那些我称之为卖国求荣的保守党徒和那个我当时看成是窃国大盗的家伙。后来在钟山上我还开了一枪,也就是我生平放的最后一枪。

那日的清晨天色未明,

皇帝就从睡梦中清醒,

随后他对身边的神父,

将自己的罪孽从头反省。

皇帝步出了教堂的大门,

对遇到的每个人都道了珍重,

能够在灿烂的阳光下死去,

他说,也可算是人生的荣幸。

重兵护卫着押解皇帝的车队,

缓缓地驶向那钟山的山顶,

早在他到达指定地点之前,

行刑队就已经在等待着命令。

要是能够忘掉就好啦。要是我能够忘掉那一年的那一天该有多好哇。如果出现奇迹让我的脑海变成一片空白,我那不得安宁的良心肯定会把一切全都重新安排一遍,就像是编故事和写小说,所有的细节保持不变,到头来连我自己也会信以为真、相信确实有过那种事情。我会编造出六月的一个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的早晨,当我听到号声起床的时候皇帝已经在跟索里亚神父作忏悔了,当我躲在剑麻丛后面拉屎的时候皇帝身穿黑礼服同米拉蒙和梅希亚一起在特雷希塔修道院的小教堂里听弥撒,当我坐在炮架上一边吸烟一边喝早点咖啡的时候皇帝走出那自从以背叛祖国和宪法的罪名被审判以来一直就是他的牢房的修道院、望了望那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并预感到天气将会很热于是说道我马克西米利亚诺一向就希望能够在一个这样的清晨死去。一群绿头野鸭呱呱地叫着从天上飞过。我会毫不怀疑这一切全都是真的。共和国总统派来的三辆黑色马车已经在那儿等着皇帝和米拉蒙及梅希亚了。当人家把枪交到我手里的时候那车队正由一营步兵和一排骑兵押解着默默地驶过克雷塔罗城的大街。当我刚刚把枪筒擦得锃亮的时候车队已经来到了城郊。梅希亚将军的妻子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紧跟在三辆黑色马车的后面边哭边跑。我会编造出那个明净、湛蓝的清晨的七点差十分左右车队到达了钟山脚下、从新莱昂营里挑选出来的执行枪决的人已经都等在那儿了。我会编造出在随后的许多年里我带着深深的痛苦在世界上游荡。

皇帝搭乘的那辆黑色马车,

车门不知怎么会被卡住,

于是,他就自作主张,

毅然地从窗子里面爬出。

皇帝当时的那个模样,

就好像是正在受难的基督,

彼拉多巡抚是那华雷斯,

洛佩斯则是出卖他的叛徒。

他的一侧站着梅希亚,

另一侧有米拉蒙作卫护,

恰好似耶稣左右的

那两个跟着陪绑的盗户9 。

请别把子弹射到我的脸上,

皇帝向行刑队打了招呼,

还掏出来一枚枚的金币,

分发给了每个人当作礼物。

可是,如果这时候有人问我:先生,您为什么要编造这种瞎话?这种胡说八道用意何在?您说谁会相信您会被选中参加处决哈布斯堡家族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本人的行刑队呢?马车的门无法打开,马克西米利亚诺不得不从车窗里爬出来。您编造出很多年前马克西米利亚诺皇帝亲手给了您一枚金币让您瞄得准点儿别伤了他的脸的谎话又是什么用意呢?人们让他们背靠一堵曾是共和军的工事的土坯墙站好,编造这些谎话是什么居心?您是从哪儿听来这些流言蜚语的?马克西米利亚诺把一只里面保存有卡洛塔的相片的金表交给了索里亚神父请他带给住在望海已经精神失常了的皇后。哪一年的哪一天、哪个时辰您看见有三个被判死刑的人跪在三位神父面前请求宽恕?他把手帕交给了自己那位匈牙利籍厨师。您那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个不敬神明的人、专一喜欢拿圣像头顶上的铁丝光环套酒瓶子的把戏,您说,谁能相信1867年6月19日那天早晨您竟会突然之间也诵经祷告了的瞎话呢?他把自己的念珠送给了弟弟查理大公。您自己说过打小当您还像您的母亲那样虔诚的时候起就已经开始跟您的父亲似的不信上帝了而且还当了兵专门同教会和教士们作对,那么多年都没做过祷告了,那么,您那次祷告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他把自己的号布送给了母亲。您自己说过自从离开母亲的裙边之后就摽上了神父并且还专门喜欢撩起他们的长袍用刀尖儿逼着他们跟随“红胡子们”的队伍流窜,那么,您拜的到底是哪一方的神灵、哪一位圣母?他给了我这枚金币,我把金币做成了圣牌、把圣牌做成了心形的供物。既然您自己说过自从离开母亲的裙边之后就摽上了圣母的裙子,倒不只是由于将军的命令,而是因为您专门喜欢撩起圣像的衬裙以展示那些圣母之所以还能保童贞是因为她们并不具备失去贞操的门径,那么,您到底是向哪一位使徒、那一位基督祷告呢?他在把金币交给我的时候说道:请你不要瞄准我的面部。谁能相信您的胡说八道呢?如果你们这么说,如果你们这么不相信我,如果你们怀疑我所说的一切:从那天早晨的湛蓝的天空到美国造滑膛枪、从皇帝乘坐的黑色马车到后来被我送去熔化为我的手枪里的这颗子弹包上一层金衣的心形供物,那么,我就告诉你们:对,好吧,我不辩白,你们怎么说就怎么是,你们说得对,也就是说,真的一切都是谎言。

皇帝随后就退回到了同伴之中,

并对米拉蒙显示了自己的宽宏大度,

他把荣耀的位置让给了那位将军,

因为他曾经表现得非常勇武。

紧接着,他向两侧扒开自己的胡须,

袒露出那昂然挺着的胸脯,

面对着聚集在刑场上的人们,

最后一次倾吐了自己的肺腑。

他请求人们能够原谅自己的过错,

就像我已经把你们全都饶恕。

我是为造福墨西哥而来的,

绝对没有其他任何愚蠢的企图。

我是听从了你们的召唤,

才来到这里当了你们的君主。

是你们把我推上了皇帝宝座,

我绝对不是篡夺权力的歹徒。

对,全都是谎言:我,先生们,我不是我,这是真的。当我出生的时候,我没有出生。我母亲不是我母亲,对此,我可以以她的名义起誓。当我还虔敬的时候,并不虔敬。相反,当我不再虔敬的时候,并没有不虔敬。当我亵渎教堂和祭坛的时候,并没有亵渎。当我看到马克西米利亚诺在钟山上变成又一位受难的基督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当我明白了是他本人选定了赴死的日子、时辰和地点并挑中我来执行的时候,并没有明白。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啦。当我面对着他祷告的时候,正如你们所说,当我不知道是冲着谁、不知道是冲着那个多次被我唾弃的上帝呢还是冲着那些多次遭我凌辱的圣母们或者竟是冲着昂首站立在我的面前、离我只有几步远、那蓝色的眼珠使清晨的天空变得更蓝、那金黄的胡须分向两边使胸膛露在外面的他本人祷告的时候,尽管军人的天职是必须紧握手中的美国步枪笔直地站着,但是内心里却在跪着祈求,是的,祈求所有的圣明和天使、祈求来墨西哥替我们涤罪的新基督他马克西米利亚诺、以所有那些曾被我用刀砍下胳膊和大腿当劈柴拿去添到篝火堆中的圣徒们的名义祈求能让发给行刑队以使每个希望服刑者没有死在自己的枪口下的士兵都可以得到安慰的那颗空弹刚好落在我的枪膛里,这样,我就能够拯救自己的灵魂、就可以在有生之年不必为杀死了上帝之子马克西米利亚诺而良心不得安宁。当时,在那会儿,我是说,我也没有在祷告,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我。

队长发出了“预备”的信号,

皇帝的脸上漾出了微笑:

但愿自今而后不再有人流血,

这就是我对上苍的祈祷。

紧跟着队长那“瞄准”的口令,

皇帝又一片赤诚地表白道:

我愿做最后的为国捐躯者,

不需要再有人去把性命虚抛。

皇帝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

还是喊了“墨西哥万岁”的口号。

随着队长那“射击”的狂吼,

行刑队的步枪一齐发出了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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