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预言与流言(1/2)
“不过你怎么知道唱歌的人经常在坟地呢?”去西山的路上,苏怀殊问谢德。谢德曾向她承认,自己不像盛瑶,有一双奇异的耳朵。以他的观点,盛瑶并非听力超群,否则她在日常生活中会觉得格外嘈杂。
盛瑶能听到特别远的声音。他当时总结说。
谢德笑笑,“盛瑶知道他在那里啊。”
“盛瑶知道是一回事,你又怎么会知道?”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她旁边,事实上是放慢了步伐配合她。“我烧了甲马纸,你也看到了嘛。”
苏怀殊感到话题走进了一条死巷。她仍然没搞懂烧了甲马纸到底让他“看见”了什么,谢德的解释倒没有闪烁其词,只是让人费解。
她还想再问什么,谢德说:“他们都要看不见了,我们走快些。”肖毅等三人不知不觉间超前很远,吴若芸和肖毅走在前面,盛瑶隔开一截跟在后头。谢德话音刚落,盛瑶回头冲他们挥了挥手,仿佛她听见了他俩的交谈。
筇竹寺的山门不大,四周竹林掩映。
肖毅在进门后说:“筇竹寺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宋末元初的雄辩法师。这也是云南第一所宣扬大乘佛教的寺庙。现在的庙宇是光绪年间的。”
盛瑶说:“那也不算很古。”
吴若芸提醒道:“听说这里的五百罗汉很特别。”
肖毅说:“对对,黎广修。”
他喜欢研究掌故,当即把书上看到的讲给众人听。筇竹寺的五百罗汉雕像是在光绪年间重修时所塑。四川匠人黎广修及其弟子塑造这些罗汉,是以民间大众为蓝本。为此,黎广修不仅走访街市,图录众生百态,还把自己和弟子们也融进了塑像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因此这些塑像不是通常的罗汉形貌,而作士人、农民、乞丐等俗世打扮。
“听说还有一尊是耶稣基督的模样。”他兴奋地补充道。
一群人于是兴冲冲地进殿去看罗汉。苏怀殊一脚迈进高高的门槛,昏暗的光线轻柔地包拢四周。殿内不像外间明亮,从高窗照进的微光足以让人看清罗汉们的脸。和看惯了的寺院塑像不同,这里的罗汉们充满了人间的气息。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喜怒哀乐四个字也无法涵盖,其中的微妙仿佛活人一般,她不觉看得入神。
其中一尊罗汉高个长眉,微微佝着背。她觉得雕像的举手投足间有几分像谢德,转头想喊他看,才发现他不在殿内。她返回去找,只见他在院子里,正和一名老人聊天。老人的打扮乍看是寺院里干活的杂役,细看又不像。紧贴头皮的花白短发,应该是剃了光头之后一两个月没修剪。灰色短上衣和长裤是僧人的打扮,脚上不是僧鞋,和谢德一样的浅口软底黑布鞋。他说话时背对苏怀殊的方向,身后裤腰上别着旱烟斗,烟杆黑亮,比谢德惯用的更长。
谢德看见她站在殿前,冲她点了点头。苏怀殊走过去,谢德介绍说,这位是蒲达师傅。
师父?那么他是僧人?苏怀殊有些纳闷,她第一次看见抽烟的僧人。
蒲达师傅呵呵笑起来,“我是木匠师傅,不是念经的师父。”他大概有五十岁了,一双精明的小眼周围堆起笑纹。发际线很高,大鼻子,这是一张雕刻师会喜欢的有特征的脸。
谢德又说:“小李之前就是来找蒲达师傅。”
小李是唱葬歌的男人。他除了彝族名字也有汉族名字,但不管是哪个名字都没告诉他们,只自称姓李。苏怀殊和小李短暂的接触中,感觉到他有着奇异的高傲。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有副好嗓子然而性格古怪的彝族山民,出门拜佛落得身无分文,又不肯做工,只愿意唱歌换钱。谢德解释,小李在他们寨子里是祭司一类的角色,地位很高。苏怀殊这才理解了他那种说话时不正眼看人的调调。她还觉得他的虔诚有点呆,把全部家当捐给寺院,连吃饭住店的钱都没了,听起来没什么计划性。
苏怀殊问:“你和小李本来就认识吗?”
蒲达师傅摇头说:“不认得。来找我的人多了,哪里可能个个认得。”
她还想再问什么,正好肖毅他们从殿里出来了。蒲达师傅远远看见吴若芸,立即说:“漂亮啊。可惜啊。”苏怀殊说:“可惜什么?”他笑嘻嘻地没回答。
估计他以为肖毅是吴若芸的男朋友吧。苏怀殊想着,也懒得解释给这个神叨叨的老木匠听。
吴若芸带着盛瑶走过来,肖毅还在那边抬头研究靠近斗拱的墙头彩绘。谢德对蒲达师傅说:“就是那个小姑娘。小李说,她最好把耳朵封闭起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来请师傅指点。”
苏怀殊这才明白,来筇竹寺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盛瑶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吴若芸只听到后半截,纳闷地看向好友。
蒲达师傅抽出旱烟斗,在手里敲了敲。谢德从随身的荷包取了烟草,给他装上,接着用火柴点火。火柴是苏怀殊前几天带给他的,因为看过他用火刀火石要弄好几次才能点上,效率有点低。谢德当时笑道,火柴他也有的,习惯用这些,所以很少带。她默默地想,他今天倒是带了火柴呢。
蒲达师傅抽了一口烟说:“小李带了金子,问了我三个问题。你已经问了两个问题,现在是第三个。你有什么给我吗?”
吴若芸说:“怎么,问问题还要付钱?这是筇竹寺的规矩?”
肖毅这时终于回到众人身边,茫然地问:“付什么钱?”他们五个人围着蒲达师傅,除了谢德,其他人都感觉困惑。苏怀殊想的是,他问的前两个问题是什么?盛瑶则在想,他知道我在听,所以第一个问题没有说话,大概是写给那个老头看的。
盛瑶只听到了前一个答案和后一个问题,不解其意。
苏怀殊还在殿内那会儿,蒲达师傅对谢德说,算是吧,很多事要最后回头看才有定论。不过,和你没有关系。
谢德说,怎么讲。
然后便只有衣服和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两个男人以笔谈传递了什么样的答案。
盛瑶向她表姐和肖毅解释道:“他会算命。算命当然要收钱。”她倒不是从谢德诡秘的行动看破了蒲达师傅的身份,而是在上山路上,她听见另一组香客谈论最近在筇竹寺的异人。据说那是个从外地来帮寺院做修葺的木匠,算命极准。
蒲达师傅看她的眼神一闪,“蛮厉害的嘛,小丫头。”
盛瑶面无表情地说:“我碰巧听见而已。”
忽然她的耳朵被人抓住了,不由得又羞又窘。吴若芸对蒲达师傅怒道:“你干什么!”肖毅也说:“不要这样。”
蒲达师傅讪笑着缩回手,“摸一摸,又不会少块肉。”接着他一敛刚才的油滑神态,皱起眉说:“果然是好耳朵,不过,不要也罢。我也不懂怎么关,时间到了自然会关。”
谢德最后也没付给那个财迷木匠“算命钱”,他认真地说:“蒲达师傅,天生的本领拿来吃饭,总不如后天下工夫赚的一分一厘安心。”
蒲达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少拿歪理说人!我也是靠木匠手艺吃饭的,你以为个个都像姓李的小子那么实诚啊。你这么抠门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谢德笑笑说:“就当我是抠门好了。你要的酒没问题,改天我托人送上来。”
回去的路上,肖毅问苏怀殊有没有数罗汉。原来云南人相信每个人有对应的罗汉,在殿里随便选一尊,按自己的年龄数过去,数到哪一尊,便是自己。肖毅他们三个都数了,吴若芸数到一个年轻俊秀笑容满面的,肖毅数到一个降龙的,唯独盛瑶的是个形容猥琐的老人,便坚称不准。
“下次再来数好了。”苏怀殊想起那尊特别像谢德的,讲给他听。那边肖毅则在回味蒲达师傅那句“时间到了自然会关”,追着盛瑶问她的耳朵听力到底有多好,可听范围是不是能自行控制。盛瑶被他问急了,扯着表姐的胳膊让她“管管肖毅”。五个年轻人一路散落欢声笑语,谢德原本话不多,夹在中间也不显得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时近正午,他们走得有点热。正好山脚那里有道溪涧,肖毅欢呼一声,跑过去洗脸,喝水。等其他人也喝过水,他脱了鞋子,把脚浸在冰凉的溪水里。盛瑶皱眉说,你这样,下游的人不是变成喝你的洗脚水?肖毅顿时有点尴尬。苏怀殊说,没关系的,你们苏州人家不是家家都在河边洗衣服淘米吗,又不见谁计较上游下游。说着她也脱了鞋子和白袜,把旗袍下摆整了整,在溪边坐下。谢德在她旁边坐了,正好在她的上游。苏怀殊说,水好凉呢,你试试。谢德没动。她笑起来说,哎,我不嫌弃你。
盛瑶一向认为她的表姐是联大同级当中最美的女生,但这一刻她也被苏怀殊的笑容晃了眼。那笑容里盛满坦率的好意,明净如水。
谢德脱了鞋。他的一双脚在水里看起来格外大,大拇指长长的,骨骼分明,在苏怀殊白皙的脚旁,像是完全不同的生物。盛瑶盯着那两双脚看了一会儿,见它们并无接触。谢德和苏怀殊都只是享受着流水带来的清凉。他俩的侧影不能说是般配的,却有种莫名的协调。本地男子黧黑精瘦的面孔,和城市女孩书卷气的脸。盛瑶暗自胸闷。她想,谢德是不同的,我也是不同的。但他偏偏喜欢一个普通人。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畏惧不知何时掺杂了说不出的情绪。她想起孩提时代舅爷养在檐下的一只黑八哥,她怕极了那只黑色巨大的鸟,可还是每天过去看。八哥没学会说话,被舅爷卖掉了。她偷偷哭过。
吴若芸因为正值生理期,只在水边的石头上坐了会,便提议拍照。她的相机由肖毅背着,后者晾干了脚,开始四处取景。先是肖毅给他们四个人拍了一张,吴若芸说,肖毅你过来,我给你们拍张合影。肖毅把相机转手却不肯过去,嘴里说,或者让小苏和谢德一起拍?盛瑶听了就想走开,苏怀殊将她一搂,说还是三个人拍吧。
吴若芸按下快门,又催肖毅过去,他这才走去合影。后来发现最后那张照坏了,肖毅拍的第一张也是。这一天的西山之行,只剩下苏怀殊他们三个人的照片可作留念。
离昆明城还有一点路的时候,谢德说,今天我请大家培养一下正气。这是开玩笑的讲法,意思是去吃汽锅鸡。翠湖附近有家汽锅鸡做得尤其好,该店没有店名,店堂里有块匾,上书“培养正气”。也不知是本地人还是联大学生开创了这个讲法,反正现在大家只要去那家店,都说去培养正气。
有鸡吃,当然人人赞同。肖毅说,谢德你带了钱啊,还好你刚才意志坚定,没有给那个算命的。吴若芸说,不过看那个人的架势,好像我们赖了他一样。你问他盛瑶耳朵的事,他还动手动脚,真讨厌!盛瑶不说话。苏怀殊想问谢德,到底问了蒲达师傅什么,又觉得眼下人太多。她想着以后问吧,却想不到,就像谢德坚持不肯给蒲达师傅钱一样,他将以温和的固执,一次次避开这个话题。
从西山回去后没几天,他们听到了关于采花贼的传言。
事实上,传言始于八月,当时还只在城南的一些居民之间流传,等到进入九月,开始有各种版本出现在联大学生们之间。受害者的人数一说是两人,也有人说是五个。其中既有未婚姑娘,也有已婚而丈夫不在家的。总之都是年轻女人。受害人一觉醒来,发现身无片缕。家里没有被人入侵的痕迹,脱下的衣物整齐地叠放在床边。有人说这些女人是被迷药迷晕了。也有人说采花贼云云根本是杜撰,是她们与人偷情被发现后编造的故事。
不论传言是否属实,做姐姐的吴若芸要求盛瑶不要回中学宿舍住,她觉得在自己这边总是放心些。苏怀殊笑她瞎紧张,不管住哪边的宿舍,都是一群人在一间屋里,难道还能有人跑到宿舍里害人?
九月六日那天是中元节,云南人所谓的“鬼节”。中国文学系的刘先生在前一周就宣布,中元节之夜,他会在操场讲《月赋》。刘先生据说学问很大,上课不大认真,经常讲几句就匆匆离开去过鸦片瘾,让学生自习。他在联大的教师中是特立独行的存在,学生们对他要么崇拜要么不屑,有时候捍卫他的一方和诋毁他的一方私底下还会辩论起来,在茶馆里争得不可开交。
苏怀殊上一次在户外上夜课,是她刚到联大不久,一次空前的轰炸之后。那次昆明的损失惨重,包括文林街在内的数十栋民居被毁,联大宿舍楼也炸毁两间。轰炸后第三天,吴宓先生在图书馆外讲《文学与人生理想》。那晚也有月亮,听课的不到十人,苏怀殊是其中唯一的新生。她也是偶然见了布告栏过去看看,没想到最终老师谈论的并非文学与人生,而是生与死。苏怀殊从上海来到昆明,之前虽然听说过后方有空袭,实际体验,才感觉到生的脆弱与微渺。见识过断壁残垣的心就像被锲子凿过的木头,恐惧很容易乘虚而入。
吴先生并没有说,该如何面对死亡。毕竟没有什么便捷的答案是他可以给围坐的年轻人们的。他只讲了如何充实地活。所谓“主自修以善其生,而不知死,亦不谈”。
也许是那堂课的潜移默化,后来苏怀殊在跑警报时不再有最初的恐惧。她甚至会选在警报声响起后回宿舍洗头,那时候热水敞开来用也没人管。吴若芸说她“神经粗壮”,她只是笑。
她和谢德说了夜课的事,谢德一听是刘先生,便问她可否旁听。他平时也不是个爱看书的人,苏怀殊和他推荐的书,他借了去,十天半个月后问他看了吗,回答总是“刚看了几页”。所以当他表露旁听的意愿,她第一反应是笑他“假装上进”。谢德作为茶馆老板也是个不求上进的,隔壁一间饭馆的店主打算到外地去,因为店租已经付到年底,说愿以八成的价格转给谢德。房主也说,若是谢德租下来,明年上半年暂不涨租。如今物价一天一个样,半年租金不变,算是极大的优惠。谢德却说,现在我和我妹两个人忙得下来,如果店铺扩大一倍,就要招人。我不喜欢当雇主,所以算啦。
三姑娘事后和他吵了一架,搞得茶馆熟客们都知道了经过。三姑娘说,你不要我要,你懒得雇人,我来管。谢德以他一向轻描淡写的神气说,你不嫁人啦?三姑娘气道,不嫁!有你这么个哥哥,我不放心嫁!茶馆里的学生们和几个马帮客都笑起来。一个马帮的汉子说,耿耀听了这话可是要伤心的。三姑娘横了那人一眼,去给灶台添柴。
苏怀殊不介意茶馆规模是否扩大。后来三姑娘来找她劝谢德,她只说,你哥哥是个闲心重的人,他有他的活法。三姑娘懂了,她心目中的未来嫂子,和自家哥哥果然是一国的。
到了中元节那天,苏怀殊按讲好的,先去找谢德吃晚饭。谢家兄妹平时轮流吃饭,三姑娘在后面厨房做好了,喊哥哥先吃,她看店。谢德有时候做甩手掌柜溜出去玩,三姑娘便和熟客们说一声,自己到后面快手快脚做饭吃了,再回到店里。苏怀殊以为今天也是她和谢德简单吃个饭。她带了一盒雪花膏过去,想着今天又要带谢德出门,总得先“贿赂”一下热心经营的三姑娘。
到了风林茶馆,只见店堂不像平时那样大敞四开,被门板封得严严实实,上面贴着“本日歇业”的纸条。她熟门熟路地从旁边一条巷子穿到后院的边门,推门进去,听见里面传来热闹的说话声。石板地的院子四角花木扶疏,院心里摆了方桌,桌上有酒有菜,桌边坐了几个人。三姑娘正好从厨房端菜出来,看见苏怀殊,招呼她坐。
三姑娘今天的打扮不同以往,腰间系了围裙样的蓝布巾,巾上绣花。墨绿上衣,白单裤,裤脚有浅绿色几何纹样绣花。黑布鞋上绣着荷花,从浅粉到深红的花瓣,重叠累累。耳垂底下两枚绿玉的坠子,悠悠荡荡。苏怀殊看见这样盛装的她,心想,早知道和吴若芸把相机借来呢。
谢德不在,耿耀忙着挪桌上的碗盘,另外两名男子这时都站起来,和苏怀殊打招呼。一个一看就是谢家的,高个子,身形比谢德挺拔,脸上肉多些,小胡子,分头,显得老成。另一个戴眼镜,相貌有些阴柔,算得上是个美男子。
三姑娘说:“这位就是苏姐姐。我大哥。我大哥的同事,许先生。他们都在滇缅铁路筹备处工作。”又瞟了一眼耿耀,“那边我就不用介绍了。”
苏怀殊问她:“你二哥呢?”
“在城隍庙门口摆摊,快回来了。”她说完匆匆进了厨房。
耿耀给苏怀殊倒了茶,解释地说:“谢德去卖甲马纸了。七月半和过年都会摆个摊子。不然好多人跑来这里买,也是烦。”
苏怀殊试图想象谢德摆摊卖甲马纸,不知怎的觉得有点滑稽。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谢德的大哥说:“让苏小姐见笑了。甲马纸是我家世代相传的营生,本地人祭祀和迎新都会用到。有人买,我们自然要供应,也算是补贴家用。你知道的,我弟弟这间茶馆,也就是勉强不亏本嘛。”
苏怀殊说:“谢德是被我们联大学生搞得赚不了什么钱。有人点一杯‘玻璃’,他也让人坐一下午。”
玻璃指的是白开水,当然不要钱。昆明的茶馆对联大学生通常和善,而风林茶馆可以说是最好说话的一家。
苏怀殊不知道的是,耿耀随着资历渐深,不满足于替别人当马锅头,赚点份子钱。他不止一次怂恿谢德关了茶馆,回去和他跑马帮。几天前,他在被拒绝后说,你就是舍不得你那个学生妞。谢德说,阿耀,我也想过再和你出门去赚一笔,给妹妹留点嫁妆。不过钱这东西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眼前人来得实惠。耿耀嗤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像你就要翘辫子了一样。谢德对此没接话。
谢德果然不久就回来了,一桌人且吃且喝且聊。三姑娘和苏怀殊喝甜米酒,男人们喝耿耀带来的烈酒。姓许的名叫许灿云,玉溪人,是工程爆破的专家,从他的外表真想不到从事的是那样的专业。另一件与外貌不符的是他的酒量。和许多面色白皙的人一样,他一喝就脸红,但耿耀开始舌头僵硬的时候,他仍然匀速喝着酒,一点也不像是喝多了。谢家大哥笑着说,小许曾经把一个寨子的彝族男人都喝趴下了,然后人家才同意让铁路从寨子的范围经过。
他们因为工作的关系跑来跑去,最近住在临沧。谢家大嫂带着三岁的儿子,住在大理下面一个县城,那是女方的老家。苏怀殊除了昆明还没去过外地,问了些各地风物。谢家大哥说,大理和巍山都好玩的,我婆娘那边小地方,没什么景致。
三姑娘忽然说:“下次我和苏姐姐一起去嫂子那里。许大哥说过,街子天好玩的。”
“街子天啊,逢三赶四,你多来几天肯定能看到。不过哪里比得上昆明的商店。”她大哥说。逢三赶四,意思是每隔三天,第四天是乡镇的大集。
苏怀殊这才想起自己带了礼物给三姑娘,便拿出来。众人都愕然看她。耿耀更是被酒呛了一下,咳个不停。
最后是谢德有点尴尬地开口道:“今天是鬼节,鬼节是祭祖的,不好送人东西。你改天再给她好了。”
这种时候并不多,但总有些瞬间,苏怀殊强烈地意识到,她和谢德的差异不在于教育背景,而在于她生长在西化的上海,他在被传说滋润的土地上成人。那也许是一种信仰上的差异,虽然谢德并不是任何一种宗教的信徒。他和他家的甲马纸所代表的,是这方红土之上,历经千年沉淀下来的无名神祇的微弱之光。
如果说刚才她觉得谢德去摆摊卖甲马纸是滑稽的,此刻她已经不再这么想了。
和苏怀殊去听夜课,对谢德来说是一段特别的经历。他其实并不是因为仰慕某先生而去的,只是想看看“听课的她”。当夜有微云,月亮时而被掩住。苏怀殊专注于聆听的脸庞因此忽明忽暗。即便在最昏暗的光线里,他也能凭借记忆勾勒出她的轮廓。她感觉到他灼热的注视,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膝盖,像在说,要专心。此刻她坐的是向同学借的小板凳,他嫌板凳太矮,腿屈得难受,索性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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