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我再去拿点儿酒。”她说。一旦派对变得无聊了,你就去喝酒,也许,人们就是因为这样才开始酗酒的。
一个留着红色长直发的年轻女人站在桌前往杯子里倒酒,酒都溢出来了。
“哎呀!”她抬头看着米拉,紧张地笑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这东西,我已经醉了。”
“如果你喜欢倒酒的话,这里还有一个杯子。”
凯拉笑了:“好久不见,米拉。”她给米拉倒满酒,这次只溢出了一点点。米拉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
“是啊。可能因为我不像以前那样常去雷曼餐厅了。”
“我也不常去了。天哪,我讨厌这个地方!”她转过头,紧张地四处张望。她的眼神很焦虑。
“是啊。”米拉递给她一支烟。
她拿起烟在餐桌上敲了敲:“不过,你可真不错,如此平静,好像这对你来说毫无影响,好像你每个学期都过得很从容。”
米拉很惊讶:“有人刚刚说了类似的话。好奇怪。我怎么会给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你不觉得平静吗?”
“呃,我想是的吧,我不觉得紧张。但我在这里也不是很快乐。”
“‘不是很快乐’。当然了,谁又会觉得快乐呢?可是你能正确地看待一切,你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吗?”她凑近了盯着凯拉。
“是啊!”凯拉坚持说,“我们这些人就像傻子一样,整天担惊受怕。这就是我们全部的未来,我们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你对自我价值的认识取决于你在这儿的表现吗?”
“说得好,”凯拉亲切地对她笑着说,“没错。”她拿起烟,米拉替她点燃。她不安地吞吐着:“不仅要完成学业,还得完成得漂亮。我们都想这样,都希望这样。这是有病,我们有病。”
“所以,我心理健康是因为我降低了期望值。”米拉说,“我也想去哈佛或耶鲁任职,可是我毕业时都四十岁了,我不觉得一个四十岁的老女人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所以,我干脆不去想了。我根本就不去想未来。我想象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
“这就是一场激烈的竞争,一场激烈的竞争。”凯拉一边抽着烟,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酒瓶,“如果有人在乎就好了。我嫁给了一个优秀的男人,可他真的不在乎我的表现如何,哦,也许他在乎,但他不愿帮我,你觉得我让他帮我有错吗?”她转身对着米拉,眼睛已经湿润了,“我会帮他,真的会。他沮丧的时候,我耐心倾听,他需要的时候,我吹捧他,满足他的自尊,我爱他,真的爱他。”
“我好像没见过你老公。”米拉四处看了看说。
“哦,他不在这儿。他是一名物理学家。他最近在写论文,几乎每晚都泡在实验室里。你觉得我有权向他要求什么吗?我知道他很忙。”
“当然,”米拉说,“你当然有权要求。”
凯拉看着她。
“不妨试一试,”米拉僵笑一下,“如果你什么都不要求,你就什么都不会得到。你可能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但至少你试过。”
“哦,谢谢你!”凯拉大声说,抱了抱米拉,还把酒洒在了米拉的衬衣上。米拉有些感动,也有点儿尴尬。
“我也没做什么啊。”米拉笑着说。
“你告诉了我应该做什么!”凯拉强调,好像这是很显然的事。
“是你自己告诉自己的。”米拉纠正她。
“也许吧,但是你帮助我,让我想到了自己要做什么。我以后可以来找你吗?”
“当然。”米拉一副困惑的样子。
这时,有人来到桌边,拍了拍凯拉的肩膀,是马丁·贝尔,他是一个深肤色的年轻人,话不多,但很热情。
“要跳舞吗?”
凯拉放下酒杯:“好啊,来吧。”她离开时转身对米拉说,“别忘了,我改天过去找你。”米拉笑着点了点头。
米拉又开始游荡。她在一群交谈着的人旁边站了一会儿,那些人没注意到她;她又走到几个四处张望的人旁边,听他们讲哈佛多么可怕。没过一会儿,她拿起外套准备离开。在走廊里,她与霍沃德·珀金斯擦肩而过,他正在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说话,她穿彩色长裙,戴吉卜赛珠链。霍沃德拽了拽米拉的袖子,那个年轻女孩转身走开了。
“米拉,你要去哪儿啊?你介不介意我哪天过去找你聊一聊?可能是哪天晚上,行吗?”
“当然可以。”
她一边走,一边摇头。她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这里的“智慧的老女人”,可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15
第二天下午,霍沃德·珀金斯敲响了她的门。他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好郁闷,想找个人说说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嘀咕了几句,给他倒了杯咖啡。
“我从不喝咖啡,那是毒药。不过,如果你有好茶的话,我可以喝茶,别是那种美式的茶包就行。”
“不好意思,我只有这个。”
“那我就什么也不要。”他换了个姿势。米拉点燃一支烟,在他对面坐下来。“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这个地方,这个满是论文的世界。我真希望能参军。我不会杀任何人,我会拒绝那样做,但至少我可以离开这个茧。”
“你宁愿忍受战斗的折磨,也不愿意被论文折磨?”
“没什么比这更糟的了。”
“你觉得在流水线上工作怎么样?或是在收费站数硬币?拿着大镰刀割麦子呢?”
“至少你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她在想,若在“真实的世界”里,他会用他那副躯体做些什么呢?很多男研究生都像他一样,不食烟火,好像他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游离在身体之外,好像身体是一件外出时需要穿上的衣服,到了晚上,当他们回到自己那黑暗的小房间里,就会将它脱下。身体是社交所必需的,就像她以前出席正式场合时戴的白手套一样。他们独自一人时是什么样子呢?灵魂笨拙地在房间里漫游,伸手去拿装着汤的罐子,躺在长椅上读书,窝在椅子里,没有关节所以无比柔软,有形的物质阻挡不住它飘向墙、椅子和窗户。
霍沃德开始讲有关浪漫主义的课程。他特别不喜欢凯拉,说她是“一本正经的小贱人”。
“她最近在写论文吗?”米拉机灵地转移话题。
“是啊,老天!就那样呗!她的论文是关于那些浪漫主义诗人写的戏剧。你能想象吗?我都不知道他们还写戏剧。管他呢。当然,莫里森喜欢她的论文——全篇都是无聊的、无关紧要的细节,小如蚂蚁也要拿出来晒一晒。”
“凯拉很聪明。”
“她说废话倒是很在行。来哈佛就为了干这个吗?世界正在四分五裂,可我们却在这里纠结卡尔西迪乌斯 [42] 对柏拉图的评论,以及圣维克多·休对卡尔评论的评论!”他的声音透着愤怒,手臂在空中挥舞着。
米拉笑了。
“我现在明白了!炸弹飞出去,点亮了天空,凯拉·福里斯特和理查德·伯恩斯坦开始争论那种精确的文本结构是不是由毗邻潮湿水泽的圣斯坦尼斯洛斯学院预测出来的,也可能是作者佩恩自己编的。莫里森冷静而又专注地听着,好像就连波士顿大火 [43] 也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最后严肃地打断她:‘非常有趣。’他说,‘但你们都忽略了名噪一时的圣克劳斯的伟大学者阿希尼努姆·克劳斯博士写过的一篇鲜为人知却很有趣的文章。这篇文章对佩恩描述的世界末日做了修饰,在蘑菇云之上又增加了一朵绽放的花形状的云,那种蘑菇就是我们常见的蘑菇,形状也很常见。你们参考一下第三部分第七十二章,摘要一或者摘要二。’福里斯特和伯恩斯坦迅速记下来,当大火蔓延到剑桥时,莫里森正平静地继续着他那关于克劳斯的独白,念着克劳斯曾经出版过的书的每篇手稿的副本和出版日期。”
“在那个时刻,为什么不呢?真到了世界末日,这么过也不错。”
“也许吧,但只是在世界末日的时候。”
米拉站了起来:“我得喝点儿什么,你要吗?不如来点儿酒?”
他要了酒。
米拉感到厌倦和烦躁。“依我看,你是害怕失败,所以讨厌那些比你优秀的人。”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儿紧张,她从没以这样的方式抨击过某个人。
“我当然害怕。也许你说得对。但我还是看不惯福里斯特和莫里森,他们做的都是些无用功,从故纸堆翻出来的东西。”
她惊讶于他没有被惹怒,决定继续说下去。
“那你还来这儿做什么?”
“我就是想问你,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老天!”她尽力不让自己的厌恶从声音中透出来,“你们全都是这样!真让人恼火!你们都觉得哈佛是地狱,都只想过莫里森那样的生活。所有这些所谓深刻反省都只是为了自我保护,万一实现不了那样的目标可以找借口。”
他快要崩溃了。“没错。”他低声说。然后,他抬头看着她,“你觉得那样的目标很讨厌吗?”
“不,”她平静地说,“有什么不对的?你喜欢动脑子,你希望得到社会的认可,希望过上快乐的生活。为什么大家似乎都以为唯一正确的目标是压制精神需求?”
“可我觉得讨厌。我讨厌那样的自己。我就是讨厌自己,你知道吗?我都二十三岁了,还是个处男。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严肃地回答,同时打开了旁边桌上的台灯。屋外夜幕已落下,街灯亮了起来。
“可这是真的。你一定觉得我不正常吧。”
“不会。我相信还有很多人和你一样。”
“你什么意思,和我一样?”他有点儿不相信地问她。
她耸了耸肩:“二十三岁还是处男,或者二十四五,又或者三十岁,又怎么样呢。”
“你真这么觉得?”他认真地,却又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她。
“我真这么觉得。”她坚定地说,一边想着找什么数据来支撑她的说法。她就是知道。
他坐了回去。他的灵魂蜷缩进了坐垫里。他又开始说起他的缺点,米拉逐渐意识到,他正在暗示性地对她提出性要求。一股愤怒之情油然而生。他自己什么都没付出,怎么敢要求她?即便他是热情满满地来找她,她也会感觉不情愿。可他什么也没付出啊。他希望她来引导一切,她来创造奇迹,不仅要制造性经验还要迎合他的欲望。她想,他可能还期望我光着身子跳舞呢。然后她突然就明白了一系列之前令自己困惑的事情,包括性感女郎、脱衣舞场所、黄色电影以及其他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奇闻怪事。你可以像索尔·贝娄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女人一样,穿着黑色露背装和吊袜带,嘴衔玫瑰走进门来。激起男人们的性欲,然后你就来满足它,让你自己得到快感。我的天哪。
他继续说着,看似在闲扯,可她能感觉到,他的话是围绕一个主题的,并非无心之语。她努力去琢磨那些言外之意。突然间,她明白了。
“所以,你觉得自己可能是同性恋。”
他突然停了下来。他注视着她,眼神犀利:“你觉得我是同性恋吗?”
“我不知道。”
他稍微松了口气。“你是如何判断的?”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看着他,支支吾吾地说:“你是说,如何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
“是的,或者别人也行。你是怎么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同性恋的?”
米拉呆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和女人走得最近,或许她爱的是女人,不是男人。“霍沃德,我不知道,”她慢吞吞地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什么,你吗?你是同性恋?”他笑着说,“你疯了吧!”
“你怎么知道不是?”
“你是吗?”他看上去很害怕。
她笑了笑:“不是告诉你了嘛,我不知道。”
“这样的事你也笑得出来!”他生气地说。
“霍沃德,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不用担心自己是什么,只管继续做自己就好了。”
“你是在讽刺我,米拉。我觉得那很恶心,很讨厌。”
“所以,”她厌恶地往前倾了一下,“你才觉得困扰。”
他又做出一副崩溃的样子。她想,没办法让他想开了。“你这么觉得?”他担忧地问。
“你害怕自己可能成为某种样子的人,你最后可能什么人也成为不了。”
他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闲聊着,不住地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她有些不安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儿过了,她本不应该说那些的。她一面觉得,自己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一面则自我反驳,就你懂,你以为你是谁啊。她想说点儿什么来安慰他一下,但他已经嗫嚅着要告辞了。他站起身来,他想逃跑。她不能怪他。她深感愧疚,于是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时,他转身看着她。
“谢谢你,跟你说说话真好,真的。我之前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些。谢谢你,你真了不起。”
他的灵魂缠绕着门。
他走后,米拉立刻给瓦尔打电话。
“我马上过来,”瓦尔在电话那头喊道,“克丽丝把半个剑桥的人都叫到这儿来了,都快吵死了。”米拉听到摇滚乐声从话筒中传来。
“你打电话来,我太高兴了。”十分钟后,瓦尔风风火火地赶来,嘴里嘟囔着,“从现在起,周日我得找个安静的教堂之类的地方躲躲了。妈的,图书馆也关门了。你有没有读完《多福之国》 [44] 再去读《革命》?我想让克丽丝交朋友,结果我家就乱了套。那些孩子走后,我扫出来快一簸箕的垃圾,一点儿也不夸张,你会觉得他们是乡下来的,可能因为他们老是坐不住吧。当然,他们这会儿都在吞云吐雾呢。”
“你让他们在你家里抽烟?会有麻烦的。”
“不然他们也会去别的地方抽。倒不如让他们待在一个暖和、舒适的地方。”
说完,她一屁股坐在霍沃德之前坐过的椅子上。对比太鲜明了,瓦尔的身体太庞大了。她填满了椅子,甚至要溢出来了。她仿佛住在自己的身体里,她的身体就是她的全部。她穿着花哨的短袖衫。米拉纳闷她是从哪儿找来的。夏天时,她底下什么都不穿。一想到这儿,米拉就觉得不舒服,她感觉那样又潮湿、又邋遢。瓦尔踢掉凉鞋。
“瓦尔,你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米拉脱口而出。
瓦尔笑了:“你有向女人求欢过吗?”
“有,不过不是‘那种’。”她向瓦尔转述了她和霍沃德的谈话。她急切地倾身向前:“你知道吗,那让我想起了我自己。也许我也是同性恋,所以我才没法从诺姆那里享受到性快感。”
“据你所说,那是诺姆的错,不是你的错。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也不知道。我的一个朋友说,可以根据你的心跳来判断,如果女人走进来的时候,你的心跳更加剧烈,那就说明你是。”
“可依你看呢?”
瓦尔耸了耸肩:“我不知道。理论上我们都是双性恋。但这只是理论上。现实中,人们总会倾向于某一边的。那是我们根本不了解的领域。我们不了解的领域太多了。”
“那你……”
“有没有和女人上过床?有。”
“是怎么做的?”米拉兴味盎然。
瓦尔又耸了耸肩:“也没什么。我们都没有多大的感觉。我们爱对方,但相互都没有激情。上一次我见到她的时候,我们还拿这件事说笑呢。她住在密西西比州,我是在那儿从事民权活动时认识她的。”
米拉困惑地靠回椅子。
“你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是啊,”米拉小声说,“可我不能那么做,对吧?不能真的去试。”
“我做了。”
“我觉得那样不好,”她看着瓦尔,“性太重要了,它对我们的影响太大了,我们无权拿别人做那样的试验。”
瓦尔冲她笑了笑。
“总之,我是不能,”米拉说,“你能是因为你不那么想。性对你来说不那么重要。”
“不,性很重要,但对我来说不是神圣的。”
“对我来说也不是神圣的啊!”米拉抗议道。
“显然是的。”瓦尔笑着说。
16
直到现在,我对瓦尔都还有些不满。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我行我素的一个。我不知道她的行事方法是否如她所说,来自一种潜在的能量,一种救世主式的驱动力。她在脑中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有关事物本质的秘密。她甚至能掰着手指将这些秘密一一列举,就跟列洗衣清单一样。而我,不但做不到,也不相信生活可以那样安排。可她的话总会影响到我。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瓦尔过去关于某些事情的言论,在当下得到了验证。她看事情的方式确有其道理。
可是,米拉有点儿讨厌她,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她似乎从来不会有不确定的感觉,她表达观点的时候很大声,就像海啸向你席卷而来。她的每次经历都能转化成一种理论,她想法太多了。你可以选择溜之大吉,要么就会被湮没在各种想法中。不过,也许她并非从没有过不确定的时候。和塔德分手后,她曾一度陷入沮丧,有时候喝多了酒,她还会哭。她说,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落得像朱迪·嘉兰或斯特拉·达拉斯 [45] 那样的结局。
“我永远忘不了电影的最后一幕,那时,她的女儿嫁进了那座有着高高铁栅栏的大房子,她就站在栅栏外——我甚至不记得她是谁了,我看到那一幕时,还是个小女孩,我的记忆也许不太准确。可我就是对那一幕念念不忘,它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女主角好像是芭芭拉·斯坦威克 [46] 演的。她就站在那儿,外面很冷,还下着雨,她穿一件薄外套,浑身都在发抖,雨水从她头顶落下,顺着她的脸颊,和着她的眼泪一起淌下来。她就站在那儿,看着里面的灯光,听着里面传出的音乐,然后她就慢慢地走开了。他们怎能任她走向自我毁灭呢?我并不感到同情,我只感到震惊——你看见自己的命运被摆在银幕或舞台上。你可能会说,我这一生都在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她常常让米拉觉得,她像一个女教皇,而米拉则只能乖乖聆听教诲。在她们谈起霍沃德之后的几天,米拉又提起了性这个话题。当时她们在餐厅吃午饭,只有她们两个人,两杯杜本内酒下肚,米拉整个人放松下来。
“你还记得我们那天说的吗?我不是要和你争论什么,你的经验比我多多了,只是我觉得,你太过于强调性了。”
“不对。我们大半辈子都在想着性。据说人类行为的两大动机就是性和侵略。我同意人类行为有两大动机,但并不认为是这两种……”
“那你觉得是什么?”米拉打断她。
“恐惧和追求快乐的欲望。侵略主要源自恐惧,而性主要源自追求快乐的欲望,有时两者也会有所重叠。总之,这两种冲动都会破坏社会秩序,秩序又来自那两种动机,而秩序也是人类的一种需要。所以,两者都需要控制。可实际上,除了那些针对异教徒的教令,侵略行为从未真正受到过谴责。从《圣经》、荷马、维吉尔 [47] ,到海明威,侵略一直都受到赞扬。你听说过哪一部约翰·韦恩 [48] 的电影被禁演吗?你见过那些关于战争的书籍被下架吗?他们把芭比娃娃和肯的生殖器去掉了,却制造各种关于战争的玩具。因为,对于我们来说,性比侵略更具威胁性。自有成文规定以来,关于性的规定就比较严格,如果我们相信神话,甚至可以追溯至更早的神话中。我想,那是因为,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就在于性。在战争中,他们可以兴奋起来,或者,他们持有武器。性则意味着赤裸着暴露你的感受。这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比冒着生命危险与熊或敌人搏斗更可怕。看看那些规则!只有结了婚,你才能有性生活,你得嫁给一个同肤色、同宗教、年龄相近且社交和经济背景相配的异性,天哪,就连身高也要合适,不然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他们会剥夺你的继承权,威胁说不来参加婚礼,或是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如果你的恋情跨肤色或性别,后果更严重。而且一旦结了婚,做爱的时候你也只可以做某些事情,其他事都是会遭人唾骂的。总之,性爱本身是无害的,侵略才有危害性。性爱不会伤害任何人。”
“不对,瓦尔!那强奸或诱奸呢?鲁克丽丝 [49] 就是被性毁掉的。”
“鲁克丽丝是被侵略性毁掉的。性和侵略二者交叉了。那是塔伦对她的侵犯,也是她自己对自己的侵犯。我不明白,她都能刺自己一刀,干吗不刺他一刀?强奸只不过是涉及生殖器的侵略。在性方面对人的伤害方式不止这一种。但这些都不是纯粹的性行为。”
“那性堕落呢?”
瓦尔跳了起来:“什么是性堕落?”
米拉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
“是同性恋?口交?还是手淫?”
就算是过来人米拉,也只试过其中一种,她只能摇摇头。
“那你到底是指什么?什么样的性行为能被你称作堕落?是有害的吗?”
“就是……色情……色情本身……还有那些在派对上涂口红的男人……天哪,瓦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瓦尔坐了回去:“我不知道。你是说s吗?”
米拉红着脸点了点头。
“s和只不过是人类的‘控制-顺从’关系在卧室里的一种表现,这种关系还可以发生在厨房、工厂里,发生在任何性别之间。这种关系令人浮想联翩,但性本身并不丑恶,丑恶的是残忍。性是没有堕落之说的。只有残忍才是堕落的,但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瓦尔点燃一支烟,滔滔不绝。她提到了“多相变态 [50] ”,她说,整个世界就像一窝小狗,蜷缩在一起,相互舔,相互闻;她还提到了异族通婚和同族通婚,批判所谓的种族纯化观念是多么荒谬、有害;她还认为,是关于所有权的那一套陈腐观念,使得性被丑化了。
米拉又喝了一杯,感到浑身不自在。她觉得有点儿不堪重负,不是因为瓦尔的长篇大论,而是因为她语言中的巨大能量,那由她的身体、声音和表情辐射出的能量令她不安。她尽量不去深想瓦尔的话。瓦尔很极端,很狂热,她就像莉莉一样,对同一件事说个没完,好像别人也和她一样感兴趣似的。她沉默着,感觉自己渺小极了。瓦尔的能量将她的能量湮没了。
“你要把全世界都湮没了,”她抱怨道,“你想当世界的独裁者吧。”
瓦尔不为所动。“谁又不想呢?”她笑着说。
“我不想。”
“其实,我骨子里真的像一个守旧的牧师。我每周会走上布道坛,教这个世界如何自救。”
“你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啊。”
“当然!”瓦尔笑着大声说道。
米拉悻悻地回家去了。
然而,她会去回想瓦尔说的那些话,而那些话有时候也确实能帮到她。瓦尔对性确实了解甚多,一方面因为她经验丰富,另一方面是因为她非常聪明,且认真思考过。对她来说,性近乎哲学。她通过性来认识整个世界。她曾说过,布莱克 [51] 是唯一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她常常在晚上读布莱克的著作,那本书一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她说,即便他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可他知道什么是生命的完整。瓦尔和别人上床,就像其他人和朋友吃饭一样。她喜欢他们,喜欢性爱。除了片刻的欢愉,她对性爱几乎没有别的期待。同时,她还说,是我们高估了性爱;我们希望从中获得极乐,可那只是好玩而已,很好玩,但不是极乐。
她是一个快乐的人,是我所认识的最快乐的人之一。这种快乐不是微笑或欢乐意义上的快乐。她是一个幻想狂,她喜欢幻想政治、道德和思想白痴。她享受幻想的过程。我想,她身上有一种治愈的力量吧。她总是很轻松,尽管她很敏感,而且总能洞察周围的情况,可是,她很少感到焦虑。她笑那些荒谬的言行,回家做一顿大餐,和某人愉快地聊聊天,然后做爱到凌晨两点,第二天又认真地看书去了。她是永远不会焦虑的。
17
艾娃回亚拉巴马的家乡度假,伊索陪她一起去的,她笑着说,是以防“发生不测”。不出艾娃所料,两周过去了,她们还是没能回来。一月底,她们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米拉很担心伊索,她本来要在沃顿的中世纪课程上当助教。很奇怪,她们关系非常好,却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上对方,不知道彼此父母或家人的联系方式。如果伊索和艾娃不回来了,米拉就和她们彻底失联了。二月中旬,新学期开始了,布兰德·巴恩斯说他看见伊索从沃顿的办公室里出来。可她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第二周,伊索打电话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没说几句就挂了,米拉答应第二天和她还有瓦尔一起吃午饭。第二天,米拉在怀德纳图书馆后门附近的街边约好的地方等她们。她看到伊索正从远处走过来。伊索步子迈得很大,但走走停停,好像每走一步都在犹豫是否要往回走,这使她的走路姿势有点儿别扭。她低着头,双手插进变形的粗呢外套口袋里,那还是她年少时穿过的衣服。等她走近一些,米拉发现她神色僵硬。她嘴唇紧闭,颧骨看上去比以前凸出了,皮肤紧绷,仿佛扎在脑后的头发也在拉着她的头皮。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中年修女,一边忙着去做下一件事,一边担心学校的煤炭是否够用。
瓦尔从米拉身后走过来,和米拉打招呼。伊索一看到她们,就停住了脚步。她脸上毫无笑容。她们慢慢地走近她,小心翼翼地打了招呼,尽管什么也没说,她们也明白,不能马上逼近她。伊索站在那儿,身体好像在颤抖。她们到她身边时,瓦尔伸出粗大的手臂拢过她的肩,转头对米拉说:“我们去杰克酒吧。”那里有吃的,而且白天基本没人。酒吧里放着音乐,有几个人站在前面的吧台旁,后面空荡荡的,她们坐进后面的一个隔间。
伊索啜了一口瓦尔为她点的威士忌酸酒,看着她们。她的嘴唇颤动着,黑眼圈很重,头发扎得紧紧的,在头顶绾成一个小髻,简直要把她脸上的皮肤全都拉起来了。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刚被解雇的女教师。“艾娃走了。”她说。
秋天,艾娃所在的舞蹈学校举办了一场演出。伊索告诉她们,就在圣诞节前,演出现场的一位女观众打电话来,说要为艾娃提供“奖学金”,让她去纽约上芭蕾舞学校。这意味着有免费的课上,还有可能去那个女人所在演出公司的芭蕾舞团跳舞。但这也意味着艾娃要搬去纽约,重新找一个住所,重新找一份工作,过新的生活。
“太好了!”米拉惊叫道。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伊索继续盯着她的酒,晃着酒杯。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瓦尔继续问。
“断断续续有四年了吧。过去三年都在一起。”伊索试着让嘴巴停止颤动。
“你们还是可以见面啊。”米拉安慰道,但其实有点儿心虚。
伊索摇了摇头:“不,不能了。”
“这相当于离婚。”瓦尔轻声说,伊索用力点点头,眼泪顺着她紧绷的脸颊落下来。她控制住自己,试着和她们说些什么,她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一边吸鼻子,一边喝酒,还一边扯着头发,她顺滑的头发被扯得乱蓬蓬的。她们曾在一瞬间擦出爱情的火花,她们的爱情强烈、激越,吞噬一切。她们也曾试图结束这种关系,伊索去环游世界,艾娃搬家、换工作。可她们总会回到彼此身边,于是,三年前她们决定不再逃避。她们厚着脸皮住到了一起,假装彼此之间只是室友关系。艾娃像小猫一样蜷缩在伊索怀里,可当她想要跳下来,当这怀抱过于温暖,当这温床过于压抑时,她也会伸出像猫一样的爪子。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我永远都是错的。她一直要求我,恳求我,请求我做些什么,可我却总是做不对。”
“她想跳舞,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伊索点点头:“我知道,但我觉得她想要更多的东西,我想给她,我希望我能够给她,我恨她,因为我给不了,而她非常需要这些。其实,最近一年,我们几乎都在吵架。”
但还不止如此。除了几次偶然的“出轨”,她们都忠于彼此。“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这是我们的秘密,它将我们绑在一起,让我们同外界隔绝,就像养育着一个畸形的孩子,好像我们都有一条假肢,不得不捆绑在一起。如果我们分开了,要么就得向他人坦露我们的秘密,要么就只能与世隔绝,孤独终老……”
瓦尔点了三明治。服务员上菜时,伊索就暂时打住话头。瓦尔又点了酒。谁也没有吃东西。
“我们压根没去亚拉巴马。我们哪儿也没去。艾娃也没去工作。我们晚上才去超市买东西,也不接电话。我们在那个公寓里待了两个月,争执、交谈、走来走去、吵架、相互指责……”她把额头埋进掌心,“要疯了,我觉得我要疯了,也许我已经疯了,也许我们都疯了。”她又抬起头,含泪望着她们,“生活就是如此吗?”
艾娃想离开,想抓住这个机会;可她又不想走,不想离开伊索。她为自己想要离开的想法感到内疚,所以怪伊索想甩掉她;她恨伊索不愿离开哈佛和她一起走,而她却总是为了追随伊索而离开;她害怕孤身一人;她想一个人待着,因为她厌倦了吵架和相互指责。
“我也是,我也一样,为了她好,希望她离开,但我不想失去她。我也不想离开哈佛,我花了太长时间才安顿下来,而且,我喜欢现在做的事。她想离开我独自生活,我很生气,也很担心她:没有我,她该怎么好好地生活?她太……无助,太脆弱了。我们吵啊闹啊,没有解决办法。直到前天晚上,我们真的大打出手,然后她收拾好行李,打电话给那个女人,说她要去。再然后,我们都哭了,紧握着手。结束了,就像一场战争,结束时已无人生还。”
她突然笨拙地站起身,迅速穿过屋子,去了洗手间。米拉摆弄着酒杯。
“瓦尔……你之前知道?”
“我知道她们彼此相爱。”
“我真笨。我心里有条界线。我不会去想那条界线之外的事情。”
伊索回来了。她的头发整理好了,可脸上还是有斑点,红色的疹子把她的雀斑衬得更明显了,以前那些雀斑在她苍白的脸上是不怎么看得出来的。她的眼珠颜色黯淡,眼神呆滞。她点燃了一支烟。
“现在呢?”瓦尔发问。
伊索摊开手,耸了耸肩。“没什么,没事了。”她紧张地吐了口烟,“虽然我知道艾娃会很快找个人照顾她。”她勉强地说。
“这也是你们争吵的原因之一吧?”
伊索点点头,垂下眼睑。“真丢人。嫉妒是耻辱的。当然,她也指责我想摆脱她,好去和一帮女人厮混……”她紧抿着唇,“我太老了,哪还有心思胡来。再说……”她的嘴唇又开始颤动,于是啜了一口酒。
“再说,一切皆有可能。”瓦尔笑着说。
伊索惊讶地抬起头。
“我还记得和尼尔离婚的时候。那时我太年轻了,比你还年轻,不敢想象会独自度过余生,但我还有克丽丝,拿不准到底要不要瞒着她,因为我讨厌撒谎和偷偷摸摸。那时,我的嘴也会像你现在这样颤动——”
伊索的嘴唇不颤了。
“我也下决心不会乱来,也担心是否能找到那个对的人。但其实,我非常渴望四处留情。任何一个人对我都有吸引力。如果有个人来挑逗我,我会想和他试一试,即便他没那么吸引我。我太渴望经验了。我还记得,曾经在半年的时间里,我同时有五个情人。问题是,那太耗时间了。你可以不管丈夫,但你得花时间陪情人——白天晚上地聊天、吃东西、爱抚和做爱。其他你什么也做不了。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放弃了。如今,除了偶尔邂逅的帅哥绅士,我只和格兰特约会,但我也不那么喜欢他,他是个满腹牢骚的人。”
伊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酒。她的脸颊上有两颗粉色的痘痘。她嘴唇紧闭,看起来像在生气似的。瓦尔说完后,她抬起头,眼神冰冷,满是伤痛。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们的情况相同似的,好像我面对的不是特殊的问题似的。”
“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会遇到问题。毫无疑问,你是知道这点的。如果人们认定你是女同,那么,不管你和谁在一起,他们都会中伤你。”
伊索涨红了脸,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既然已经背了骂名,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是吗?”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骂你。我从没听到别人说过什么。再说了,在这儿,谁又能判断谁是或不是呢?”
她们不禁咯咯笑起来,这是一个可悲的事实。
“我是说就长远来看。”
伊索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她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这是个代价的问题,”瓦尔说,“孤独、警惕、怀疑,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一味地压抑冲动。这样的生活太可怕了。”
“可那些风险呢?”伊索反对道。
“闲言碎语吗?那倒是挺有破坏力的。”
“如果只是这些就好了!”
“为什么?还有什么?”
“生存。”
她们分开时,伊索步履沉重地往家走去。她告诉她们,她一直离群索居,只有上沃顿的课时才会出现,才来见她们。米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角涌起了泪花。看着她低垂着头,双手深深地插在她那旧粗呢大衣的口袋里,迈着大步,好像她无比确定现在所去的就是她一心向往的地方。她要一个人回家,一个人思考这些,一个人做决定,或逃避做决定,一个人。她想,就像我一个人端着白兰地时一样。想到这里,米拉突然伤感起来,再想想,每个人都得经历这些,都得面对最残酷的现实和最深的恐惧。她又想,但我们可以为彼此做点儿什么,我们可以相互帮助。怎么帮助呢?一个冷酷的声音问道。她在二月刺骨的冷风里穿梭,快步地往回走,一路上,她思考着这个问题。走近家门时,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门阶上看书。是凯拉。
“冻僵了吧?”
“哦,我上完课离开会还有两个小时,就想来看看你。你不在家,我想干脆等一等,没准儿你会回来,就算你不回来,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当然,我也可以待在怀德纳图书馆或博伊尔斯顿图书馆里,但我还有会要开,而且,我想你会回来的。”她笑着说。
她背着她那不离身的沉重绿色书包走进来,喝了两杯杜松子酒兑奎宁水暖身,她像喝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往下吞。然后,她开始谈论德国浪漫主义和英国浪漫主义的区别,那是她最近在写的论文主题。“米拉,太有趣了,就好像你可以找到德国人和英国人心灵上的不同,可以区分出不同的民族性。真不敢相信,但我做到了。你知道吗?就像我和哈利一样。除了名字不那么‘德国’,他真的太像德国人了,而我则十分像英国人,嗯,可能还有一些苏格兰特征,大概我们都有日耳曼的渊源吧,但我们却如此不同!”
“你们之间的不同就像英国浪漫主义和德国浪漫主义之间的不同吗?”米拉笑着问。
凯拉顿了顿,严肃地说:“不,不,我也不知道。我还没这么比较过。但你知道吗,这么比喻很形象,对我很有启发,也许可以说明问题。”
她突然哭了起来。
她试着忍住,但就是停不下来。她一边抽泣,一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叹息几声,喝下第三杯酒。她开始念叨。哈利很聪明,非常聪明,米拉应该见见他,他真的很优秀,他的工作非常出色,他的教授说,有一天他可能会得诺贝尔奖。他在研究的是核物理这样艰难而耗时的学科,是可以理解的。她太爱抱怨了,能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她应该感到骄傲才对。只要她能让他的生活稍微轻松一点儿、快乐一点儿,更加舒适一点儿,那就足够了,她应该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机会,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她自己也很忙,她加入了四个学生组织,还在其中一个担任主席,她还得攻读学位。此外,她还参加了两个研讨班和胡顿教授那要求严苛的研讨课;还有家务要做,当然哈利会帮忙,她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不错,一直都是他在做早餐,可还有采购、打扫、做饭,好多事。但问题还不在于此,她可以做这些,她什么都可以做,而且不会介意,但是,只要,只要,只要……
“只要他和我说说话就好!”她突然呜咽一声,跳了起来,跑进洗手间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米拉就在外面等着。几分钟后,她站起来,走到洗手间门口,站在那里。又过了一两分钟,她敲了敲门。她听见凯拉在里面抽泣。她打开了门。凯拉朝她冲过来,双手抱住她的腰,把头埋进她胸口,号啕大哭。她们就保持这个姿势站了许久。米拉从未见过有谁哭得这么久、这么伤心。她想,凯拉是真的心碎了,然后又想,那句老话确实言之有理。凯拉的心不是已经碎了,而是正在破碎,破碎过后就会心如死灰。她还想,她从没像凯拉爱哈利一样爱过任何人,在这样的爱面前,她感到自己的谦卑,甚至有几分敬畏。
过了很久,凯拉才平静下来。她说她想单独待会儿,于是米拉回到了厨房。一天之中,感受了那么多强烈的情绪,喝了那么多酒,米拉感到昏昏沉沉的,于是去煮了一壶咖啡。凯拉出来了,她的表情多少平和了一些,自信的样子又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不该喝酒的。”
“我在煮咖啡。”
“好啊,我要在会上做报告呢,我喜欢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她看了看表说,“天哪,我只有四十分钟了。”她大口地喝完剩下的酒,甩了甩头,让长发落在肩上,开始向米拉讲起她第一次喝酒的情形。那是在俄亥俄州的坎顿,在少女时代,她是啦啦队队长,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女孩,还当过两次副班长,“我从没当过班长,班长一般都是男孩”,她当年还有个绰号叫“闪电”。她父母很好,真的很好,她父亲是当地一所大学的教授,母亲是馅饼烘焙冠军。他们家在一个村子的中央位置,那是一个有农场的村子,可以俯瞰群山,观赏日落,美丽又安宁。之后,她就去了芝加哥上大学,那里的环境很不一样,但也很好。可是突然之间,放假回家就变成了一种不愉快的体验。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很好,都很爱我。后来,我就和哈利结婚了。他们可喜欢哈利了!前不久的圣诞夜,爸烧起了炉火,妈搭起一张小桌子,铺上绣花桌布,摆上餐具。爸弹钢琴,我们唱歌,妈拿出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他们的生活很美满、很幸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讨厌回去……”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眼中又噙满泪水,可这一次,她没有哭出来,只是不时吸吸鼻子。“上个圣诞节糟透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喝酒的,我喝了三杯蛋酒,大口大口地喝,醉得一塌糊涂,我真应该管住自己的嘴。可这时,有人——我想应该就是我吧——提到了民主党大会,我对他们烦透了,还有戴利 [52] 和他的白人‘盖世太保’,以及汉弗莱 [53] 抱怨在他的酒店套房里闻到了驱赶示威者的催泪瓦斯的味道。我爸勃然大怒,他大吼大叫,大骂示威者是无知的嬉皮士,忘恩负义的饭桶……你懂的,就是那一类的话。哈利很谨慎,他不停地打断我们,还让我住口,可在那时,我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开始朝我爸大吼,我也不谈芝加哥了,转而开始数落起他的不是来——都是些发生在我小时候的事,平常我压根想不起来。妈气坏了,她的脸都肿了,我简直能看到她脸上的火气在燃烧。最后,是哈利让大家的怒火平息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他让我回房睡觉。到我们走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大家都笑呵呵的,爸还不停地拍着哈利的肩膀说:‘有你这样的人照顾她,我很欣慰,她需要冷静的头脑。’那时,我还很困惑,因为哈利总是待在他的实验室和书房里,是我在照顾他。我的口才也比哈利好,而且在政治观点上,我俩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一切都不对劲,一切都不是我曾经以为的样子了。于是我决定再也不喝酒了,不喝了。可是,我刚刚在你这里又喝上了,所以现在你该知道我有多愧疚了。”
她在这里逗留太久了,走的时候几乎是夺门而出,绿色书包几乎飞了起来,她已经迟到了十分钟。走之前,她抱了抱米拉:“谢谢你,米拉,真的很谢谢你,你真好,我感觉好多了,你真好,谢谢你,谢谢!”
米拉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热了一份速冻快餐。吃过饭后,她打算学习到深夜,弥补这浪费掉的一天。她看了几个小时的书,但注意力不太集中。凌晨一点左右,她干脆放下书本,拿起白兰地瓶子,走到客厅窗边坐下。她穿着法兰绒睡衣和羊绒长袍,裹了一床毯子,把毯子拉到下巴处——十点过后,房东就把暖气关了。她坐在那里,保持内心平静,任思绪飞扬。她脑海中不断出现一两周前在雷曼餐厅时的场景。当时,瓦尔让她很难堪。她们一群人围坐在那里,谈论几个月或一两年前女人不允许进入拉蒙特图书馆和教职工餐厅的事情。
“那规定带来很多麻烦,”普瑞斯说,“因为拉蒙特图书馆的楼上是教室,女助教却不能走前门,她们去上课得从侧门进去,还要爬后面的楼梯。这就跟在古罗马时一样,让奴隶来教孩子们什么是自由。”
“同样的事也发生在耶鲁,”埃米莉说,“莫里餐厅是他们举行委员会议的地方,但女人却不准在那里用餐,所以她们只能走后门、爬楼梯去开会。”
“这种状况持续不了多久了,”瓦尔冷冷地说,“一旦他们允许女人进入高等学府,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说这简直是极大地降低了标准。但你得想想他们不让女人进入的真正原因。他们说要是允许女人上医学院、上哈佛、上其他学校会降低录取标准,但你我都很清楚,在高中阶段女学生的成绩普遍比男学生好,而且不会像男学生一样损坏书籍,弄脏图书卡片,所以,不是因为所谓的标准降低。他们那么说,只是出于礼貌,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而已。他们不想让女人难堪。真正的原因是卫生。要是允许女人们从前门进,会怎么样呢?啪嗒,啪嗒,一大块经血会滴在门槛上。女人每到一个地方都一样:啪嗒,啪嗒。拉蒙特图书馆里现在到处都是血迹斑斑的月经纸。为了保持清洁,他们必须专门雇人来打扫。这就需要一笔费用!女人进来了,他们还得设置专门的女厕所,那也是要花一笔钱的,而且还很占空间!可你又能怎么样呢?只要你是女人,你就会不停地啪嗒,啪嗒。让女人进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世风日下。”她苦涩地总结道,“因为就没人在乎体面和卫生了。”
米拉感到难堪,笑容僵在脸上。瓦尔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她自己在哈佛的感受。她是污秽的——为什么污秽她不知道——但她玷污了纯洁的思想、纯洁的心灵和拥有纯洁上半身的男性。哈佛的氛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让她重新感知了肉体和情感。她早年在郊区的生活,那种充满了血性和情感的生活,让她的观念、她的思想、她的抽象思维能力变得敏锐。总是过不好这一生,她想,心中并没有自怜。难道别人就过得好吗?在这里,在聪明的头脑之下,抽象的概念、疏离的关系之中,流淌着的是亘古不变的眼泪与精液,鲜血与汗水。她依然得吃喝拉撒。霍华德、伊索和凯拉的痛苦只是比她表现得更为明显而已。他们以为她安宁、满足,其实只是因为她比他们年纪更大,对痛苦更加习惯了。她只是比他们更能忍耐,或者,她只是没有说出来。所有的漂亮话——适应、成熟、升华——真正的意思其实是,你体内那欲望的巨壑是永远填不平的。人注定要永远活在欲求不满中。空虚的阴道,疲软的阴茎。这种欲望并不只是性方面的,它充斥于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中。容纳与抽插,干涩与疲软,欲求不满总是痛苦的。
他们说她人好。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米拉,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感觉好多了。你真好。而她其实并不能体会他们的真实感受,无法理解他们特殊的痛苦和特殊的需要。那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她没有帮忙,她唯一所做的只是倾听。可他们又并没有撒谎。她确实帮了忙,因为她在倾听。她没有否定他们的痛苦,也从不通过眼神动作暗示他们是自寻烦恼。她没有劝他们说他们其实是幸福的,这些烦恼只是可以付之一笑的小问题;她也不会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现状是合理的,他们的问题只是在于他们不知道如何去适应这个世界。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倾听,任由他们把自己说成可怕的怪物。
那样似乎也就够了。米拉和老朋友彼此之间一直如此互相帮助。可是对于霍沃德、伊索和凯拉来说,这显得如此珍贵。这意味着,他们身边没有这样可以说话的人。
凌晨四点,米拉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可以倾吐心声的空间和一个可以倾听的人(即使这个人是不完美的),对人们来说足矣。即使不够,到头来,这也是我们能为彼此提供的唯一帮助了。
18
瓦尔参加了许多政治团体,米拉有时会和她一起去开会。她不再有那种极度的孤独感,但她总是隐隐希望,能遇到一个有趣的男人。然而,这些小组里的男人要么太理想主义,要么太热情,要么很自负,要么性取向模糊。而且他们并没有对米拉表现出兴趣。尽管她下意识地希望男性采取主动,但内心深处,她其实对他们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们让她想起了那些处于青春期的自大狂、童年的帖木儿 [54] 和爱德华二世 [55] 。
那些会议在剑桥简陋的公寓里召开,每个参会的人都捧着塑料杯子喝咖啡,杯子总被捏得噼啪作响。米拉经常帮他们端咖啡。
周四的会议上,政治学院的一个优等生安东·韦特和瓦尔争论起来。安东那漂亮的黝黑肤色和他对整个世界的全然藐视很引人注目。瓦尔正在感慨理想主义者的愚蠢——一九六八年的民主党大会后,左派拒绝投票给汉弗莱,一些左翼分子认为,尼克松的胜利会是革命的催化剂,最终会促成“尼克松最高法院”——她哀叹道,这会使国家倒退四十年。
“你说的那不是政治,是宗教。”安东说。尽管他和瓦尔都坐在地上,可他还是能俯视瓦尔。
瓦尔沉默了一阵。“老天,你说得对!”她说。
这时,一个坐在角落里,穿着挽起袖子的白衬衫、肤色黝黑的男人说话了:“没错,我们都应该有政治头脑。我觉得我们都算是理想主义者,不然,我们就会走出去,做一些更实际的事情了。或者说,宗教和政治是一码事,政治学和伦理学是一码事。政治只是道德实施的一个领域罢了。”
安东对说话人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他半转过头去看着他:“本,我们把道德问题留给女人和孩子吧,那是他们的强项。道德体系在利阿努运行得成功吗?”
本笑了笑。那是自然的、发自内心的笑,好像觉得自己很有趣似的。他叼起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安东,我不得不承认,利阿努目前需要的并不是某种可实践的道德体系。它只关心生存,生存就意味着力量,当然那也正是你所谈论的东西。但我觉得,人类在行动之前必须明确终极目标,否则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对历史的犯罪。”
“图书馆里充斥着各种虔诚的戒律,但它们对政治现实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安东嘲讽地说。
“可基督教教义又怎么说?”米拉大声喊道。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大声喊,他们是听不到她说话的。
安东转过身,香烟从他嘴里掉了出来。有人在笑,米拉脸红了。
“除了道德审判,它还有过什么作用?”
“不管怎么说,”米拉有些犹豫地说,“那是影响政治现实的一套伦理体系。”
安东嘲笑道:“那是局外人为了挤进政治圈而使用的迷信手段。”
“但至少基督教为我们留下了遗产,”瓦尔说,“至少,我们对作恶会感到愧疚。”
“去和纳粹分子说内疚吧。”
“英国人就是因为道德传统才没有谋杀甘地的,”本插话道,“想象一下甘地要是落到纳粹手里会如何。”
“没错!”安东强调道,“所谓的有道德的英国——暂且不论英国帝国主义的丑恶行径——和纳粹分子打仗,谁更可能会赢?”
“那与道德无关。那要取决于资源、战备、武器和人口等。”
“对啦!”安东总结道,“还是要看力量。好了,孩子们,我们还是说正经的吧。”
今天的议题还是老问题:小组应该用仅有的那点儿经费去印宣传册吗?如果要印,那是去广场或其他繁华地区分发,还是在剑桥挨家挨户地发?如果是后者,他们去哪里找那么多人手?
米拉坐在那儿煮咖啡。她想大声质问安东,美国有那么多财富和武器,却为什么没能赢得越战?为什么没能打赢朝鲜战争?从他说的那些实用主义的政治主张来看,他也不过是一个丑恶的政客:他罔顾他人的意见,压制他们,对他们毫不尊重,又怎么能让他们投票给自己?她想起古希腊的悲剧,领悟到:政治是从家里开始的。
但其实到了会后表决的时候,本、瓦尔、米拉,还有其他大多数人,都投票给了安东的提案。
会议结束之后,米拉走到本的身边,自嘲地把刚才的想法告诉了他。他笑容可掬地,专注地凝视着她,真正像人与人之间交流那样凝视着她。“我也有和你一样的问题,”他笑着说,“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但现实中安东总是对的。再说,”他扮了个鬼脸,“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无论安东怎么批评理想主义,他最后还得依靠它。”
“理想主义者似乎总处于劣势。你觉得有可能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实干家吗?”
“当然是可能的,毛泽东就是。”
“一代人一种特征呢?”
“不太可能。”
这时,在屋子另一头一群人中的布拉德叫本过去。那群人都是男的,正在活跃地讨论着什么。本于是跟米拉告辞,加入了他们,他边走边对米拉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米拉和瓦尔离开了。大家基本都走了,只留下里面的那圈人和几个打扫的女人。
“我真讨厌那个叫安东的。”米拉说。
“是啊,你可不会乐意见到这样的人统治世界。”
“谁来统治世界我都不乐意,不过,我宁愿像本那样的人或其他实心眼的理想主义者来统治世界。”
“我不那么认为。像本那样实心眼的理想主义者总是会被精明的法西斯主义者击败。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只能做出这样不愉快的选择。我觉得我们一直活在道德的矛盾分裂中:在家庭中,在城市里,在国家中,我们都有一定的行为方式,但一涉及政治问题,我们的行为就与平常判若两人。比如,如果通用汽车公司的总裁在家里被他用来对付世界的手段对待,他会崩溃的。这种道德分裂症全都是因为男女的分裂。男人让女人表现得仁慈得体,以便他们白天在外面为非作歹,晚上却能安然入睡。安东的确很聪明,如果他还能表现出一点点仁慈,如果他是女的,那……”
“不可能!”
“对了!正是社会规则使他不可能如此。”
“瓦尔,这么说就有点儿过分了。也有冷酷的女人,而且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男人是仁慈的。有这种可能。”
“当然。问题是我们在分析男女的性别模式。我敢打赌,如果你遇到一个仁慈的男人,他十有八九是同性恋者。”
“瓦尔!”
“想想看,假如列宁是女人。”
米拉禁不住咯咯笑起来,她们一路想象着一些不可能的事,一路欢声笑语地走回家——约翰·韦恩是女的,亨利·基辛格穿着裙子,加里·库珀和杰克·帕兰切是女的。走到门口时,米拉依依不舍,她问:“你认识这个叫本的男人吗?进来喝一杯,给我讲讲他的事吧。”
“好啊。我明天没课。如果尼克松是个女人会怎样?还有乔·纳马思 [56] ?”
她们一路傻笑着爬上楼梯,瓦尔将手臂搭在米拉的手臂上:“啊,做女人真好,可以享受这么多乐趣。”
“如果只有一辈子可活,”米拉唱道,“就像女人一样去活吧!”
进屋后,米拉倒上酒,急切地说:“给我讲讲,讲讲!”
一年前,本·福勒参加过几次会议,可后来他又申请到了研究经费,去了非洲利阿努,他在那里做了几年的研究。他是政治学家、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他比大多数研究生的年龄都大,可能三十出头。他结过婚,但他的妻子无法忍受非洲的生活,于是他们离婚了。他这学期才刚回来,一边主持一门关于非洲的研讨课,一边写博士学位论文。他被认为是国内关于利阿努问题的专家。他说,在利阿努,白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非洲黑人是时候站起来了。
米拉不停地发问。那他的妻子呢,是个什么样的人?离婚后她都做了些什么?他们有孩子吗?他打算做什么,教书吗?他是真的有学识,还是只有专家的虚名而已?
“天哪,姑娘,你是打算嫁给他吗?”
“瓦尔,他是我到这儿以来,第一个感兴趣的男人。”
瓦尔叹了口气,往后坐了坐,温柔地看着米拉:“可我只知道这些了。”
“那就给我讲讲格兰特吧,我还不太了解他呢。”
“谈起他就难受。格兰特就是痛苦本身。我受够他了。”
“为什么?”
“你也见过他了。他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太自我了,他满腹牢骚,他……他就是一个普通男人,只想着他自己,自己,自己,他那宝贵的自我太脆弱了。”
“那你为什么喜欢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哦,几年前,我在一个致力于剑桥改革的组织里做事。我们试图改变校方对待黑人的方式,虽然我们没有明确那么说。比如,他们专门设立了一个外国学生班。听起来倒没什么,但那些学生都是黑人,大多来自法属殖民地。学校把他们安排在这个班,让那些不受待见的老师来教他们——通常是前一年偏袒过黑人学生的新老师。这些老师只会说英语,而学生们不会说英语。有人提议将这些学生转到法语班,但被校方否决了。但他们的意见总有一天会受到正视的,这会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可问题是这些无辜的学生也将为此受苦。我们只是观察着,看看能做些什么,试图让黑人孩子的父母参与进来。出于某种原因,格兰特也来参加会议了。他走到我面前,眼神闪闪发亮,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聊了一会儿。我不觉得他多有趣——当时要是听从这种第一印象就好了——但我觉得他很聪明,有高尚的价值观。他说他不喜欢现在住的地方,想找一个公社去住。当时,我住在萨默维尔的一个公社里,共有六个人。那地方需要八个人才能维持运转。于是我和他说了。有天晚上他来看了房子,后来就搬进来了。
“很久以后的一天夜里,我去了他的房间,上了他的床。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他的情人。尽管从我搬出来后,我们就没那么亲密了。他现在还住在那儿。”
“你为什么会跟他上床?”
瓦尔想了想:“是因为蚂蚁。”
“蚂蚁?”
“一天晚上,我们一群人正坐在桌边吃饭,不知怎的,我们就谈到了蚂蚁。很显然,格兰特是花了一些时间来研究蚂蚁的,他为它们着迷。就蚂蚁的话题,他谈了很久,说到它们的种类、特征、社会组织和共同原则——道德。他越讲越入迷,浑然忘我,他并不经常这样的。那时候的他看起来很帅。那是在他留胡子以前。他容光焕发,眼睛也闪着光,他侃侃而谈,兴高采烈,激情澎湃。他只是希望我们认识,了解,喜爱蚂蚁这种昆虫!我就这样爱上了那样的他,爱上了那个晚上的他。”最后她说,“不幸的是,他只有在谈论蚂蚁时才会忘记自我。”
米拉又问起了瓦尔的前夫尼尔,瓦尔则问起了诺姆。然后米拉跟瓦尔讲了兰尼的事,瓦尔说起了她的其他几个情人。她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亲密,越来越真诚。她们喝酒,聊天,放声大笑,笑得汗湿了衣襟。她们沉浸在这美好的发泄、放纵的自由当中,对彼此说了不曾说给别人听的话。
一直聊到了凌晨三点。米拉说:“你听听我们都在说什么?就跟两个十几岁的姑娘在一起议论喜欢过的男孩子似的。”
“是啊。尽管我们如此痛骂他们,可他们还是我们话题的中心。”
“不过,瓦尔,那是自然的。你的工作是你的重心,但如果你和我聊工作,我估计会睡着。我要是跟你聊工作也一样。”
四点时,瓦尔疲倦地站起来:“今晚真的很棒,米拉美人儿。”
她们互道晚安后,又偎依了一会儿,好像彼此是这世间唯一坚不可摧的事物。然后瓦尔就走了。晨光倾泻进屋里,米拉拉上遮光帘,抱怨了一番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儿,就上床睡觉了。
19
自那以后,米拉一反常态,频繁地参加每次和平运动小组的会议。“我可真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了。”瓦尔挖苦地说。
“我是为了追求终极真理。”米拉自嘲地说。
可是,本并没有出现。米拉很失望。一个月后,她正要放弃时,他终于出现了。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开始怦怦跳。她懊恼地责怪自己自作多情。可她还是无法平缓心跳,也不敢直视他。那晚,会议上的内容她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也许他有脚臭;也许他会坐在马桶上看杂志,整个厕所臭气熏天;也许他投票给了尼克松;也许他是一个素食主义者,靠吃豆类和糙米为生;或者,他认为欧内斯特·海明威是美国最好的小说家。然而,她的自我告诫丝毫没有影响她的脉搏。开会时,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结果会后也不知道和他聊什么。她笨拙地坐在那里,试着表现得镇定点儿,心想他会不会朝她走过来,想到这里,她的心跳就更快了。可是他被一群人围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她。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看见瓦尔走到本身边,加入了那群人。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耳朵嗡嗡作响,但她能看到瓦尔做着手势,听到她在笑。她想,瓦尔的表现一定很棒,不由得讨厌起她来。可为什么啊?瓦尔有格兰特了啊,她不需要本。米拉坐在那儿,感觉气血上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突然,瓦尔走到她身旁,碰碰她的胳膊:“小家伙,准备回家吧?”
米拉僵硬地站起来,跟着瓦尔走出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她尽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对了,”瓦尔欢快地说,“你周六晚上有空吗?”
“怎么了?”她麻木地问。
“哦,我请了几个人吃饭。有克丽丝、巴特、格兰特、我、你和本。我灵光一闪,就有了这个想法!”她转身对米拉说,“我在会上注意到你不见了。我想,要等你采取行动,还不知道要拖几个月呢。你可别指望男人能察觉出你的心思,他们只会回家做白日梦,然后手淫或者不手淫。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替你安排了。希望你别介意。”
米拉没反应过来瓦尔是什么意思。她把每个词都琢磨了一遍,又问了一些问题,这才反应过来。她惊呼一声“瓦尔”,转身拥抱了她的朋友。她们正在人行道上,路人纷纷侧目,可米拉不在乎。
“米拉,先别这么亢奋,好吗?”瓦尔无奈道,“你都还没有真正了解他呢。”
“好吧,听你的。”米拉乖乖地说。瓦尔笑了。
“这就对了。”她说。然后她们都笑了。
那晚,她到得很早。只有瓦尔、克丽丝和她的朋友巴特在那儿。他们都在厨房里,瓦尔正在搅拌什么东西。克丽丝在切菜,巴特在摆桌子。他们正在争论着什么。
“我可以随心所欲,”巴特振振有词,“就算我化学考试两次不及格,我还是能进哈佛。瞧,我们还是给他们施加了压力的!”
“真不错,”瓦尔挖苦地说,“从前他们把你拒之门外,因为你是黑人;如今他们让你进来,也因为你是黑人。这就是所谓的进步吗?”
巴特深情地看着她:“我还没进哈佛呢,只能说正要进。”
“嗯。但我没见你在为此努力啊。”
“我还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巴特傲慢地说完,大笑起来。
“是啊,比如贩毒。”克丽丝开玩笑说。
“那可是一种社会关怀!”
特兰特走进来时,他们都在笑。见着他,巴特一下子冲上前去,挥舞着拳头嚷嚷道:“正想找你这家伙算账呢!”
米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克丽丝和巴特之前的互动方式对她冲击不小。从童年起,米拉就一直是个自由主义者,反对任何类型的偏见,认为各个群体之间应该充分地交流。可她的自由主义来得太容易了些。除了朋友家的女佣,她从未接触过其他黑人;除了诺姆的一个同事(她不喜欢那个人),她也从未接触过其他的东方人;她不认识任何美洲印第安人或墨西哥裔美国人。第一次见到巴特时,她吃了一惊。对于巴特、克丽丝和瓦尔之间那种毫不避讳的争论,她仍然感到不安。在内心深处,她时时感到这种戏谑和争论会演变成暴力,巴特会抽出一把刀把她们都杀了。这样的场景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所以当巴特朝格兰特走过去时,她脸色苍白,但其他人都在笑。格兰特朝巴特晃着拳头,吼道:“你就是一蠢货,哥们儿!”巴特也同样回敬他。
他们在餐桌两边坐下来。米拉站在柜台前倒酒,面对着墙,设法让自己放松下来。瓦尔看着她,轻声说:“他俩总是吵个没完。”米拉看着他们。
他们不是用说的,而是用喊的。两人手里各拿着一件银餐具,作势要攻击对方。他们——不,是巴特,半带着笑容,格兰特则很严肃。米拉过了很久才搞清楚,他们在争论少数族裔抗议的正当方式。巴特赞成用坦克和枪支,格兰特则认为应该通过法律。
“进入权力机构是唯一能够获胜的方式!”
“胡扯,你进去,它会生吞了你的,哥们儿!等它把你吞进去以后,你就会被同化了!他们会买下你的灵魂,把它洗干净,漂白了,直到它比白人还白。”
瓦尔突然吼道:“够了!”他们转过头,见她正准备削胡萝卜。她平静地说:“你们去别的房间吵好吗?吵得我受不了。”
他们仍然继续争论着。巴特坐在那里,格兰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他们一起去了另一个房间。米拉看着瓦尔,说:“我以为你会加入他们。”
瓦尔叹息一声:“他们就那个问题吵啊,吵啊,吵个没完,不下十次了。他们就是喜欢吵。我可不想在讨论不出结果的争论中浪费精力。他俩也只是说说而已。像他们那样,干坐着谈论改变社会的正确方法,有什么意义?有人要用枪,有人要用不同的权力形式。太荒唐了。巴特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动武,但他并不希望那样。格兰特呢,在文质彬彬、禁欲的外表之下,他其实是个杀手。他的脾气就跟刚从树上下来不久的野蛮人似的。”
“是啊,”克丽丝想了想说,“没错。妈,还记得那天晚上吧,他冲你发火,把鸡尾酒桌都掀翻了?就是很重的那张,上面还放着好多东西。他摔碎了很多东西,”她转身对着米拉,继续说,“把桌面彻底弄坏了。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我们收拾残局。”
“他也就这种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瓦尔冷冷地说。
“可是,妈,”克丽丝将她那轮廓柔和、稚气未脱的脸庞转向瓦尔,严肃地说,“你怎么能那么说呢?你怎么能说讨论什么是正确的方法没有意义呢?你自己不也总在谈论改变社会的正确方法吗?”
瓦尔深深叹了口气:“亲爱的,听我说,我知道我这么说像是在粉饰。可我是在询问人们需要什么,并努力构想出蓝图,逐步完善;而他们是在嚷嚷着‘大家都应该这样做’。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我没看出有多大的区别啊。”
“也许没有,”瓦尔一手托着下巴说,“但我可不是为了和别人打架才谈论那些的。我想挖掘真相,而他们只想战胜别人,或喊得比别人大声。”
“嗯……”克丽丝思考着。
“你看到没?”米拉笑着说,“男人在客厅,女人在厨房,一直都这样。”
“我宁愿待在这儿。”克丽丝说。
“做饭!”瓦尔蓦地站起来,开始搅拌什么东西。
有人敲门。米拉之前已经全然忘记了本,这时,她的心又跳了起来。有人去开了门,门厅里响起说话声,脚步声渐渐逼近厨房。米拉望着窗外,感觉脸在发烫。
“嘿,本。”听到瓦尔和他打招呼,米拉微笑着转过身,却见本正在亲吻瓦尔的脸颊,然后递给她一瓶用纸袋装着的酒。瓦尔谢过他,他们聊了几句,米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本和瓦尔转过身来,瓦尔说:“你认识米拉吧。”他微笑着朝她走过来,伸出手,说:“是的,但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瓦尔又介绍了克丽丝,大家谈笑风生起来。笑容依然僵在米拉脸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端起酒去了客厅。“我们来玩一个新游戏怎么样?”一进屋,瓦尔就说。
“这次又玩什么?”格兰特面露不快。
“说空话。”她欢快地说,递过一盘开胃小菜。巴特咯咯地笑了。
格兰特扮了个鬼脸:“你真是够了,瓦尔。你动不动就跟人说教,而别人讨论点儿什么,就都是说空话。”
“我谈论的都是实在的事情。”
“我的屁股才实在呢!”
“是啊,我觉得你的屁股倒是挺实在的。”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听说,本是非洲事务的专家?”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全身上下也就消化系统称得上专业,”本笑着说,“我倒很乐意和你们说说它。”
格兰特转过身去了,巴特饶有兴致地倾身向前。
“你去过非洲?去的哪些国家?待了多久?那里是什么样子?那儿的人对你怎么样?”巴特问了一连串问题,本都轻松从容地回答了他,可在他的叙述之中,流露出他对自己所从事工作的热爱。每个人都认真地听着。他们听到的并非绝对的真相,却是另一个人所由衷相信的事实。想起克丽丝和瓦尔在厨房里的对话,米拉这下明白瓦尔的意思了。许多人说话时能感到其持有某种立场,某种偏见,有一种誓死为之辩护的态度。但本是不同的。他所说的是他的亲身体会,一些他希望不是事实的事实,一些他引以为荣的东西。她的心为他激荡。可他并没有看她一眼。他在和巴特说话,时不时地,他也对着格兰特说。
米拉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她假装去厨房帮瓦尔。“你感觉怎么样?”她问。
瓦尔咧嘴一笑,说:“我喜欢他。他可能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但也可能是我的错觉。他待人接物还算正派。”
“正派”是瓦尔对人的最高评价,相当于说一个人“非常棒”。米拉很满意。可当她们回去时,本依然没有看她。米拉快要喝醉了。她靠在沙发上,感觉头轻飘飘的,意识已经逐步飘离。
本很有魅力,相当有魅力。她想睡他——想到这里,她的脸泛起红晕。只是看着他,她的阴道就打开了,湿润了。她从前太孤独了。可是,当她坐在那儿,她忽然明白,过去几个月来,孤独感已经成为一种平常的感觉。近来,她已经不觉得孤身一人有什么缺憾。天哪,原来一直都是这样吗?她的孤独主要源于这种感觉——她应该找个男人,不然,她就会变成一个淋着雨、张望着灯火通明的房子的可怜女人。没错,本很有魅力,很有才华,而且似乎很正派。米拉不知道瓦尔为什么会说他有点儿大男子主义,她得记着要问一问瓦尔。但要是本不喜欢她呢?要是他已经在和别人约会了呢?要是今晚什么都不会发生呢?
那也没关系。她原来的生活状态不也很好吗?她心里的压力逐渐消失了。她想,或许是因为我醉了吧。喝醉了就什么都显得不重要了。
他们去厨房吃晚饭。瓦尔让米拉坐在本和巴特中间。他们喝了一口鲜虾浓汤,赞不绝口,然后开始谈论食物。本描述了利阿努美食。格兰特还是闷闷不乐,埋头吃着,吃完擦了擦胡子,开始讲起他母亲做的难吃的干粮。巴特笑了。
“哥们儿,你要吃过我婶婶做的干粮才知道什么叫干粮。她其实也不是我婶婶,”他对米拉说,“她只是唯一愿意照顾我的人而已。不过,她是一个很好的老妇人。她靠救济金过活,还会做意大利面。每周一她都会做意大利面,一次做很多,做好就放在锅里,也不储存起来。到了周五,哥们儿!那意大利面都快发芽了。太干了,都变成脆的了!”
他们都笑了。“你夸张了吧!”米拉说。
“不,他没有。”克丽丝以一种像她母亲那样低沉、沙哑的声音说。
“但她人很好,”巴特补充说,“她本可以不用管我的。我觉得是因为她太老了吧。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吃。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让我去买衣服。”
“你的衣服确实很好看,巴特。”米拉说。
“他的品位不错。”瓦尔赞同地说。
“衣服,谁他妈的在乎衣服。”格兰特咕哝道。
话题又转向了风格的意义。风格是体现气质、个人特质、文化特点、亚文化和叛逆情绪的一种方式。他们热烈地讨论着,爆发出阵阵笑声。
说到衣服,巴特来劲了。他对瓦尔说:“你的风格就很明显。你了解自己的身体和气质,所以你选的衣服很适合你。”他转身对米拉说:“而你,穿得就有点儿保守了。但你正在进步。我很喜欢你的裤子。是什么面料的呢?”他说着伸出手,从她大腿处揪起一小块布,在两指间摩擦着。
“棉和聚酯纤维。”
“不错。你俩,”他对格兰特和本说,“你俩的风格有点儿像祖鲁人。我就不对我自己发表评论了。”
“去他的衣服。”格兰特重复着。
“你讨厌衣服,是因为你爸给了你一柜子的衣服吧。”
“我爸给我的,只有脑门上挨的爆栗。”
“我记得屁股上也挨过吧。”瓦尔说。
格兰特阴沉地盯着她:“我好像一直都在挨打。”
“那你现在应该已经麻木了。”
“看来我是唯一有个好爸爸的人,”本说,“他在铁路上工作,经常不在家。可他在家的时候,全身心都投入在家里。夏天夜里,他会跟我、我的兄弟姐妹还有我妈一起聊天。我还记得他俩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手拉手地聊天。”
“也许这正是因为他经常不在家。”瓦尔笑着说。
“也许吧!可是你知道的,社会学家对那些常年不在家的父亲评价可不好。”
“我小时候就喜欢我爸不在家,”巴特说,“我只见过他一次,可他把我的魂都吓飞了。我婶婶说他曾经把我妈的眼睛打瞎了,而且他对他现在的妻子和孩子也那样。”
他们说话时,米拉一直瘫坐着。她大腿上巴特触摸过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他可能压根还没碰到,只是摸了一下裤子的面料而已。他那么做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他怎么敢那样?怎么敢?她感到气血往上涌,血管随着心跳抽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没有教养,不懂得男人对关系不亲密的女人不应该那么做。但她又想,假如是格兰特那样做呢?她可能会不乐意,可能会觉得被冒犯,但她也可能不太计较,归结为格兰特不擅长社交也就算了。她大腿上也就不会有这种刺痛感了。不,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她端详着巴特,看他说话,看着他笑。他多么年轻,只比克丽丝大一岁,可看上去老成许多,他竟想跟格兰特、本,甚至瓦尔较量——他通常都很听她的话。然而,凑近一些看,忽略那使他看起来老成的黑皮肤……他的脸颊柔和而圆润,就像克丽丝一样。他的眼神里透出信念、希望甚至仁慈。明白了,问题在于他的肤色。她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她真正想要抗议的是:他怎么敢用他的黑手碰我?他的手就放在桌上的餐盘边,她垂眼观察着它。身体被那样一双黑手抚摸会是什么感觉?她侧过头,沉默了。她感到喉头有些哽咽,脑中嗡嗡作响,心底在无声地悲鸣。她突然间全明白了。
但这不是偏见,而是一种陌生感。她从来没和黑人小孩一起跳过绳,也从不曾和他们手拉手一起回家。这些年来,尽管她有一些质朴的自由思想,但她还是耳濡目染对黑人产生了恐惧之感。偏见是藏在骨子里的。
巴特的手放在餐盘边,那是一双巧克力色的、粗短而厚实的手,手掌的颜色要浅一些,几乎呈现粉色。他的指甲也很短,手指就像小孩的手指一样,无意识地自然弯曲着,看上去脆弱、可爱却又强壮、有力。米拉把自己那白皙、瘦削的手轻轻放在巴特的手上。巴特一下子转过头来。格兰特在抱怨他那讨厌的父亲。米拉小声说:“请把面包递给我一下好吗,巴特?”她拿开了手,他笑着把篮子递给她。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她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她在想,他是否能察觉到她因为他碰她而生气,以及她处理这种情绪的方式。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原谅她。如果他被白人触碰的感觉和她被黑人触碰的感觉一样,那么他会原谅他,可如果他没有那样的感觉呢?毕竟,白人是统治种族。想到这里,她的眼眶湿润了。也许他不会原谅她吧。如果他察觉到了——他一定察觉到了。就算不知道她的想法,他也知道所有白人的想法。他会原谅她吗?
“你怎么泪汪汪的?”她身边有个声音说。她转向本英俊和蔼的笑脸。
“你相信宽恕吗?”
他摇摇头:“没有宽恕这回事,但也许可以忘却。”
“是啊,忘却。”
“你有什么心事吗?”
“嗯,我在想你讲的关于非洲的那些事,或那些受压迫的地方、受压迫的人,比如,黑人、女人、任何人。”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
“只有一个办法。”他轻轻地说。格兰特和巴特正在争论合理的家庭结构问题。他们都赞同家庭应该由男性主导,每个家庭里都应该有父亲、母亲和几个孩子。除此之外,他们再没有达成一致的地方。“那就是——对了,是独立。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利阿努的人民只有到了不再需要我们的时候,也就是和我们平等的时候,才会宽恕我们。”
“可那持续不了多久,也许永远不会。国家力量差别太悬殊了,因为利阿努是一个小国。”
“对,但非洲黑人国家可以成立一个联邦,我并不是说绝对的平等,而是指他们或他们的联盟能与我们平等谈判就行了。”
米拉把脸埋进掌心,突然间泪如雨下。她想,我喝多了,一定是喝多了。
“你怎么了?”本的声音中没有厌恶和不耐烦,听起来很亲切、很担心。可她还是止不住泪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他将一只手放在她背上,她才抬起头来。
“你怎么了?”他又问。
“噢,上帝!生活真是太难了!”她哭出声来,一跃而起,冲进了洗手间。
20
“噢,我只是喝醉了。我很紧张,喝太多了,所以哭了。”米拉耸耸肩,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但我以前从没见过你那样。”瓦尔说。
她把刚才脑子里对巴特的想法说给瓦尔听,为自己的想法羞愧不已。
瓦尔冷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最后她说:“依我看,虽然你把巴特当陌生人,当外人,但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陌生人。你好像在表达——男人,我想去爱你,可我能够原谅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吗?好像你感觉巴特和白人之间的关系类似于你和男人之间的关系。”
“瓦尔,这太扯了!天哪,你老是根据你那套奇谈怪论来解释一切!我只是喝醉了,有点儿脆弱,为自己伤感、难过一下而已!仅此而已!”
瓦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别开头。“好吧,对不起。”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我得去图书馆了。”她说着,拿上书走了。
米拉坐在雷曼餐厅里,感觉有些内疚,又有些解脱。她试着调整自己。瓦尔一直对她很好。她举办派对,特地邀请了本。可为什么她非要让每个人都以她那种固执的方式看世界呢?米拉收拾书包,起身走出这栋楼。她埋头走着,一路沉思。她一会儿想再也不理睬瓦尔了,一会儿又想晚上打电话去道歉。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想,我可能精神崩溃了。了解自己怎么就这么难,这么难?
“米拉!”听到有人叫她,她抬起头来。一个人影朝她靠过来,是一个漂亮女人,长得很像年轻时的凯瑟琳·赫本。阳光下,一头蜜棕色的秀发飞扬,光泽闪闪。她又高又瘦,穿长裤和毛衣,敞开的外套在风中飘舞。是伊索。
“伊索!”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
“天哪,你好漂亮。你这是怎么了?”
“这才是本来的我。”伊索原地打个转,欢快地说,“你说我怎么了?”
她们都笑了。“太好了!”米拉欢呼道,“你到底怎么搞的啊?”
“我把头发放下来,又去买了几件新衣服。”伊索咧嘴笑着说。
“天哪,如果对我来说也那么容易就好了!”
“你不需要啊。”伊索夸她。
“伊索,今晚和我一起吃饭吧。”她恳求道。她想弄清自己的问题。找个人说说,或许能帮她理清思路。
“抱歉啊米拉,我正要去和唐·奥格尔维一起吃午饭——你认识她吗?晚上我还约了伊丽莎白。明天午饭还要和珍妮·布赖特一起。对不起啊,我听着像个自大狂。我只是太高兴了。”
米拉看着伊索。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你在试着过风流日子。”米拉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嘴角挂着浅笑。
“我正试着往‘风流’上靠,”伊索纠正她,“我感觉很好!我还要办派对,周六晚上,你来吗?”
“我会来。”米拉羡慕地说。
“你想让我邀请谁吗?”
“你看上去真漂亮。”
伊索像无辜的孩子一样看着她。“你真这么觉得吗?”她问,看上去有点儿吃惊。
“我真这么想的。”米拉肯定地说。伊索高兴极了。
“好,我要试一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对吧?”
“对的。”米拉说。她的声音很柔和,充满了瓦尔式的把人类视为受惊的可怜孩子般的慈悲,“噢,对了,你能邀请本·福勒吗?你认识他吗?”
“从非洲回来的那个嘛,认识,没问题!祝我好运吧!”伊索转身跑了。
派对上来了很多人。伊索显然每个都认识。米拉站在昏暗的客厅门口,看着他们跳舞,里面的家具都已经搬走了。瓦尔在舞池里和莉迪亚·格林斯潘笨拙地跳着舞;伊索也在跳舞,还有马丁·贝尔、凯拉、霍沃德·珀金斯和那个长得像吉卜赛人的漂亮女孩,还有布拉德和斯坦利,斯坦利在和克拉丽莎跳舞,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在独舞。她跳得很棒,最后,每个人都停下来看着她跳。她跳舞时低垂着头,眼睛半闭着,黑色的长发散落脸旁,矫健的身体舞动着。她的舞蹈性意味浓厚,却并非性感。她只为自娱自乐而舞动,并非为了表演,而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展现出性的愉悦。米拉看着,看着,突然觉出了其中的不同,尽管她不曾像克拉丽莎那样跳过舞。她想,克拉丽莎为何能旁若无人、自由自在地跳舞呢?即使做不到旁若无人,那当你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房间里放音乐时,就能自由自在地跳舞吗?这些天发生的每件事都让人琢磨不透。
伊索穿一件白色的摩洛哥纱裙,裙边镶着红色和金色的穗带,长发垂肩。她的脸就像电影里那样时刻变化着:先是戴着帽子和眼镜、抿着嘴的腼腆女孩,当她揭开帽子时,飘逸的金发便散落下来;当她摘掉眼镜、脱下军装式夹克时,又成了一个性感尤物。伊索的转变没有那么戏剧化,但那披肩的长发,让她的脸庞看起来更加饱满;深肤色和华丽的衣装,让她之前那张女学究般的脸上多了几分高雅、智慧和成熟。米拉走了进去。
“来啊,”伊索说,“该你试试了。”她伸出了手。
“我肯定会像个傻瓜一样,不知道怎么跳。”米拉拒绝了。
“跟着音乐摆动你的身体就好了。”伊索说着拉过她的手,温柔地引导她起舞。
起先米拉有些窘迫,但当她意识到没人注意她时,她的尴尬和忸怩便逐渐消失不见了。音乐一响,她就沉浸了进去,忘我地融入音乐的节奏和气氛中。伊索离开她去了别处,凯拉又向她靠过来,她们笑嘻嘻地看着对方,跳起了双人舞。她又陆续和布拉德、霍沃德、克拉丽莎共舞。她开始领略到这种跳舞方式的妙处。完全的自由,没有固定的舞伴。她不用依靠别人,不必因为舞伴笨手笨脚、在她要旋转飞跃时对方却原地不动而懊恼。她可以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无论跳到哪里,都有人与她做伴。她在一个集体当中,是其中的一员,他们同在一起,都在为自己身体的韵律和节奏感而发自内心地喜悦。她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是瓦尔的脸。瓦尔正在兴头上,可当她看见米拉时,面色微微一沉。米拉觉得很受伤,因瓦尔的受伤而受伤。她朝瓦尔靠过去,手臂绕在瓦尔肩上,对她耳语“对不起,对不起”,接着又回到原地继续。瓦尔耸耸肩,咧嘴笑了。她们携手共舞,又各自舞动到了别人面前。
这是一支累人的舞。过了一会儿,米拉离开舞池去找啤酒喝。厨房几乎是空的,只有克拉丽莎的丈夫杜克靠着冰箱站着,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人在角落里低声聊天。米拉请杜克让开,好拿啤酒。
“你看上去有点儿茫然。”她说。她明白那种感觉。
杜克是个体格魁梧的人,也许再过几年他就会发福。他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名退役的足球队员。其实,他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最近刚从越南回来,现驻扎在新英格兰地区。
“呃,我理想的度过周末的方式,可不是参加哈佛的派对。”他说。
“你来这儿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毕竟,剑桥是和平运动的中心。”
“这对我没什么影响,”他严肃地说,“我希望战争结束。”
“你在越南有什么感受?”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我不在前线,可我不喜欢这场战争。”
虽然米拉不太喜欢他的长相,但她现在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他也陷入了困境。她好奇他是什么感觉。
“你一定觉得很难熬吧。”她同情地说。
他耸耸肩说:“不会,你不能把所有事情混为一谈。我相信这个国家,我相信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有时候,政治家会犯错,可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希望政治家们能改正错误。”
“但假如你的工作是杀人呢?假如你觉得那是违背道义的呢?”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的工作又不是捍卫道义。况且你怎么知道什么事是违背道义的呢?”
“假如你在德国,他们让你把犹太人赶进火车,送往集中营呢?”
他看起来有些烦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们这些人总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这场战争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很多美国人在战争中牺牲了,而且他们的牺牲什么都没换回来。我们花费了数百万美元,这些钱全都打水漂了。”
“我明白,你打算继续留在军队里吗?”
“也许吧。军队生活很好,我喜欢。我甚至很喜欢越南,我在那儿买了一些好东西,有时间你过来,我一定拿给你看看。有雕塑、地毯和漂亮的版画。其中有一幅……”他细致地描绘了一幅又一幅画,历数它们的题材、色彩和线条,“它们真的美极了。”
“是啊。这些画是超现实的,而现实往往是相反的。”她呷了一口啤酒说。
“我可不那么认为。”然后他又长篇大论了一番他所处的现实。他讲了瞄准器、来复枪、绘图法、图表、绘制地图,以及士兵与武器相关的新发明。他很能说,口才也算不错。米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似乎有点儿居高临下。他的语气和用词,都是在用专家的口吻来教训一无所知的外行。虽然确实如此,可他的语气很讨人厌。她在想,如果她给他讲上十分钟的英语韵律学,他是否受得了。
“是的,但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喜欢那些画,是因为它们超越了现实。”
“管他那么多呢!这些画可价值不菲。”他大声说道。然后又细致地解释每幅画花了多少钱,他回国后它们又能估价多少。“还有那些地毯,”他接着说,“我拿着它们去了三家交易商那儿……”
米拉感觉有些麻木了。杜克真的不懂交谈。他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他可能和任何人都无法对话。他会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话,但既然他在军队里,他当然也会低声下气地说:“是的,长官,敌人部署在……”
她环顾四周。厨房里没别人了。她又拿了瓶啤酒。她不知道该怎么找借口离开。杜克现在又讲起了计算机的使用。他滔滔不绝,说得天花乱坠,她试着认真听。过了很久,她问:“可重点是什么?我是说,你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他似乎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继续絮叨着,但他说的那些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我的意思是,你得有一个计划或是一个目标吧。你做这些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了解计算机的用途,掌握它的操作方式啊。”
“只要手段正确,结果和目的相反也没关系吗?”眼看他又要扯远,她只好打断他。
“你说什么?”
“你没有目的只有手段,那计算机对你来说不过是个大玩具罢了。”
“米拉,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他强压着怒火。
幸好,这时瓦尔进来了。她红着脸,拍着胸脯说:“像我这个年纪,以我这个体重,一天抽三包烟——这种年轻人才干得出来的事情我再不能干了!”她说着伸手去冰箱里拿东西。
一个长相英俊、面相和善的年轻男人跟着她溜了进来。他站在摆在橱柜上的一堆汤罐旁,一副看得入迷的样子。
“在欣赏家庭自制的波普艺术吗?”瓦尔打趣道。
“这个造型很……有趣。”最底下一排有五个罐子,再上面一排有三个,最顶上有一个。
“你觉得沃霍尔会从中受到启发吗?”
“不,但也许我能参透事物最深、最神秘的本质。”
“你是在学康拉德。”米拉说。
“不,是学梅勒的《我们为什么在越南》。”
“你是不是从那些罐子里听到了雷鸣般的呼喊?”
“当然。‘遂了我的愿!喝下这泔水!’”
一大群人拥入了厨房。哈利和一个奇怪的胡子男进来拿啤酒,他们站在那儿交谈了一会儿。米拉在一旁听他们说,但她已经知道,最好别和哈利说话。他可能确实像凯拉说的那样聪明,而且他很英俊,瓦尔说他这种类型是“来自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纳粹”,高个子、金色头发、表情严肃,经常穿一件滑雪衫。但哈利只谈论物理方面的话题,基本不会谈及其他。只要有人乐意听,他就能无休止地讲下去,这时的他还算有趣。可是,他和杜克一样,总是自说自话,将话题扯远。他不会谈论天气、食物、电影或人物。其他人说起这些话题时,他就默不作声。米拉在一旁听着,她想看看,接下来他会和陌生人掰扯些什么。他注意到了她。
“你好,米拉。这是唐·埃文斯。他来自普林斯顿,是来这里参观的。我们是在阿斯彭认识的。”
“我听出来了,也是一名物理学家吧。”她对他笑了笑说。
他也回她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就转头和哈利说话。他说着说着,哈利忽然打断他,纠正了些什么,他就又解释一番,继续往下说。哈利再次打断他,纠正了些什么,他就再解释几句,接着往下说。就这样循环往复。他们根本不是在交谈,而是彼此都想胜过对方一筹。他们的谈话不是为了达成某种共识,也不是为了探索某种真理,而是为了炫耀,是两个人同时在自言自语。米拉觉得厌倦,于是转身走开。杜克还站在冰箱旁边,他突然插了几句。那两个人停下来,看着他。哈利说:“我们去卧室吧,那里安静些。”说完三人一起离开了。
厨房里人越来越多。克拉丽莎和凯拉在和那个长得像吉卜赛人的女孩说话。米拉凑上前去,她们向米拉介绍了那女孩,她叫格蕾特。
“嗯,我看见你和霍沃德·珀金斯跳舞了。”米拉笑着说。
格蕾特扮了个鬼脸:“他到哪儿都跟着我。”
“可怜的霍沃德,”凯拉说,“得有人对他好点儿。我去好了!”说完离开了厨房。
格蕾特翻了个白眼:“我觉得她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吧。”
她们谈论起研究生的必修课,这是她们眼下比较感兴趣的话题。米拉发现,屋子里的年轻女孩都没有穿胸罩。这好像是一种新时尚,可她觉得有些不雅,都能看到她们胸部的轮廓了。
克拉丽莎非常严肃地说:“我觉得文学很有趣,我喜欢文学,但有时候,我觉得周围的世界如此混乱,而我们所做的一切似乎毫无意义。你会觉得是不是应该去做一些更具体的事情,能将社会引向正确的轨道,而不是把世界拱手让给那些只在乎权力的人。”
“我觉得你做不到,”格蕾特说,她长着一双敏锐的眼睛,“除了时尚,一切都不会改变。”
“时尚也很重要,”米拉说,“它们也有意义。我的抽屉里放着一堆白手套,它们正在渐渐发黄。”
“什么意思?”格蕾特问。
“嗯——社会环境正在变得轻松和随意,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注重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注重自己留给他人的印象,只不过方式变了。”格蕾特反驳道。
这时,瓦尔来到她们身后:“我的天哪,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男人们在一间屋里谈论世界的未来,女人们在另一间屋里谈论时尚。”
克拉丽莎笑着问:“哪些男人?”
“你老公算一个。还有哈利和那个从普林斯顿来的人。他们在谈论用电脑技术来预测国家的命运。他们都想加入规划美国未来的智囊团。上帝救救我们,让我们有多远躲多远吧!”
她们都笑了,就连克拉丽莎也笑了。米拉想,她是怎么看待自己丈夫的呢?他们似乎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人。“他们一定在讲一个特别现实的世界吧,”克拉丽莎笑着说,“杜克只知道那些。”
“他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克拉丽莎歪了歪头,说:“他本来的名字叫马默杜克,但那就是一个不能说的、黑暗的秘密了。”
她们又说回了时尚的话题,开始讨论它是否有意义。
“我始终认为,时尚的变化是有意义的。”米拉说,“如果一个女人出门时必须穿紧身褡,穿摇摇晃晃的高跟鞋,花几个小时梳妆打扮,那么多少能看出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阶层。”
“没错。”格蕾特皱着眉头说,每当她认真思考的时候,就会皱起眉头,在深色的眉毛间形成一道深痕,“不过,时尚变得更轻松、随意并不一定意味着社会阶层就不存在了,或者女性的地位有了较大改变。”
她们全都参与进来,讨论很热烈,屋子里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就在这时,本出现了。
“请问,派对是在这里吧。”他笑着说。
米拉朝他灿烂地一笑,因为她现在感到很快乐,很尽兴。她接着把刚才的话说完:“我们正享受着比过去更大的自由,可以体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你可以穿牛仔裤,把头发放下来,尝尝被当成‘嬉皮士’的滋味;你也可以穿上毛皮大衣和高跟鞋去邦威特百货,领略当贵妇的气派……总而言之,现在比过去更自由了。”
“拓宽思维的边界!没错!”瓦尔应和道,“这是唯一可能出现的进步。凡是被我们称作进步的东西,其实只是变化而已。这些变化不见得比以前更好,可进步是存在的,拓宽思维的边界,这就是一种进步。想想看,在原始穴居人眼里世界是什么样的,一定危机四伏。我们逐渐适应了大部分恐怖之物,随后就产生了基督教……”
“那可真是一次飞跃。”克拉丽莎笑着说。
本轻轻碰了碰米拉的胳膊,轻声问:“想喝点儿什么吗?”
她转身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温柔的金棕色眼睛。“好啊。”她含情脉脉地说。
“啤酒?还是葡萄酒?”
“基督教的出现是一次巨大的进步:它使我们产生了负罪感。问题是这种负罪感却让我们表现得比以前更坏……”
米拉心醉神迷地站在那儿。手臂上被本碰过的地方还有一丝酥痒。他回来的时候,递给她一杯葡萄酒,自己也拿了一杯。他就站在米拉旁边,边喝边听瓦尔说话。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走出这种负罪感,找到我们做事的真正动机。因为动机不是罪恶,我们无法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才会退而求其次,去伤害别人,希望别人也得不到。如果我们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并且接受自己有这种想法,那我们就不会去做坏事了。”
“听起来不错,”克拉丽莎笑着说,“只是有些小小的漏洞。想象一下,如果原始人根据自己的感情行事——”
“原始人并不喜欢战争。”瓦尔打断她。
“那那些战争面具和战争舞蹈是怎么来的?”格蕾特质问道。
“他们不喜欢打仗,但得做好打仗的心理准备——现在的军队也还会这样做,”克拉丽莎大声说,“他们打仗,因为侵略是出于生存需求。战争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除了经济基础,也有心理的作用,否则,人类早就步恐龙的后尘灭绝了。战争并非正当的形式。我可以承认我喜欢侵略,我觉得心理上有种快感,这才是我要表达的。如果我们能找到侵略欲或性欲的深层心理根源,并接受这种心理,不再试图去隐藏它们,那么,我们就能想办法用合理的方式来发泄,降低它们的破坏性。”
“但我们要怎么找出那些深层动机呢?”格蕾特问。瓦尔的话并没能说服她。
“科学、实验。不过我自己是知道的。”
大家都笑起来。
“我不知道,”克拉丽莎若有所思地说,“依我看,根本矛盾就是自发的情感和理性、社会秩序、社会阶层、习惯之间的矛盾……”
“在情感面前,秩序是丑恶的。”米拉热诚地说。她语调充满激情,没有丝毫的窘迫。她的意识都集中在她身边的本身上,在他露在卷起的袖子外面的、长着汗毛的黝黑手臂上。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但另一方面,一切又都是秩序。还有什么无秩序的东西吗?只不过秩序的种类不同罢了。我根本不相信真的有‘无政府主义’。”
“无政府主义,”本对她说,“是一幅立体派 [57] 的画作。”
大家都兴奋地嚷起来:“快点儿解释,注释,做文本分析!”
“没错,无政府主义只是另一种秩序而已。一伙穿着黑夹克的飞车党在小镇里横冲直撞,这可能是恐怖的,但并非无秩序,这伙人里肯定有一个头头,他们骚扰的小镇也有领导者。这是两种不同秩序之间的冲突。无政府主义的威胁大多是用一种新的秩序来替代现行的秩序。我得承认,只有一种秩序的生活,比有两三种秩序的生活更容易些,但如果只有一种秩序的地方是一个集权国家,就不是这样了。总之——我查了一下词典,无政府主义的意思是‘没有统治者 ’。从政治角度很难想象没有统治者会是什么样。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就不难想象了。”他笑着说。
大家都饶有兴致地听着,可米拉并没有完全在听本说话。她垂下眼帘,盯着他的手臂,看他握着杯子的手。在薄薄的白衬衫下,他的肩膀看起来宽阔而结实;他的手很大,手背上长着深色的汗毛;他的手指粗壮,但仍很精致;他的头发浓密、黑亮。她不敢看他的脸。
“想象一幅画桌子的古典主义画作。你看到的是桌面和桌上放的东西:桌布、一碟水果、一瓶花、面包和奶酪。如果桌布很长,你甚至连桌腿都看不见。或者,再举一个例子——一栋建筑。你看到的是它的正立面,如果你不绕过去,就看不到它的后面。如果是一栋写字楼,那么它的背面可能不怎么好看,那里有滑动式大门和旋梯,是这栋建筑的仓储区。可就算你看到了背面,也看不到支撑着这一切的地基、地下室和内部骨架。嗯,我们对社会的看法通常就像是这样。”
米拉抬起头看着他。他神采奕奕,眼睛明亮。他正乐在其中,享受着听众对他的注意。他的脸宽阔而圆润,颧骨凸出,眉毛呈暗褐色。他看上去很热切。
“在过去和当前的社会中,人们只会注意到社会上层的人。我们注意那些有钱、有权、有名的人。他们会制定规则、标准、生活方式和时尚,为社会定下基调,好像整棵植物已经设计好了,要开出像他们那样的花。可是,开花只是植物生长的一个阶段,这棵植物的目的是生存和繁殖。开花只是这个过程中的一步。对整个过程来说,植物的茎、桌子的腿、建筑的基柱都是整体的基础。根、桌板和建筑的墙面也一样。就像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必不可少,却很少被注意,他们不会被赞美,却会被依靠。
“而在立体派绘画中,所有元素都很重要,都会被关注。就连桌子的底部、抽屉的内层和桌子周围的空间也一样——每样东西都能被看到、被全面地看到,都能表现出它的重要性,都被给予了存在的空间。桌面和花朵并非画面的中心,画面呈现的是一个整体。社会也可以像这样。法律为人民,而不是为财富而制定,政府也可以有不止一个主要统治者。在立体派绘画中,没有哪一个特别的细节占据画面的主导地位,而整体仍然是和谐的。每个群体、每个人,都被赋予自治权、自己的空间,这是可能的。基础和顶层可以同样重要。”
“如果还有顶层的话。”格蕾特插嘴道。
“只要有桌子,就一定会有桌面;只要有建筑,就一定有正立面。总会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出名,但每个个体也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
米拉争辩说:“可是在立体派画作中,物体都不是待在自己的空间里,而是侵占了其他物体的空间。所有物体都重叠在一起。”
“是这样吗?”本轻快地吐了口气,“那就更好了!因为在日常生活里,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侵犯和扰乱他人的空间——如果不是这样,生活就太枯燥无味了。我们说话和做事的时候是这样,我们触碰彼此的时候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学着去侵占一点儿对方的空间,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到自己的空间里来。我们会在交往中学习和谐共处。”
克拉丽莎摇了摇头说:“本,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是有可能的,但我不相信矛盾可以消除。”
“我们并不想消除它。矛盾是一个很好的东西,我们因它而成长。我们只是学着去接纳它,去调和它!”他笑着说,看起来情绪很高昂。
克拉丽莎思考了一下,说:“是这样。不过这不就是人类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吗?游戏、体育、辩论,等等,不都是试图让侵略心理合理地发泄吗?”
“是的,”瓦尔插嘴道,“可与此同时,人们一边虔诚地说侵略是不对的,一边又吹捧那些英雄、武士和杀人者。”
“也对。”克拉丽莎若有所思地说。但她并未完全信服。
“现在到了我们理清思绪,认清动机,走出道德分裂症的时候了,”瓦尔对本说,“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本心去行动。”
大家马上热烈地讨论起来。米拉轻轻碰了碰本的胳膊,待他转过头来,便立刻缩回去,像被灼伤一样。他微笑着看着她。他注意到了。
“本,你说得真好。”她说。
21
那晚,米拉有些兴奋过头了,本也是。记不起是谁提议,或许根本没人提议,只是自然而然地——他坐上她的车,送她回家。他目送她走上台阶,她邀请他上去喝一杯。当然,他欣然应允。
他们上楼时手挽着手,笑个不停。他们沉浸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千方百计让对方犯傻,他们讲着笑话,笑出了眼泪。米拉笨手笨脚地摸索着钥匙,本从她手里接过来,却又掉在地上,两人傻笑着,重新捡起钥匙,打开门。
她倒了两杯白兰地,本跟着她进了厨房,靠在橱柜上,看着她倒酒,一边跟她聊个不停。他跟着她走出厨房,走进厕所,直到米拉惊讶地转过头,他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笑着退了出去,站在门外,继续隔着门和正在小便的她说话。她出来后,他在沙发上紧挨着她坐下,用明亮的眸子盯着她,两人一边聊天一边笑。他站起来去厨房续杯,她也跟进厨房,靠在橱柜上看着他。他也一边倒酒一边看着她,直到杯子里的酒溢出来。这次回来后,他们坐得更近了。那一刻,无须预先准备,无须深思熟虑,他们握住了对方的手。没过几秒,本就俯在她身上,嘴唇在她脸上疯狂地寻找着什么,仿佛他要找的东西并不在她脸上,他就一直那么寻找着,她也一样。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压在她的身上,他的胸膛压着她的胸部,他们的身体亲密地贴在一起,突然有了一种圆满的感觉。她的胸部被他压着——他们同时感到了柔软和坚硬。他们的脸贴在一起,两张嘴唇相互搜索着,时而张开,像要吞噬什么,时而温柔地摩擦着。他们轻轻摩挲着脸颊,像孩子一样,只为了感受彼此的肉体。尽管他刮过胡子,她的脸颊依然感到微微刺痛。他捧起她的脸,紧紧地、占有般地、温柔地捧着,他埋下自己的脸,紧贴在她脸上,像一个饥饿的人焦灼地寻找食物一般。然后,他们一同起身朝卧室走去,紧紧地贴在一起,宛若一体,就连狭窄的过道也没能将他们分开。
对米拉来说,本的爱抚如同打开了一个新的维度。他热爱她的身体,只此一点,就令她感到极度快乐,像发现了新的海洋、高山和陆地一样。他热爱她的身体。他一边帮她脱衣服,一边迫不及待地亲吻她,爱抚她,按捺不住地发出一阵阵呻吟。相比之下,她要安静一些,可她在帮他脱衣服的时候,也用眼睛爱抚着他的身体。她的手游走在他那光滑的背上,从身后环抱住他,亲吻他的背、他的脖子和他的肩膀。一开始,他的阴茎让她感到害羞。可是,当他抱着她,紧贴在她身上时,他把阴茎按在她的身体上,她伸出手,抓住它,爱抚它。然后,他把腿缠在她身上,覆盖住她,紧紧地抱住她,亲吻她的眼睛、她的脸颊和她的头发。她轻轻抽身,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他也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
他向她压过来,她平躺着,他开始爱抚她的乳房。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漂浮在海里,在一波温暖而轻柔的海浪上,而这海浪并不会淹没她,可她此刻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淹没。他的嘴突然吻上她的胸,开始吮吸她的乳头,在瞬息之间,他进入了她,达到了高潮,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一阵强烈的自怜情绪袭上她的心头,眼里蓦地充满了泪水。不,不,不应该又是这样,不能又和以前一样,这不公平。难道真的是她的问题吗?他伏在她身上,紧紧地抱了她很久,而她则有时间咽下泪水,重新挂上笑容。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提醒自己,至少这一次,她从中感受到了快乐,也许这是一个好的征兆。就算没有高潮,他也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身体上的快感。
过了一会儿,他侧过身紧贴着她的身体。他们点燃香烟,呷着白兰地。他问起了她的童年:她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她很惊讶。只有女人才会偶尔问这样的问题,男人是不会的。她很高兴,于是躺下来,开始讲述她的童年。她讲得很投入,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她的语调随着话题的变化而变化着,她五岁时,她十二岁时,她十四岁时。她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又开始爱抚她的身体了。他们相互触碰对方,已经显得自然而然。他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肚皮和肩膀。她熄灭烟卷,开始抚摩他的肩膀。然后他又靠在她身上,亲吻她的小腹,抚摸她的大腿和大腿内侧。她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欲望。她爱抚他的头发,他的嘴唇逐步下移。她的身体绷紧了,睁大了眼睛——他正在亲吻她的阴部,在舔那里。她很害怕,可他不停地抚摸她的小腹、她的腿,当她试图夹紧双腿时,他轻轻将它们分开了。她又躺回去,感受着温暖而湿润的触感,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在奔腾,一直涌到她的胃部。她试图拉他起来,可他不答应。他把她翻过来,亲吻她的背、她的臀部。他用手指轻轻揉着她的肛门。她一边呻吟,一边试着翻身,最后,她成功了,可他顺势将她的乳头含在嘴里,热流一路爬上她的喉咙。她用身体紧紧缠住他,抓着他,不再亲吻,也不再爱抚,只是紧紧地抓着,想让他进入她,可他偏不。她投降了,把身体交给他,任由他摆布。一种被动之下的销魂感,让她的身体仿佛漂进了海洋的最深处。只有肉体,只有感觉,就连这房间也不复存在。他开始揉她的阴蒂,轻轻地,慢慢地,像举行仪式一般。她不时听到自己轻轻的喘息。他又含住她的胸部,用身体缠着她,进入了她。她几乎立刻达到了高潮,还尖叫了一声,可他仍在继续,一阵又一阵强烈的快感伴随着疼痛向她袭来。她的脸和身体都汗湿了,他也是。这时,还有一点儿疼痛感,但已经不那么疼了。她紧紧地抓住他,好像她真的会被淹没一样。高潮已经退去,可他还在一次次进入她。她的腿开始疼了,他的插入已不再给她带来快感。肌肉已经疲倦,她无法再保持这个姿势。他抽出来,将她翻过来,拿枕头垫在她身下,将她的屁股托起来,从后面进入她。他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胸部,他像狗一样趴在她身上。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随着他抽插得越来越剧烈,她开始大声地叫喊。她的阴蒂又兴奋起来了,那种感觉很急速、强烈、炽热,交织着疼痛和快乐。突然,他高潮来了,开始猛烈地抽插,并伴随着一串大声的喊叫,像呜咽一般。然后,他像一朵花一般,落在她的背上,叹息着,汗湿的脸贴着她的背。
他抽出来以后,她转过身,向他伸出手,将他抱在怀里。他伸手揽过她,他们并排躺了很久。他那湿答答的阴茎搭在她腿上,她能感觉到精液从她体内流出来,流到床单上。开始冷了,可他们都没有动。然后,他们移动了一点点,看着对方的脸。他们互相抚摸着,相视而笑。他们紧紧地拥抱对方,像朋友而非爱人那样。接着,他们站起来,本去浴室拿卫生纸,他们擦干了自己的身体和床单。本又回去往浴缸里放水。米拉则靠在枕头上抽烟。
“快,姑娘,起来了!”他命令道。她吃惊地看着他。他伸手揽过她,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吻了她一下。然后,他扶她站起来,两人一起去了浴室,两人都撒了尿。那时,水已经放满了。本已经把米拉的沐浴露倒进水里。浴缸里冒着泡,散发出清香,他们一起进去,弯曲的膝盖交叠在一起。他们温柔地往对方身上泼水,然后躺回去享受温暖的水,时不时互相抚摸着。
他们为对方擦干身体。米拉穿上一件厚重的毛巾浴袍,本裹了条浴巾。
“我饿了。”她说。
“我饿死了。”他说。
于是他们一起把冰箱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做了一顿大餐,有犹太腊肠、菲达奶酪、煮老的鸡蛋、西红柿、黑面包、淡黄油、半酸的咸菜、大个儿希腊黑橄榄、西班牙生洋葱和啤酒。他们把这丰盛的大餐搬到床边,一边享用一边喝酒、谈笑,一边轻轻地用指尖触碰对方。他们把盘子和啤酒罐全放在地板上,本把脸埋进米拉的胸膛摩挲着。可这一次,她把他推倒,自己坐到他身上去,不让他动。她亲吻、爱抚着他的身体,双手滑过他的身侧和大腿内侧,温柔地握住他的睾丸,然后慢慢向下滑,把他的阴茎含进嘴里。他快乐地喘息着,她的手和头就这样慢慢地一上一下,感受着静脉的悸动,感觉它慢慢变硬。她不让他动,突然,她抬起头,在他惊讶的目光下,爬到他身上,以自己的节奏移动,用阴蒂在他身上摩擦,直到高潮到来。她感觉自己就像女神,欢欣鼓舞、乘风破浪,她不断高潮,他也跟着来了。她弯下腰,紧紧抓住他,两人一起呻吟。终于结束了,他们筋疲力尽。
他们又躺回凌乱的床单上。躺了一会儿,米拉点燃一支烟。本坐起来,把被子整理好,枕头拍蓬松,在她身边躺下,盖上被子和毯子,凑过去抽了一口她的烟,头枕在臂弯里,躺在那儿笑。
已经凌晨五点了。晨光熹微,窗外透进一缕淡蓝色的天光。他们都不觉得疲惫,扭头看着对方,久久地微笑着。本又抽了一口她的烟,然后她就熄灭了烟卷。她伸手关掉灯,和本一起舒舒服服地躺进被窝里。他们四目相对,身体缠绕在一起,慢慢睡着了。直到早上醒来,他们的身体还交缠在一起。
注释
[1] 《埃莉诺·里格比》(eleanor rigby ),披头士乐队的歌,收录在专辑《左轮手枪》(revolver)里,歌词讲述了孤独的主题,其中的埃莉诺·里格比是寄宿在教堂里的清洁女工。
[2] 1968年,越南战争中,美军在越南广义省美莱村制造了“美莱村大屠杀”(y i assacre ),杀害了五百多名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儿童。
[3] 马萨街(ass ave),是当地人对马萨诸塞大道(assachetts avenue)的叫法。这条大道横跨查尔斯河,连接了北边的剑桥和南边的波士顿市。
[4] 弗洛伊德将性本能背后的能量称为力比多(libido),又将力比多的发展过程分为五个阶段,分别为口欲期、肛门期、性蕾期、潜伏期和生殖器期。在口腔期内,婴儿的吮吸、吞咽等口腔活动受到过分限制,致使婴儿无法获得口腔满足,长大后将会滞留下不良影响,此种不良影响就叫口欲滞留(oral fixation)。
[5] 艾瑞莎·弗兰克林(aretha frankl,1942—),美国流行乐歌手。有“灵魂歌后”之称,是史上获得格莱美奖第二多的女性音乐人。
[6] 欧蒂塔(odetta,1930—2008),美国著名音乐人、演员、民权运动人士,有“美国民谣天后”之称。
[7] 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思(john kenh galbraith,1908—2006),美国经济学家,新制度学派的代表人物,曾先后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任教。
[8] 罗伊·罗杰斯(roy rors,1911—1998),好莱坞演员兼歌手,代表作有《旋律时光》《糊涂劫车案》等。
[9] 独行侠(the lone ranr),是一个最早于1915年虚构的形象,一个在美国西部打击逍遥法外之徒的得克萨斯蒙面游侠,已经成为美国文化中的一个永久偶像。
[10] 詹姆斯·阿尼斯(jas arness,1923—2011),美国演员,1947年出演了他的首部影片《农家女》,是20世纪播出时间最长的美剧《荒野大镖客》中的男主角。
[11] 电影《独行侠》中的人物,是一位印第安杀手,拯救了主角独行侠约翰之后,两人一同惩恶扬善。
[12] 理查德·亨利·托尼(richard henry tawney,1880—1962),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历史学家、社会批评家、教育家。曾先后任教于格拉斯哥大学、牛津大学,并担任伦敦大学经济史教授。其代表作有《16世纪的土地问题》《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等。
[13] 约瑟夫·麦卡锡(joseph arthy,1908—1957)),美国共和党参议员,在1947—1957年代表威斯康星州于参议院任职。从1950年开始,麦卡锡推行极端反共、排外的麦卡锡主义,因而遭到非议。
[14] 多丽丝·黛(doris day,1922—),美国歌手、演员,美国历来最受欢迎的女歌手之一,以邻家女孩的灿烂笑容征服了影迷,有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票房皇后”之称。
[15] 洛克·赫德森(rock hudn,1925—1985),20世纪五六十年代好莱坞最红的银幕小生、大众情人,虽然扮演的多是粗犷硬朗的异性恋男子形象,但在现实生活中是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
[16] 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1899—1987),美国著名电影演员、舞蹈家、舞台剧演员、编舞、歌手。他在舞台与大银幕上的演出生涯长达七十六年。
[17] 克利夫兰交响乐团(the clevend orchestra),美国主要交响乐团之一,1918年在克利夫兰音乐艺术协会的援助下创立。
[18] 黛丽拉,英文为delih,有“妖妇,引诱男人的女人”之意。
[19] 艾娃·加德纳(ava gardner,1922—1990),美国女演员,代表作有《赤足天使》《巫山风雨夜》等。
[20] 安娜贝尔·李(annabel lee),爱伦·坡一首悼念早逝爱人的诗中的人物,被认为是以其妻弗吉尼亚·克莱姆为原型。
[21] 玛戈·芳婷(ot fonteyn,1919—1991),英国著名的芭蕾舞者。
[22] 嬉皮士聚居地,往往远离市区,成员们自给自足,追求简单自然的生活。
[23] 自由大道(the freedo trail),是一条从波士顿公园到查尔斯顿之间的由红砖铺成的三公里多长的街道。
[24] 老铁甲(old ironsides),指1812年美英战争中建奇功的美国“宪法号”军舰。
[25] 哈佛广场(harvard sare),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有开阔场地的广场,而是地铁站附近的一个三角形区域,对哈佛学生来说相当于一个商业中心。
[26] 库普商店(the op),是哈佛大学与麻省理工学院合作社的绰号,主要提供图书、纪念品和宿舍用品等为学校服务的商品,只有隶属于两个学校的人员才有资格加入会员。
[27] 圣约之子会(b&039;nai b&039;rith),1843年创建于纽约,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犹太人服务组织。
[28] 阿尔比派(albinsians),中世纪西欧反对正统基督教的一个派别,是纯洁派(cathari)的一支,因12,13世纪流行于法国南部图卢兹的阿尔比城而得名,14世纪逐渐消亡。
[29] 指1967年到1970年间,发生在尼日利亚东南部城市比夫拉的惨烈内战,以及发生于1967年底的“底特律大骚乱”。
[30] 米达斯(idas),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能点石成金。
[31] 卡诺萨觐见,是教权与世俗王权之间发生的一场不流血的斗争:11世纪时,格利戈里七世进行教会改革,禁止世俗授职,结果德皇亨利四世拒绝这一做法,于是格利戈里宣布开除亨利教籍,废黜他的皇位。亨利别无他法,1077年1月,他在寒冬越过阿尔卑斯山,到意大利北部的卡诺萨,身披罪衣,赤足立于雪地之中,请求教皇宽恕。此即为闻名于世的卡诺萨觐见。
[32] 原文snty-eyed,是欧美国家对远东地区人(华人、日本人、越南人、韩国人等)的蔑称。
[33] 麦迪逊大道(adin avenue),美国许多广告公司的总部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因此,这条街逐渐成为美国广告业的代名词。
[34] 巴黎保卫战(sie of paris),公元885年11月24日拂晓,大批丹麦维京人在夏天抢劫了鲁昂之后,乘船直入巴黎,企图一举攻下法国首都。法国军民开始了历史上著名的巴黎保卫战。
[35] 原文sds,全称students for a deocratic ciety,是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美国组织,由百名学生开始迅速发展壮大,自称“新左派”组织。“新左派”的政治纲领是希望政治和经济领域的政策能让人民决策。
[36] 指摇滚女歌手詹妮斯·乔普林(janis jopl),曾被《滚石》评为“史上最伟大的50名摇滚音乐家”之一。
[37] 原文superbreath,原本形容超级英雄呼出比常人力量大许多倍的气流的一种技能,此处是这位超级英雄的名字。
[38] 《卡利加里博士》(dr caligari )是由罗伯特·威恩执导的惊悚片,影片通过一个精神病患者梦魇般的回忆,叙述了身兼心理学博士和杀人狂双重身份的卡里加里的生活,是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里程碑之作。
[39] 在1968年上映的美国电影《太空英雌芭芭丽娜》中,芭芭丽娜(barbarel)是一个专门收服太空妖魔鬼怪的女英雄。
[40] 著名的荷兰哲学家巴鲁赫·斯宾诺莎(baruch spoza)将自然分为“产生自然的自然”(natura naturans)和“被自然产生的自然”(natura naturata)。
[41] 欧内斯特·胡顿(earnest hooton,1887—1954),哈佛大学人类学教授,美国著名人类学家和犯罪学家。
[42] 卡尔西迪乌斯(chalcidi)是活跃于公元4世纪的哲学家,他将柏拉图的《蒂迈欧篇》(tiae)翻译成拉丁语,并进行了评论。
[43] 1942年11月29日,美国波士顿发生火灾,烧毁了坐落在波士顿中部的椰林夜总会,致使三百多人丧生,一百多人受伤。
[44] 《多福之国》(poly-olbion ),英国诗人迈克尔·德雷顿(ichael drayton)的代表作,诗中描绘了“不列颠岛”的美丽风光和光荣历史。
[45] 朱迪·嘉兰(judy garnd,1922—1969),著名女演员,曾被美国电影学会评为百年来最伟大的女演员之一。晚年不幸,离婚后事业也陷入低谷,最终自杀。斯特拉·达拉斯是1937年的美国电影《慈母心》(stel dals )中的女主角,原本是工薪阶层,嫁给了上流社会的丈夫之后育有一女,曾经以女儿为唯一的人生寄托,但在一场旅行之后发现自己的出身可能限制女儿未来的发展,最终做出了自我牺牲。
[46] 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1907—1990),美国好莱坞影视演员,代表作《斯特拉·达拉斯》《荆棘鸟》。
[47] 维吉尔(virgil,公元前70—前19年),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有《牧歌集》《农事诗》《埃涅阿斯纪》三大杰作。
[48] 约翰·韦恩(john wayne,1907—1979),好莱坞明星,以出演西部片和战争片中的硬汉闻名。
[49] 鲁克丽丝(crece),莎士比亚创作于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鲁克丽丝受辱记》中的人物。
[50] 弗洛伊德认为任何人都是“多相变态”的,最初的幼年时期,人们的原欲为口腹之欲,随后指向肛门,然后才指向生殖器,而并非一开始就以性器作为欲望的对象。
[51] 威廉·布莱克(willia bke,1757—1827),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版画家。早期作品简洁明快,中后期作品趋向玄妙深沉,充满神秘色彩。代表作有诗集《纯真之歌》《经验之歌》。
[52] 理查德·j 戴利(richard j daley,1902—1976),出身于美国最有实力的政治世家之一戴利家族,曾先后六次当选芝加哥市长。
[53] 美国第38任副总统。
[54] 帖木儿(tabure),帖木儿帝国的创立者,东亚的征服者。
[55] 爱德华二世(edward ii),英格兰国王,据推测是一名同性恋者,他的一生被宠信的弄臣和叛乱的贵族主宰,以致最后悲惨地死去。
[56] 乔·纳马思(joe naath,1943—),著名橄榄球运动员,是那个时代男人和女人的偶像,被称为20世纪60年代的风云人物。
[57] 立体派是西方现代艺术史上的一次运动和绘画流派,1908年兴起于法国。代表人物有毕加索和布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