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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到山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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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相对简略些,但叔叔结婚时,妻子娘家仍旧过来了一百人,杀了三头羊和两头猪。重头是在彩礼上,给了十三万。这些钱主要来自几个妹妹彩礼钱的对冲,她们出嫁时分别得到了二十几万和十五六万的彩礼。如果没同房的妻子最终悔婚,需要双倍返还彩礼,这成了事实单身的叔叔唯一的保障。

繁复的结婚程序,并不需要国家的介入,大多数人都没有办理登记,孩子的出生自然也是任意的,每家都有四五个以上,等到需要上户口,再缴纳罚款。政策规定可生三个,石布家里超生两个,前些年交了三千多罚款,眼下的罚款数字急剧涨到两三万。

叔叔的新房显得略为光鲜的一个原因,是他当着组长,每月有四百块补贴收入。叔叔看起来显得聪明,汉话也比家里人好一点儿,但和本村的其他年轻人一样,他没有出门打过工,因为语言不通。叔叔的职责中有一项是监督他们不准吸毒。

毕摩是家中的另一宗收入和营养来源。这是家中祖传的职业,石布的爷爷是这一带最重要的毕摩师,每月要为人做五六场法事,报酬随驱邪、赶鬼、治病和节庆祭祀轻重不同,轻到一只鸡,重到一百块人民币,需要连续三夜作法赶“鬼”。此外要杀猪羊款待。爷爷得到的钱给叔叔,因分家后叔叔赡养他,人家送的羊肉、羊头和猪头,则带回来给石布家几个小孩吃,因为“平时的营养不够”,过年杀的一头猪,屋梁上吊的肉已经快要取完了。

石布的爸爸也会做毕摩,有时给爷爷打下手。家门上方挂着的一束鸟毛,还有一只山雀的骨骸,带着张开的鸟嘴,显示着世代传递的信仰,也连带着地位和收入。

牧羊

清晨爷爷回了家,转眼又要上山了。他一直住在山上牧羊,有事了才回来。彝人的牧场大都在山顶。

爷爷披着御寒的查尔瓦,穿着水靴,扎着白羊肚毛巾,一副牧人装束,却容颜光润,显出某种气度。他从家里扛了一卷篷布和两根长竹竿,上山苫盖漏雨的窝棚。

山腰有薄薄的阳光,山顶却笼罩雾气。爷爷渐渐走过了雾的分界线,在外界的视线里消失。在雾的内部,万物的轮廓影绰,有着变动流逝的轮廓。在远处的山脊上,出现了两个飘缈的剪影,像海市蜃楼里的情节,向着高处行走。雾中传来他们打招呼的声音,和形象一样不清楚,转瞬流逝。

走近了看,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出外打过工,另一个是爷爷熟识的牧人,放着三四十只羊。他的领地在山腰,打工回家的年轻人好奇,让他带着上山顶来玩。和犁头村的风俗不同,他们村里的小伙子都出门打过工。

爬上山脊,靠近坡顶一个背风的凹荡里,是爷爷的窝棚和羊圈。窝棚顶铺着干枯的茅草,却又覆盖一层保留着青翠的树枝,看起来新鲜又久远。草芭门的棚内,草铺的床上没有被褥,只有一件军大衣。角落里一口铁锅,里面是吃剩的土豆条炖肉。爷爷开春时上山,会在这里和羊群一直待到九月。

爷爷放了“43双”山羊和绵羊,八头牛,四匹马,是几家合在一起,石布家有十只羊,一头牛一匹马,相比之下,叔叔和伯伯更富裕些,叔叔和伯伯家各有二十只羊个几头牛,羊群里还有两个出嫁了的姐姐的三十多只。

太阳升高,山顶的雾散开去,露出四下的视野。这里是美姑和昭觉两县交界,连绵的山脉,幅员很大的一块是牧场。草坡从山顶向下延伸,显露层层褶皱,像是人工堆砌的台地,出自沙土在岁月中的风化。爷爷的羊群慢吞吞游荡在草地上,几只剪了半截毛的绵羊,迟迟卧着不愿动身。牛看见人走近,定睛地凝望,像是对着一个老伙伴。

站在草场的边缘往下看,层层绿色褶皱点缀牛羊,和小片残余的雾气难以区分,从山顶到山腰,隶属不同海拔的村落,偶尔传来牧人驱策的口哨。爷爷坐在草场边缘抽烟,玉石镶铜带花纹的烟袋,在这里显得特别,烟丝缓缓飘散。两个年轻人眺望了一会,越过褶皱向山坡下走去,穿越界限,引起羊群小小的扰动,有的很响地打着喷鼻,像是家中的孩子感冒了。

有时羊群会走到邻县地界,需要找回来。这天中午,石布的爸爸和叔叔也上了山,三只羊走失了。两人寻找了一个下午,终于抓住了羊。

石布和阿萨去上学了。地里剩下阿妈在干活。阿妈背着小弟弟蹲在田垄里,把没有被初生的苞谷苗顶破的塑料薄膜撕开,挪开有些压住了苞谷苗的土块,再堆在禾苗周围保护。大妹妹学着妈妈的样子,抠土护苗。田里铺了一张青色的查尔瓦,阿妈累了,就把小弟弟从背上取下来,抱在怀里坐地休息一会。小弟弟在轻微地哭泣,他像留在院地里的老三一样感冒了。微风带走了弟弟的抽泣声,他在阿妈背上睡着了。

附近地里,邻居金固吉哈在干活。她家地里的苞谷苗长势没有石布家的好,有些苞谷籽没有出土。金固吉哈手里拿一个苞谷,走走停停撕开薄膜补种。阳光强烈,远近有包头或者戴帽子的人蹲在地里,干着类似的活,如同永远不会变动的布景。

阿达

阿达的家比石布家的更黑暗,却有一个地方透着豁口。雨水漏入,家里没有成年男人,阿妈需要去牛牛坝赶集买啤酒,“请人喝了,看他们愿不愿意来帮忙修屋”。

阿达的父亲早些年生病去世,哥哥又在前年出事身亡。哥哥时常在牛牛坝街上游荡,和人一起吸毒,警察来抓,哥哥跳进河里淹死了。政府负责丧葬,赔了三万块钱,阿达就成了家里最大的男人了。

“儿子没了,没办法呀!”这是金固吉哈嘴边的感叹。每遇到棘手的事就会冒出来,似乎家里的现状,都是由于缺了这个儿子。门前特别稀烂,出入只能踩着几块跳石,才能免于粪水四溅。屋里只有破烂,火塘冷落,一盆土豆煮了七八天,已经发黏发酸,还没有吃完,带着未剥去的芽子。只有一面墙上女儿贴的各种影碟封面,在屋里的黑暗中添了一抹微光,《上海滩》《因为爱情有奇迹》《因为爱情有奇缘》《当婆婆遇上妈》,不知它们是经历了如何的辗转,最终安置在这面黝黑的土墙上。女儿十五岁,年初出门打工,金固吉哈说她还没寄过钱回来,“做一天吃一天”。大女儿出嫁到牛牛坝,有时会回家来帮衬干活。

阿达的日常,是和石布的爷爷一样放羊。家里有十六只羊,一头牛。清早起来,阿妈去赶集买盐巴啤酒和阿达穿的鞋子,阿达打开门前的猪笼,提潲食桶喂两头猪,另外放三只小猪进屋吃和皮土豆。鸡也出了笼,满地叽叽喳喳,阿达喂食时捧起了一只小鸡,小鸡受宠又不安地盯着阿达,发出轻微的啁啾,此时羊群已经不耐烦,仰着头在圈里等待。

阿达打开了羊圈们,羊群汹涌经过院地,沿着被蹄脚践出深槽的山路,翻越山脊而去,阿达口里呵斥着,赶牛紧跟在后边。需要穿过大峡谷,爬上极高处的山脊,一直到达毗连石布爷爷放牧处的山头,那里才是犁头村的牧场。

中午金固吉哈赶集回来,补种完了地里的苞谷,越过山脊去眺望阿达。失去大儿子后,这是她常常做的事。

阿达的羊翻过了山脊,一时看不见。两个小姑娘,一个叫曲布孃孃,一个叫曲布妈妈,是山下达洛村的,在这边山坡放羊正在解开袋子吃饭。一个背着一小布袋土豆,一捧辣椒面,另一个背一小袋冷米饭。两人都是十五岁,和阿达一样没上过学,弟弟妹妹在读书。她们也想要去学校,但爸妈不同意,正像石布的大妹妹一样,“去了家里没人干活”。小姑娘面如土色,从未清洗过,头上却插满艳丽的野花。对于将来,她们的想法都是出门打工,“想去外面看”。

金固吉哈说,下半年还是想想办法送阿达去牛牛坝的寄宿学校读书,那里吃饭和被子都不花钱,比达洛小学好。说到这里,她忽然又难过起来,说“没办法了”。也许想到了一个人在家中的艰难。

傍晚阿妈又去大峡谷这边眺望儿子。阿达的羊在高山顶上,露着一点点白,不用心看不出来。阿妈眺望了半天,没看见人,呼喊没有回应。又等了一会,峡谷里起了风,下面村落的两个牧人收拢羊群下山,暮色正在合拢。山顶的一点白也消失了。阿妈大声呼喊,回声落在峡谷里,似乎为暮色吸收。阿妈动身走过山峡,去寻找儿子。

过一会儿,她的身影出现在对面山脊上,只是一个小点,逆着沉落的暮色向上攀登,格外沉重缓慢,终究到达山顶。又过了一会儿,传来深沉的叱声,混合羔羊清脆的咩叫,和母羊关切的应答。夕阳将远山涂抹上最后的微红,显出这片土地的底色。不经意间,大峡谷中出现了奔驰的羊群,到了中段开始散漫,一个人影不得不绕路去拦截,连带着含有权威却不乏焦虑的呵斥。人影来到近前,仍旧是阿妈,她没有见到阿达,只是赶下来了他的羊群。

远山的微红褪色了。在最后越过山脊回家前,阿妈再次向山顶呼喊“阿——达”,只有峡谷空旷的回声。

羊群回到家中,阿妈像平素一样栅上了羊圈,在炉塘生起柴火,等待儿子归来。火苗没有完全填满她皮肤褶皱里的阴影。外面黑夜已经降临,不论多久,唯有等待。

快睡觉的时候,家里的狗猛烈吠叫起来,又变成欢迎的呜咽,阿达走进了家门。有一只羊失群,他一直在山上寻找,担心阿妈责罚,提心吊胆地磨蹭回来,看到了羊在圈里,数目齐全。

阿妈拨亮了火堆,脸上的阴影暂时消失了。她把装着蒸好的荞麦饼的盆子放到了地上,另一个盆子还装着两坨肉。似乎是预先庆祝儿子平安回来,买来的新鞋,等待儿子试脚,明天上山时可以穿上。

邻近的屋顶下,石布和阿萨已经入睡了。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听不见透入墙壁的风声和狗吠。火塘的余温也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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