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置身于众拿破仑之中,1861—1862(1/2)
一 华雷斯和“胡子”
公元1861年,一位皮肤青黄色的土著人主宰着墨西哥。此人名叫贝尼托·华雷斯。他三岁时父母双亡,十一岁时还只是个放羊娃,整天只知道爬到魔湖边的树上去吹芦笛和用唯一会的萨波特卡族土语同鸟兽交谈。
与此同时,在大西洋彼岸,拿破仑三世正统治着法国。拿破仑三世被一些人称之为“胡子”,因为他留有用匈牙利香膏精心保护着的、长而浓的黑色山羊胡;但却被另外一些人称之为“小”拿破仑,以示他有别于大名鼎鼎的叔父“大”拿破仑,亦即拿破仑·波拿巴。
一天,贝尼托·巴勃罗1 告别了收养他的亲人、羊群和名叫盖拉陶——在土语中意思是“深夜”——的故乡,步行到十四西里2 外的瓦哈卡城,像姐姐一样,去到一个富豪人家里当上了仆人,为的只是能够读书识字。在那座作为同名州的首府、远在山外、充满虚伪而又笃信罗马天主教的城市里,华雷斯学会了西班牙语、算术和几何、拉丁语、神学和法学。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仅是在瓦哈卡,同时还在其他城市及一次次流亡生涯中,有时是为了实现某个夙愿,有时是顺从天命的安排,他还逐渐学会了当议员、州长、司法及内政部长直至国家总统。
路易-拿破仑经过三次阴谋策划才得以爬上法国皇帝的宝座,据说第一次他戴上了拿破仑一世和约瑟芬结婚时用的戒指。据说第二次他用别针将一条肥肉固定在自己的帽子上,以便能让那只在他所搭乘的爱丁堡要塞号船驶入泰晤士河后不久花了一个英镑于格拉夫森德镇买的雏鹰紧随在自己身边翱翔。然而,不论是结婚戒指还是钓鹰肥肉,都没能帮助小拿破仑回到法国之后攫取到政权。他在1836年的第一次预谋,在抵达斯特拉斯堡并击溃第四骑兵团以后,仅仅坚持了几个小时就被挫败。路易-拿破仑被人用船放逐到了美国。四年后,布洛涅的警察和国民卫队也只用了几个小时就使他那四五十个据说穿着从伦敦的一家道具商店里租来的法国军服的追随者们闻风丧胆,并将他——路易-拿破仑——这个叛乱分子生擒活捉。他因逃跑时乘坐的救生艇沉没而掉入拉芒什海峡的波涛之中,变成了一只落汤鸡。当他被捞起来的时候,滴水的胡子上还沾着海草,连吓带冻,直打哆嗦。这一回,路易-菲利普国王判了他无期徒刑,将他关押到法国南部索姆河畔的阿姆要塞里。
喜欢使用手杖和穿前搭扣黑色礼服的唐·贝尼托·华雷斯曾经反复阅读过卢梭及邦雅曼·贡斯当3 的著作,从他们及其他人的著作中汲取营养形成了自己的自由思想;他将塔西佗4 的作品翻译成他同时学会说、读、写——学习外语的出神入化境界——的语言5 并开始意识到他的人民、那被他称之为“自己的”人民并发誓要使之觉醒、成熟和战胜混沌、陋习及贫困的人群不止是、远不止是一个小小的群体或那五百万沉默寡言、狡黯、消沉、忧郁——在他当州长期间,曾经从伊克斯特兰山上下来,将鸽子、水果、玉米及从波苏埃洛斯和卡尔瓦里奥山上搬下来的橡木炭等微不足道的礼物放到他家门口——的土著居民。然而,在别人的眼里,在许多人的眼里,对贝尼托·华雷斯来说,祖国像他身上穿的那件黑礼服一样都属于身外之物,二者之间的区别只是在于:礼服是量体裁制的,然而祖国却显得过大,不仅远远超出了瓦哈卡的疆界,而且也远远越过了他所出生的那个世纪。“即使是穿起了绫罗,猴子仍然是猴子。”所以,有些好事之徒为他诌了几句歪诗:
如果因为衣冠楚楚
就想把那康乃馨采到,
告诉你吧,伙计,蜂蜜
可不是为了驴嘴酿造;
闻一下就赶快走开……
在阿姆要塞里,小拿破仑,也就是路易-拿破仑,有着极其充裕的时间来欣赏树叶的飘落、阅读《高卢之战》或者至为得意地想到许多年前奥尔良少女贞德6 也曾被人在那座牢房里囚禁过。正是在那里,他由于当时还自诩是个圣西门派的社会主义者而开始关心起穷苦大众和社会的不公并撰写了题名为《消灭贫困》的小册子及一些其他文章。也是在那里,出于对自己前途的考虑,他请求英国政府出面让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还给他自由并承诺永远不再返回欧洲。那样一来,他就可以再次登船到美洲大陆去当尼加拉瓜的皇帝并最终实现其在彭塔希甘特和彭塔戈尔达之间开凿——尽管有沙丘、蚊虫及香蕉园等障碍——一条贯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运河的旧梦。既然大拿破仑曾经娶过一个出生于马提尼克的女人7 而没有引起任何非议,他就将选一位长着黑色大眼睛的性感土著做皇后。到那时,他就可以站在建于索伦蒂纳梅群岛的瞭望台上用望远镜观赏满载着茶叶、丝绸、香樟木及数十名送往哈瓦那卷烟厂去的苦力的中国船只飞驶而过。然而,英国首相罗伯特·皮尔爵士并没有费心为他的自由去向路易-菲利普讲情,而这位梨形脑袋的平民国王也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将他开释流放。国王却一身巴黎商人打扮——身上穿着四扣栗色外衣、脚下鞋子外面套了双橡胶水靴——到杜伊勒里花园里去采花,以便夹在《法维奥拉》8 或仙女故事的书页里寄给他的外孙女比利时公主卡洛塔。所以,路易-拿破仑只好穿上一个名叫巴丁盖特的工人的衣服,戴上假发,扎了条蓝布围裙,扛起一块木板,悄悄溜出阿姆监牢。此后,他在伦敦住了几年,同英国贵族在圣詹姆斯街的俱乐部里厮混,喝蒙蒂利亚味儿的雪利酒,带着金发情妇霍华德小姐乘坐门上画有拿破仑帝国鹰徽的马车在蓓尔美尔街上兜风。
年幼的贝尼托·巴勃罗是从用托盘端着自己那被割下来的乳房的圣女阿盖达、渔网裹身死于雄牛的蹄间角下的殉教者勃兰迪娜和被自己的弟子用铁笔刺死的卡希亚诺·德·殷莫拉的名字开始学习认字的。尽管如此,尽管是由于自己那一年到头都穿着赤足圣衣会教士的灰布衣服、不是出家人的出家人老师萨拉努埃瓦的耐心而热诚的教诲才以《圣徒列传》为课本学到了平生最初的知识,在当上司法部长以后,贝尼托·华雷斯还是颁布了一部以自己的姓命名的法律,即《华雷斯法》,取消了教会法庭审理民事案件的权利。此举犹如为火添薪,使教会和政府间的积怨再次激化,不仅挑起了腥风血雨的战争,而且还导致六名教士被驱逐出境,其中包括普埃布拉主教普拉希奥·安托尼奥·德·拉瓦斯蒂达-达瓦洛斯。土生土长在普埃布拉的民众哭喊着伴送自己的主教登上放逐的旅程,久久不肯离去。从萨拉努埃瓦老师那儿学会编辑里帕尔达9 教义要理的诀窍和对在赴难途中每天下午都要从自家门前走过的耶稣基督的崇敬的贝尼托·华雷斯,尽管曾经是瓦哈卡神学院的好学生——在当律师之前曾渴望做神父,尽管在竞选州长时曾经以上帝和福音书的名义信誓旦旦地宣称要维护罗马天主教会并在将要发布的所有政令上冠之以人神一体的万能的造物主的名字,但是,在当上共和国总统以后,却没收了墨西哥教会的全部财产、取消了教士的一切特权并承认了所有的宗教。正是由于这一大胆妄为,华雷斯被墨西哥及欧洲的保守派,理所当然地包括梵蒂冈和首创“教皇一贯正确论”的庇护九世教皇在内,认定是个反基督分子。因为不会骑马、不会用枪、不追求武功,他被指责为软弱、胆小、怯懦。因为不是白人和欧洲后裔,因为不是戈宾诺伯爵10 在1854年于巴黎出版的《人种不平等论》一书中确认为高等人种标准型的雅利安人和金发人,因为,归根结底,甚至连有一半优等血统的混血人都不是,在旧大陆的帝王及头面人物的心目中,这位会讲西班牙语的土著华雷斯根本没有能力统治那个就其本身而言简直无法统治的国家,美国驻墨西哥公使托马斯·科温在致国务卿威廉·西沃德的信中说,墨西哥在四十年中更换过三十六届形式各异的政府,但是,他言过其实了,因为事实上形式只有一个,尽管难得偶尔也有个别例外,那就是军阀统治。科温先生还说,在那四十年间,墨西哥曾经有过六十三任总统(他计算有误,因为不仅没有那么多而且其中有几个还是曾经多次爬上总统宝座),因而国家就像患了间日疟似的。然而,不管怎么说,正如在墨西哥出版的法文报纸l’ere nouvelle 11 的主笔马塞拉斯先生所指出的,那个不幸的国家所期待的只是一样东西:一个有秩序、有组织、有前途的政府。这位报人还说,用这三个形容词来修饰墨西哥这个以汇聚了革命势力和反革命势力而举世闻名的国度,实际上具有某种程度的讽刺意味。英国the tis 12 记者查尔斯·博迪隆先生却断言,在那个民族业已“深深堕落”了的国家里,唯一的道德准则就是巧取豪夺,这也正是所有政党的宗旨。著名的帕默斯顿勋爵13 赞同这一观点。他认为墨西哥人民退化、腐败到了极点,不求进取而又缺乏生气。他有一次在巴尔莫勒尔堡对维多利亚女王说:“陛下,我可以断言,那个民族终将被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吞噬,就像红种印第安人被白人消灭一样,最后灭绝。”墨西哥总统除了具有民族的不足和个人的缺点——政客、暴君、偏执狂、卖国贼和红色独裁者等就是他的敌人加给他的部分标签——外,还长得奇丑。据许多见过他的人——其中包括萨尔姆·萨尔姆公主——说,他脸上那道在任何照片上都没有出现过的血红伤疤实在瘆人。他的妻子马尔加里塔,也就是当他只身去到城里寻找“学识和天地”时收留他的主人及保护人的女儿,每天早晨都要替他打上黑领结和整理笔挺雪白的衬衣领口。她就时常自言自语并对子女们说:“他长得真丑,但却是个大好人。”
小拿破仑,虽然不是满头金发但却是个地道的白人,虽然表情像只忧伤的鹦鹉但却长得并不难看。他从来没有因为讲的是德国味儿的法语、受的是瑞士教育或者有着英国的“le bon ton”14 而忘记自己的祖籍是科西嘉,只是由于家族的权利和传统的关系才变成了法国人,亦即他自己所说的“拉丁血统”人,并承担起了拉丁人对抗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贪婪及影响的使命和未来的光辉业绩,而这又不仅仅局限于欧洲本土。等到他当上法国皇帝以后,当墨西哥这个名字在他听来开始变得犹如索诺拉出产的银锭那悦耳的丁零声的时候,更进一步将其扩展到了大洋彼岸。不过,要到这一步,还得等上好多年,特别是要到许多事件——如1848年的种种事态——发生以后。1848年是个革命的年份,有人称之为历史本身失去了控制的历史紧要关头。在那一年里,关于人权的理论在法国、意大利、波兰及哈布斯堡帝国的附属国等许多欧洲国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那一年所发生的事情有:布达佩斯的激进派学生要求给各民族以平等的权利并结束永动机状态;当老约翰·施特劳斯继续在霍夫堡及美泉宫演奏波尔卡及玛祖卡舞曲的时候,生具叛逆性格的小约翰·施特劳斯却指挥着自己的乐队将这些乐曲送上了街头;激进的米兰人抢走街上行人嘴里叼着的、燃着的香烟,以抗议既垄断着权力又垄断着烟草专卖的奥地利统治者;慕尼黑的学生赶走了巴伐利亚国王老路易一世的情妇爱尔兰籍舞女洛拉·蒙特斯;奥地利国防部长拉图尔伯爵被人挖心掏腹之后暴尸于美丽的阿姆霍夫广场的灯柱上;普鲁士的左翼极端分子欢庆对捷克起义者们的镇压;农民领袖坦克希克斯被民众和学生抬过连接布达与佩斯的大桥;诗人桑多尔·裴多菲遇害并被抛尸乱葬坑;通过《新莱茵报》煽动反对普鲁士王朝政府暴乱的德国人卡尔·马克思被控叛国罪;卡芬雅克将军以骇人听闻的残酷手段镇压了巴黎街头的六月起义;权极一时的奥地利外交大臣梅特涅已成明日黄花,但在最后失势之前,逼使奥匈帝国的二百五皇帝斐迪南禅位给侄子弗兰茨·约瑟夫,也就是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的哥哥;继大批爱尔兰人因马铃薯遭灾引起的大饥荒而逃亡之后,成千上万的德国人移居美国;匈牙利宣布为共和国,选举科苏特为总统;就像太阳王时代每天清晨从凡尔赛宫的窗口泼出王室成员便盆中的秽物以作玫瑰、海棠及桂竹香的肥料并供屎壳郎美餐一样,路易-菲利普的宝座也被人从杜伊勒里宫的窗口扔了出去,随后在巴士底狱前的广场化为灰烬。
在连续两个月的时间里几经在不同的城市、乡镇及村落幽禁和驱逐的凌辱之后,贝尼托·华雷斯硕士被带到了圣胡安-德乌卢阿古堡。西班牙人在墨西哥获得独立四年后才最后放弃的阵地圣胡安-德乌卢阿要塞,是一座矗立于地处疟疾和黄热病肆虐地区的墨西哥热带港口韦拉克鲁斯入口处的拉加耶加珊瑚礁上的珊瑚石建筑,在其建造过程中西班牙耗费了一大笔资金。据传,一天,有人问一位站在埃斯科里亚尔15 教堂钟楼上的西班牙君主用望远镜在看什么,国王回答说想看看圣胡安-德乌卢阿要塞:“既然国家花了那么多钱,至少咱们也应该从这儿能够看到才是。”1838年10月,西班牙人撤离十三年后,要塞遭到夏尔·布丹海军上将指挥的舰队的炮击并缴械投降了。法国皇帝路易-菲利普的儿子、比利时公主卡洛塔的舅舅儒安维尔亲王随着舰队而来并代表法国政府提出赔款六十万比索的要求,以补偿在墨西哥的法国侨民因墨西哥当局为支付连年不断的革命的开销和填塞无底洞般的私囊而过分频繁地颁布的强制贷款——合法化的掠夺——而蒙受的一次性或累积的财产损失。由于塔库瓦亚的一位糕点铺老板声称十年前损失了六万比索的écirs16 、vol-au-vent17 、奶油果脯卷和babas-au-rhu18 而要求赔偿,这第一次法国和墨西哥的武装冲突被称之为“糕点战争”。在韦拉克鲁斯港保卫战中,一位贝尼托·华雷斯在瓦哈卡豪门当仆人时曾经侍候就餐、如今成了这个土著人所受虐待及其即将流亡的罪魁的墨西哥将军失去了左腿,他就是已经五次出任墨西哥总统并且在以隆重而盛大的仪式——哭声震天、石碑高竖,礼炮轰鸣、军乐齐奏——安葬过那条可歌可泣的断腿以后又第六次攀上总统宝座的安托尼奥·洛佩斯·圣安纳。时而是英雄、时而是叛徒、时而既是英雄又是叛徒的圣安纳,在墨西哥独立战争期间,有一天早晨起床的时候还只是个上尉,但到了晚上上床的时候却成了中校。他二十七岁时获得将军军衔,三十五岁成了护国功臣,首次出征企图独立建国的得克萨斯省时曾经挨过土著人一箭。从那时候起,他就成了英雄。在重返那个叛乱的省份突袭了阿拉莫要塞并获得血腥的胜利——使人想起歌利亚,杀害了全部俘虏——以后,他的威名大震;可是,在被萨姆·休斯敦的军队打败、先是骑马后是步行逃走、终于在圣哈辛托战役中落入敌手并承认了——或者是出于恐惧或者是为了换取自由或者是因为看到已成事实——得克萨斯共和国的存在以后,他又变得声名狼藉。他的断腿被民众从地下掘出来游了街。然而,后来他又重新得势,于美国扩张得手从墨西哥夺走包括新墨西哥和上加利福尼亚两个省份在内的一百三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加上得克萨斯省约占一半国土——的1847年两度出任总统,最后将权力交给临时总统,亲自率军奔赴沙场,结果被泰勒将军大败于萨克拉门托,于是脱去戎装、抛弃故土,安然自得地混迹于敌人营垒之中,从而落下了个大卖国贼的恶名。据说,他曾经收受了美国人的重金,所以才施加影响,让议会批准了瓜达卢佩-伊达尔戈条约,不仅认可了割让的土地,而且还重申了墨西哥和美国之间的传统友谊。尽管这样,四年后他又一次执掌权柄,变成了至高的独裁者和尊贵的殿下,并因签署了拉梅西亚条约将墨西哥边疆地区的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其中包括同瑞士-墨西哥热克尔·德·拉托雷联合公司有勾结的法国海盗拉乌塞·布尔邦以前曾经觊觎过的天然银——最大银块达一百阿罗瓦——产地亚利桑那矿场)卖给美国和宣布索诺拉独立而卖国之罪再加一等(如果可能的话),最后被拉到海边处决了。
路易-菲利普在自己被废黜、宝座被人从窗口抛出以后就离开了法国。与此同时,小拿破仑重返故土,帽子上没再挂肥肉条,头顶上也不见了雏鹰——很多人说不是鹰而是兀鹫——翱翔。没出一年,他就被六百万法国选民从议员的位置上推上了第二共和国总统的宝座。十九年前,拿破仑·波拿巴和奥地利女人玛丽-路易丝所生的儿子在维也纳的美泉宫里悄然弃世;十一年前,由儒安维尔亲王运回法国的、装有大拿破仑遗骨的灵柩被送到残老军人院,护灵队伍以帽子上插有三色翎的枪骑兵为前导,由一匹两名身着金、绿双色衣服的马夫牵着的、同那位伟大的科西嘉人生前的战骑一模一样的空鞍白马殿后。那时候,仿佛波拿巴氏王朝永无再兴之日了。然而,1851年12月2日——奥斯特利茨战役和拿破仑一世加冕纪念日——的凌晨,国民卫队的战鼓被捣毁,教堂里的钟被摘走,反对波拿巴王朝的出版物和报纸被查封,巴黎城里所有的房屋、建筑、亭榭、牌楼全都贴满了路易-拿破仑总统宣布解散议会和恢复公民投票制度的告示。首先,解散议会——属于叛国罪——的预谋在两队非洲籍轻骑兵将逃出波旁宫躲进圣日耳曼领地的最后几位议员押送进了监狱之后得以实现,路易-拿破仑从而攫取到了绝对的行政权力。其次,恢复公民投票制度又使他得以于几个月后举行了全国民意投票并建议法国人民重新赋予他以世袭皇权,结果是八百万——比将他推上总统宝座时还要多二百万——人投了支持票。经过这次政变,拿破仑三世重建了拿破仑王朝,然而,正是从此刻或几天前起,他——实际上几乎是整个法国——却忘记了自己在就任总统时曾宣誓遵行宪法和忠于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民主共和国。不过,说到底,拿破仑王朝本身就是另一桩被遗忘事件的产物:大拿破仑在创建王朝、宣告称帝及随后以没能给他生下继承人为借口抛弃约瑟芬另娶因其口才表明是“真正的恺撒后代”而为哈布斯堡家族倍加赞赏的奥地利女人玛丽-路易丝时,他就忘记了自己的登基正是否定了此前统治法国的波旁家族所有成员全都拥有天授皇权的结果。经常挎着黑女人的胳膊在巴黎大街上散步并把头发染成绿色的诗人夏尔·波德莱尔说:“又出来了一个拿破仑,真是莫大的耻辱!”当时的另外一位法国作家,也就是那个给路易-拿破仑冠上了一个“小”字的维克多·雨果,在其稍后一些时候发表的les chatints 19 中,讲到一个孩子因为脑袋被大兵们的枪弹打碎而死去。在第二帝国开台以后,这类暴行多得是,尽管也许不如48年那么多:枪骑兵对从“大众咖啡厅”涌出来高呼“国民议会万岁”口号的共和分子的扫射,对以红帽子和红领带表明自己所崇信的违禁思想的巴黎市民的迎面枪击,被枪托打破肚皮的妇女的鲜血同从充作特兰索尼昂大街上三次被徒步轻骑兵拆除又三次重新筑起的街垒的运奶车上的破奶袋中流出来的奶河的汇流,以及,概言之,不时有伯爵、议员、肉贩、医生、瓦匠和孩子的脑袋被子弹打烂,尸体堆在车上,在天刚放亮——拾荒的人纷纷从栖身的寒窑陋屋中爬出来涌向垃圾场——的时候,运到巴黎城外。巴黎平定以后,新的君主政权又制服了愤激的普罗旺斯人和惊恐的山民,并将两万七千名囚犯中的一万人送到了阿尔及利亚,把另外数百人放逐到了卡宴。这件事情也很快就被法国人忘得干干净净:皇帝生日那天剧院里免费上演的康康舞或《茶花女》,头戴迎着太阳闪闪发光的钢盔的百人卫队的马队(据说,其队长只要双腿使劲儿一夹,再强悍的马也得应声倒地),拿破仑三世的宾客们在金秋时节从北站登上专列去贡比涅逮兔子、打野猪、捕山鸡、捉鹌鹑,往来驰骋的豪华马车的长龙(有的驶向那红色锦缎贴壁、有五千盏被威尼斯产的、明净的、镶着金框的大镜子反射以至于无穷的华灯的巨型dance-hall20 的马比耶舞厅,有的满载着神态各异的仙女和王后、盔甲光灿的西班牙远征武士以及刚从天堂蜜河中沐浴出来的少妇美女们驶向杜伊勒里宫去参加皇帝的化装舞会),冬日午后和长夜那头上插着羽翎、颈上系着铃铛的白马拉着天鹅、飞马及巨龙形状的雪橇在布洛涅森林中覆满白雪的道路上飞驰和围着紫貂围脖的太太小姐及围着开司米长围巾的绅士少爷举着火把在封冻的湖面上溜冰,这种种景观仿佛就是给法国人的补偿,补偿他们失去了共和国,也补偿他们失去了某些神圣的象征,比方《马赛曲》就被路易-拿破仑的母亲奥尔唐丝王后亲自谱曲的一首老歌partant pour syrie 21 取而代之,这首歌中唱道:年轻而英俊的杜努瓦 —— le jeune et beau dunois —— 请求圣母马利亚 —— venait prier arie —— 在他出征叙利亚的时候 —— partant pour syrie —— 保佑他功成立马 —— de bénir ses exploits。
贝尼托·华雷斯硕士在圣胡安-德乌卢阿要塞的一间因为处在海平面以下、海水从珊瑚石缝渗入后立即蒸发而被称之为“地缸”的牢房里幽闭了十一天以后,被送上了阿翁号客轮,由旅客凑钱给代买了张船票,最后到达了第一站哈瓦那。没过多久,他离开那儿,去到了路易斯安那的老首府新奥尔良,从而结识了另外一些墨西哥的自由党人,其中,和他一样是卢梭的弟子同时又是蒲鲁东的崇拜者、因其才智而倍受他赞赏的梅尔乔尔·奥坎波日后成了他最亲密的合作者之一。奥坎波制作陶盆瓦罐。其他流亡同乡中,运气好的能当个跑堂儿的,其余的则在一家法国餐馆洗盘子。华雷斯站在海边,凝视着密西西比河那辽阔的入海口,企望着将给他带来妻子和朋友的书信的船只的出现。马尔加里塔带着孩子到埃特拉村去了,在那儿开了间小铺子,借以维持生活。朋友们要求华雷斯耐心等待,有的给他汇点儿钱去,有的怪他选择美国作了流亡之地,大家都断定圣安纳很快就会垮台,并且永远也无法东山再起。华雷斯转过身背对着大海,眼望着发源于遥远的明尼苏达北部地区、汇集了四十条支流的密西西比河的滔滔洪流,心里在反复地琢磨着一个奇特的巧合:墨西哥以一千五百万美元的价格把新墨西哥和上加利福尼亚两个省卖给了美国,大拿破仑以同样的价格将1803年还在法国控制之下的密西西比河以东那一大片为纪念太阳王路易十四而称之为路易斯安那的二百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卖给了美国。就这样,美国分别以一平方公里六元五十六分和十一元五十三分的价格从拿破仑和墨西哥手中购得土地,扩大了自己的版图。不过,华雷斯还有自己的算法:如果把分文好处没有得到就失去了的得克萨斯共和国计算在内,那十一元多就变成了六元。好便宜的买卖。
一天晚上,华雷斯和朋友们一起去看一个途经新奥尔良的troupe de strels22 的演出。这是一群化装成黑人的白人乐师。他们像黑人一样扭摆身躯,像黑人一样说唱,像黑人一样弹班卓琴和打兽骨响板。“我听不懂。”华雷斯说。“是啊,英语很难学,”一位同行的墨西哥人附和道,但是并没有理解华雷斯的意思。真正善于领会华雷斯意图的是他的朋友梅尔乔尔·奥坎波。在那阴湿的星期天下午,两个人经常只穿着衬衫一起到码头上散步。奥坎波有时就利用这种机会来炫耀自己的各种学识,包括政治方面的和植物学方面的。作为政治家,针对墨西哥的社会弊端,奥坎波主张将国家在独立以后最初几年所实行的、从由政府接管原来划归菲律宾教士团所有的田地产开始的改革进行到底。戈梅斯·法里亚斯23 总统曾两次试图将这一改革继续下去,第一次毫无成效,第二次由于下令没收教会财产以集资抵御美国入侵而取得一定进展。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奥坎波随口列举了历史上的一些事例,诸如:西班牙第一位自由党首相于1835年下令将教会产业收归国有,波希米亚在十五世纪胡斯革命以后没收教会财产(最终只是便宜了贵族阶级,奥坎波说),法国大革命之后取消财产永久占有权,以及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尽管实际上只不过是将钱从教会的一个口袋掏出来然后再装进它的另外一个口袋里,奥坎波说),因为从拍卖近半数的修道院中得来的钱全都给了教区神父,这说明,约瑟夫二世虽然不喜欢修士,但是对神父们倒是一点儿都不反感或者不怎么反感。作为植物学家,奥坎波偏爱奇花异草(曾经有人看见过他跪在独立长在特赫里亚站的几株尤卡坦百合前面痛哭流涕)并在米却肯省自己那座名叫“波奥坎”(将他的姓拆开重新组合成的名字)的庄园里栽植了许多异国他乡的花草。他给贝尼托·华雷斯硕士开过用铁线莲花汤剂医治腹泻的药方。据他说,拿破仑一世的第一个妻子约瑟芬皇后酷爱原产于墨西哥的大丽花。她让人将大丽花种在马尔梅松花园里并明令任何人不得在法国栽植,但是,后来被人偷走了几株,别的花园里也相继出现了墨西哥大丽花,约瑟芬因此也就对之失去了兴趣并将其逐出马尔梅松,而且,您猜怎么着?请原谅我的打油腔儿,硕士,同时也逐出她的心中。法国人,几乎所有的法国人,原谅了曾经许诺和平治国的拿破仑三世刚刚搬进杜伊勒里宫就为重振法国军威而着手缔结的所有军事同盟和进行的一切扩张远征及殖民战争。这些征战,有的得到了上帝或命运的佑庇,有的却没有。在奥斯曼帝国的疆界一直延伸至北部非洲时期,阿尔及尔总督贝伊·侯赛因用蝇甩儿抽了法国领事一下这么件小事竟成了导致征服阿尔及利亚的战争的借口。小拿破仑将这场战争进一步扩大,直至制服了卡比利亚沙漠的所有部落。几名法国传教士被印度支那的土人杀害。导致一支法国和西班牙联合部队攻占了西贡和安南三省。俄国提出的对土耳其东正教行使保护权的要求及随后俄国军队对多瑙河流域诸公国的侵略,使拿破仑三世记起法国曾经答应保护土耳其统治下的基督教徒,使维多利亚女王想到她派往印度的海军舰队及贸易船只将冒的风险,于是英法携起手来共同打击俄国熊,爆发了克里米亚战争。这场战争不仅仅因为出现了弗洛伦斯·南丁格尔24 和在巴拉克拉瓦战役中英国轻骑兵自杀性突袭的惨败而且也因为阿尔马河、因克尔曼及塞瓦斯托波尔诸战役而闻名于世。在拿破仑三世同撒丁首相加富尔伯爵秘密协议帮助处于分崩离析状态的意大利摆脱奥地利人压迫以后爆发的战争中,马真塔和索尔费里诺两次战役,虽然不是那么著名,但却更为血腥。“马真塔”是意大利人对一种胭脂红色的矿石——洋红——的称呼,而这种矿石只是在以用这种矿石命名的城市——马真塔——的陷落为终结的战役爆发前不久才被人发现。“索尔费里诺”是一种紫红色颜料的意大利语叫法,而这种颜料在巴黎大街上风行起来却是继马真塔战役之后法国和皮埃蒙特联军在索尔费里诺城大败奥地利军队以后的事情。毫无疑问,给法国皇帝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种介于前述两种红色之间、在那场虽然没能使意大利统一但却使法国和奥地利的国旗染满鲜血的浴血战争中随处可见的颜色。也是在那个承诺和平治国的时期,法国人还派兵远征叙利亚——也许是为了给帝国国歌提供依据吧——和中国。出兵中国是为了配合英国借口几名欧洲代表受到中国人的虐待而采取的报复行动,英法两国军队再次携手,将北京的颐和园化为灰烬25 。然而,在所有这些军事冒险中,路易-拿破仑最感兴趣、最热衷、最关注和最劳神的是以在那遥远而奇异的美洲大陆建立一个帝国为目的的出兵墨西哥。连续四十年很少间歇的内战表明在墨西哥还没有完全建成共和体制。三百年的总督统治和安托尼奥·洛佩斯·德·圣安纳将军殿下的成功说明墨西哥人像法国人及大多数国家的人民一样喜欢王权。这位圣安纳是擅长空话、大话的演说家、投机分子和色鬼,是不可救药的赌棍和喜欢排场、服饰及羽翎三角帽、头衔、纹章的家伙,是勋位、勋章的发明家。这位美洲拿破仑——如华雷斯所说:我置身于众拿破仑之中,然而他们都过于渺小——像在斗鸡场和牌桌上一样,以政权为赌注,随心所欲或者出于对政治因素或健康状况的考虑,攫取或者放弃总统宝座:有时是凭一时兴致,有时是为了报复,有时是因为遭到同伙或仇人的反对,有时是应人民及对手的要求,有时是自己走出在曼加-德尔克拉沃的隐居点去迎击(借用在他统治下创作的国歌歌词中的话来说)胆敢冒犯祖国领土的外敌,有时又是被人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曾经住过的图尔瓦科流亡地或从潜心种植烟草及甘蔗并饲养斗鸡的维京群岛请出来(如他自己所说)遏制搅扰宪法圣殿的魔爪。我们认为,正是这位蹩脚的拿破仑倒好像是给英国国防大臣卡斯尔雷子爵在世纪初英国已经开始瞩目于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地(其中有些很快就将取得独立)时所发表的理论和言词提供了依据。卡斯尔雷爵士尽管是个坚决果断的人物(在他准确地用剃刀切断颈动脉自杀身亡前几年有一次差点儿用手枪砸死内阁同事坎宁爵士),但却认为:与其企图用武力去夺取那些殖民地,倒不如在那里建立君主制度,派那些能够维护旧大陆利益的欧洲亲王去当皇帝,让那些地区里的世代愚昧、迷信和嗜酒成癖的人民继续在西班牙早于征服之初就已经使之习惯了的、从欧洲控制着的、专制而几近独裁的、奢侈而又不稳定的家长式制度下生存。坎宁爵士本人也持这一观点。据历史学家拉尔夫·罗德记载:这位有撕下《创世记》书页当扇子用的习惯的英国爵士,在谈及西班牙美洲时曾经说过:“我唤醒了一个新世界。”威灵顿公爵有一次也表露了同样的想法:他曾向著名的富歇建议派因其退位而为拿破仑大帝的哥哥赖瓜-瓶子26 统治西班牙开辟了道路的承望王费尔南多七世到某个美洲国家去当国王或皇帝。墨西哥1810年独立战争的军事头目们也曾希望费尔南多七世当君主。冀望君临那个国家的还有美国的前副总统艾伦·伯尔。其后不久,西班牙迭戈-阿尔瓦罗地方的一个来历不明的修士——身戴镣铐抵达墨西哥并在前往查普特佩克途中被枪毙——曾经阴谋通过扶植当地君主的办法来恢复西班牙对墨西哥的统治。更有一些墨西哥的保皇派总统也主张由外国亲王来执掌权柄。马里亚诺·帕雷德斯就是其中之一,随后,圣安纳本人竟请求欧洲派一个人来帮助结束腐败及盗匪问题和制服其残暴天性已由西班牙征服者及游客们记录在案、还将被当代的著名知识分子和政客们进一步蛊惑的人民。法国杰出的议员和历史学家埃米尔·奥利维耶在其《自由帝国》一书中讲到墨西哥皇帝伊图尔维德有一次为了纪念耶稣受难日而下令枪毙了三百名战俘。奥利维耶的同胞,跟随法国军队来到墨西哥的凯拉特里伯爵也在他的著作《法国在墨西哥的反游击战争》中说,华雷斯的游击队战士在袭击了拉洛马车站的驻军以后用刀砍死了一个正在和面的面包师并把他的血和进了面里。
一度曾经幻想在尼加拉瓜建立一个帝国的小拿破仑,也就是路易-拿破仑,只要将目光在地图上向上移动几度就能找到墨西哥。法国,作为秩序和文明、自由和天主教教义捍卫者的法国,在拿破仑大帝的侄子的统治下,自然地肩负着遏制盎格鲁-撒克逊势力及新教在其人民大多像法国人民一样属于拉丁民族的美洲大陆扩张的使命。为此,它要在墨西哥建立皇权并将一位欧洲亲王扶上宝座。这个主意是美丽的欧仁妮——一位移居伊比利亚半岛的苏格兰酒商的孙女、蒙蒂霍伯爵的女儿、在西班牙出生的欧仁妮——替路易-拿破仑想出来的。欧仁妮年轻的时候曾经寻过一次短见,因为阿尔瓦公爵——上帝和西班牙的钢鞭、尼德兰“血腥法庭”的创建者、令人闻风丧胆的著名贵族27 的后裔——娶了她的妹妹帕卡。然而,她自杀未成,而且寿命远比妹妹要长,以完成等待着她的崇高使命。这一使命,从她身穿阿朗松丝绒和绸缎白礼服、手执含苞待放的橘花、头戴玛丽-路易丝皇后的宝石凤冠、在五百人的乐队演奏的梅耶贝尔28 的进行曲《先知》声中、挽着法国皇帝的胳膊走出巴黎圣母院的那一天起,就算开始了。法国和全世界都属于欧仁妮。送她去圣母院的那辆尾部绘有金色皇冠的马车是大拿破仑和玛丽-路易丝结婚那天用过的,她在离开杜伊勒里宫的时候也像拿破仑大帝一样将凤冠遗落到了地上。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妙巧合,只能被看作是吉兆。
华雷斯,土人华雷斯,给了拿破仑以借口。华雷斯在兜了个大圈子——从新奥尔良到巴拿马、横穿达连省、再登船从太平洋这边抵达阿卡普尔科港——之后回到了墨西哥并先后当过司法部和内政部部长,随后又被胡安·阿尔瓦雷斯总统任命为最高法院院长。胡安·阿尔瓦雷斯辞职后,让位给了伊格纳西奥·科蒙福特。这位被人称之为“替身总统”的科蒙福特于57年底发动政变,支持由费利克斯·劳洛阿加将军公布的、旨在否定当年颁布的新宪法并恢复教会及军人特权的塔库瓦亚计划。贝尼托·华雷斯被逮捕,但是却在几周之后的58年1月11日获释。科蒙福特由于孤立无援不想继续留任总统并离开了墨西哥。在科蒙福特启程去墨西哥自由党人的永久避难地美国之前,贝尼托·华雷斯以其最高法院院长的身份自然地接任了总统。他在瓜纳华托城宣布就职,随后又去到了瓜达拉哈拉。苏洛阿加将军被保守党选为临时总统,一年后辞去该职,让位给了米盖尔·米拉蒙将军。米拉蒙将军当时只有二十八岁,被许多人称之为“年轻的马加比29 ”,因为他是47年美军入侵时保卫军事学校所在地查普特佩克城堡的少年军人之一。因此,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墨西哥有两个政府并存。保守党控制着首都。华雷斯想把自己的政府安在韦拉克鲁斯城,并再次兜了个大圈子(仿佛他很喜欢兜圈子而这些圈子也预示着他的政府在整个法国干涉期间将面临永无定所的命运)——从太平洋岸边的曼萨尼约港登船、到巴拿马、横穿达连省、再在大西洋岸边登船驶向墨西哥湾——之后,方才到了那里。塔库瓦亚计划再次在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引发了一场浴血冲突,即所谓的改革战争,也叫作三年战争。最后自由党取得了胜利,不过,那也只是一个惨痛的胜利、得不偿失的胜利,因为国家处于崩溃状态:国库空空如也,田地荒芜无收。此外,没收得来的教会资产也没能产生预期的效益,一方面因为田户在那些渴望尽快得到现金的新主人手里被糟践了,另一方面也因为从教堂里弄出来的财宝——金法器、名画、银烛台、珍贵圣物——落入了许多军人和不少文人的口袋、家室和箱笼之中。为了摆脱困境,贝尼托·华雷斯总统的政府于1861年7月17日宣布两年之内停止支付墨西哥总数为八千二百多万比索的外债的利息。主要的债权国是英国、西班牙和法国。墨西哥欠英国人六千九百万比索、欠西班牙人九百五十万比索、欠法国人二百八十万比索。
除了六千九百万以外,英国人还要求偿还另外几笔款项,其中包括前总统米拉蒙从英国驻墨西哥使团强行拿走的六十六万比索和自由党将军桑托斯·德戈亚多在干湖没收的、原属英王臣民的、价值六十八万比索的一车银币。华雷斯的政府此前已经承认“国家”对这两项要求承担责任并同意按照墨西哥议会拒绝批准的威克-萨马科纳条约的规定如数偿还。
除了九百五十万以外,西班牙人还要求为几名在墨西哥的圣维森特和奇孔夸凯庄园惨遭杀害的西班牙人支付赔款。对此,前总统米拉蒙的政府已经在蒙特-阿尔蒙特条约中有所承诺。
除了二百八十万以外,法国人还要求偿付价值一千五百万比索的所谓“热克尔债券”。让-巴蒂斯特·热克尔是在墨西哥有生意的瑞士银行家。他的一个住在墨西哥并在那儿发了家的兄弟几年前曾经给了米拉蒙政府一笔贷款。这位热克尔给了年轻的总统一百五十万比索的现金和军装,作为交换条件,米拉蒙政府发行了价值一千五百万比索的可以在海关贴现的债券:本利的比例是一比九。
“orny est dans l’affaire”,人们都说:莫尔尼在做买卖。如果莫尔尼真的是在做买卖,他的参与几乎就是成功的保证。奥古斯特·德·莫尔尼公爵是个双料的私生子:他是奥古斯特·夏尔·弗拉奥·德·拉比亚尔德里伯爵同奥尔唐丝·德·博阿尔内的私生子,而弗拉奥·德·拉比亚尔德里伯爵又是后来位至大拿破仑的侍从长及塔莱朗亲王的一位被逐出教会的神父的私生子。莫尔尼公爵这位arbiter elegantiaru30 、莫尔尼式帽子及手套和单目镜的发明者、克莱蒙-费朗甜菜制糖厂老板、赛马爱好者和nnaisseur31 、交易所的常客和在花园里养狮子及在卧室并livg roos32 里养猴子的大富翁,在自己的族徽上加了个绣球花图案(因此而得到“绣球伯爵”的别名),以纪念他和法国皇帝路易-拿破仑共同的母亲33 。
由于华雷斯拒绝接受热克尔契约的荒唐条款,让-巴蒂斯特·热克尔找到了莫尔尼公爵。热克尔答应给莫尔尼五百万,莫尔尼为热克尔弄到法国国籍以使他的要求变成法国的要求并许诺向他的同母兄弟施加影响使之下定决心派兵干涉墨西哥。
莫尔尼首先说服路易-拿破仑让他的朋友(也是热克尔事件中的同伙)夏尔·杜布瓦·德·萨利尼伯爵取代加布里亚克子爵担任法国驻墨西哥代表。杜布瓦·德·萨利尼伯爵不仅宣称自己差一点儿曾在墨西哥遇害,还在法国现在提出的一千七百八十万之外,又追加了几笔堪称数目不小的债款,其中包括四十年前运给阿古斯廷·德·伊图尔维德的一批法国葡萄酒的款项,墨西哥的这位昙花一现的皇帝没能支付这笔以及其他几笔款子的原因之一很可能是由于他早就被枪决了。
总而言之,路易-拿破仑是否了解莫尔尼和热克尔之间的交易是无关紧要的,他干涉墨西哥的目的不在于多收回还是少收回几百万比索,而是要实现诗人拉马丁所说的“像海洋那么宏大的理想……欧洲在本世纪和法国在西班牙美洲最为光辉的事业……”
路易-拿破仑认为实践这一宏伟理想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二 来自杜伊勒里宫昨晚的舞会
巴黎大雪纷飞。阿尔马桥头大雪纷飞。刚刚用香槟和驴奶沐浴过的克娄巴特拉曾经走过的里沃利大街上大雪纷飞。
“罗马元老院向威尼斯共和国致敬,”身着泛光白袍的罗马元老院议员对穿着金色长袖几乎及地的制服的威尼斯贵族说。
“噢,威尼斯,威尼斯!在这座宫殿里,没有比向威尼斯致敬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啦,我亲爱的议员大人,因为在这儿,您随处都可以看到威尼斯,或者说,至少也是威尼斯的幽灵,尤其是在新的巴黎地图覆罩下的皇帝会客厅里就更加如此了。”
这就是大雪纷飞的巴黎。雪片飘落在桥面、树端、赛伯伊34 后妃们的芳足踩过的大街上。
“我不懂,陛下。”
“长舌妇们不是说威尼斯的幽灵在杜伊勒里宫的走廊里游荡吗?”
这就是杜伊勒里宫。那天晚上,这里在雪下呈辉,每一个窗口都透射出灯光。戴着海蓝色丝绒面罩的水神天仙正在朝那儿走去。
“陛下……我不敢……”
“我不是陛下,”威尼斯贵族说,“所以我才敢于说这种话。这类言词并不因为是出自外国人之口而就必定不符合事实或者带有诬蔑性质。我嘛,您不觉得是个意外的巧合吗?我也是元老院议员。”
罗马议员点了点头。他的头发上没有沾过雪花的痕迹。
“您能允许我在此发表一个评论吗?”他说,“以其肥大的袖子而言,这件衣服倒更像是狗装而不是一个议员该穿的。”
“得啦,得啦,我亲爱的亲王:别那么苛刻。我不是骑着牛身人面兽来到这杜伊勒里宫的。甚至连辆简陋的马车都没坐。请您能以同道待我。”
“罗马和威尼斯之间相隔着好多个世纪。”
“可是陆地距离却只有四五百公里。您和我都属于……也许应该说得更确切一些:你们和我们脚下踩的是同一块意大利领土。”
“陛下……”
每当有角斗士或希腊女神从皇后门走进来,都会有雪花飘入室内。
“请您不要这样称呼,我也保证不再叫您殿下或我亲爱的大使。至少要坚持到取掉面具的时候。”
“议员先生非常精明……”
“signore procurante35 :这才是我的称呼,”威尼斯贵族说完微微鞠了一躬。他的袖子擦到了地面,如果杜伊勒里宫里也下过雪的话,肯定会沾上点儿几乎温热的雪花。
“这么说:我有幸结识伏尔泰的一位弟子喽?”
“在某种意义上,是的。我是启蒙运动的信徒并且崇拜那些一切为了人民但却得不到人民拥戴的君主,其中包括约瑟夫二世和对法国文化着了迷并同伏尔泰交过朋友的腓特烈大帝……也许我不该提起腓特烈大帝,因为,我猜想,你们是不会愿意想起他的……”
“既然陛下以法国人的口气来讲话,那我就从德国人的立场告诉您:过去的恩恩怨怨不必再提,因为属于过去。约瑟夫二世也好,腓特烈大帝也好,他们是德国人民的两位伟大的君主。”
“我?您说我是法国人?”
那边的一位穿着件类似摩尔人长衫的大袍子的人,大概是个波斯猎户。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司火女神。
“一切都是相对的。比方说,您该知道,”戴着鸟头面具的威尼斯贵族说,“法国文化是属于全世界的。拿破仑一世,生于科西嘉岛,但却属于法国。至于我本人……”
“您?”
“我本人嘛,我亲爱的议员,作为世界公民,我属于欧洲并决心为在我们这块大陆上维护自由和人的尊严而奋斗。然而,只有在实现和平之后,这一目标才能得以实现。而和平又只能在……”
威尼斯贵族心不在焉地望着由耳朵、脖子及身体其他部位都挂满青葡萄、紫葡萄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陪伴着的、头戴嵌有星辰的金冠的阿里阿德涅36 。跟在他们背后的半裸魁伟侍卫无疑就是恭顺的赫丘利喽。
“您是说……”
“啊,对,我在说,作为威尼斯人,我在为争取威尼斯的解放而战斗,您不觉得这是天下最为合情合理的事情吗?”
“signore procurante不认为威尼斯的主人不寻求摆脱威尼斯才是天下最为合情合理的事情吗?”
“主人?哼……您是知道的,有一项建议,如果被采纳,将会给奥地利皇族大添光彩……”
“墨西哥皇位,陛下,将会提高您的声望……当然,那得冒险成功,否则……”
“劳您驾,别说是冒险:那是一项非常严肃的事业。”
“不过,对奥地利皇族的实际权势及其疆域却不会有任何补益……”
在那里集聚有诸色人等,也汇合着古今的所有年代。有身穿多利安无袖衫和古罗马短外套的年轻哲人,有按照霍尔拜因37 的画像装扮起来的亨利七世,有参加过il sao di roa38 的德籍长矛手,有彼埃罗·德拉·弗朗西斯卡39 笔下的乌尔比诺公爵夫人。
威尼斯贵族搔了搔脑袋。
“宽袖并非为古威尼斯叭喇狗所独专,”他说,“魔法师们也穿宽袖大袍。墨林40 就是一个。我不会像他那样变成狗或兔子,但是却可以从这袖子里面变出奇迹来。我也不准备许诺让罗马帝国的版图再度从爱尔兰洋一直延伸到肥沃的阿拉比亚……多石的阿拉比亚,肥沃的阿拉比亚,我一向非常喜欢这类名字……不过,由查里曼大帝缔造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子孙们难道不愿意,我在想,难道不希望把自己的疆域扩展到多瑙河以东?”
杜伊勒里宫那高大的元帅厅有六个窗户对着骑兵竞技场广场和一个对着花园。透过窗口可以看到巴黎仍在大雪弥漫之中。
“把奥地利帝国扩展到多瑙河以东?现如今在我们已经把军队撤出诸公国而在那里建立的新国家罗马尼亚得以巩固的时候?我冒昧地认为,陛下,这个建议提得太迟了。”
巴黎大雪纷飞。雪片飘落在蒙泰涅大街上,飘落在蒙马特公墓的乱葬坑上,飘落在克利尼昂库门的工事及其周围的破烂房屋顶上,飘落在巴黎动物园的旁遮普虎和阿富汗豹的身上。
“我亲爱的议员,土耳其苏丹在……什么时候来着?对,在两星期前表示赞成摩尔多瓦和瓦拉几亚统一,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罗马尼亚还不能算是一个国家。为了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一个或几个大国的暂时保庇,对它来说也许没有什么不好。在欧洲地图上,一切还都尚未标定。”
雪花也曾飞落在戴着玉石面具的阿兹特克公主插在头顶那蓬然的绚丽鸟翎上。
“看来,”罗马元老院成员说,“墨西哥的幽魂也飘进了杜伊勒里宫。”
“我可以断言,这只是又一个巧合。不知是哪一位女士竟会有如此奇想。”
特里斯丹·德·莱欧尼斯41 和湖上朗斯洛42 交换了佩剑并相互亲吻了一百次。样子看起来像是两个男人,不过,也可能是两个女人。
“滑稽,阿兹特克公主置身于飞雪之中,您说是吧,议员?”
“对,是滑稽。而且荒唐。我甚至想说,荒唐得就像是镀金马车行驶在回归线内一样。我担心,陛下,把一位欧洲亲王安置到墨西哥的皇帝宝座上需要大动干戈,而让他保住皇位则将耗费更多的军火。”
“不会,我不相信会有那么难。墨西哥人民已经完全丧失了它昔日的光彩。您读过美国历史学家普雷斯科特的著作吗?好像是他,对,是他把墨西哥人民同埃及和希腊人民相提并论:他们都是被征服了的人种,我亲爱的亲王,已经同他们祖辈的文明毫不相干了。”
“墨西哥作为共和国已经存在多年了。”
“墨西哥作为烂摊子已经存在多年了。请您告诉我:就连法国本身都还没有成熟到足以成为共和国的程度,墨西哥怎么可能那么成熟呢?那些生活在动乱之中的西班牙语美洲穷国怎么可能那么成熟呢?您刚刚提到回归线里的马车,殿下又是如何看待在佩德罗二世统治下和平发展了四分之一世纪多的巴西呢?铁路,公路,新的工业:这就是巴西。一驾王家的马车行驶在回归线以内,不过,那是一驾带烟囱的马车,我亲爱的亲王,由蒸汽机推动着,像一切现代成就一样,在钢轨上飞驰,而这现代成就又意味着长足的进步,否则就不是成就。关于这一点,您从苏伊士就可以得到验证。刚开始挖掘运河时用的是铁锨和水桶,而现在,由于雷赛布的智慧,已经发明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方法,这还不算,我们还把运河变成了法国人民的一大财源。巴黎所有的人都握有运河股票:理发师,泥瓦匠,屠夫肉贩。以后,我们也许还要在尼加拉瓜或巴拿马再开一条运河……”
威尼斯贵族陷入了憧憬之中。他望了一眼头扎兽皮带、肩挎箭袋的猎神狄安娜。狄安娜正带着两个抬了头供烤食用的死香獐从人群中走过。蜂后在扇动着透明纱翅膀,几名装扮成雄蜂的侏儒在她的左右翻舞。他们一边跳舞一边还发出嗡嗡的鸣声。
“不过,墨西哥是一个比巴西更为崇尚暴力的国家。在那儿,一个皇帝可能落到威廉·华尔克在中美洲和拉乌塞·布尔邦在墨西哥同样的下场……”
“有意思,的确有意思,华尔克和布尔邦两个人都是从入侵索诺拉开始的,两个人又都是被处决的……可是,天哪,我亲爱的议员,我们不该去对比。我冒昧地提醒您,华尔克是冒险家、是海盗。我们将派去的有王族血统的亲王会得到欧洲强国的物质援助和法国军队的鼎力支持。”
“美国曾支持华尔克征服尼加拉瓜。”
“我们还将得到邦联的支持。”
“罗马元老院议员的身份使我有权向signore procurante 提出这个问题:关于法国如果承认邦联就将得到得克萨斯和路易斯安那的传闻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以简朴著称的路易-菲利普王朝的舞会上非常常见的滑稽小丑因其已经许久不见而大出风头。至于连帽长外套那类简单的化装服则为安全警察所专用:路易-拿破仑还不愿意像瑞典的古斯塔夫那样在化装舞会上遇刺身亡。
“您已经说过了,议员:那是传闻。是的,我承认自己很愿意纠正法国的某些历史错误,我的那位杰出的前任同这些错误大有关系……路易斯安那……我时常想起波拿巴当时就曾说过:路易斯安那问题的解决使英国有了一个很快就将使之威风扫地的海上对手。如果能够让时间倒转,我一定要说服拿破仑接受柯尔贝尔的忠告:法国应该永远据有路易斯安那和圣多明各。我认为,法国如果承认了卢韦蒂尔政府,就不会丢掉海地。您同意吗?在尼罗河遭到惨败43 以后,我的伯父本应重建我们在印度的权势……可是,您是知道的,英国人通过克莱武44 巩固了自己在印度的地位,而如今那个国家已经变成了不列颠帝国的支柱之一……至于拉乌塞·布尔邦,对不起,我要说的是,他的情况又当别论……”
“因为他是法国人?”
“因为他是欧洲人。因为他曾经提出警告:美国的国力将会迅速增长,不出十年,在欧洲每放一炮都将必须得到它的批准……当然,此话有所夸大,而在此三十多年前,您大概记得,托克维尔也曾指出:仿佛上天早已安排好让美国和俄国各统治半个世界……不过,咱们不必让托克维尔和拉乌塞变成预言家,对吧?”
“我看应该感谢法国和英国在克里米亚打败了俄国佬。”
“还要感谢邦联成员,我亲爱的议员,萨姆特要塞45 的炮火使‘合众国’变成了‘分众国’。很遗憾,你们没有参加克里米亚战争46 ……不过,我们达到了目的,那就是把俄国人禁锢在他们自己的疆界之内。尽管有时候我觉得不支持土耳其而将其瓜分可能更好……正如我曾经对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说过的,那样一来,奥地利就会把阿尔巴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纳入自己的版图……”
一位妇人装扮成了一棵树,胳膊上吊着几个红丝绒做的苹果。两三个十八世纪末装束的意大利佬,头戴大卷儿长发套、脚穿镀金大扣绊小便鞋,在呷着香槟。
“还会延续多长时间,陛下?”
威尼斯贵族说,那几个意大利人的发套使他想起了霍亨索伦王朝开国君主为掩饰背上的罗锅而用的假发。随后,他问道:
“什么还会延续多长时间……?”
“‘分众国’还会延续多长时间?北方力量较为雄厚。”
“南方有一支更强大的军队。”
“北方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军队扩充三倍。”
“我亲爱的议员,北方是为《汤姆叔叔的小屋》47 而战。南方是在捍卫一种不肯轻易放弃的经济制度、生活制度。您别忘了,那儿有三百万奴隶。”
“家贼。”
“我们倒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导泄阀门:鼓励黑人移居墨西哥帝国……关于这一点,一个名叫科温的美国人倒是发表过一些很有趣的观点……”
“可是,既然邦联各成员已经投入了维护奴隶制度的战斗,我不相信他们愿意放走黑人……”
“我指的是有限制的移民……”
还有两三个戴着钢面罩的西班牙殖民武士。一个仆人把一面凹镜(也许是凸镜?)高高地擎在阿诺尔菲尼夫妇面前。
“或者,如果议员先生喜欢换一个说法的话,”威尼斯议员接着说道,“那就说成是报答。墨西哥帝国承认邦联,而邦联则向帝国提供劳力作为报答……”
“这么说,墨西哥得出钱买奴隶喽?”
伦巴第人则穿着用厚实的黑色毛皮镶边的亚麻长衫。
“是买他们的自由。我们将把墨西哥变成新的利比里亚48 。您知道吗?皇后一向对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一天,当我告诉她‘利比里亚’这个字源自‘自由’而它的首都的名字‘蒙罗维亚’又是从门罗总统的名字演化而来以后,她非常开心。就是那位发明了如今让我们伤透脑筋的门罗主义的门罗总统想出了建立那个供美国的自由黑人居住的国家的主意……事实又是怎么回事呢?只不过是少数几个美洲黑人去到那儿征服了可怜的当地黑人……不,我们可不愿意在墨西哥弄出来个类似于华尔克想在尼加拉瓜建立的奴隶国家的东西。美国黑人一踏上墨西哥的土地就将获得自由。”
“我不相信,signore procurante,这种类型的移民能够改良拉丁人种……”
为了不损坏杜伊勒里宫各个大厅的地毯或paret49 ,希腊宫女们脱下了脚上穿的金色拖鞋,因为这些拖鞋的底儿上钉有排成反写的“请跟我来”字样的尖钉,以期将正写的这句话留在所经街道的地面或尘埃上。在那天,那字迹是留在雪地上,因为巴黎仍在雪花漫舞之中。
“墨西哥幅员辽阔,尚有大片荒无人烟的地区,我们将依照战略的考虑来安置移入的黑人。此外,我们说这一计划的宗旨是在西班牙语美洲保护拉丁文化,并不是指保护人种。不是人的肤色问题。要保护的是拉丁传统和文化,归根结底,也就是保护同属于那个大陆上的千百万居民的欧洲传统和文化。”
威尼斯贵族挽起罗马议员的手臂,款步离开乐池。
“华雷斯,”他继续说道,“像我们一样,接受的是卢梭思想的教育,而不是阿兹特克或印加人的政治哲学,即使这种哲学真的曾经存在过。”
“他所接受的卢梭思想似乎跟保皇派墨西哥人——例如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50 ——的卢梭思想不是一码事。”
“嗨,请您别提那个恶魔。皇后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起鸡皮疙瘩,您知道吗?她说,那家伙使她想起费利佩二世51 、想起托尔克马达52 。不过,不必担心,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将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马雷斯科蒂宫里。他不亲吻教皇的脚丫子是没法活的……至于其他人嘛,总是可以在欧洲宫廷里给安排个外交职务的。”
几个仙女正对着宫廷卫士那光洁如镜的银质胸甲在涂唇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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