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红石(1/2)
谢晔第二天起床时有些艰难。林峰的电话让他睡得很不舒服,可能做了一系列噩梦,醒来时忘光了。周四有一整天的课,他匆匆收拾了今天要用的书,塞进书包,在门口停下来穿跑鞋。床上的唐家恒没完全醒,翻了个身看他。谢晔想,单间公寓就是这点不好,谁在哪里做什么都一览无余。然而他没有能力换个地方住,只好闷头系鞋带,系了两次才好。他正要出门,唐家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和安玥没事吧?”
“没事啊。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我就是随口问问。”
才怪。谢晔有种冲动,想折回去问个究竟,转念又作罢。他倒不是怕赶不上第一节课,而是他昨晚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搬到这里,大概是个坏主意。在他辞去网吧工作的时候,唐家恒的收留有着盟友的意味。那时候他一心逃避安玥可能有的各种疑问,也想多一些独处的时间。从结果看,他只是经常和唐家恒一起待着。如今他又想避开唐家恒。简直是死循环。
因为心思不在,第一节的语法课他上得云里雾里。倒是听见了前面一桌的对话。前几天有师兄回来讲就业形势,他们这个专业,找工作多是去郊县的日本工厂,做生产管理。女生们对此有些抱怨,一个说,哪怕在日企做文员,必须在市区才行。另一个说,日企都要本科生,自考大专人家看不上。还是要把英语也补一下,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教室冬天很冷,女生们穿着羽绒服,她们染过的长发披在羽绒服的光滑面料上,像某种水鸟。课间休息的时候,谢晔想问什么是生产管理,两人当中他叫得出名字的女生恰好起身去了外面走廊。也许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另一个女生回过头来。她冲他笑笑,问他刚才的课听得如何。又说,赵老师一讲课我就想打瞌睡,语法被他讲得像念经。
安玥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谢晔往前倾着身子,和一个女生说话。她径直走到课桌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谢晔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露出一个获救的笑容。他决定无视接下来的第二节语法课,问她要不要出去玩。安玥摇摇头,递给他一枚拷机。银灰色圆角的数字机,和安玥的一个牌子,型号新一些。
“给你的。我妈喊你来家里吃饭,这周六晚上。虹桥家里,你应该认识吧?”
谢晔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给我拷机?吃饭又是怎么回事?你外婆来吗?”
“外婆来的。就是……家里人吃个饭。”她垂下眼睛,“拷机你拿着吧,本打算圣诞节给你的,想着早给你方便些。”
胡思达爱说的一句话跳进谢晔的脑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当然不敢用这句话揣度安玥妈妈组织饭局的心思,瞅着她说:“中午一起吃饭?”
“剧团有点事,这几天我比较忙。反正周六就见了。”她说完走了,留下谢晔和前排目睹了他们对话的女生。女生说,见家长哦。谢晔装作没听见。
谢晔拿了新拷机,把号码给了他周围的几个人。胡思达。邝诚。林峰。至于张培生,谢晔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走在学校路上碰见,也就顺便给了。唐家恒这几天忙得不见踪影,谢晔睡下时他还没归家,起床时他居然已经走了。最后只好留了个条在茶几上,写着拷机号。
第一个打他拷机的人是苏怀殊,这让谢晔有些意外。他一看号码还以为是安玥,回电过去,苏怀殊在那头说,谢晔啊,周六晚上吃饭你知道吗?
谢晔说知道,又问她,我要不要买点什么过去?
不需要不需要,你来就行了。
吴老师最近怎么样?
她呀,去疗养了。说是泡温泉对腿好,她有个学生给她安排的,车接送,到南京汤山。
谢晔对温泉的记忆是小时候全家人去炮兵团驻地附近的温泉。土垒墙的一间间房子是洗温泉的地方,里面挖了池子,引了温泉水。他和爸一间,大姑带着三婆在另一间。爸一年四季穿长裤,所以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会看到爸的腿。爸的左腿上有个深褐色凹陷的伤疤,比核桃小一点。光看伤疤,无法想象筋肉在那里面坏死了一部分,使他走路有点跛。跛的方式颇为奇妙,每次先迈不便的左腿,左胯用力往前一挺,然后右腿向前。镇上一茬茬的小孩当中,总会有那么几个跟在爸身后,一扭一扭地学他走路。谢晔小时候和那样的孩子打过架。等他长得高过镇上大多数男人,就不再适合出面修理顽劣的儿童,只好随他们去。
他又和苏怀殊聊了几句,挂上电话。拷机号想必是安玥给苏怀殊的。安玥没有拷他,一定是因为忙。
“反正周六就见了。”谢晔不自觉地说出了声。说完后他才觉得,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房间里黑白灰的色调显得格外孤寂。很难想象唐家恒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两年多。
周六从早上就下起讨厌的毛毛雨。唐家恒一早出门了,谢晔去超市补充了家里的牛奶、面包和厕所卷纸,下午在家看了一百多页《九三年》。那还是他从苏州回来后不久,在苏怀殊那里借的,一直没翻开过。他重新看了扉页上安玥妈妈摘抄的句子,想起她给自己的拷机,今晚的饭局,如果说他此刻不忐忑,那是假的。
设想一,安玥妈妈知道了他和安玥在谈恋爱,晚上是鸿门宴。
设想二,安玥妈妈不知道他和安玥的事,纯属长辈热情招待。
傍晚,雨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谢晔揣着他的两个设想,坐公交车前往虹桥路。安玥家很好找,小区进去后左手边第二排房子,三栋楼中间的一栋。他在楼下按“201”的呼叫钮,那边没问是谁就开了锁。上楼后,他看见左手边有道门半敞着,敲了一下没人应,便直接拉开门,喊安玥。
出来的是安玥的妈妈。经过上次见面,谢晔今天迅速适应了她的身材,并从她丰腴的脸上看出一些他喜欢的因素。苏老师的眉毛。安玥的鼻子。那双眼睛和她们不一样,眼皮格外深,很多层。照片无法传递她的眼睛的特质,只有面对面,你才会意识到那是一双美而不驯的眼睛。谢晔认识的人当中,对视会让对方转移视线的,首数林峰,然后就是安玥妈妈。
此刻她微微抬头,用让人难以招架的目光盯着他看。看得他都想摸一下自己的脸,确认是否沾着异物。
“安玥下去买熟菜了,你没遇到她?”
“没有啊。”
她示意他换拖鞋,领他往里走。她穿着白色的毛衣,像一朵云漂在前方。进门左手是厨房,门忽然开了,苏怀殊探出半个身子说,谢晔来啦?谢晔和她问了好,她忙着烧菜,又回了厨房。他的心这才落稳一些,安玥妈妈转头说,我先带你到处看看。他来不及落座,先被带到和餐厅相对的房间。
那大概是为苏怀殊准备的房间,显出没人住的气息。淡绿色壁纸,屋里有书架和床,床上的被单是墨绿色的,床头墙上挂着抽象画。房间隔壁是放着l形沙发的大客厅。客厅右侧的第一间卧室贴着银白色芦花的壁纸,旁边一间是卫生间。再过去一间看起来是安玥的房间,白底墙纸散布着淡粉的玫瑰,衣柜旁边是书架,靠窗的小书桌上摆着书和其他零碎。谢晔不好当着安玥妈妈使劲张望,只扫了一眼,同时心里纳闷,这番游览难道是她们家的惯例。前面几个房间的门都开着,像是准备好让他参观,安玥房间隔壁的门关着,谢晔猜是书房,正当他打算折回客厅,安玥妈妈推开门。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临时弄的。你要不喜欢就再换。”
谢晔站在门口,瞠目看着里面。那是一个男生的房间。或者说,至少布置成了一个男生的房间。和安玥那间差不多大,占据两面墙的书架,靠窗的写字桌,桌子上方是需要爬扶梯上去的单人床。从书架的体量看,这里原本确实是书房。
“这是……”他探询地看她。要是苏怀殊或安玥在旁边就好了。
“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当然不是说让你马上搬进来,你可以想一想。不着急。”
“你啊,总是这么心急。”
说话的是苏怀殊,她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的身后。谢晔求助地看向她。苏怀殊的脸上少见地带了点忧色。她系着围裙,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那种接触让他想起白医生。
“谢晔,”苏怀殊像是下定决心般说,“这是你妈。”
谢晔觉得,这是他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顿晚饭。虽然实际上也就吃了半个多小时。安玥买来的烤鸭,苏怀殊做的油爆虾和其他菜,在他嘴里都丧失了滋味。安玥妈妈还开了一瓶黄酒,给他倒了些。上次喝黄酒是林峰和乔曼带到唐家恒家的,谢晔不喜欢那种让人想起鱼虾的腥甜味。他不加推拒地喝了,同样不知其味。
苏怀殊说,要是不好改口,不用叫我外婆,继续叫我苏老师好了。也不用叫安玥妹妹。她没有明讲,不过那意思是,妈毕竟是妈。
谢晔叫不出口。他来上海这段时间,对很多人说过,他来找妈。在他的心里,前途虽然叵测,总有一天,爸会拧不过他,告诉他怎么去找到自己的生母。当一个人预想了需要经历艰难曲折才能抵达的终点,这个终点却突然跳过所有过程,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一感觉是难以置信。
安玥妈妈——不,现在也是他的妈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我叫安红石,红色的红,石头的石,我的名字你总听过吧?”
他觉得有点耳熟,后来想起,那是盛瑶在安玥自报家门的时候说的。他缓缓摇头。
她喃喃地说:“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呢。日月光华的晔。”
安玥在旁边说:“妈,你总要给人家一点适应的时间。”顿了顿又说,“我还以为你会等吃完饭再说呢,半点不能等,我去买个鸭子,你就把人吓成这样。”安玥数落的语气,不像女儿和妈妈说话,倒像是平辈朋友。
谢晔看一眼安玥。所以你早就知道对吗?他用目光无声地问。
安玥垂下眼不看他。
他毅然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的是安红石,最终还是没有带上称谓。
“那天看见你,我就有点猜到了。”她的语气异常平静,“你长得和老谢年轻的时候很像。当然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比你现在大一些。我问了安玥你叫什么,一听名字,就晓得了。”
谢晔无法想象母女之间有过怎样的对话。她是那天夜里就告诉安玥一切了吗?
安玥接口道:“妈当时什么也没讲。过了两天突然把我喊回家,我一看,书房被她改成了那个样子。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的。外婆也是。”
安红石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怪我。你要怪就怪吧。以后你要是愿意就住家里,我也会供你读书。将来毕业了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你爸那边,我来和他说。”
谢晔的筷子抖了一下,“你要和爸说什么?”
“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她叹了口气,“你把他电话给我。”
“我家没有电话。”谢晔说。这倒是实话。
吃完饭,安玥洗碗,他们三个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说,对着开着的电视。安红石让苏老师靠着沙发最长的拐角部分,自己和谢晔并肩坐。挨得这么近,谢晔注意到她的短发掺杂了少许白发。和游雅相比,她看起来确实是四十多岁。她的白毛衣底下是宽松舒服的运动裤,脚下是毛拖鞋。可能因为体型的关系,她整个人有种从容不迫的气质,丝毫看不出和被她抛弃十九年的儿子重逢时该有的慌乱。换句话说,她既不试图逃避,也不特别欣喜。仿佛他的出现是她预料之中、等待已久的一件事。
谢晔想过无数次和妈妈的会面,他也想好了这时候要问她的问题。
——你当年为什么回到上海,扔下我和爸?
可是面对安红石,他丧失了语言的能力。怎么会?他仓皇地想。另一个他则在耳边窃窃私语,当然会,就像你会被安玥吸引,爸难道不会被她吸引?
那么爸知道小爷爷的事吗?她呢?她又知道多少?
苏怀殊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云南结过婚,而她结婚又离婚的对象,是谢德的侄子?
安玥的声音把他从如同被魇住的状态唤醒。“吃点水果。”她指的是桌上玻璃盆里的葡萄。 他木然拿起一枚吃了,没有吐皮。一千个问题涌向喉咙口,堵在那里。苏怀殊大概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对安玥说,我们下去倒垃圾,散个步。
屋里剩下他和安红石两个人。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安红石说。她放在膝上的手肉乎乎的,指甲剪得很短,中指有写字的茧,没有任何装饰品。谢晔预想过自己的妈妈有一双操劳的手,或是保养良好的手,却没想过,会是一双培训机构校长的手。
谢晔吸了一口气才说:“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可以等你想好了再问。”她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观察。谢晔想起他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苏怀殊家的大猫打量新到的猫仔小宝,也是同样的目光。奇怪的是,他因此不那么局促了。我们彼此是陌生人啊,他想。对我来说是天上掉下一个妈。对她来说,也是突然蹦出来的儿子。
他谨慎地说:“这些年……你想过我们吗?”
“想过。”她答得很快,“你爸那个人有点迷糊的,我觉得他带孩子让人担心。但好在有谢敏,她一定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对了,三姑还好吗?你喊她什么?”
“三婆。她身体还好,脑子就那样,时好时坏。”
“身体好就好。你看你外婆,一只眼睛基本不行了,让人担心。她又固执得很,不肯过来住,留给她的房间也是空关着。正好你来了,也可以帮我劝劝她。我们一家四口住一起不是很好吗?我现在的钟点阿姨只管打扫,到时候加点钱让她做饭就是了。这里离学校近,你和安玥也可以每天回家吃饭,不用吃学校食堂。”
谢晔尚未适应苏怀殊变成外婆的事实,当然他也无法适应,安玥变成了“妹妹”。他尽量不去想他们之间有过的那个吻。对安红石的热心建议,他也只能说,现在住在朋友家,过一阵再说。从另一个角度,他觉得搬离唐家恒的家不是坏事。只是,就这么搬进来,他也完全没有想好。而且这么做等于背叛了爸和大姑他们。
苏怀殊和安玥过了快有半个小时才回来。四个人又坐了会儿,气氛反而还不如他和安红石两个人的时候。他提出告辞,她们没有挽留。三个女人互相看了看,最后安玥提出送他到小区门口。两个人默默下楼,没走几步就到了大门。他没往马路上走,安玥也没动。他很想抱一抱她,又觉得不妥,强忍住了。想到自己对她的种种感觉,他心里异常混乱。他不想承认这是一种乱伦,暗自说,我当时不知道呀。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裤兜里有一张“虚空过往”,他带来打算送给安玥的。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现在你终于有妈了。”
说话的时候,安玥没有抬头看他。他试图调节下气氛,“你也多了一个哥哥不是?”说完恨不得抽自己一下。这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啊,他对自己说,可为什么我会这么失落?
安玥终于抬起脸,她试图微笑,不太成功。
“对不起,我应该为你高兴的。只是太突然了,我还不太适应。”
这时他忘了梗在心头的苛责,本来他很想问她,在知道后为什么陪着隐瞒了这么几天。他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转身大步走开,没有回头。
周六没有游雅的节目可听,谢晔在唐家恒家的沙发上听另一个深夜女主持人的节目。她今天放的是一个爱尔兰女歌手的歌,you ade the thief of your heart ,歌名引起谢晔的少许触动。主持人介绍说,这是一部电影的片尾曲。谢晔想起唐家恒好像有那张电影的碟,他躺在原地,懒得起身去翻碟出来看,只能辨清局部的英文歌词划过耳际,女歌手的声音苍凉,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作为一个找到妈的人,未免过于消沉。他回忆起安红石坚定如石的注视,又想起那个为他准备的房间。书桌上有台电脑,不知是原本就放在家里的,还是为了他配的。和其他卧室不同,没有贴墙纸,雪白的墙,深色的书柜,书桌和架子床是原木色,那两样显然是后来加入的。他试图想象自己在其中生活的情景,跳入脑海的却是拥抱安玥身体的感触。他叹了口气,翻个身,又看一眼钟,最后毅然起身去拿电话。
大伯家一定不习惯这么晚电话铃响,来接电话的堂哥的声音带着睡意。谢晔说,明天能让家里给我打个电话吗?不要找我爸,找大姑。对,我有点事。随后他报出自己的拷机号。
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又被一个声音吵醒,原来是夜归的唐家恒在茶几上绊了一下。看样子醉意不浅。谢晔这才发现自己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就睡着了,灯大开着,没有开空调,屋里冷得像个冰窟。他起身扶了唐家恒回到床上,看一眼钟,两点不到。过去在网吧,这会儿还没到下班时间。离开快一个月,他头一次怀念一屋子男生营造出的混合了荷尔蒙和百无聊赖的气味。唐家恒嘟囔了一句什么,谢晔确认他是脱了鞋进屋的,帮他直接盖了被子,拿起空调遥控器按了按,然后进了洗手间。他洗过脸,注视镜子里的自己。这张脸和爸年轻时候长得像吗?家里有几张爸刚工作时的照片,他和四五个年轻人站成一排,白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肘,笑得神采飞扬,露出一口白牙。那时候的爸应该比谢晔现在还小一些。谢晔不记得自己曾那样大笑。当然了,爸和妈的合影,一张也没有。苏怀殊的影集里有安红石的结婚照,她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安玥的爸爸。谢晔不太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了,安红石也和照片上的她对不上,毕竟她现在有那时候两个宽。
再次醒来是在第二天早上。谢晔很惊讶自己洗漱完就睡着了,并未失眠,也没有乱梦。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在嗡嗡作响。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是调成振动模式的拷机。他伸手拿拷机的时候扭头看了看,唐家恒还在床上,被子被蹬到一边,人睡成s形。拷机上是大伯家的号码,他按掉后用座机打回去。
大姑在那头说:“有事?”
谢晔的鼻子开始发酸,强忍住了。“没事就不能打电话?”
“我还不知道你。要是没事,你会特意叮嘱你哥,不找你爸?说吧,什么事。”
谢晔看着睡得全无心事的唐家恒,“我找到我妈了。”
听筒那边传来掷地有声的沉默。在这之前他不知道,沉默也可以带着声响,传达情绪。大姑久久地不吭声,他只好继续说:“我现在有妹妹了……我妈后来的女儿,叫安玥。巧得很,和我一样在交大读一年级。她不是自考班,在中文系。还有外婆,好巧的,三婆认识她!虽然三婆大概不记得她了。她叫苏怀殊,以前在昆明认识小爷爷——”
大姑打断他:“你说你妹妹叫什么?”
“安玥。她和外公还有妈妈姓,平安的安,王字旁,月亮的月。”
又是沉默。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有所不同,虽然他也说不清有什么不同。大姑像是在思考什么。床上的唐家恒翻了个身。
谢晔干巴巴地补充:“我妈想让我搬到她那里去。”
“她男人不反对?”
“她离婚好多年了。现在安玥大部分时间和外婆住,她说想让我们都住回去,四个人一起过。”
“你想过去住吗?”
“我不知道。”
“谢晔。”大姑切换到带口音的普通话喊他,显得格外郑重。
“嗯。”
大姑又换回方言,“她愿意承认是你妈,就不会对你不好。至于要不要住过去,你自己拿主意。你这么大人了。要去上海也是你。要找妈也是你。”见他没反应,她又加了个问句,“你说咯是?”
直到挂断电话,他还是有种茫然,连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都忘了。后来他意识到一件事,大姑没有问他,是怎么找到妈妈的。她似乎对此并不关心。谢晔还感觉到她隐隐松了口气,却摸不透为什么。大姑说,要不要和你爸讲,你自己看,反正我先不讲就是。
是否搬家是个难题。谢晔磨蹭了一个礼拜,过着和上一周并无二致的日子。上课,在网吧顶了一次夜班,在家温书,听游雅的节目。一直到这周快要过完,他也没想好,是否该搬过去。他知道大姑肯定会信守承诺,没对爸提起他找到妈的事。按理,他应该先和爸说一声再做决定。可谢晔怎么也上不来开口的勇气。一想到安红石是苏怀殊的女儿,安玥的妈,他就感到事情实在太过复杂了。当然这种复杂是对他自己而言,爸多半不清楚小爷爷谢德和苏怀殊的事,谢德去世那会儿,爸还没出生呢。
他也没有把上周六的事告诉唐家恒。估计唐家恒一听就会说,哟,你和安玥成了兄妹了。不管唐家恒对此报以揶揄还是同情,他都不想面对。
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过到周六,临近中午的时候,拷机响了。
拷他的人是安红石。她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又说,就我和你。
谢晔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便在约定的时间到了虹桥的一家日料店。和他去过几次的“吉兆”相比,这间店豪华得多。上了二楼,沿着走廊是两排包厢的日式移门,服务员听说订位的人姓安,把他领进其中一间。
安红石已经坐在里面,榻榻米的地面留了个缺口在桌子底下,用来放腿。谢晔在她对面,有点费劲地把两条长腿塞进桌下。
“你怎么过来的?”安红石问。
“公交车。”
“以后去考个驾照,家里的车你也可以用。安玥年龄还没到。”
谢晔含糊地“哦”了一声,他尚未习惯这个自来熟的妈。上次见面,因为太过震惊没注意到,他这才发现安红石喊女儿是连名带姓的,不像苏怀殊叫的是小名。安红石按铃喊了服务员,迅速点了一堆菜,又说,来两合清酒,温一下。
酒最先上来。两樽巴掌高的小壶,两只很小的杯子,都是白瓷的。安红石先给他倒了酒,自己斟上之后举杯,他连忙举杯碰了下。她喝了口热酒,眯起眼。表情和安玥喝酒时可以说一模一样。谢晔闷头干了一杯,又倒上。
安红石说:“你喝酒像你爸。对了,上次你说家里没电话,那你和你爸怎么联系,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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