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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就去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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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五年,《刺客聂隐娘》上映,我看到一篇侯孝贤导演的访谈,有电影学院的学生向他说出自己的困惑:虽然在学导演,却不知道怎么开始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侯导回答说:想拍就去拍,你不去拍怎么知道如何开始!这句话在我心里引起震动。拍摄父母生活之初,只是想制作一个对家庭有纪念意义的影像作品,正如我父亲多年前拍摄的那样。侯导的话无形中为我揭示了另一种可能: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多的素材,为什么不能做成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呢?一有了这个念头,我便带着学习的意识去了解电影是什么。我开始从豆瓣影评里寻找,那些碎片化的信息一点点建立起我的电影概念。

这期间,我也曾怀疑过。我是很容易自我怀疑的,不是怀疑能力,是怀疑自己的人生选择。我时常想,在这个世界里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在过往的人生阅历里,并不能找到确切的答案。我喜欢表达,哪怕只是给自己。我觉得每个人的诞生都是随机且不可复制的,每个存在都有独特的价值,都应该有与世界相处的独特体验,都可以把这些体验表达出来。

当侯孝贤的那句话帮我掀开遮住那条道路的壁板之后,我看到了这种可能,越来越意识到电影就是最适合我的表达方式。我买了很多书来学习,从各方面增进对电影的理解。我开始意识到人和环境的关系,这改变了我拍摄的构想。带着超越日常表达的意识,我能够观察得更细致,更深入地了解父母身上那些普通人的光辉。我想做一部真正的电影献给父母。

二〇一六年春节,回到家中,看到父亲的衰老如此之快,我意识到必须开始剪辑了。当时,我连用什么剪辑软件都不清楚,需要从头学起,至于要花多长时间,最终能否剪出来,更没有完全的把握。正是在聚会过后这个彻夜未眠的夜晚,我怀揣着忐忑的希望,暗暗下了决心。

四月,回到北京,先花一个月时间看素材,如何开始,却仍一头雾水。问朋友应该用什么剪辑工具,下载下来又不能用,反复的失败让我很焦虑。五月的一天,我硬着头皮去找卖电脑的小哥帮忙装软件,笔记本已买了一年多,不知道人家会是什么态度。没想到他非常热情。装好后,我请他教我基本操作,他笑了,说只会装不会用。建议我买书学习操作。我恍然大悟,收拾好电脑直奔海淀,买了两本fal cut的教程,回家边学边剪。

我喜欢面对困难,但又不是很聪明的人,每做一件事,进入状态都很费劲,风吹草动都会影响我的注意力。考虑之下,我决定把网断掉,谢绝了所有的客户,也拒绝朋友做客。除了扔垃圾和买菜,我足不出户。一年多的时间里,见到的人不超过十五个。每天和清风明月相伴,与花草为伍。工作台就在床边,累了躺下看剪辑的书,直到睡着;醒来洗完脸又坐在了电脑前。为了长期维持状态,我对了闹钟,确保每天工作不超过十六个小时。

我住的地方没有空调和暖气,七八月份,把冰袋泡在脸盆的水里,用风扇把凉气吹过来。不知道有没有用,每天仍然浑身大汗。冬天则穿得很厚,实在太冷就烧水来泡脚。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困难,只有剪辑本身才是。经常会遇到棘手的问题,不能一下子领悟,需要阅读、看片交互贯通,时间长了总能解决。

经过了二十个月的剪辑,片子终于完成了。在朋友的联系下,北京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愿意为片子安排一场放映,十二月,正是北京最冷的时候。映前,我回贵州去接爸妈。妈问我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我说来接你们去看我的电影,她大吃一惊,问是在电影院看吗?我说是啊。她说天呐,我一直以为你开玩笑呢。记得有一次她在做腌菜,我端着相机在一边拍。她说,都是同样的事情,你拍拍拍,拍那么多来干什么。我说做纪录片啊,她问纪录片是什么?我说是电影的一种。她呵呵一笑,上楼晾腌菜去了,我继续跟着拍,她晾着晾着回过头来,叹了一声,摇摇头朝我笑。她觉得我是痴人说梦,但从不打扰我的兴致,甚至在我想放弃的时候,还会鼓励我继续。拍亲戚时,他们也总是嫌弃我拍了不给他们看,我说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们撇嘴不信。如今我突然说完成了,妈为我高兴的同时,心里仍然疑问重重。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三十日,放映结束后,像做了一场梦。我终于完成了给父母,给家庭,还有亲戚们的承诺,也是给自己人生的一个交代,没有浪费这几年的时间。映后交流中,我语无伦次,经常无意识地神游。我妈说,祝你梦想成真。我爸说,今天我在大银幕上看到我了,感谢我的儿子。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我是幸运的,这一生中遇到的人,对我都很好,宽容、鼓励是日常性的收获,身边永远有特别好的朋友。尤伦斯放映之后,纪录片专业出身的赵珣,也是豆瓣上多年的友邻,说她没看到,要再为我组织一场,恰好另一个朋友联系了场地。赵珣看完这一场,立刻表达了想让更多人看到这部电影的愿望。由此,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二〇一八年七月二十七日,在西宁的first青年影展上,《四个春天》获得了最佳纪录片奖,颁奖嘉宾是我很喜欢的周浩。他向我伸开双手,拥抱他的那一刻我控制不住地颤抖了。有人说获奖发言时我哽咽了,我不确定,只记得当时脑中一片空白。领完奖,到后台留影。穿过一小段黑暗,厚厚的隔音门合上的瞬间,声音骤然变小,一浪一浪地,抚过我的背脊,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回荡,显得抽象而遥远。几秒钟里,我仿佛跨越了两个世界。恍惚中走下台阶,坐在走廊的墙脚。看着手中的奖杯,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很多零散的回忆,往事一幕一幕快速闪过,配合着身后含混的欢声,充满这空寂的走廊。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眼前的场景与那个ktv的门口,有些相似。我想,至少在这个夜晚,在这一刻,在某个领域里,我做到了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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