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永别啦,母后卡洛塔”,1866(1/2)
一 前往天堂寻求清静的途中
“给十二名老翁和十二名老妇洗脚,对皇帝和皇后来说,的确是一种屈辱,但却是件好事,而像斯塔勒姆贝格亲王及其家丁们通过装扮成乞丐的办法把数十名农民引进宫里肆意嘲弄那样对人民横加污辱就该另当别论了。他们让那些农民穿起宫装、戴上用蚕豆粉染白的假发、佩戴起走路绊脚的宝剑。埃斯泰尔哈吉家族的一位亲王在一次公众集会上竟然揪下绣在自己衣服上的珍珠撒向人群。不过,勃拉希奥鉴于他们对奥地利王室的贡献,我看还是得原谅那些荒诞的行径。比方说吧,斯塔勒姆贝格就曾在反对土耳其人的战争中立下了显赫的功勋,你过去知道吗?总之,我认为首先得有尊严。所以,当瓦图斯科的村长声称那儿没有穷人而拒绝了我原打算捐赠给当地人民的一千比索的时候,我一点儿都没有生气。没有,我没有生气,因为我喜欢人民能够有尊严。”
在前往库埃纳瓦卡的途中,我这样对勃拉希奥说道。当时我们坐在那辆由六头配有蓝色辔头、白得像雪花似的骡子拉着的、费利西亚诺·罗德里盖斯上校特意为我制造的马车里。车上有一张配备有装文具用的小抽屉的桌子。我的膝盖上搭着一条苏格兰毛毯,勃拉希奥几乎从来都不愿意跟我分享那条毯子,因为他不像我那么怕冷。我的好勃拉希奥,手里攥着那只变色铅笔,随时准备记录我的言词。
“记下来,记下来,勃拉希奥,”我对他说,“咱们得让萨科内-斯皮德公司订购五六打英国铅笔,那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尽管有一次我曾经对科丁顿爵士说过别忘了石墨可是在巴伐利亚发现的),咱们再去库埃纳瓦卡的时候,勃拉希奥,路上就用那种铅笔,免得像现在这样把嘴唇弄得紫糊糊的。”
我对他这么说了,可是他却执意用嘴咂着那只变色铅笔来记录我的一切旨意。
“记下来,勃拉希奥,”我说,“还得让他们给捎四大罐维希或普隆彼埃尔浴场的水来,皇后不适应用特瓦坎的水,记下来,勃拉希奥。”
勃拉希奥把给萨科内的采购要求记到了纸上。他又拿一张纸记录了我给宾策尔男爵夫人的信。信中对她说我反对把蜂鸟在我的库埃纳瓦卡居室窗台下筑的巢捅掉。还有第三张纸:
“啊,再换一张,勃拉希奥,我要你把所有和库埃纳瓦卡谐韵的词儿全都写出来。”
“就像白马、关卡、屋瓦1 ,陛下?”勃拉希奥问道,我却开心地笑了起来并对他说道:
“你呀,勃拉希奥,你呀,别犯傻。我到过塞维利亚,那儿有个说法,叫作‘没有见过塞维利亚等于白活一世双眼瞎’;我到过里斯本,知道有人声称‘没有见过里斯本就会好坏都不分’;我到过马德拉,于是就杜撰出了‘没有见过马德拉难免不会日夜想念它’。这会儿,我突然也想编个顺口溜,‘没有见过库埃纳瓦卡……’不过怎么能用像‘屋瓦’那么古怪的词儿去接下半句呢?”我笑着说道,勃拉希奥在不停地作着记录:
“藤榻2 怎么样,陛下?”
我对他说:
“藤榻,藤榻?得了吧!”而我心里却美滋滋地想着当天夜里终于可以躺到库埃纳瓦卡的白色吊床上了,可以有那么几个钟头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抛到脑后。这些事情里面有:
“给拿破仑皇帝写信,你记下来,勃拉希奥,告诉他,赛亚尔男爵在抱怨咱们在墨西哥待他不好的时候没说实话。为了递交路易-拿破仑那封通知我要把法国军队撤走的信,他怎么竟然那么不知趣地打断我在库埃纳瓦卡的休假呢?他怎么会那么迟钝呢?你记下来,还有多梅内奇,他居然敢说,墨西哥还没到需要一位约瑟夫二世的时候,这儿需要的是一个克伦威尔、一个黎塞留3 、一个安全委员会或者公共卫生委员会,怎么说呢,要在《帝国日报》上予以坚决回击。你记下来,勃拉希奥,给我的朋友哈迪克伯爵写封信,就说:我在同艰难斗、在同险阻斗,我生就了必须奋斗的命,还要告诉他说我在继续脱发,已经快成了‘哈迪克式的’秃头了,嗯?你看如何?”在去库埃纳瓦卡的路上,当那由远处的积雪火山环抱着的整个墨西哥盆地已经展现在我们脚下的时候,我这样对勃拉希奥说道。
“你还得记下来:给德戈亚多写封信,告诉他,我认为,本世纪最英明的君主和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法国至今对此当之无愧),勃拉希奥,不可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对,就这么照写,一个字也别改——屈服于yankees。还有,写信给巴赞元帅……不,不是用法文,而是跟过去一样,用西班牙文,勃拉希奥,问问他,离首都不过只有五十西里的整个米却肯州,怎么可能就制服不了?为此,人们又会怎么看我们?记下来,勃拉希奥,还得另外再给路易-拿破仑写封信,眼下还只是有这么个想法,措辞嘛,咱们以后再仔细推敲,我是想告诉他,别以为法国可以无限期地控制墨西哥所有的海关并把一半的收入据为己有,这本来就是他的用心之所在嘛,此外,当然,咱们也得跟他讲清楚,你说不是吗,勃拉希奥?我是说,要告诉他,坦皮科、马萨特兰和马塔莫罗斯的海关毫无进项,因为和那几个港口的交通全被华雷斯的军队给切断了。而与此同时,巴赞又在干什么呢?你告诉我:他之所以按兵不动,你看会不会同他老婆佩皮塔有许多华雷斯分子亲戚这一事实有关系呢?”
勃拉希奥嘬着铅笔,在纸上留下了紫色的字迹:
“让望海城堡的总管把奥尔良的路易丝王后的大理石雕像给我们送来,那雕像在……”
写到这儿,那铅笔就不出色了,勃拉希奥于是就不得不再一次把笔尖送进嘴里嘬了一下,然后接着写道:
“……在il salotto dei prcipi4 里,salotto那个字里可是有两个t啊,勃拉希奥,你真是不可救药,”我对勃拉希奥说道,他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黑牙,随后接着把那句话写完:
“……以期能够让卡洛塔皇后因为意外而欣喜。”
由于我让勃拉希奥记下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们正在前往库埃纳瓦卡的途中,而且早就过了丘鲁布斯科修道院、过了那迷人的特拉尔潘城和那一年四季百花盛开、香气袭人、美如画境的索奇米尔科,苍松夹护着的蜿蜒道路如同蛇行一般盘旋而上,一直到了那块名字叫作拉斯拉伊塞斯的单调、凄凉而又寒冷的山地平原,只是这时候,勃拉希奥才接受了我的邀请,拉起那块苏格兰毛毯盖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没有告诉勃拉希奥的是:我那cara、carissia5 卡洛塔需要振奋精神。她刚刚到尤卡坦去了一趟,在那儿过得非常之好,可是一回来就得到了自己崇敬的父亲利奥波德国王去世的噩耗,的确是太让人伤心了。就在几个星期之前,我还收到了国王的来信。他在信中写道:
“‘美洲需要的是成功,其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诗罢了’……然而,没有诗的生活那叫什么生活呀?”我突然高声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那叫什么生活呀,勃拉希奥?”我问道,随后又对他说:
“你记下来,勃拉希奥,记下来,我得给弗里德里希·吕克特6 写一封信,感谢他在接受我授予他的勋章时为我写的诗。那首诗,你知道吗?是这样开头的:
der edle ax von xiko,
意思是‘高贵的墨西哥的马克斯’,结尾说:
und der setzt hat deen thron
l&228;sst fest ihn stehn und nicht i stur wanken,
意思是‘和那个建造了你的宝座来维系自己的平稳以期在暴风雨中安然无恙的人’,你记下来,勃拉希奥,写信给那位建造了我的宝座的人,也就是路易-拿破仑,你要提醒我去提醒他,他曾经答应过,在撤走法国军队余部的时候,要让外籍军团的人马在墨西哥再留几年。你可别忘了,勃拉希奥。”
我没有对勃拉希奥说的还有:利奥波德二世的密友德于亚尔男爵前来通报卡洛塔皇后的哥哥登基的时候在冷水河被一群强盗所害这件事情是一个悲剧也是一件耻辱,提到利奥波德二世,我对勃拉希奥说:
“记下来,我要请求他,等埃洛因抵达克莱尔蒙特以后,不要接见;至于埃洛因嘛,记下来,勃拉希奥,我要让他解释清楚,他为什么自从到了巴黎之后就再也不愿意过问拟议中的墨西哥银行的事情了,我要问个明白,他是否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失败,说到使命,记下来,勃拉希奥,提醒我给雷塞吉埃伯爵写信,让他告诉我圣安纳在纽约搞的是什么名堂、他为什么在那儿买了座房子,还有他是否真的在策划一个阴谋,尤其是为什么他——我指的是雷塞吉埃——说美国不再那么反对我的政府了而费舍尔神父途经那里的时候却写信来说美墨之间几乎不可避免地要爆发一场战争,还有,勃拉希奥,你记下来,”我接连地给勃拉希奥下着指令,勃拉希奥不停地嘬着变色铅笔,他的嘴唇被染得更紫了,笔下的字迹却清楚而漂亮:
“我感激费舍尔,不仅仅是因为他为使我的政府和教廷和解尽心尽力地进行了秘密斡旋,而且特别是因为他给我写来了那么多极为有趣的长信、讲述了那么多那么好玩的故事……”
有一些故事,我也没有让勃拉希奥知道,比方说吧,费舍尔在信里告诉我说红衣主教阿尔非耶里很可能会把肉体和灵魂全都卖给能够让他爬上教皇宝座的人,还有红衣主教安托内利,谁能想象得到呢,居然有一个姘头,不过嘛,谁也不必去多想,因为这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了。和乔卢拉的那位拥有一座藏有十五六个女人的逍遥宫——迪巴雷尔上校是这么说的——的神父相比,红衣主教的peadillo7 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去库埃纳瓦卡的途中,穿过阿纳瓦克山谷以后,我倒是对他说过:
“我当然要感激费舍尔的那些信喽,因为,正如法国的弗朗西斯一世在帕维亚的惨败之后所说的‘除了尊严之外一切全都完了’那样,我要说的是,记下来,勃拉希奥:‘除了幽默之外一切全都完了’。不,你别当真,勃拉希奥,这只是一句笑话:我们永远都不会不要尊严的,永远、永远都不会。把那句话划掉,勃拉希奥,划掉:这不是一个哈布斯堡家族成员该说的话,不是一个曾说过‘用刺刀是开采不出地下的银矿的’的人该说的话。你喜欢这句话吗?喜欢?还有这一句:‘恐惧和野心是驱动世界之轮的动力’……怎么样?不过,你别记下来,勃拉希奥,没有必要:我全都印在脑海里了。这是我在四五年前写的,你看多具讽刺意味,其中的许多话现如今在墨西哥倒是具有了更深刻的涵义:‘古老的民族都有炫耀过去的毛病’,‘时间会把暴虐和强权变成权利’,所有这些当年写下的警句就像我随时带在身边的二十七条戒规一样,我给你念过那些戒规,对吧,勃拉希奥?不过,其实我也是全都背诵得出来的。”
在前往库埃纳瓦卡的路上,我这样对勃拉希奥说道。当时我们已经穿过了那块叫作埃尔瓜尔达的荒芜而凄冷的原野到了维奇拉凯山下。原野上那零零星星的破烂茅屋使得眼前的景致显得更加荒凉,而山上却弥漫着苍翠枝条直接云端的傻鸟藤的气味儿。那一天云层格外的低,好像离我们的头顶仅几尺而已。于是,我对勃拉希奥说真担心会遭到德于亚尔——愿他安息——遇上的那类强盗的袭击。这时候我再一次对勃拉希奥背诵起了自己的戒规:
“永不说谎,永不怨天尤人,因为这是懦弱者的表现;take it olly8 ;兼听,慎言;不骂人,不说粗话;每天坚持运动两个钟点;不跟下属开玩笑,当然,这一条嘛,”我对勃拉希奥说,“切不可照字面去理解,因为你,我的好勃拉希奥、宽厚的勃拉希奥,你已不仅仅是个部下了,你是我的墨西哥朋友……”
我的墨西哥朋友咧开紫色的嘴唇、龇出紫色的牙齿笑了。我当时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简直就像一具笑面僵尸,只是心里这么想罢了。这时候,我们穿过了猎户和盗贼聚居的维奇拉凯村,整个黑石遍布的荒原、灰蒙蒙的石崖峭壁、侯爵十字架全都被远远地抛到了背后,向前,啊,一直向前,只要我的那辆由六头配有蓝色辔头的白骡子拉着、装备有文具抽屉的书桌的马车,罗德里盖斯上校可真是出了个了不起的主意,我心里默念着并暗笑可怜的勃拉希奥那死人般的容貌,是啊,只要我的马车一进入通向库埃纳瓦卡盆地的地界,眼前就会呈现出人间天堂的景色。
“也就是说,勃拉希奥,”我说,“跟你嘛,我还是开玩笑的,就像,你还记得吧?那天下午,在库埃纳瓦卡打弹子,我对你说,输了的得钻桌子,结果输家却是我!幸亏你的弟弟‘方济会修士’在场,于是我就当机立断请他代为受罚了。勃拉希奥,你还得原谅我,那回我让费尼施叫你退下餐桌,因为刚好是十三个人,你是知道的,那是个不祥之数,”我对勃拉希奥说,“尽管实际上我并不迷信,几乎只是出于习惯我才回避‘十三’这个数目,记住提醒我,提醒我,快记下来,勃拉希奥,下次再给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写信的时候,我要告诉他,墨西哥穷苦百姓的迷信全得归罪于教会,你要提醒我,记下来,我要告诉埃斯特拉达,这儿的教士们把宗教画片卖给普通百姓,说什么,有了那玩意儿灵魂就可以免受炼狱之苦,”我对勃拉希奥说道,还让他记下来,我也要告诉埃斯特拉达,并不因为卡洛塔皇后和我不喜欢念九日经和玫瑰经或者拒绝接受夜规,并不因此,我要告诉他,我们就不是好天主教徒,对了,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先生:告诉您说吧,墨西哥皇帝计划在罗马,对,对,就是在罗马,买下一座小教堂献给瓜达卢佩女神,绝不含糊。
高山平原上的薄雾已经被抛在了身后,我们正在朝着盆地的底部冲击,天堂的斑斓彩色就在我们的眼前。这时候,我在勃拉希奥的记录上看到了“藤榻、烟匣”的字样,于是说道:
“是啊,当然,这些词儿都可以和‘库埃纳瓦卡’押韵,但是全都没用,你说,勃拉希奥,为什么就找不到个好词儿来跟我喜欢的墨西哥城市的名字押韵呢?拿什么词儿去和莫雷利亚押韵?用奥菲利娅?用科尔德利娅?还有瓜纳华托呢?用公骡、用陀螺9 ?而库埃纳瓦卡呢?用一匹瘦马10 ?”我对勃拉希奥说道,然后两个人就放声大笑,笑得很开心、非常开心。
我还对他说:
“记下来,勃拉希奥,把等我回去以后所有需要通过书信或口头呼吁、澄清、要求的事情全都记下来。我要问巴赞:怎么可以不给被埃斯科维多将军围困在马塔莫罗斯的梅希亚将军派援兵,怎么解释我听人说全国各地还有一万六千多名游击队员在活动。还是要找巴赞,因为没有一个墨西哥警察和士兵能够逮捕法国兵的现象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要告诉路易-拿破仑,我不能原谅他又把迪潘上校派回到墨西哥来。要告诉我的朋友宾策尔男爵夫人,格里尔帕策亲王在接受我授予他的阿兹特克之鹰勋章时对我的赞美是对未来的激励。要告诉我的朋友和导师历史学家切萨雷·坎图,我像以往一样继续以愉快的心情和极大的兴趣在读他的著作。要告诉我的弟弟路易·维克托大公,我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就是身边都是好人,就像你,勃拉希奥,你不必谦虚,就像娶了个十六岁的墨西哥美人的查普特佩克总督舍费尔,你要提醒我给弟弟讲讲所有你们这些人的各种事情,首都雄狮金纳,骑着烈马、胖得像个球似的老库哈克斯,当然,勃拉希奥,还有那乌尔苏拉节的壮丽景观,更不必说了,就是那伟大的乌尔苏拉,那古代的殉道者乌尔苏拉!还要告诉埃洛因,军队的人事很快就会由我掌管,并向我的哥哥弗兰茨·约瑟夫皇帝证明,一个像我这样的海员也可以组织一支陆军。我还要问问我的哥哥,他的驻华盛顿大使维登布鲁克,在美国的海军部副部长,名字叫班克罗夫特,对吧?在这位副部长称我是‘奥地利的亡命之徒’的时候,他的大使怎么可以不退出会场。要告诉咱们派驻维也纳的代表巴兰迪亚兰,咱们不能对像奥地利那样不仗义的政府抱什么希望。还得让巴兰迪亚兰找赫茨菲尔德谈谈,提醒他,尽管他应该认真对待自己在《家族协约》问题上负有的秘密使命,但是要特别当心人家的阴谋诡计。至于对赫茨菲尔德本人嘛,记下来,勃拉希奥,”
勃拉希奥嘬了嘬变色铅笔,记道:
“让赫茨菲尔德在维也纳的报纸上展开一个攻势,驳斥:一、墨西哥皇帝成了共济会成员,勃拉希奥,我会是共济会成员,真可笑!二、我准备同意在墨西哥恢复共和制,条件是由我来担任总统,勃拉希奥,我当总统,一派胡言!”
在我们驶向那白色和黄色蝴蝶翩翩飞舞的库埃纳瓦卡盆地的途中,有些话,我对勃拉希奥说了,有些话,却没有说。那也就是:一个皇帝所知道和能够做到的事情要比一个总统多得多。在欧洲王室,奥地利王室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地理、历史、数学、哲学、植物学及其他许多学问之外,一个王子还必须学习多种语言,所以,就我自己而言,除了母语德语,还能讲法语和英语,和教皇讲话用意大利语,还会一点儿匈牙利语和一点儿波兰语,现在嘛,当然还有西班牙语啰,勃拉希奥,等到我们的帝国从格兰德河扩展到火地岛的那一天,我还需要学会纳瓦语、玛雅语、凯楚亚语、瓜拉尼语11 ……啊,勃拉希奥,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每一位老师的名字呢,勃拉希奥:埃斯泰尔哈吉教过我匈牙利语,冯·施奈德伯爵教过我数学,宾策尔男爵教过我政治学,这些人,我全都记得,我对他说,还有就是,一个总统不必会击剑,不必知道像“失手”、“冲刺”或“触击”之类的术语,一个总统不必了解——实际上也没有一个总统了解——维也纳的西班牙骑术学校,顺便说一句,勃拉希奥,你必须答应我,等我找个差事派你去欧洲的时候,你到了你的皇帝出生的城市以后,有两件事情是非做不可的:第一是去听儿童歌手的合唱,第二是去参观骑术学校。作为任务,你得学会马的所有脚步和动作的名称以及最适宜为之伴奏的音乐:对“腾跃”,莫过于波凯利尼12 的小步舞曲;对“花步”,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还有,当然啦,总统不需要,可是皇帝却必须会跳华尔兹、加洛普、马祖卡等各种舞蹈,还得会打猎:我嘛,我对勃拉希奥说,我在贡比涅打过鹿和兔子,在阿尔及利亚打过鹂鸟,在戈德勒打过野猪,在阿尔巴尼亚打过狗熊,在马托格罗索打过灰山猫。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皇帝、亲王需要学会这一套而总统却不必吗?因为一个亲王,除了和总统一样必须维护秩序、安宁、公正和民主之外,还必须维护美、传统和讲究排场。“对,讲究个排场,勃拉希奥!”在前往库埃纳瓦卡的途中,我这样对勃拉希奥说道。下山,路虽然蜿蜒曲折,但却很快,气候突然之间就发生了变化,于是我揭起盖在身上的苏格兰毛毯放到了边上,也解下了围脖。我是个怕冷的人,不假,但也不过分。我们的左侧是那矮趴趴的花岗岩马掌山,库埃纳瓦卡的楼舍和教堂已经隐约地展现在远处的果树林中。我们决定停下来到路上去活动活动腿脚。与此同时,我对勃拉希奥说:
“你记下来,勃拉希奥,记下来:咱们再回过头来谈赫茨菲尔德,要他一定把报纸攻势组织好。大约是在1858年或者1859年,我记不太清了,那位名叫尤利乌斯·路透13 的德国记者就已经做到了让伦敦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就得到了路易-拿破仑的演讲的全文,你知道吗,勃拉希奥?啊,等到海底电缆铺到墨西哥、墨西哥皇帝的演说也能在不到一小时就可以传到大洋彼岸的时候,衰朽的欧洲就会对咱们另眼相看了……所以,记下来,勃拉希奥,换一张纸,对了,吃饭之前你可千万得漱漱口、洗洗手,记下来:组建墨西哥对欧新闻局,对,是个局。你知道吗,勃拉希奥?咱们要从两个方面下手:金钱和荣誉,”我对他说道,接着又让他把那只我总是随身携带的旅行箱拿来,我的好勃拉希奥立即照办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前去库埃纳瓦卡的途中。
发生在前去寻找温暖并欣赏那已经在我们身边翻飞的蝴蝶的途中。
发生在前去欣赏金凤花和享受博尔达花园那九重葛的荫凉的途中。
发生在前去休息和享受清静的途中。
“对,‘清静’……所以我决定如此称呼皇后非常喜欢的那个村子,”我对勃拉希奥说,“‘清静’……起初我曾想用腓特烈大帝在波茨坦的那座著名别墅的名字sans-uci14 ……可是,自从海地的黑国王克里斯托夫建了一座宫殿并以此命名之后,这个名字也就失去了美感……”我说着打开了旅行箱。那只箱子里有时候装的是瓜达卢佩勋章和阿兹特克之鹰勋章,特别是数量可观的镶有钻石皇帝花押和皇冠图案的大青珐琅壳金表,用以分赠军官、市长、省级法官以及其他下级官员们。我对勃拉希奥说道:
“咱们要是能有一个贵族头衔工厂的话,可就发大财了……要是有人对我说:你那贵族是假的,我就告诉他:都一样,波拿巴分封的公爵、伯爵和侯爵,一个个全都比最卑贱的小市民还要俗不可耐……”
这些话我本不该对勃拉希奥说的,一个亲王讲话要慎重,应该知道有些话可以对什么人说、不可以对什么人说。于是我打住了话头,开始默诵我的二十七条戒规:“凡事必须虑及后果”,“凡事都有其时机”,“得理不让人”,等等,等等。我心里想,还缺一条,第二十八条:“对下属慎而又慎”。于是决定加进去,但是却没有让勃拉希奥记下来。
比方说吧,对勃拉希奥,尽管他是个聪明的好小伙子,但毕竟只不过是个秘书罢了,我可以说而且实际上也说了:
“此外,一位君主,勃拉希奥,必须非常非常地熟悉历史上每一位伟大君王的经历,以便效仿。随便列举几个,就像腓特烈大帝,西班牙的卡洛斯三世,所有那些在过位的布拉干萨家族的杰出成员,就像深受人民爱戴的佩德罗五世,或者艺术的庇护者宽宏的若昂五世,当然还有他的先王若昂四世,这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像艾伯特15 亲王一样伟大的作曲家,而且颁布命令说皇帝不应戴皇冠而应将其置于身边的垫子上……哈布斯堡家族中不只是有玛丽-特雷莎,而且当然还有她的儿子约瑟夫二世……”
我不能对勃拉希奥说的、实际也没有说的是:如果我必须使用库埃纳瓦卡皇冠的话,我也会只把它放在身边,免得自己弄得汗流浃背和进一步脱发……
因为这类玩笑是不能跟下属开的。或者:事实,残酷的事实是,法国先哲们经常挂在嘴边的écircisse17 竟然完全不适用于我那才华出众的祖辈约瑟夫二世,因为他到死也没有得到人民的爱戴,处处失败……而他又是个聪明人,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自己拟就了墓志铭:“这儿安息着一位皇族成员,虽然他一生用心良苦,但不幸的是,他的所有计划无不以失败而告终……”
因为,正如那句我非常喜欢的墨西哥谚语所说:“脏衣服要躲在家里洗。”
勃拉希奥也有见不得人的脏衣服。每当我们到库埃纳瓦卡的时候,由于那只变色铅笔的原因,他不仅是嘴唇,而且连手指也都染成了紫色,随后手指又弄脏了衬衫、外衣、裤子、手帕……能够幸免的只有台布。费尼施过了一会儿才赶上来,他的骡子不如我的那些白骡子跑得快。他终于到了,于是我们就开始把他带着的美味摆到台布上:新鲜奶酪,蘑菇火鸡,油炸土豆,熏火腿,杧果和仙人掌果,香橼蜜饯,当他们递给我面包的时候,我说:不要面包,谢谢,我喜欢玉米饼。接着,记得我对勃拉希奥说道:一位皇帝还必须学会能吃他的下属们吃的各种食物。
“跟你说吧,在诸圣湾吃辣椒辣得我的嘴里火烧火燎地疼的时候,曾经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吃辣菜,可是,你看见了,勃拉希奥,现在我比你和许多墨西哥人都能吃辣的,我学会了吃辣酱,就像在阿尔及利亚的时候学会了吃地道的贝督因人的食物蜜糖面团一样,你不知道,那东西得用手抓着吃,尽管我没能赶上奥马尔当阿尔及利亚总督时经常举办的那种盛大宴会,但是,我对那次旅行仍然非常满意:在那种炎热无比的地方,勃拉希奥,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躲进阴凉的驼鬃帐篷里喝贝督因人用羊皮口袋随身带着的甜水了,是尤素福把水给我斟到一只银杯里,尽管心里有点儿犯嘀咕,总好像看到几根死羊的毛漂浮在水里……”
我们是和卫队一起分享那顿午餐的,包括酒在内。我在亲自给勃拉希奥斟酒的时候对他说道:
“一位皇帝要管的事情数量之多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勃拉希奥,有一天,我在查普特佩克的宴会酒单上看到有一种叫‘蒙特贝洛’的葡萄酒,你知道吗?于是,我们不得不赶紧重印菜单,因为,你想想看吧:我怎么能用一种和两次法国人大败奥地利人的战役同名的酒去款待我的客人呢?那怎么行呢,勃拉希奥?”
我没有告诉他,何必呢:第一次蒙特贝洛战役中,一万四千法国兵把一万八千奥地利兵一直赶到了亚历山德里亚。真是丢人。不过,我倒是对他说了:
“我保证,勃拉希奥,让你安安静静地吃饭,在吃过甜食之前,我不让你作任何记录。可是,这件事情非常重要,你得记下来,勃拉希奥,在给萨科内的订货单中加上,不过,求求你啦,吃饭的时候,别用嘴去嘬铅笔,用水蘸蘸就行了。喂,劳驾,给这位青年人勃拉希奥拿一杯水来……”
勃拉希奥乖乖地把铅笔尖在水杯里蘸了一下,然后写道:
“我答应送给莫里海军准将的tandoori curry18 十二瓶。皇后用的兴奋剂。啊,也是皇后需要的,香水草片。还有,匈牙利辣椒粉,勃拉希奥,忠心的蒂德斯烧菜和做红烩牛肉用的匈牙利辣椒粉!……”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杯子中的水就变成了淡紫色,记得我抓过杯子举起来说道:
“crè d’aour19 ,勃拉希奥,这可正是crè d’aour的颜色啊:让他们给咱弄几箱来。还有马德拉的香葡萄酒,el vho das senhoras20 !”
我差点儿脱口说出:el vho das senhoras par excellence21 。可是,我即时打住了,因为,尽管一位皇帝在自己的言谈中穿插一些外语词句没有什么不好,我还要求自己不要连续使用,然而,生活本身却极具讽刺意味,我越是努力讲西班牙语,我宫里的官员们就越是要跟我讲法语,tant pis22 ,我自我解嘲地想道,要不然,他们就跟我讲意大利语,不过,正如我对卡拉说过的那样:耐心点儿,卡拉,亲爱的,要有耐心,da tepo al tepo23 。
既然已经答应勃拉希奥,吃饭的时候不让他作任何记录,我就边吃边喝边给他讲我的阿尔及利亚之行,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正是在那儿,我发现自己和另一位杰出的祖辈鲁道夫二世有一个暗合之处,那就是发觉自己置身于黑侏儒、驼背及其他类型畸形人中间的时候心里感到特别痛快,尽管将来我一旦决定出版自己的《回忆录》的时候,一切都将公之于世。不过,我倒是对他说了:
“唐·胡利安·侯尔卡德已经在筹建第一座造冰厂了。唐·路易斯·马耶尔建议生产燃气设备。我们已经采用了十进位计量体制。我们已经在沃奇南戈山开始了考古发掘……啊,勃拉希奥,别忘了提醒我和梅德因大人一起审核索奇卡尔科大庙模型结构,那是要送到巴黎博览会上去展出的……听说埃及总督要送去一座伊德富24 神庙的按比例微缩模型,咱们的索奇卡尔科模型必须比他们的大才行,你说不是吗?我还要告诉你:唐·赫纳罗·维尔加拉发明了一种风动机。我们设立了公共教育和宗教信仰部。实行了小学免费义务教育。与此同时,由于下加利福尼亚的并入,帝国的势力得到了进一步加强。我们还将建一个炼油厂……这一切又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勃拉希奥,你的皇帝要管许多大事,而不只是像长舌妇们所说的那样吟诗、逮蝴蝶……”
当我们已经到了城跟前、我已经戴上了金丝带白色巴拿马草帽的时候,我没有对勃拉希奥说的是:正是那些长舌妇们在说我有好多情妇,其中包括洛拉·埃尔莫希约、埃米利娅·勃朗科、一位叫什么阿尔米达夫人、另一位他们称之为“土美人”,等等,等等,其实他们谁也都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否有过、如今是否有情妇,勃拉希奥,要是可以说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你的皇帝,有时候也是个脆弱的男人。自从在伊兹密尔的奴隶市场上第一次见到那让人心慌意乱的女人的优美躯体之后……啊,勃拉希奥,从那儿以后……跟你实说吧:我爱皇后,但是却又时常幻想,勃拉希奥,当我到了库埃纳瓦卡、到了夸乌纳瓦克、到了瓦哈卡谷侯爵埃尔南·科尔特斯建有宫殿的那座城市的时候,就像马琳切在等待着征服者那样,百花王后索奇特尔也能够端着一瓢从她的唇边接来的……从她的腿间接来的蜜水……在把我——图拉之王——期盼……在这一方面我是脆弱的,真的,但却不是在政治上。我的脆弱不是杜尔哥25 所指的那种,他曾经对路易十六说过:英国的查理一世的政治上的脆弱最终导致那位可怜的君主被其臣属们割掉了脑袋……啊,不是的!”
我们就快要进城啦,我的那些“金鸡俱乐部”的小伙子们也一定在那儿等着我了。正如我在写给哈迪克伯爵的一封信中所说,那是一群志愿给我当仪仗队的库埃纳瓦卡青年,他们的制服是黑裤子、蓝上衣、灰呢帽子上插着一根白色的羽毛、胸前佩戴一只金鸡标志。他们总是要把我护送到博尔达别墅,然后我就得请他们喝上一杯。等到他们一走,我往吊床上一躺,就再也不想对勃拉希奥口授任何东西了。这种情况可能持续几个钟头,也可能一连好几天。所以,我就急急忙忙地对他说道:
“你记下来,勃拉希奥,快点儿记下来:我要告诉拿破仑皇帝,我要给他寄去几部法律汇编,所有我在墨西哥颁布的法律的汇编,我要大声质问巴赞,塔毛利帕斯怎么会到处都是华雷斯分子的匪帮,然后再发个文,告诉他,我想封他个什么公爵或伯爵。瓦哈卡伯爵怎么样,勃拉希奥?不,最好还是普埃布拉公爵。我要告诉我的弟弟路易·维克托,莫克特苏马皇帝每天都要吃通过人力传递的办法从韦拉克鲁斯运来的鲜鱼,我打算恢复这种机制。我要写信给费舍尔神父,让他告诉梵蒂冈,我不能在墨西哥学黎塞留26 ,他在重申《南特敕令》27 的时候作了一项修订,剥夺了新教徒的一切政治和军事权利。如果我们要让邦联分子们移居墨西哥的话,就更不能这么办了!请你提醒我告诉皮埃隆,请他别再把我的情况和约瑟夫·波拿巴相提并论,因为我没有一个名叫拿破仑的哥哥来怂恿我屠戮自己的臣属,也没有把炸药、绞刑架和苦役船用作威慑手段。还要告诉那位皮埃隆,让他记住叛教者尤里安28 的话:一位亲王就是一部应该以自己的仁慈之心弥补死的法典的过分苛刻的活的法典。告诉库埃纳瓦卡的市长,我们要在第一个皈依基督教的特拉斯卡尔特卡族参议员接受洗礼的圣水池上挂一块纪念性的匾额。告诉科萨内-斯皮德公司,勃拉希奥,让他们给咱们弄几瓶番红花来,你是知道的,蒂德斯喜欢用番红花给蛤蜊汤上色……告诉阿尔蒙特,让他向我报告在杜伊勒里的使命执行情况。告诉那些反对米拉蒙和马尔凯斯回墨西哥的人们,就说我提醒他们别忘了米拉蒙曾经参加过抗击yankees的查普特佩克军校英勇保卫战,至于马尔凯斯嘛,鉴于他在无数次战役——有些是反对外国侵略者的——中所表现出来的大无畏精神,曾经被授予得克萨斯十字勋章、墨西哥谷铁十字勋章、安戈斯图拉十字勋章、阿瓦卢尔科十字勋章。告诉唐·贝尼托·华雷斯,你肯定还记得,我刚到墨西哥的时候,他曾在一封信中对我说过‘历史将会对我们做出评判’,告诉他,对,诚如所言,华雷斯先生,不过,如果咱们现在讲和并且你接受当我的总理大臣,历史对你我二人的评判就将会更加宽容,记下来,勃拉希奥,”勃拉希奥不停地嘬铅笔、作记录,再嘬、再写,可怜的家伙一边嘬着手里的变色铅笔一边记录下可能用来和“库埃纳瓦卡”押韵的词语,我说的是“可能”,而实际上像“烟匣”“斑马29 ”“破家30 ”,没有一个是可能用得上的。
“算了吧,”我对他说,“没有一个是可用的,勃拉希奥,还有一些就更糟了,这会儿我就想到了一个,勃拉希奥,不过,我不告诉你,天哪,尽管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勃拉希奥,如果我说……”我边说边举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如果我说……it stks31 !很臭!”
勃拉希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知道,让一个属臣在自己的皇帝面前笑成那个样子是不对的,因为这是不恭,可是那一回我由他去了,可怜的勃拉希奥,在去库埃纳瓦卡的途中整整忙了一路,笑出来的眼泪和着汗水一直流到了唇边,由于当时他已经不仅仅嘴唇而且连牙齿和牙床、舌头全都染上了颜色,那眼泪和汗水也立即受到了污染,变得像一串串紫色的血珠似的,顺着下巴滴了下来。
“我将永远,”我说,“禁止你使用变色铅笔。今天嘛,还有最后一点,你记下来,勃拉希奥:写信告诉贝尼托·华雷斯,已经发给了萨拉戈萨将军的遗孀一份抚恤金。告诉宾策尔男爵夫人,那些说墨西哥的科学家和知识分子反对帝制的人纯粹是在造谣污蔑:里奥·德拉·洛萨、罗亚·巴尔塞纳、加尔西亚·伊卡斯瓦尔塞塔及其他许多人就是支持我们的嘛。写信给我的哥哥弗兰茨·约瑟夫,感谢他授权组建奥地利志愿兵部队……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到这儿来的,你就瞧着吧:他们不会抛弃自己的皇帝的亲兄弟的,我非常清楚。最后,你记下来,勃拉希奥,今天咱们就到此为止了,记下来:好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都在反复斟酌——这个词儿非常确切——一个非同一般的计划,以 il faut32 ——恰如其分地——庆祝即将到来的九月十五日33 ,这将是一种过去未曾有过、今后也不可能有较之更具墨西哥特色的方式,记下来,勃拉希奥,我指的是要在帝国宫举行一次宴会,整个食谱,你可要听清楚哟,整个食谱,从hors d’oeuvre34 到甜点和餐后酒,都将呈现出……你猜得出来是什么吗?勃拉希奥?都将呈现出墨西哥国旗上的绿、白、红三种颜色,记下来,勃拉希奥,整个食谱我都已经背了下来:首先是一杯水果:绿葡萄打底,上面是白梨块,中间放几颗草莓;接着是一盘鳄梨ose35 ,上面加白奶酪和红辣椒;随后是菠菜汤,中间加点儿奶油,最上面放上可能找得到的颜色最红的甜菜头末;作为主菜,一是绿色辣酱打底、中间为一团白米饭、上面点缀以整个的萝卜头,一是用绿色芦笋垫底、上面放上帕赤夸罗白鱼(要最白的)、最上面摆上几颗红石榴粒;拼盘,记下来,勃拉希奥,一是仙人掌配白洋葱头和红番茄,一是生菜配白萝卜和红卷心菜,记下来,别漏掉任何细节;甜食用绿香瓜作碗盛奶油和樱桃以及绿苹果冻加椰丝和红李条;至于冷食嘛,勃拉希奥,当然最好莫过于阿月浑子果、番荔枝和红醋栗cassata36 啰,外加每人一牙天意按照绿、白、红顺序排列组合而成的西瓜,再配上柠檬汽水、巴旦杏仁汽水和牙买加花精汽水以及绿薄荷酒、白梨eau-de-vie37 和黑莓烧酒,还有,你想得到吗,勃拉希奥?台布用绿的,餐巾用白的,餐桌中间摆上一大盘子刨冰,盘子的四周点缀以红玫瑰,盘子的中央,你是绝对想不到的,勃拉希奥,是一只巨型的墨西哥帝国之鹰……完全用鱼子酱堆起来的!”
这一切就是我在去库埃纳瓦卡、去天堂寻求清静的途中对勃拉希奥说的话,并要求他全都记录在案。
她可是一朵花里面的花啊,法官老爷。一朵含着各种蜜的花。她的言词像毛叶秋海棠的蜜。她的嘴巴就像黑玫瑰的浆。我嘛,老爷,是个平头百姓。老家离这儿很远,在大山里头,您要是到了那儿,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些大嘴鸟在啄饮那爬到了最高最高的树冠顶上去了的兰花的花瓣里的水呢。我嘛,首先,希望能够永远记录在案:过去我一直非常爱孔塞普西昂,今后我仍然可能会非常爱她的。怎么可能不再爱呢,怎么可能呢,法官老爷,我刚刚说了,孔塞普西昂简直就是花里面的花啊。她走路像花,睡觉像素馨,她就像是叶子发黏粘得住蚊虫的野生香堇菜。所有那些想把她捞到手的公子哥儿们全都围在她的身边打恋恋,可是那时候她是我的人哪。她属于我,属于我的心、属于我的怀抱。她是我的眼珠子、是我的黑虞美人。我怎么能不爱孔塞普西昂呢,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几乎还只是个黄毛丫头呢。我说“几乎”,那是因为她一旦长成为女人之后就再也不能安分了。有一种粉紫色深紫色的小花,叫作风流草38 ,那种花在野地里随处飘落,甚至可以轻易地附着在光秃秃的岩石上面,您知道吧,老爷?我对她的心意就像那风流草,从她那百合似的脚巴丫儿直到那用愈疮木香皂洗过的头发,无处不让我着迷。她的脚丫儿小巧。她的头发乌黑油亮。在头发和脚巴丫儿之间,除了眼睛和嘴巴,孔塞普西昂身上还有其他一些部分,我就不一一列数了,而您呢,鉴于我对您的一片敬重之心,法官大人,也不会要听的。我嘛,老爷,没怎么受过教育。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情,我都不懂,而且呢,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我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要说无知嘛,倒也从来都不是的,关于花花草草,您就尽管问我好啦。要想知道什么花能给可可树遮荫凉,请您问我,我会告诉您,那叫丁香,花很小,粉颜色,形状像小蝴蝶。您要是想知道用什么能除掉脸上的斑痕,我会告诉您,最好莫过于用罗纱百合的球根捣碎制成的油膏啦。最后,要是有谁想在自己的花园里种点儿曼陀罗并且找到我说,塞达诺,我说,塞达诺,你过来,告诉我知不知道曼陀罗的白色喇叭花什么时候开,我会告诉他,一年四季,就像我的孔塞普西昂,一旦开花,长鲜不败。我这话的意思是,我是个花匠,而且很在行。我这个花匠,老爷,是天生的。我生在一个穷人家里,可是家里到处栽满了花。我爷爷从前在圣克里斯托瓦尔-埃卡特佩克的一个大户人家里当过花匠,是他教给了我所有花草的名字。他还教我跟花草聊天、告诫我千万不可以只是为了看含羞草害羞而去用手指尖触碰它的叶片,他还要求我不要嫌弃马兜铃的难闻气味,因为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还得用它的叶子来治疗蛇咬伤呢。后来我又知道了有关花草的其他许多事情,而且也不知是顺着命运的哪条道儿竟然来到了库埃纳瓦卡盆地。我先是在一个大户人家里给花匠打下手,后来就到了一个更大的人家里当了花匠,再后来,不知不觉地竟在一个还要大得多的人家里当起了花匠头,人们都管那儿叫博尔达别墅,一位被人称之为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老爷每年都要到那儿去住上好多好多回,人家说,确切地讲是人家告诉我说,那人就是墨西哥的国王。当时我和孔塞普西昂·塞达诺——自打她跟我结婚以后就随了我的姓——已经是一家人了。我亲手给她编了一个橘花骨朵儿的花冠并且给她的婚纱钉上了一百多朵山菊花,我还亲手用百合、阿若母和香百合装点了教堂。那天夜里,法官老爷,跟你就实话实说吧,除了两只手之外,那天夜里我还用了别的物事去了解了孔塞普西昂·塞达诺。后来他们安排我出了一趟门(关于这件事情,我过一会再给您讲),使我有机会见到了蜂鸟。这种小鸟能够吸到野凤梨的红花里的蜜而不被那长长的刺扎着,因为它在吸蜜时能够扇动着那人眼看不见的翅膀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里。我没有翅膀,法官老爷,所以就用一根刺插在胸口将自己永远地别到了孔塞普西昂的身上。有活干,信上帝,不缺吃的,还有一张可供打发星期天下午时光的吊床,我是几乎情不自禁地感到心满意足了,您说吧,不这样还能怎么着呢?如果说我们是幸福美满的,如果说我们曾经有过幸福美满的时候,那么这幸福美满后来就开始消失了,起初,也就是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刚到博尔达别墅的时候,还是逐渐在消失,可是后来,也就是自从我发现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望着孔塞普昂和孔塞普西昂望着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很像两个人共同商量好了的一样那天起,消失的速度就骤然加快了许多。我可没有对当局不恭的意思,法官老爷。我说过了,我是平头百姓。我也对孔塞普西昂说过无数次:我说,孔塞普西昂,你瞧这个,你瞧那个。你去照照镜子,你会对自己有多美大吃一惊的,可是,你再看看自己的皮肤,就会更加吃惊。法官老爷,您见过基督圣体节的时候用香子兰杆儿做的蝎子吧?孔塞普西昂的皮肤就跟那蝎子一样黑、一样香、一样迷人。至于她的心嘛,这话本该对她说的,可是没说,她的心该是另外一种颜色,在她还干净的时候,当她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还是对我没有二心的孔塞普西昂的时候,那心可能曾经是白的。关于第一点嘛,我的意思是说,这好比那种叫作夕照红——也就是人心果——的小红花只适于生长在荒山野地,到了秋天,人人都可以看到它们从山坡上飘下来,就像雪原里开始涌出血来了似的;还有,那种人称伊莎贝尔女王的玫瑰却适于摆在客厅中,他们不止一次让我摘一把那种玫瑰赶在卡洛塔王后到达博尔达之前送到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房间里去,这就是证明。有个道理是人人都明白的,其实无须我再来啰唆:玫瑰并不能因其高贵而不再有刺,人心果花呢,法官老爷,也不能因为是野生的而就不能是美的。关于等二点,孔塞普西昂,谁不知道,她每天早晨起床以后就按照我教她的办法用盖裂木叶子为我煮巧克力;等到我去大花园干活的时候,她留在家里操持家务,整天不识闲,用香草笤帚扫地,连洗带熨我的白布衣裤,管家总是要求我的身上一尘不染,可是,您是知道的,人嘛,身上总是要沾到泥巴或者绿草、红藤的浆浆水水的。我一回到家里,倭瓜花馅儿合子、红豆沙和玉米饼早就都做好摆在那儿了,有谁不知道呢。这可是人人都看见了的呀。凡是了解她的为人的人,全都非常喜欢她,就像我吧,更是胜过所有的人啦。可是到了夜里,嗨,孔塞普西昂,我的孔塞普西昂啊,要是知道哪只蝎子蜇了你,我就一定能找到为你治伤的向日葵花。老爷,金卵蛋子花一开,您会看到树上就像挂满了棉花球。我的祖父说得好。玉兰开花之前需要生长十年、甚至二十年,就像女人一样。还有,天竺葵需要呼吸凉一点儿的空气,而绣球则根据土质会分别开出蓝色或粉色的花。最后,法官老爷,百合是由咱们的老祖宗夏娃在离开天堂时流出的眼泪演化而成的。这一切,我全都懂。我还懂得怎么治虫和除草、懂得施肥上粪以增加地力。不过,有些别的事情,我可就一窍不通了。我压根儿就不明白孔塞普西昂怎么会突然之间变得跟那些母猫似的,天一黑就出去,不到天亮不回来,而且,回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直打哆嗦,只会把自己的牛奶盘子碰翻。我只知道自己还记得这一切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是一天的后半晌,我正和孔塞普西昂一起在大花园里栽花,她用手撩起裙子兜着蒜头似的花根免得撒到地上,这时候,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由另外一位老爷——也是个外国人——赶巧从那儿经过,他总是打着一把黄颜色的阳伞,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随意掐花摘草,还逮金龟子和蝎虎子装进用绳拴起来挂在脖子和肩膀上的小瓶子里。那位当陪伴的老爷边走边对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讲解着花花草草的名字。不过,他说的可不是“这是黄蔷薇”“那是碧玉石竹”,更不是“那是老虎莲”“这是葫芦”,因为那位老爷,我猜想,根本就不会讲西班牙语,更不用说土语啦。他给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讲的是学名,拉丁语,法官老爷,就跟教堂里说的一样。后来他们走到了一种花的前面,那位老爷想不起叫什么来着,于是唐·马克西米利亚诺就问我。我呢,早就摘了帽子站在旁边了,于是我就告诉他说那是金盅花,老爷,在开花之前把花苞里的水拿来点眼睛可以消肿,还因为样子像风帽,也有人叫它拿破仑帽花,也是因为那样子,还有人叫它奶头花。唐·马克西米利亚诺非常开心地笑了,可是另外那位老爷没有笑,因为他对我多少怀有一点儿敌意。对每种花,他只知道拉丁名,只有一个,仅此而已,而我呢,却不然,能够说出每种花的三个、四个,甚至十个名字,因为种在库埃纳瓦卡或者长在托马特兰或者凋落在塔梅希河,都有不同的叫法。要是碰上了一种没人叫得出名字而又无从问起的花,我就捧起一捧水来为它施行洗礼,一边让水顺着指缝往下流一边说道:花啊。你是白颜色的小花,混杂在其他蓝花中间,又是在天亮的时候开花,花啊,我就叫你“清晨泡沫”吧。那位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一直装作没有看见孔塞普西昂,继续向我打听许多别的花都叫什么名字,我呢,一一做了回答,直到他突然一转身看见了孔塞普西昂,而在此之前一直低着头也像是没有看见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孔塞普西昂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于是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而我却抢在她开口之前挺起腰板回答道:孔塞普西昂,孔塞普西昂·塞达诺,老爷,她是我的老婆,我甚至都产生过戴起帽子以示那朵名叫孔塞普西昂的花、那朵花中之花属于我的念头。我示意让孔塞普西昂站起来,她怕兜着的花根洒到地上去,于是就撩着裙子站了起来,把两条大腿直到膝盖以上全都露在了外面,与此同时,两只眼睛却死死盯着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我心里想,其实那是过了好多天等我醒过味儿来以后的事情,我心里想:以前没有见过面并不说明问题,因为自打那一刻起,他们就好像老相识似的。至于说捉住他们成双做对儿,那倒没有。孔塞普西昂每次半夜起来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我并没有去跟踪。不过,她自己倒是以为我根本就没有发觉,老爷,其实我的耳朵灵得很。亲眼看到孔塞普西昂和唐·马克西米利亚诺在一起,老天做证,刚刚说过,从来没有。我是说,我从来没有睁着眼睛看见他们在一块儿,法官老爷,可是却闭着眼睛看见过的,要是这会儿您让我把眼睛闭起来,我现在仍然能够看得见他们。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就是那挂着网眼纱蚊帐、有镀金架子的那种。唐·马克亚米利西诺还在檐廊下、在从廊顶上垂下来的一盆吊兰和一个鸟笼的旁边挂了一个很宽的白绸吊床。有好多次了,只要一闭上眼睛想起人们的议论,尽管谁都没有直接说过,我就能看到他们在一起。博尔达花园里离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堵墙,老爷,在那爬满墙头的喇叭花的藤蔓下面有一个暗门。我的确从来都没有亲眼看见过孔塞普西昂从那扇门里进出,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孔塞普西昂清晨回来的时候,头发里面总是带着几片喇叭花的那淡紫色和白色的叶子。我对整个博尔达花园了如指掌,熟悉那儿的每一条小径、每一个暗角、每一处泉眼和每一座雕像。我也了解那个我称之为九重葛湖的池塘,我这么称呼是因为有时候清晨水面上会漂满九重葛的叶子。尽管我掸掉过粘在孔塞普西昂背上的湿九重葛叶子,但是我压根儿就没有看见过他们俩光着身子——上帝饶恕我——钻进水里,没有看见过他们俩光着身子在九重葛叶子、百合花和红的、金的鱼儿环绕之中搂搂抱抱。我说他们俩,并不是指孔塞普西昂和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法官老爷,而是指孔塞普西昂和另外一个人,一个男人,法官老爷,至于是谁,随您去猜吧。不过,万一,只是万一而已,万一那人是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我肯定自己不会像圣约伯那样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字是应当称颂的 39 。因为,事实上,如果说是上帝把孔塞普西昂赏赐给了我的话,将她收取的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上帝。所以我在琢磨:一个国王,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花园、那么大的房子,而且此外还有更大的宫殿、城堡和花园,为什么就不能把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所仅有的那么一点点儿东西给他留下来呢?因为,如果说我提到过自己的家,法官老爷,我和孔塞普西昂两人的家,那只不过是一种说法罢了,还有我也提到过我的花园,也就是我们家周围的花园,二者都是人家给的,只是在我给博尔达别墅干活的时候才能使用,现如今已经真相大白:我一无所有。不过,这话我还是要说的,并请您原谅我啰唆,我这个人喜欢胡思乱想,尽管那房子和花园都不是我的,但是,如果唐·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家配那么大的花园太小的话,与之相反,我的家配那么小的花园可就是太大了。在我想象他们去过九重葛湖之后的第二天,我弄了好些茴芹,也叫地里花,人们常常用以给孩子的洗澡水增加香味儿,撒进了那个池塘。那天清晨,孔塞普西昂回来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茴芹味儿,法官老爷,我从来都没有闻过的那么浓烈的茴芹味儿让我的心全碎了。尽管我又生气又难过,但是却没把孔塞普西昂怎么样,对她,是摸过碰过,那是男人对女人的摸碰。我只是哭了一阵,然后起身到池塘边朝水里撒了一些刺桐籽粉,倒不是想把鱼毒死,只是想把它们毒昏过去、打个盹儿,看看是否能把亲眼见到过的事情忘掉。有一天,管家把我叫了去说道:塞达诺,你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因为你得到别的地方去干活了,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想让你见识见识别的花草。不知道为什么,管家的话音一落,我立刻就意识到了两点。第一,孔塞普西昂不会跟我一起走,她将留在博尔达,甚至这都不是别人安排的,而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第二,也许唐·马克西米利亚诺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去留,管家这么做完全是拍马屁,然后说不定还会告诉老爷是我自己走的,把老婆也扔了。我跟管家说想见见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他说老爷不在博尔达别墅,而在墨西哥城处理国家大事。于是我说我可以到墨西哥城去见他,管家回答说不成,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一向都忙得很。这时候我就提出要求……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法官老爷,我什么要求也没提,我不喜欢向人家要求这、要求那的,要是有所求的话,也只能向上帝提出。于是我就祈求上帝,如今仍在祈求上帝保佑我的孔塞普西昂,祈求上帝能在我出门期间驱除那蜇了她的蝎子,等我再回到博尔达的时候能看到她还和从前一样。他们把我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法官老爷,路上接连换了几次车,进了山以后又改骑毛驴,最后到了一个庄园,那儿的老爷有好几处暖房,他们让我在那儿安顿了下来,我学到了好多东西,老爷,如今回到这儿来以后都会有用处的,他们给的工钱不低,我甚至还攒了些钱呢。但是,我不愿意待在那边,那么远不说,永远也不能指望孔塞普西昂去跟我团聚,所以,一天夜里,事前并没有跟东家打招呼,倒不是我这个人不讲情义,而是怕他不放我走,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庄园直奔库埃纳瓦卡盆地而来。我害怕在路上被人发现,只好走小道,别看是头一遭到那边去,道嘛,却是认得的,有的路上见不到石子却长满了勿忘我草,那由蜡菊覆盖着的路段简直就像是冬季雨天里的金桥,还有那正在干枯的风铃草在树木之间形成的蓝色夹道,道路嘛,老爷,对于懂行的和认识花草的人来说,一株玫瑰就是一个指南针。我就这样跋山涉水,没日没夜地走了好多天,白天有麝香石竹的粉红花朵指路,夜里有迎着星星开放的老头掌花照亮。我翻过高山、走过草原、越过峡谷,心中始终想念着孔塞普西昂。碰到过坏人,我必须赶紧躲藏;也遇到过好人,到处都有,他们请我喝龙舌兰酒,法官老爷,还请我吃刚刚煮好的热豆沙,我们一边闷声不响地吃着,一边欣赏着熊熊燃烧的森林大火。总之,吃的东西从来没有缺过,因为我很清楚教堂花冠什么时候成熟,也无须别人指点红红的可可豆何时可以入口。至于水嘛,也没有犯过难,我知道兰花的球根里面全是水,同样也记得怎样从花蕊里嘬出风车子专为行人游子酿造的花蜜。一路上,我还给几种头一回见到的花草起了名字。有一种多颜色的小花像云团似的长在山坡上,我就叫它“彩虹云”。有一种只长在大树四周、带有像是滴上去的红斑的白花,我就叫它“圣塞瓦斯蒂安的血”。还有一种兰花,叶子长长的,像刀削的一般,颜色很黑,带有紫纹,我就叫它“撒旦的舌头”。正是这种舌头,法官老爷,这种居心不良的舌头,把我害惨了,首先是在我还住在博尔达别墅的时候,接着又在我回到库埃纳瓦卡之后,他们对我讲了那件事情,我这就告诉您是什么事情,不过请让我先声明一点。我是个男人,法官老爷,我喜欢女人,也知道怎么骑到她们身上去,这么说可不是有意冒犯法庭。对女人嘛,我喜欢她们胸前的那两朵玫瑰,喜欢她们身上那再下面一点儿的部位,那是一朵隐秘的花,上面总是趴着一只张着翅膀的黑蝴蝶。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您,孔塞普西昂并不缺少那些我作为男人而喜欢的东西。塔斯科和库埃纳瓦卡的墙壁上爬满了一种开有橘红色花的青藤,人们管那花叫火焰,您知道吗,大人?我就像那青藤,心中充满火焰,法官老爷,攀附着她的躯体爬行,牙齿咬着她的嘴唇,双手揪着她的乳头,将那男人的精髓注入她的体内,指望着她的肚皮能够孕育出一个儿子。然而,如果孔塞普西昂有了孩子,人家告诉我说她有了,那孩子不是我的。如果说那天有人把她接进了博尔达,当时,有人告诉我,她的肚子已经圆鼓鼓地就快生产了,我不敢肯定,上帝也不允许我那么武断,不敢肯定那孩子就是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的,不过,我敢发誓,对圣母发誓,只要算算我有多久不在家了,是的,我敢发誓,就像我刚刚说的,那孩子不是我的。唉,孔塞普西昂啊,我无数次这么呼唤着,就好像她能听见似的,唉,孔塞普西昂啊,想想吧,从前,从前你可曾经是我那纯洁无瑕的孔塞普西昂的呀,你的罪孽就包含在你的名字里40 啊。他们告诉我孔塞普西昂不在博尔达别墅里,我不信,所以就直奔那儿去找她。我敲了门,出来了个我从未见过的人问我是什么人,我说,我是塞达诺,我是塞达诺先生。因为,跟您说吧,法官老爷,虽然我不能像您大人和唐·马克西米利亚诺老爷那样,不能随时随地都以“先生”自居,但有的时候也会被人称为“先生”的,比方我在大户人家当花匠头的时候,手下曾经有彭皮利奥、瓜达卢佩或潘塔莱昂当帮工,他们就叫我“塞达诺先生”。不过,听说,现在他们全都不在了,也可能是人家不想把他们叫出来确定我的身份,于是我就开始喊叫孔塞普西昂、孔塞普西昂,最后连嗓子都喊哑了,这时候,警察来了,法官老爷,就把我送到了这里。
法官老爷:我是个好人。刚开始,当我跟您提出大嘴鸟啄饮花瓣里的水的时候,我就说过老家离这儿很远很远,不过,家乡也有一种像小拇指那么大的小鸟,羽毛是翠绿的,要是您把它放在天平一端的托盘里,另一端哪怕是只放两克重的什么东西也会将那小鸟挑得老高老高的,就是这么稀罕。我嘛,大人,答应您回老家去,永远不再到库埃纳瓦卡盆地来。我答应您带孔塞普西昂一起走,而且,要是她愿意,我甚至准备抚养她的孩子,我不敢保证,不论是对您还是别的什么人,我不敢保证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不过,我肯定会照顾他的,会把我自己所会的东西教给他,永远不会让他饿肚皮。尽管随着时间,一切都很难说:孔塞普西昂也不是我的亲骨肉,您是知道的,最后我还是非常爱她的。不过,要想能这样,要想让我做这一切,要想让我答应下来,特别是,法官老爷,要想让我实现这一诺言,就需要把我的孔塞普西昂还给我。如果能把她还给我,啊,法官老爷,如果能说服她永远回到我身边来,我以最神圣者的名义保证,以她的名义保证把一切全都忘掉并且会像从前一样幸福满足,从前指的是她白天黑夜都是我的洁白无瑕的孔塞普西昂的时候:早晨,她是向日葵,挺拔而苗条,面对着天空;下午,她是凤凰木,夕阳把她的肌肤点染成了金黄的颜色;晚上,她是夜来香,迎着满天的星斗和当空的皓月开放。那时候,我常对她说:哎,孔塞普西昂啊,孔塞普西昂,我要用五月盛开的鲜花扎两个花环,一个献给圣母,一个放到你的床上;哎,孔塞普西昂啊,孔塞普西昂,我要用胜红蓟、香豌豆和三色堇的花儿织一条地毯放进你的房间;哎,孔塞普西昂啊,孔塞普西昂,当那蓝花楹洒下它那紫色的雨的时候,我要请你,裸露着身体,记住你对我的情和爱,并答应送给你一身用你的和我的晶莹汗珠连缀而成的衣服。
二 佛罗里达海牛
“那个女人可真是疯到家了……!佛罗里达海牛!拉波尼亚驯鹿! ”
“不对,妈妈,不对:彩标要唱得慢点儿……就是的嘛,所以,在把她带出修道院的时候给她穿上了拘束衣。”
“太可怕了,真丢人!佛罗里达海牛! 穿上了拘束衣……!还喝池塘里的脏水!”
“在你那儿,路易。”
路易-拿破仑拿起了一小块银饼放到了那长有小孩手状鳍的海牛上面。
“拉波尼亚驯鹿! 那你们可怎么受得了呢?”
欧仁妮将一小块钻石放到了拉波尼亚驯鹿上面,然后叹了口气:
“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妈妈?她根本就不可理喻,自从她一抵达圣纳泽尔港,我们就告诉她说路易病了,而且刚从维希回来……”
“温泉浴,陛下,对您管用了吗?几内亚猩猩! 喔,可真够难看的!”
路易-拿破仑拿起一块闪色蛋白石说道:
“毫无用处,伯爵夫人太太,对我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接着,他把蛋白石放到了几内亚猩猩上。
“啊,对了,妈妈,你还不知道路易病得有多重呢。吉荣大夫说他前列腺肿大,就在卡洛塔来的前一天还给他用过蚂蟥呢,你就想想看吧,妈妈。”
“呜咿,太可怕了,旁遮普眼镜蛇! ……这一切,全都对卡洛塔说过吗?”
“当然没说,妈妈。不过,我们倒是执意劝她不要来。”
“她不听我们的。我们建议她先去比利时,可是您瞧,伯爵夫人大人,她却登上火车直奔巴黎……”
“可真没教养。秘鲁原驼! ”
“嗨,我是够能忍耐的了,妈妈,真够能忍耐的了。
“你本来就是个天使嘛,孩子。秘鲁原驼! 嗨,要是你姐姐帕卡还活着该有多好。”
路易-拿破仑喜欢各类沙龙游戏。有时候他和小皇太子玩gioo dell’oca41 ,费利佩二世曾经使这种游戏风靡西班牙。他也常和欧仁妮玩中国跳棋或十六子棋。
“伯爵夫人大人,您能想象得出那个女人在这儿……”
“不是在这儿,路易,是在圣克卢……”
“还不是一个样嘛。我是说:您能想象得出那个疯子当着诸位大臣的面对我们大喊大叫吗……?”
“太可怕了!马来西亚水牛! ”
“能想象得出她竟然说是来商讨一件既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问题的吗?”
“噢,这是个什么东西!尼罗河鳄鱼! ”
欧仁妮在鳄鱼上面放了一粒墨玉珠子,然后说道:
“她还指责我们没有在杜伊勒里宫接待她,抱怨没人通知圣纳泽尔市长她将抵达、抱怨市长竟然打出了秘鲁国旗……”
“真荒唐,加拿大野牛! 怎么会是秘鲁国旗呢?”
“全都乱了套,妈妈:到了巴黎以后,她在一个站下了车,而我们的代表却还在另外一个站等着她呢。”
“真是倒霉啊……可怜的女人!”
有时候是三个人——他、欧仁妮和路卢——一起玩le jeu des bons enfants42 、迷园或者神奇中国之游的游戏,而且,只要可能,他们就弄点儿小把戏让路卢成为赢家:那孩子每次赢了之后都是异常高兴。关于十六子棋,路易-拿破仑对妻子和儿子讲道:印度斯坦最伟大的君主阿克巴·查拉乌德丁43 皇帝对之特别着迷,甚至让人把一个院子的地面铺砌成棋盘,从后宫挑出十六个嫔妃——四个穿黄、四个穿绿、四个穿红、四个穿蓝——当棋子,而他和大臣及侍从们就从阳台上指挥棋子走动。路卢不敢相信。
“可怜的女人,没那事儿,妈妈:她骂我们是杀人凶手,你知道吗?竟说我们要把她毒死!”
“噢,对,就用那只盛橘子水的杯子,对吧?骆驼! ”
“对,用盛橘子水的杯子……”
“土耳其斯坦骆驼! 在西班牙就听说了,可是我不敢相信……在您那儿,陛下……”
“嗨,这个路易,总是心不在焉:土耳其斯坦骆驼在你那儿……告诉我,路易,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没有……我在想……”
“可以理解,陛下,这很自然:有那么多事情等着要办,怎么能不走神呢?”
路易拣了一颗螺钿绿珠放到了土耳其斯坦骆驼上。
“请您告诉我,伯爵夫人大人,您是否知道普鲁士人已经动员了百万兵员……”
“嗬,太可怕了!孟加拉虎! ”
“正如我对卡洛塔说的;我不想跟美国打仗。那位美国大使已经让我无法忍受了。”
他玩过一次,仅一次而已,约翰·沃利斯44 发明的“世界历史及大事记,游戏。路卢觉得好玩极了,可是他不喜欢,因为那是从英国的角度编的历史:从亚当和夏娃开始,这没问题,但是却以维多利亚女王和艾伯特亲王结束,让他们俩戴着桂冠在天使的簇拥下居于棋盘的正中央。
“我敢肯定,孩子,她是装的。伯南布哥大嘴鸟! ”
“装的,妈妈?”
“装的。”
“那么,她在把手指伸进教皇陛下的巧克力杯子里去的时候也是在装疯喽?”
“那也太滑稽了……猴子! ”
“那么,她在修道院里把胳膊擩进滚开的汤锅呢……?”
“真吓人……危地马拉蜘蛛猴! ”
“还有她在梵蒂冈图书馆里呼呼大睡?”
“那是亵渎!”
“不是装的,妈妈:卡洛塔真疯了。”
“噢,对,对:疯到家了。”
不行,他要让人设计一种从亚当和夏娃开始——当然,这是世界公认的嘛——以花团锦簇中的路易-拿破仑、欧仁妮和小皇太子的结束的游戏。游戏中应该包括法国历史特别是他执政期间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雾月十八日,奥斯特利茨……
“达连浣熊! ”
瓦格拉姆,马伦戈45 。
“食蚁兽! ”
马真塔和索尔费里诺。
“落基山食蚁兽! ”
塞瓦斯托波尔,普埃布拉和瓦哈卡之战,卡比利亚。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主意,拿破仑一世也会欣然赞同的,别的就不说了,为了培养罗马王,他本人不是就曾经让人专门制作了一套印有拿破仑法典的餐具嘛。
“你们为什么没让她住杜伊勒里宫呢?”
“嗨,妈妈,因为我们当时在圣克卢……当然了,她还随身带来了两个墨西哥宫女,一个是德尔·巴里奥太太,另外一个不记得叫什么啦。跟你说她们很特别,这还不够:那是两个皮肤很黑的小矬子。普罗斯佩·梅里美说她们……路易,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说她们像猕猴……”
“啊,对:穿起撑裙的猕猴……不过,我跟你说吧,妈妈:完全是按照君主的礼仪接待卡洛塔的……她到圣克卢的时候,早有路卢脖子上挂着墨西哥之鹰勋章在恭候了……”
“噢,是吗,我真想能够见到他当时是个什么样子!尼日尔河马! 喔,可真肥实!”
“可是她却没有半点儿同情之心:那天路易犯了膀胱炎,几乎连路都走不了……”
“犯了什么……?”
“是膀胱炎……”
“排尿困难,伯爵夫人太太,疼得很……我看自己是得了肾结石……”
“嗨,可怜的皇帝,你们还告诉我他有什么病来着?”
“前列腺炎,妈妈……”
“这还不算,还有痛风,让我时刻不得安宁,伯爵夫人大人。”
“是啊,听说痛风是最折磨人的了!”
“她还说我是欧洲的墨菲斯托菲里斯46 !”
“谁,卡洛塔?”
“不是她,还能有谁呢,妈妈。她还说路易是欧洲灾殃的元凶呢!”
“噢,我真不能相信!”
“她说朝廷就是地狱!”
“噢,哪会呢,陛下!”
“真的,伯爵夫人大人!”
“她还对我们大讲《启示录》。”
“是四骑士,妈妈,还有大红龙47 。”
“嗬,真可怕!”
“突然之间,伯爵夫人大人,她又转而大谈阿尔及利亚。”
“阿尔及利亚和墨西哥有什么关系?”
“我也是这么说呢,可是,不然,她想告诉我们,是她的外祖父路易-菲利普为法国征服了阿尔及利亚……”
“却把镇压卡比利亚的责任全都加到了路易的头上!”
“还说她舅舅奥马尔是伟大的战争英雄!”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伯爵夫人大人,还有什么拉摩里西尔48 、卡芬雅克、麦克马洪……尤其是比若和圣阿尔诺49 ……”
“甚至巴赞,路易……”
“当然。阿卜杜勒卡迪尔是向巴赞而不是向奥马尔投降的。后来又举行了一次投降仪式,那是为了让奥马尔享此殊荣……”
“你唱累了吧,妈妈?”
“没有没有没有,一点儿都不累:开普敦长颈鹿……豹猫! ”
“慢点儿,妈妈……”
“对,对,就是:我有点儿紧张了……开普敦长颈鹿! ……”
开普敦长颈鹿,乌干达犀牛,日本巨蟹:路卢很喜欢欧仁妮想出来的这种知识性的彩卡游戏,所以他们也就让人赶在法国历史棋之前制作了出来。没用几天的工夫,小太子就能辨认出所有的动物了,并且还弄得他的老师们忙得不亦乐乎,因为他对有关这些动物的一切追问个没完:它们都生活在地球上的哪个地方,吃什么,是咬人还是蜇人,下不下蛋,是啾唧啼鸣还是嘶吼咆哮,羽毛什么颜色、爪子有多长,皮和嘴又都是什么样子,角有多大、牙有多尖。
“巴拉圭豹猫! ”
“当时我哪里有心思去管墨西哥啊?您说不是吗,伯爵夫人大人?”
“特别是,妈妈,那些日子刚好在风传普鲁士已经跟符腾堡、巴登和巴伐利亚签下了针对法国的秘密条约……”
“普鲁士想打仗,伯爵夫人太太……正在找碴儿呢。”
“并且会找到的,妈妈。”
“天哪,可别,行行好吧。”
“我担心俾斯麦执意……”
“噢,那家伙才是个真正的魔鬼呢!”
“正是,伯爵夫人太太:用克虏伯炮武装起来的魔鬼。”
“嗨,可怜的家伙!”
“谁可怜,俾斯麦?”
“不,不,不:是马克西米利亚诺。有那么个老婆,真可怜!”
“对,就算可怜吧,可是事实上他变得浑不讲理,而且很不知足……”
“尤卡坦绚丽鸟! ”
“是你的,欧仁妮……”
“噢,我多想能有一把绚丽鸟羽毛的扇子啊!”欧仁妮说着把一块碧玺放到了尤卡坦绚丽鸟的尾巴上。
“我真后悔,现如今我非常后悔让普鲁士军官以观察员的身份参与墨西哥的事情……”皇帝说道。
“啊,可不,”欧仁妮附和说,“那是个错误!”
“请您告诉我:卡洛塔是当着富尔德50 先生和兰顿元帅的面说那些话的?”
“何止如此呀,妈妈,她还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了路易写给当时还在望海的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信……”
“不对,不对,不对,欧仁妮,那是咱们单独跟她在一起的时候……”
“就按你说的,路易,几乎没有什么分别。我说的那封信,妈妈,是路易问马克西米利亚诺,如果法国皇帝失信了,他打算怎么办……”
“可是陛下从不失信……”
“当然了,妈妈,是时势所迫……”
“鸭……鸭嘴兽 ,喔,好古怪的名字!塔斯马尼亚鸭嘴兽! ”
“她还打算给我们念其他许多信呢。她带来了整整一箱子信件,有路易和我的,有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的,有伊达尔戈的,有弗兰茨·约瑟夫的……什么人的都有!最可怕的是,她指责我们没有信守诺言!”
“什么诺言!”
“就是,路易,”欧仁妮说着拣了一块月牙形红色金属饼放到了塔斯马尼亚鸭嘴兽上。
“就是什么?”
“就是她当着兰顿的面……”
“不对,我说,不对,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圣克卢的时候。”
“这么说,陛下,你们见了她好几次啰?”
“啊,对,妈妈,好几次,未受邀请,也不通知,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我们的房间,冲着我们大喊大叫,满脸通红,又哭又闹,真可怕,妈妈,可怕,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荒唐!荒唐!”
由于欧仁妮有收集小盒盒的癖好,用那些小盒盒装着些宝石、准宝石及其他一些小东西,“珍禽奇兽知识彩卡”极为成功。在欧仁妮的收藏中有一个是原属约瑟芬的小螺钿鼻烟盒,她往里装些碎珊瑚:拿破仑大帝的第一位妻子特别喜欢珊瑚。另外一个盖上镶有勒达和天鹅51 宝石雕像的德国造小盒子被欧仁妮用来盛象牙珠和碧玺。彩卡的成功竟然使得他们经常在小太子不在的情况下也会玩起来,那天下午就是:路卢去上骑马课了,欧仁妮的母亲蒙蒂霍伯爵夫人来巴黎作客,于是就担当起了唱彩标的角色。
“苏门答腊獏! ……她怎么敢不经通报就去见你们呢?”
欧仁妮从一只带有曼特农夫人52 珐琅像的小金盒里拈出一块尖晶石放到了苏门答腊獏上。
“甚至对教皇都是那么干的呀,妈妈!”
“怎么,对教皇也是?”
“当然,就在她把手擩进巧克力杯里的那天,她闯进梵蒂冈,妈妈,对瑞士卫兵大吼大叫,闹得天翻地覆,当然,教皇无奈,只好接见她喽。”
“嗨,好可怜的教皇!婆罗洲猩猩! ”伯爵夫人大人唱道。路易-拿破仑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路易?”
“没什么,没什么:我突然想到一只猩猩打扮成教皇的样子……
“噢,皇帝总是那么好发奇想……你们就没对她讲已经无法再帮助她了吗?”
“嗨,妈妈,嘴都磨破了!先是我到格朗德饭店去看她……对了,她到了罗马以后,竟然在罗马饭店的君主套间里养了几只鸡,你知道吗?”
“怎么?活鸡?”
“对,活鸡,因为,除了自己在街上买来的烤栗子之外,她只吃亲眼看着生下来的鸡蛋……”
“噢哟,我真不敢相信!多石的阿拉比亚狮! ……”
“嗨,我真喜欢那些名字,”路易-拿破仑又一次说道,“多石的阿拉比亚,肥沃的阿拉比亚……”接着打开了一只法贝热制作的金丝复活节蛋,从里面为多石的阿拉比亚狮挑出了一颗紫晶。
欧仁妮收集的小盒盒里面装有各色各样的宝石,就像俄国皇族首饰上的那著名肉桂红钻石啦、缅甸红宝石啦、金绿宝石啦、闪色黄玉啦,应有尽有,还有一个vagrette,也就是女人们携带浸有香水以便在路过某些街区时捂鼻子用的海绵的小盒子,里面盛的竟是钻石渣渣,人家告诉她说,那些渣渣是在印度兵变53 中被弄碎的戈尔孔达54 国王那颗人称“海得拉巴之王”的大钻石留下来的。
“刚刚在说,我到格朗德饭店去看她,德律安·德·吕、富尔德和兰顿也去看过她……他们给她带去了数字,向她公开了预算。在圣克卢的时候,我们还一起讨论过法国和墨西哥帝国的财政问题,可是她什么话也不想听。再说,在橘子水杯风波之前,她的神志好像挺正常的,讲起墨西哥的资源来,让富尔德那个傻瓜听得目瞪口呆……可是,你接着唱彩标啊,妈妈……”
“对,对,我真是不能相信……马来西亚白鹦鹉! ”
“而可怜的路易又病得那么重……”
“啊,对,伯爵夫人太太……欧仁妮,白鹦鹉在你那儿……您是没能见到那种场面啊:她接二连三地打断我的话,跟我讲法国有多么伟大、讲一个如此强大的国家怎么可能将他们弃之于不顾。她指责我们贪婪,告诉我们说马克西米利亚诺准备不理睬墨西哥自由党人,她说,打算让他的政府倒向法国。我告诉她,在大臣会议召开之前,我是什么决定也做不了的,等到大臣会议开过之后,根据会议的决定,我干脆利落地告诉卡洛塔:法国已经不再可能向墨西哥派出一兵一卒、给墨西哥分文援助了……”
“当然,那是当然,陛下……”
“她让我十分恼火,所以还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说墨西哥的财政一塌糊涂……您可以想象得到,伯爵夫人大人……福尔德向她开列了一大堆数字,我只给您举几个,当然是毛数:以海关收入而言,墨西哥湾诸港每年是四千三百万法郎,太平洋沿岸诸港为一千五百万,总共四千八百万。但是必须从中扣除好多好多项目的开支,诸如市政管理费、铁路补贴、英国和西班牙债务利息,等等,最后只能剩下三千四百万……而一支两万人的军队在墨西哥的开销是六千四,也就是说,每年我们在这方面的赤字就是将近三千万法郎……此外,说关税收入为多少多少也只是相对的,因为马塔莫罗斯和塔瓦斯科已经落入华雷斯分子之手……卡洛塔竟然还敢提醒我别忘了曾经说过在法军撤离之后让外国军团在墨西哥再留八年。本来兰赖也许有能力把那团乱麻多少理出点儿头绪来……可是,您是知道的,可怜的家伙死在墨西哥了……”
“啊,对,可怜的兰赖先生……”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妈妈?她说兰赖是被人毒死的!还有帕默斯顿也是!还有她父亲利奥波德和艾伯特亲王!”
“噢,那是不可能的……嗨,真让人难以想象……马尔维纳斯群岛企鹅! ”
路易-拿破仑入神地望着马尔维纳斯企鹅。为那企鹅,拣出了一粒黑珍珠。
“难以想象,是啊,妈妈,可又是事实。你知道吗?我常做噩梦:梦见卡洛塔。有一回我梦见她穿着那身黑衣服、披着那条不停地用手揉搓和用牙咬着的黑披肩,面无血色,头上那顶白色宽檐帽子就像一只大鸟、一只海鸥什么的,说不清……真可怕。我梦见恰恰是她想毒死我们……事实上也差不多,你说呢,妈妈?正是她把一切全都给搅和了,正是她把一切全都给弄糟了。是她和她的野心……”
路易-拿破仑眼睛继续盯着马尔维纳斯企鹅。欧仁妮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蒙蒂霍伯爵夫人大人继续唱着彩标,只是声音很低。
“玻利维亚小羊驼……”
“俾路支猎豹……”
“格陵兰鲸鱼……”
“最让我痛心的是,妈妈,路卢却非常开心……当他把墨西哥之鹰勋章套到脖子上的时候激动极了,你没有看见就是啦,他一望见卡洛塔来了,就一阵风似的冲下圣克卢的台阶迎了上去,他吻了她的手,还把胳膊伸了过去……她不配……巴黎街头的人群冲她欢呼……可是她是聋子、是瞎子。她疯了,妈妈,疯了:就是这话!”
“如果你们愿意……如果陛下愿意,咱们可以到花园里去走一走,忘掉……”
“有一些事情,伯爵夫人大人,尽管令人不快,但是却不应该忘掉……”
“再说,妈妈,我对你说过了,我可怜的路易走路不方便,因为那石头……”
“咱们可以不走石头路嘛……”
“嗨,妈妈,妈妈,是路易说的他的膀胱里的石头……”
“是肾脏……”
“啊,对不起!不过,陛下真的有结石?”
“事实上嘛,妈妈,大夫们什么也没有检查出来……”
“嗨,没人相信,不过你们就等着瞧吧。我肯定自己有结石,那结石足足可以装满这么一小盒,”路易-拿破仑说着用手指了指一个中国造的镶玉黑漆盒。接着又补充道:“等什么时候取出来,咱们就可以用那些结石来玩彩卡啦……”
“噢,路易,天哪,你太……太……真不知怎么说好:太没有分寸啦……咱们还是接着玩……”
“………羊驼 ,啊,欧仁妮,你爸爸喜欢羊驼毛衣服……阿雷基帕羊驼 !……告诉我,欧仁妮,橘子水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始终就没搞清楚。”
“嗨,妈妈,那天非常热,卡雷特夫人出于好意给我们端来了几杯冰镇橘子水,卡洛塔见了以后说不喝,她不喝那橘子水,因为里面下了毒,你想想看吧……”
“真荒唐!……乌干达犀牛! ”
“后来就这样一直闹了下去:认定所有的人都想毒死她……甚至包括她自己的陪同人员德尔·巴里奥太太、博胡斯拉维克大夫、奥里萨巴谷伯爵……我还听说她甚至拒绝领圣体,说什么圣饼里有毒……”
“唉,她要遭天罚的!不幸的卡洛塔:你该原谅她,孩子,她的神志出了问题!”
“我?原谅她,妈妈?没门儿,她讲的那些事情太可怕了……甚至还说到了你呢!我怎么会原谅她呢?”
“说到了我?说到了我?我不能相信!奥里诺科河锯鱼! ”
“对,妈妈,说到了你!”
“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啊,妈妈,我干吗要跟你提起这事儿呢……不行,不能告诉你,那可是极大的污蔑啊……”
“讲,讲,讲给我听!”
“不行,妈妈,我不能讲,不能当着路易的面……”
“她本来就是当着皇帝的面说的嘛……”
“唉,妈妈,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吗?你知道她竟敢说什么吗?”
“什么?什么?”
“说你跟伊达尔戈有过私情,你想得到吗!”
“我?跟伊达尔戈?跟那个不着调的家伙?跟那个没用的东西?绝对没有的事儿,绝对没有!欧仁妮,你还记得他四腿着地让咱们当马骑吗?他只适合干那个!我的天哪,饶舌鬼们可真是什么话都讲得出来啊!加拉帕戈斯群岛乌龟! ”
“记得,我记得,妈妈。帕卡也骑过……”
“唉,帕卡呀,帕卡,你怎么就先走了呢……撒哈拉鸵鸟! ……在你那儿,孩子……”
欧仁妮从一个小银丝盒里取出一块东方蓝宝石放到了撒哈拉鸵鸟上。
“还有她说我母亲的那些话呢?还有她说我母亲奥尔唐丝王后——愿她安息——的那些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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