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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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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哒”,在迷龙精确的点射下,缅甸丛林小径里的日军栽倒,而炮弹也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

一个九二机枪巢被直接命中,一个同僚飞起落下,落在要麻和不辣的中间,不辣把他扒拉过来看一眼,对着正蹒跚过来的郝兽医大叫:“兽医别来啦!死翘啦!”

于是郝兽医以一种叹息的表情蹒跚向另一个方向的伤员。

要麻“当”、“当”地一枪枪射击枝丛里一个晃动的目标,直到那个中了弹的日军冲出来做濒死一击,在他和不辣的攒射下滚落山坎,然后他心不在焉地在阵地上逡巡什么——“豆饼呢?”

不辣回答:“拖子弹去啦!”

迷龙在一旁骂道,“换枪管子啦!撞上你这么锅夹生饭,机枪快成老套筒子啦!”

要麻一直在逡巡的人终于出现,豆饼拖着沉重的弹药箱和备用枪管从弹坑里爬了出来,要麻盯着那两位不大配合地更换枪管,副射手豆饼经常要挨迷龙一下不耐烦的殴击。

阵地上的炮击渐渐平歇,这也意味着日军的这次攻势再度宣告放弃。死啦死啦用接驳着枪托的毛瑟枪点射追击着已经在撤退的林中人影——这种使用方式意味着他也许在某个德械师呆过,我这次没离开他三米以内,并且确定我用步枪击倒了一个日军。阿译瞄了很久,也许是从这仗从开始到结束那么久,最后“砰”出一个很不光彩的空枪,成了这次阵地战的句号——一只被打落的大松塔掉落下来,以至我们这些他左近的人都看了他几眼。

“又跑啦!别打啦!”死啦死啦让大家停火,顺便发着牢骚,“英国子弹不好要啊!”

于是我们开始清理和修整阵地,抬走尸体,包扎伤员,因为疲劳过度我们都像是阵地上的游魂,配发没多久的衣服又跟收容站里一个德性了,成了沾满了血和泥的破布。我们的阵地仓促而草率,几乎无法防住炮弹,现在它已经快被炮火撕裂了,我们从浮土中扒出人,从打断的灌木下拖出人。

零碎的小口径炮弹仍在我们周围炸着,但现在可以喘口气了。

被踢了屁股的日军没等我们主动出击,两个中队掉头反扑。我们不能把自己抹成黑皮往林里钻,得保护机场。阵地仗开始,死守,一点点被绞碎。

死啦死啦一直推销他的方案:继续往我们死守的机场投送兵力,拖延甚至压垮日军空虚的后防。听着不错,但我军归心似箭,英军忙撤往他们最爱的印度,我们是被扔在缅甸的最后一批。我们背后机场上的盟友热心和总部联系,只是为了验证死啦死啦的身份。他们的炮兵一直在轰击据说有日军囤集的遥远森林,拒绝让任何一颗炮弹落在攻击我们的日军头上——这关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尊严,所以不可说服。

我向着康丫牢骚:“一万年不变的小日本。炮兵轰,步兵冲,步兵冲时炮兵轰。你蹿出来打,步兵退炮兵轰,你不管,炮兵轰完步兵冲,一次次给你耗完了,就这么个死板打法也吃掉半个中国——你服不服?”

康丫死样活气地抱怨:“我不该改名。我们村师塾本来给我叫康有财,算命的说我其实是何仙姑的丫环投胎,愣给我改叫康丫。”

我安慰他说:“丫比有财好听多了。四万万同胞怕有四千万叫有财的,死了都没人知道。”

康丫有点儿犯愣,“是吗?可我觉得我不是何仙姑的丫环,我大男人叫康丫,能折寿成二十五岁。”

蛇屁股推搡着他,“呸呸。你快呸呸。”

康丫很听话,“呸呸。我今年二十五岁。呸呸。”

远处死啦死啦又在叫我,“传令兵!再无所事事,惑乱军心,视与日寇同谋!”

我回头,死啦死啦指了指在刚才炮击中被炸塌的九二重机枪枪巢,那意思是你过去打理一下。我艰难地站起来,并且特意绕了点远绕到死啦死啦身边。

“传啥令?”我问。

死啦死啦忙活着擦枪,把他的毛瑟712收拾成此阵地上最干净的东西,“我哪儿知道?你不是从徐州打到缅甸吗?”

我知道他又在损我了,我瘸过去,那一发七五山炮把整个枪巢炸塌了,除了死掉的同僚外外还把副射手炸死在枪巢边,我过去时当兵的正把副射手抬走,但剩下的人很挠头,因为枪身倒还完好,枪架却被炸毁了。

“挠出脑花子来也没人管你们的。卖点儿力气,我只出嘴皮子。”我打算袖手旁观。

我指挥着他们用沙袋垒出一个倒三角的槽口,把枪管卡在上边,枪身用又几个沙袋垫住——死啦死啦看到此时也就不看了,擦完了毛瑟便专心擦他的李恩斯菲尔德步枪——反正我也不是弄给他看的,我让他们在枪管上又压了一个沙袋以抑制枪口上跳。

“瞄就得老天爷帮了,好过没有。”我随手抓了一个同僚的差,“你探半拉脑袋帮看位置,被打飞了别说我没提醒。”

我懒得管他因为刚才那个飞起落下的同僚之死而生的哀恸和因我的说话而陡变的表情,我走开,转身时碰到了郝兽医,并且注意到他一直在打量着我的腿。

“刚动了手术就能乱蹿了?”他有点儿酸溜溜的,“英国兽医是强点儿。”

“医术和架子都是您老人家的一百倍。痛死了,挖掉那块烂肉后痛炸了。”

郝兽医劝我:“你该躺着。”

“躺着就只好拿英国话损人,隔着鞋挠,来这说中国话才损得过瘾。”

我们身后又出了异响,迷龙一脚把他的副射手豆饼踹躺在战壕里,由此引发了要麻与他触及体肤的冲突。要麻又屡败屡战了,因为不辣在,他们有两根脊梁。

“不辣上啊!日翻他!”

不辣喊着冲了上去,“哥哥我给你报仇!”

我们无所谓地看着,迷龙一臂弯里箍着一个,那两位砰砰地对迷龙的肚子和背脊饱以老拳,迷龙抽空子对两人的小腿报之以脚。

一声异响,肉眼难见的飞行物呼啸着从我们头上飞过,那三个货终于和谐了,齐齐地扑倒,我们这边哈哈地大笑。

蛇屁股说:“笨蛋!是过路的小手炮啦!”

那发小炮弹在我们的视野之外爆炸,但并不是这一发,“咚咚”地又有几发飞过,“轰轰”的又有几发爆炸——我们终于回去自己的阵位。

死啦死啦悠哉游哉地从紧张到汗毛发竖的我们中间走过,那种轻松本身就是一种奚落,他用望远镜观察弹着点。

我们看着我们侧翼的山道,那辆吉普车在并不宽敞的山道上一路七拐八拐拐着急弯而来,那是英军司机为了躲避因为树林障碍而失了准头的掷弹筒炮弹,砰砰砰砰的,那炸点远得像在演习,司机也使尽了浑身解数。

我们在我们的阵地上看着。

康丫纳闷地问:“他们躲什么呀?一路直蹿不早就过来啦?”

“他们誓不与你康丫同见识,否则就没了尊严。”我袖着手说。

郝兽医说:“我说这日军是攻了十几次啦,这英国盟友可还是第一次上咱们阵地来呢。”

死啦死啦大点其头,“对了。兽医说得对,要客气,要待以上宾之礼。我惦记他们那几门维克斯大炮每天也往咱们阵前打一两个基数。”

老头儿有点郁闷,因为死啦死啦根本在无心中就把他叫作兽医。我拍老头儿,安慰一下。

“完啦完啦,撑不住,要拉稀。烦啦,你上午说他们多久没打过仗了?……得得,要跳车啦,一二三。啧啧。”康丫一边观察英国人的动静一边说。

前运输连副排座康丫在这方面看得比我们准,小手炮远远地爆着,虽远却也考验着司机的勇气,他终于顶不住一脚把车踩熄了火,扔下他车上端坐的指挥官跳了车就跑,还好绅士风度万岁,他跑两步总算猛省,去扶了老绅士下车。老绅士行不乱步,下车后再绕一边去拿下一个精致的公文包,最大限度地考验着他部下的勇气。

于是死啦死啦在他们还没上来之前冲我们嚷嚷:“仪表!军威!想不想火炮支援!给他们拍舒服啦!”

他带头整理身上的破布,我们也就整理身上的破布,几个天体爱好者忙不迭地穿上自己的衣服。

阿译提醒我:“军装不是这样穿的。”他把我衣服上一直到领口的扣子也给扣上了,勒得我透不气来。

我用一种正在上吊的表情整理着过紧的领口,跟着死啦死啦去迎接大英来使,刚才的乌合之众们拉着一个丢三拉四的小队形跟着去扮演仪仗,就我们一向的习气和此地环境,我们已做到了极限。

死啦死啦半真半假地跟我起哄:“快想词!能把老绅士感动得抱你亲一嘴,你立刻就是尉官啦!”

曾经是中尉的我颇有点儿悻悻,“想从你那儿占便宜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死啦死啦哈哈地乐,“哦?哈哈。我穷嘛。”

然后我们列队站在阵地口看着那面瓜司机搀着老绅士气喘吁吁地往上爬,我看着老绅士在胡思乱想,我们像卖水果的,把所有还看得过眼的全拉到了阵地口。

我真的开始想词,“最可尊敬的亲爱的先生,荣耀的日不落的战士”什么的,我看着他,“甜心,陛下”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词都快冒了出来。我们真的很需要炮火,我们真的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老绅士终于上了来,拿着他的公文包喘着气,我们齐刷刷一个敬礼,我一个箭步瘸了上去,“最可尊敬的亲爱的先生……。”

老绅士怒眼一睁,再也没有他一向的温文,气都没喘过来他扔过来的便是一堆比日本山炮猛烈得多的语言轰炸,“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哪一个国家的哪一支军队?你们根本不存在!你们所谓的四川团已经回到你们的国家!和你们的团长一起!我记不清他那个古怪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绝不是眼前的这个乞丐和骗子!这位巴黎的愚人王是哪个部落的首领?年青的瞪着我的先生?!”

我周围的所有乌合之众都在愣着,而我就是那位年青的瞪着他的先生,而从公文包里掏出的一纸公文摔到我的手上,我没接,它散落在地上,我看着,那是英语的,我们这些天从这座机场和基地提取的全部物资的清单。

老绅士厉声说:“我必须收回已经被你们骗取的全部物资!立刻!”然后他终于温和下来,这种温和比刚才的狂怒更打击我,“我很抱歉,没能坚持和你们像绅士一样交流。但是这太无耻了,年青的先生,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连一颗钮扣、一粒子弹都不该属于你们。”

我闭上眼,我听着炮声遥远地在响,我转开脸,我看见被排列在战壕里的尸体,我强迫自己再把眼睛闭上,但我发现我自己在死拧着肩上步枪的背带,再睁开眼时,我发现我已经把步枪下肩,然后我拿枪口猛杵着那位老绅士的胸口,幸亏没上刺刀,否则他早被刺穿。

“它存在吗?我们不存在,所以它是假的!对您来说它不存在!我用我不存在的手指给您一颗不存在的子弹好吗?那边的尸体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人守卫着您那座高贵的肯定存在的机场!存在的绅士大人……”

老绅士白着脸,但为了他那无论如何都要存在的尊严而生挺。我的狗党们一拥而上把我拖开,我挣扎着,我们的人发现我的挣扎主要是为了把那些物资单踩进泥涂时也就由得我了。老绅士最后瞧了一眼我的幼稚举动,我知道,枪不再杵在他胸口了,所以他现在看我无疑像看一条基本无害的疯狗。

“我知道无法与诸位进行理性的交流,我抱歉将会采用更极端的手段。”说完这话,他和他的司机们离开了我们的阵地,艰难地跋涉向他们那辆熄火的车。

我被我们的人放开,就势瘫坐在地上,现在我倒是平静了,一个泥巴团子打在我的眼皮上方,我像独眼龙一样转头逡巡着来袭的方向——死啦死啦正在抠着胳膊上的泥。

“传令兵,三米以内。”说完,他走向阵地后沿,我们已经是在后沿,所以他是走向阵地后方的丛林。

我瘸过去时死啦死啦已经在一个断树桩子上坐了,并且把坐着更舒服的断树留给了我。他已经又抠下了一团泥垢,并且在向我瞄准,我拿手挡着,赶在他再来一下之前坐下。“他没有抱着你亲嘴,所以你升不了尉官。”死啦死啦说。

我悻悻瞪了他一眼,而他弹出他的泥垢,这回准确地打中了我的眼睛,我低头揉着眼睛。

“我肯定你没做错事,可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我。

“你没资格升我的尉官,就像你没资格免我的中尉或者升我的上士——你到底是谁?”我盯着他。

“龙文章,你们团长,还有你们给起的那个名字,死啦死啦。”他开始乐,“烦啦烦啦,死啦死啦,很对仗嘛,横批,烦死啦。”

我笑不出来,“你不是军官,军官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你也不像个军官,军官不该这样损嘴德。阿译也不像军官,军官不该那样没用。可在我撤了你之前,你还真是连长,阿译现在还是营长。”

“我是凭着念的那点儿打仗一点儿用不上的书当官的,不这样我会被那帮老粗排挤死——阿译的没用就是被挤出来的。”我看远处的阿译一眼。

死啦死啦摇摇头,说:“说不定我跟你一样呢。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得捧着你们,我想有自己的军队啊。”

“至少你绝不是川军团的团长……”

我又听到小口径榴弹的呼啸声,第一发在我们视野外的阵地上炸开,掀起了迷龙几个的大骂,第二发对我们俩个来说是失近弹,它在死啦死啦背后炸开。死啦死啦的表情一下僵硬了,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我愕然地过去,这一切实在有点儿太过于突然。我开始相信那是真的,我摇晃他,我终于见了焦急,摸他的心脏。

“我不行啦……这队人只好交给你了……你现在就是他们的团长。”死啦死啦装作濒死的样子说道。

我愣了一下,把那家伙摔在地上,铁青着脸坐回了我的断树,炮弹在林子里外又炸了一发,但是关我个屁事呢?

死啦死啦啐着刚溅在他嘴里的尘土坐了起来,“没摔着——你瞧,连你都差点儿做了团长了,我就做不得?”

我正色对他说:“你听好了,有两个国家不认可你这个团长,你说虞啸卿死了,可虞啸卿已经带着川军团回国,所以我们在行文上并不存在。你还希望英国人的炮火和物资,可人家英勇无畏地跑来,是为了收回你已经骗到的部分。那帮化石脑袋想的是列了清单的物资必须给名单上有的人,或者是销毁或者是被日军缴获也能满足他们形式上的圆满。英国人来之前我以为事情已经坏到极点了,但是我又天真了——你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事情就是这样。”

那家伙若有所思地玩儿着他佩带的毛瑟枪。

我直白地跟他说:“老化石走的时候说会采取更极端的手段,他们肯定不屑有和我们这帮骗子打仗的种,但肯定能轻松弄张来自我们国内的处决令。我回阵地上,然后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你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活下来的。”

“你不是一直在撩拨大伙整死我吗?”他看着我的表情开始乐,“别说,我还真怕,所以要你三米以内,你是地头蛇,我真怕会撩拔的地头蛇。”

我沉默了一会以组织词汇,这不是我想象的对话方式,“……是要整死你,一直要整死你,越来越想整死你——不是迷龙那种整死,他是拿你当朋友了,崇拜你的老粗也越来越多了,你怎么做他们都会跟着。你这种人我明白得很,你们狂妄,你们有信仰,根本不在乎军功和出人头地,跟在你后边我们也别想有军功和出人头地,只有像苍蝇一样死掉,你把我们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这样死掉。你根本不会内疚,因为你知道,不管做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你一定也会这样死掉。”

那家伙在我说话时早已站起来,在周围晃动着,纯粹像是为了分散我注意力一样晃动着,“你怕死?你其实不像你嘴上喊的那么怕死。”

我说:“怕不怕不是嘴上喊的,可我怕他们死。从伤了这条腿,没他们我死很多次了。一个锅里做饭的人,白菜猪肉炖粉条。——你很会打仗,搞不好是个天才,没人想吃败仗,所以那帮兵油子见你像苍蝇见了屎。你想想,打机场我们是三百,后来又搜罗了一百,现在我们还剩两百,死一半了。没一个有怨言。你想想。”

那家伙居然还在沉吟思索,“如果有炮火,只会死一百。”

我不再顾我的瘸腿,蹦了起来,虽然很虚弱,但是我像要杀人一样挥舞着我的手,“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骗得那帮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该有还天天去想!他们现在想胜仗,明知会输,明知会死,还想胜仗!我头眼就看出你来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妄想,拖得我们也玩儿完!我管你想什么呢?可你拿我们当劈柴烧!你看我们长得像劈柴吗?我们都跟你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他沉默,他打着休息的手势让我坐下,我终于坐下,我瞪着他。有时我以为他眼睛里的闪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后我确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闪亮。

死啦死啦低了很久的头,然后抬起了头。

我很少看见他对活人这样严肃。像对死人一样严肃。我曾经判断他一心杀戳,敬重死者却渺视生人,曾经觉得在他眼里我们虽不叫炮灰,但也是祭品。

停了很久,死啦死啦说:“谢谢你轰走那具老化石,省得我费口舌。”

“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看了看四周,“估计日军在天黑后会再来一次进攻,两个小时,发现阵地空了他们会直扑机场,有整个晚上。”

“整个晚上做什么?”我问。

“撤退,我带你们回家。”

我们又在林中以双纵前行,路越行越窄,让我们成了单纵,这回我们穿着衣服,携带着并不多的一些物资,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仍然杀气腾腾雄气勃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

撤退是灾难。我们想回家想疯了,可也知道撤退是灾难。没援助没基地没物资没据点没侧翼没后卫,戴安澜成仁,光荣而惨痛,孙立人一诺千金,护着盟军撤往印度,杜聿明错进了野人山-想家想疯了的家伙最理解他,他有一颗小喽罗一样脆弱善感的心,他想回家——于是全军尽墨,我们回国后很久,还看见那些不人不鬼的幸存者从莽林里出来。

我们是一小撮永不会被记载的小人物和散兵游勇,走一条地图上没有的路插过封锁线,追寻主力的尾巴。

要麻这次是排头兵,拿刀开着路,迷龙在他后边,迷龙很轻松,作为随时备战的机枪手他一直轻装,就带机枪和几个备用弹匣,代价是他旁边的豆饼根本是头人形骡子,连干粮袋里都装的是备用弹匣。

不知倦的死啦死啦从队首跑向队尾,“别拉一个!拉一个你就是下具路倒尸!”

郝兽医拍拍我,“传令兵,三米以内。”

我摇头,“用不着。这回我不会撩拨。”

郝兽医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啥?”

“这回我跟他合作!”

迷龙简直是兴高采烈,“咱们又去捅小日本的屁股吧?咋不脱呢?”

我沉默地看着他,以至迷龙拿手指头在我眼前晃动。

要麻揶揄他,“你脱上瘾啦?林子里又没得你婆娘。”

“不好了,我机枪要走火,拦我前边的要做大漏勺。”迷龙吓唬他。

“你来前面啰。”要麻说。

他回身,手上抓着一条开路开出来的蛇对着迷龙晃当,迷龙脸色煞白地退了一步,东北人见蛇见得少,他怕蛇。

要麻一脸的胜利表情,“怕啥子?你老婆嘞!看不上?前边还有几百条等着。”

死啦死啦在后边大骂:“开道兵,要不要我调伤员上来替你们?”

大家都老实了,要麻随手把那条蛇甩进了路边的丛林,而蛇屁股绝不浪费地离开队列去把那条蛇打入自己的行装。

、放弃阵地时死啦死啦什么都没说,以致很多人——比如说像迷龙要麻这样的,壮志在怀雄心勃发,坚持认为这是他们一直憧憬的主动出击。

天色越来越暗,我们仍在前行,误会让我们中间弥漫着一种脆弱的胜利气息。侧翼的康丫岔出队伍去摘来一朵野花插上了不辣的枪口,他的庸俗和他的灵感并非不共戴天-只是不辣很不风雅地抖掉。

野花野草多得是,于是康丫又左手拈花,一脸涎笑。

不辣威胁康丫,“你再来我叉死你哦。”

康丫仍是涎水笑,“你叉死我吧。”

叉死他也要拿不辣的步枪当花瓶,不辣没有叉他,也不再抖掉,他冲着那个死乞白赖的家伙挥了挥手像轰走一只苍蝇,他心思不在这儿。

死啦死啦在队尾大叫:“兽医!这块儿有你生意!”

郝兽医匆匆从不辣身边跑过,一边嘀咕:“你老子才是兽医。”

而不辣张望着队首。

不辣的牵挂是我的地狱,他的挚友要麻正和迷龙同为排头兵。

我走在要麻和迷龙的身后,拄着枪,我很悻悻,因为腿很痛,也因为这一路上那两位的口角从未停过,郝兽医去了队尾照顾病患,我身边走的豆饼跟个气喘吁吁的木头疙瘩差不多。

竟然连这密林里从未停过的鸟鸣兽啼也让那四川人和东北人吵得不可开交。

“猫头鹰在叫。在数东北佬儿的眉毛,等它数清数了,你瓜娃子就回老家啦。呜呼哀哉了。”要麻挑事儿。

迷龙不屑地说:“吹。你就照死了吹。我老家夜猫子多过老母鸡。我家耗子个大点的都能吞了你。我家还有大熊瞎子,见你小南方佬当小板凳坐,你吱一声就完了,直接就大葱卷巴了你。”

要麻接着应战,“我老家……。”

我快被烦死了,“都他妈死回你们老家去!有完没完啦?”

我们上着山,一条道,两边陡坡上都长着密不透风的植被和层层叠叠得像墙一样的大树,而那两位显然没一个把我当成对手。

“你老家有个锤子。我老家有大野人,剃了毛就跟你瓜娃子生得一个样。叫的这个鸟你老家有吗?叫啥子?”要麻偏头指着鸟叫的方向。

叫的那只鸟恰巧是某种南方独有的鸟类,迷龙顿时噎住,“……寒号子。”

要麻恐怕并不知道啥叫寒号子,但他的宗旨是迷龙说什么都不对。“寒号子?”他跟着那鸟叫唤,“郭公郭公?”

迷龙迟疑地猜着,“……飞龙鸟……”

要麻穷追不舍,“啥子名堂嘛?”

“飞龙鸟跑缅甸来了?迷龙你把大兴安岭揣背包里了?”我打断迷龙的思路。

在迷龙抓耳挠腮的时候,前边陡坡密林里的鸟开始应和,调子和要麻完全一样:“郭公郭公。”

要麻惊奇并且快乐了,“这个鸟懂事嗳。——郭郭郭公!”

鸟儿也叫:“郭郭郭公。”

我们前边的道上有一小块空地,鸟声自上边的陡坡传来。要麻加倍地抖擞了,对着林子卖弄他刚会的鸟语:“郭郭公,郭公,郭郭公公,公郭公……”

“八嘎!”我们看着陡坡上的灌木响了一下,露出一个身上缠满了枝叶的人,缠满枝叶的钢盔下露出他那张日本式的惊奇而愤怒的脸,要麻当他是鸟,他可当要麻是哪个混蛋同僚的戏谑。

我们互相瞪视的沉默时间足足有好几秒,然后那名日军掉头想钻回隐蔽他的丛林,他一脚踩滑了,稀里哗啦一滚到底,一直滚到要麻的脚边,连枪都被他摔掉了。

我们在同一时间清醒了,我把拄在手上的枪上肩,迷龙抬起他手上的机枪,要麻反应是最快的,一挺刺刀扎进那名路遇者的胸口。

我听着陡坡上再次簌簌的大响,看着枝丛里钢盔的微光,枪响了第一声,我在后边看着要麻的头上腾起一团血雾。他最后的意识是想借仍扎在敌人身上的枪刺保持站立,他试了一秒钟左右,然后直挺挺摔在日军的尸体上。

我叫喊的声音快把我自己吓着了,“日军!”

迷龙扑倒,打开脚架,我盲目地开了回击的第一枪,豆饼忙着捡起他卧倒时掉了一地的弹匣,然后火舌几乎是垂直地倾泻下来,浇在我的周围,我要开第二枪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后退,那是豆饼和其他几个排头兵在抓着我的脚往后拖,刚被拖开机枪弹就打在我刚才的卧倒位置。

我们钻进了扎死人的刺棵子里。迷龙连滚带爬回到我们中间,他和我和豆饼比较幸运,扎进了一个多少有点儿遮掩的低洼。

迷龙愤怒着,因为他至今没放出一枪,“缺德玩意儿!树上也有!”

我看了一眼趴在日军身上的要麻,可以庆幸,这场遭遇战中的第一枪就把他打死了,他身下的日军在呻吟惨叫,树上的机枪手并不能分清这惨叫来自敌方还是己方,于是机枪的火舌移向了他们,把那两个人又扫了一遍。

现在惨叫声也停了。

迷龙徒劳地还击了一匣子弹,“副射手!副射手?——他妈的豆饼?!”

我和迷龙回头,豆饼把头深扎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的第一感觉是他死了,于是我去碰他的钢盔,我们以为死了的人抬了头,我发现豆饼在为了要麻哭泣。

我伸手到豆饼的背具里抽出一个弹匣递给迷龙,迷龙沉默地装上。

死啦死啦在枪声中从队尾跑向队首,一路拍打着他觉得能用上的人,那包括抬着仅存的九二机枪的全组人,不辣伸着脖子指望被拍到,但恰巧就错过了他。

不辣愣了一秒钟,“怎么就没我?”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在后边。

我们听说过日军喜欢上树,用鸟鸣猿啼作为联络,藏在几百上千棵密不透风的参天大树中,三四个人盘踞在一棵树上对着几百个逃亡的人射击。逃亡者无暇搜索,只能拿脑门承受子弹。

用脑门承受了子弹的要麻静静压在他杀死的日军身上,两挺设在树上的机枪仍在扫射,一挺对付的是我们这些排头兵,另一挺在封锁我们身后的狭窄山路,陡坡上的日军也在向我们射击。

又一个排头兵倒下。一发子弹打在迷龙刚架好的机枪上,迷龙大骂着从身上抠出那发横向嵌入皮肉里的跳弹。

死啦死啦跑来时,被击中的排头兵正滚落到他的脚边,被与排头兵分隔开的主队正向着树冠和灌木里盲射,那是个大于45度的陡坡,一切实在是便利早已在树冠中打好位置的日军,连主队中也在出现伤亡。

死啦死啦拿步枪戳着地面,“架机枪!在这里架机枪!”然后他看着原地不动的士兵,“窝在这干什么?排头的死光了就轮到你们!”

但在来自暗处,几乎是垂直穿透的弹雨中冲击实在是需要勇气,刚站起的一个士兵就被打得仰天摔倒。死啦死啦看坡上,又一个排头兵在灌木中被打成蜂窝,看背后,九二机枪此时才拉到队中,他压低身子手足并用开始穿越那道封锁火力。机枪削飞他脸前的泥土,一发步枪弹打得他的头盔发出一声尖响,飞了来多高又滚回坡下。

我和迷龙豆饼借着一处稍为低洼的灌木苟存,当又一个排头兵企图爬向我们却在弹雨中安静之后,排头兵就剩我们三个了。我死死揪住要出去和人对射的迷龙,一边瞪着坡路上死啦死啦的愚行,有胆跟他冲这个坡的人已经悉数变成尸体滚回去了,就剩下一个不辣也不知躲闪地跟在他的后边。

迷龙挣了几下后才回头,回头时也就愣住了,然后看着那两货一头扎进我们这个小低洼里,把本来就窄的地盘全部填上了人。

迷龙盯着死啦死啦,“你黄鼠狼变的吧?这都不死?”

死啦死啦没理他,呸呸地吐着满嘴土。

不辣说:“我孙猴子变的。要麻死哪去了?”

豆饼抽泣着说:“死啦。”

不辣把这当作一种修辞,“我说的是死哪儿去啦……”

然后他看见要麻的尸体,便猛地站了起来,又立刻被死啦死啦拽住一只脚结结实实地拖倒。

、“死啦!要麻……”不辣没能悲愤下去,因为叮当脆响了一声,死啦死啦把一个拉了环的日式手榴弹举到他的脸边。死啦死啦盯着树冠里透出来的火舌闪光,而我们死盯着他-那家伙没有半点儿要把手榴弹扔了的意思。

迷龙的声音有点儿干涩,“……扔了啊。”

我也差点儿发不出声来,“……喂?”

死啦死啦终于蹦了起来,在陡坡上猛跑了两步才扔出那个手榴弹,他趴下时子弹快在他头皮上犁出沟来,而那家伙把头低压在土层里大叫:“迷龙!”

迷龙刚把自己从卧姿调整成跪姿那个手榴弹就在树冠中爆炸了,死啦死啦把它拖成了空炸,硝烟在树冠中炸开,而杀伤碎片不仅飞在树冠中也飞在我们中间。机枪停止,一名日军掉在树下的灌木丛里。

迷龙对着原来喷吐火舌的地方打了两个扇面,我们也爬起来跪姿射击,不辣开枪前很愣了一下子,因为他的枪口仍插着康丫插上的野花。不辣喃喃地骂着开枪,花瓣花梗在冲击中粉碎纷落。

又一名日军掉下来,机枪手和着他那挺歪把子掉至中途戛然而止——他是用绳子绑了腰把自己固定在树上的,于是便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

九二机枪的轰鸣加入了我们,我们仅存的那挺重机已经在坡下架好,开始向另一挺树冠上的机枪打概略射击。他们算是吸引了那挺机枪的火力,但灌木丛里的那几个散兵仍在向我们这些排头的射击,他们距离更近,打得准而狠。

迷龙开始“哒哒”“哒哒”的短点,在还剩几发子弹的时候便换了弹匣,顺手把换下的弹匣往坡上一摔,让它一路声音地滚下。我瞪着迷龙不知道他干吗搞这套花样,而陡坡上的灌木丛里一下冲出了四个日军,倒有两个举着手榴弹。

迷龙开始现出一种被馅饼砸到的得意表情,“贼好骗啦!老子有的给你们吃!”他又叫又笑的时候也就开火了,“哒哒”了四次,灌木丛里再没有站着的日军,两个没及扔出的手榴弹轰然爆炸。

打好了支架的重机枪此时也显现出持续火力的优势,剩下那挺日军的机枪很快被打哑了,于是树冠下又多出了几个挂着的人体。

迷龙笑逐颜开地转向死啦死啦,“我寻思回头再找你学几个损招……”

死啦死啦根本没功夫搭理他的欢喜,他跳了起来:“走!走!”

坡下的主队终于跟我们续上,重机枪组爱惜地在收起他们威力强大的武器。

死啦死啦招呼着:“不要啦!走!”

“不要啦?”迷龙实在是诧异得不行,不过也没诧异多久,一发冷枪把刚冲上来和我们会合的一个士兵掀翻,仍然和刚才一样,满目黑沉沉的森林,如果能挨到天亮也许有些须的可能找出他们。

死啦死啦叫道:“跑啊!不会打仗还不会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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