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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邂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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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没课,谢晔赖在床上没起,一墙之隔传来小丁开门营业的动静。有人进来上网。谢晔翻了个身,心想,一大早跑网吧,跟上班似的。他又努力睡了一个多小时才起身,拎了毛巾端着牙刷杯,出门洗漱。小丁看见他便说,你的衣服还晾在外面?赶紧收起来,今天有人检查校园。

这排房子往西就是宿舍区,网吧的西窗和宿舍围墙之间有条一米多宽的通道,附近几家店上班的人把自行车和助动车停在那里。谢晔从网吧窗户牵了根绳子在通道上空,另一头挂在宿舍围墙那边的树上,用来晾晒。

听到小丁提醒,谢晔才想起自己昨天忘记收衣服,在外面挂了一夜。洗漱回来,他收了衣服,回网吧找了台机器上网。自考生上不了校内bbs,好在九点就来报到的两个熟客都是本校的,谢晔借了其中一人的账号。他翻了两页才看到“校园猫杀手”的帖,一天过去,事情已失去热度。底下回帖的大多在谴责杀猫人如何残忍和变态,有一个id说,老猫前几天下崽了,那窝小猫有三四只呢,看来活不成了。有几个回帖表示同情小猫,接着又是各种正义的发言。

谢晔想起龚修文分得很开的眼睛,还有猫濒死的嘶叫。那不是他亲眼目睹的,却成为了记忆的一部分,留下不快的回响。

上起网来时间过得飞快,才看了几个帖,就到了十二点,也就是谢晔的早饭时间。他的三餐分别在中午、傍晚和夜里十点以后。夜里不吃的话,熬到两点会饿,大晚上的当然没有食堂,好在隔壁的西北馆子通常开到半夜,如果有客人宵夜,会到一两点。那家由一对武威来的姓李的兄弟在打理。

他今天懒得走到食堂,便去了隔壁,打算吃碗加蛋并多加一份牛肉的拉面。昨晚用了甲马纸的缘故,觉得整个人有点虚。店里坐得满满的,哥哥在拉面,弟弟在收钱招呼。看见谢晔,李家老二说:“小谢,帮我送两碗面好吗?半个小时前人家就要了,我这里走不开。”

谢晔觉得这些学生真是比自己还懒多了,连去面馆也懒。他腹诽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到面馆只需要出门左拐,不到十步。他应了一声,李家老二把面装进一次性塑料碗摞起来,系好袋子。说是送到旧礼堂。谢晔有点纳闷,他好歹也算半个交大学生,知道旧礼堂除了偶尔有演出,基本空置。大白天的,怎么会有人在那里?他此刻懒怠,也就没多问,拎着面出门去了。

旧礼堂位于第三食堂的右侧,被水杉树林环绕。谢晔在心里苦笑,本不想到食堂,这会儿都走到最远的一个了。他来到正门,发现门关着,心想订外卖的不会是恶作剧电话吧。想想又绕到侧门,这边的木门半开着。

谢晔走进去,发现自己的一侧是舞台,另一侧是呈扇形铺开的一排排座椅,构成舒缓的斜坡。这是他第一次进旧礼堂,用了一点时间适应里面的昏暗。唯一的光源在舞台内侧,舞台上摆着几只箱子,其中一只坐了人,整体显得空旷。他毫不迟疑地从舞台一侧的楼梯走上去。既然有人,想必就是叫外卖的人吧。

走近一些他才发现那是个年轻的女人,背对着台下坐着,背影笔直。谢晔觉得自己上楼梯时动静不小,舞台的木地板走起来蹬蹬作响,对方应该早就听见了,却纹丝不动地坐着。他几乎开始怀疑那不是真人,而是个布景人偶,便小心地又走了几步,在她的左后方站定。

“是你吗?”女人忽然高声说。谢晔吓了一跳,以至于没注意到那句话有着非日常的腔调。

她两手扶住箱子,缓缓侧过脸。谢晔站的位置背对着舞台一侧的光,他得以清晰地看见对方。那是个年轻女孩,梳着两根长辫子,穿了件仿佛民国电视剧中的女学生的旗袍,眼睛上蒙着布。

她朝谢晔伸出一只手。

谢晔茫然地伸出没拿外卖的那只手,女孩立即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纤细,手心微凉。他还没回过神,只听她用激动的嗓音宣布:“我今天打了学生!”

他越发茫然,几乎要怀疑自己不在现实中,而是在某人的记忆里。这当然不可能。右手拎着的两碗拉面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女孩继续说:“以为我是个瞎子,就不认真学琴……”

谢晔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这么用功啊!”

女孩倏地放开他的手,扯下蒙眼布。“你是谁?”她几乎是气势汹汹地问。

谢晔用了一点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送外卖的。”让他迟疑的不是诡异的状况,而是女孩摘下蒙眼布的脸。他在甲马纸的幻觉中见过她。是那个捡到猫的女孩,那张闯入他记忆的清晰面庞。他没搞懂她的头发怎么变长了一大截,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孩在演戏。他不小心闯入了别人的舞台。

送外卖遇见女孩的当晚,邝诚说要给谢晔接风,把他从店里支走了。老板和小工吃饭,生意当然还是要做的,胡思达不情愿地顶了谢晔的班,在他们临出门前嚷道:“给我打包一个蕨粑炒腊肉!”

两人从边门出去,走了一段,来到一条小区密集的路上。如果不是邝诚带着,谢晔自己是不会发现这家位于二楼的贵州餐馆的。正是晚饭时分,店里半满,空气中浮动着好闻的酸味。邝诚径直走到坐了两个人的方桌边,其中一人是谢晔认识的,保卫科的张培生,另一个男人看着和邝诚他们差不多年纪,腮帮子被青色的胡茬覆盖,眼镜背后的眼神带点锐劲。邝诚介绍说是林峰,记者。

桌上有两只装了红色液体的玻璃杯,看着不像茶。林峰喊服务员,说再来半斤杨梅酒,分两个杯子,菜可以上了。谢晔想推却,邝诚立即摆手道,“云南人哪有不喝酒的!以前我和你爸可没少喝!”

酒很快上来了,照例先碰杯。酒喝起来颇甜,不太烈,像是掺了水。邝诚说:“今天是给小谢接风!说起来我们几个都算和云南有缘,所以顺便聚一下。”林峰冲谢晔笑笑说:“你是云南哪里人?”谢晔说了弥渡,以为对方不至于知道,没想到林峰了然地点头。张培生解释道:“林峰在写一本关于西南联大的书,到处采访人,也去了好几次云南,已经很熟了。”邝诚补充:“西南联大你知道吗?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在和日本人打仗的时候合并成一所大学,从北方迁到昆明,在那边待了八年多。”

谢晔不是第一次听说西南联大,他懒得多说,只是点点头,便专心吃菜喝酒。对他来说周围三个人都是“大人”,而且不熟。邝诚之前说要接风,他以为只是口头讲讲,没想到自己来了半个多月,老板忽然想起了这茬。菜的口味和云南菜有几分相似,他吃了不少,尤其是胡思达点名的蕨粑炒腊肉。

另外三个人不介意他的沉默,自顾聊天,聊着聊着切换到上海话。第二轮又是四个人分一斤酒,喝到杯底的时候,邝诚开始调侃张培生的感情生活。谢晔奇迹般地听懂了。

“你说你这叫什么事?拿钱贴人家就不说你了,日光灯坏了你去修,下水道堵了也喊你,是把你当物业用吗?”

张培生喝了一大口酒,脸色不变地说:“又怎样?我也是看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

邝诚说:“你不要自己做了半天柳下惠,最后小孩喊别人爸爸。”

张培生的眼睛里有道光闪过,“本来也是别人的小孩。”

邝诚的脸刚喝下第一口酒就红了,这时连靠近领口的脖颈都泛起潮红。他脱了外套,挽起袖子,擦着汗说:“你看你,还不让人讲!我也是为你好。”接着转头换成普通话:“我们讲话你听懂了?”不等谢晔点头,又继续说,“你张叔叔打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你知道吧?打仗的时候,他的班长牺牲了,他转业回来,一直照顾班长的老婆孩子。这么多年,班长的小孩都上初中了。这要换了别人,早就挑明了,搬到一起过算了。”

张培生拧着眉头,谢晔一直担心他中间会暴起打邝诚,还好没有。林峰慢悠悠地吃着酸汤鱼。邝诚停下话头,桌旁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谢晔感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我从小就没有妈。”他开口说。

三个男人用不同的眼神看他,唯独邝诚的带着热意,谢晔觉得邝老板肯定喝多了。

他喝一口酒,继续说:“我家里人对我很好,三婆、大姑、我爸,还有大伯、堂兄。哦对了,我堂兄和你们差不多大,我堂侄也上初中了。其实我应该喊你们哥,喊叔叔有点奇怪……嗯,虽然大家都对我很好,从小到大,我还是很羡慕别人家有妈妈。听说我妈很早就和我爸离婚了,那时候我还没被生下来。我爸带着我过,这么些年也一直没再找。怎么说呢,我觉得要是他再结婚,我也不会不开心,不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我妈她……”

忽然间有股气哽在喉咙口,他片刻后才说:“她还活着,在上海。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张培生伸手和他碰杯。另外两人没碰,也喝了酒。谢晔看着张培生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她的小孩,和我不一样,那个爸爸不在了。”

第四斤酒上来的时候,邝诚表示对谢晔刮目相看。张培生说,云南人都能喝,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有什么好佩服的。邝诚呵呵笑道,我不是指喝酒,这小子看起来不大会讲话,没想到真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林峰一直话不多,这时也是匀速地喝着酒。邝诚撩他道,林记者最近有没有艳遇啊?听说你换到娱乐条线了,是不是有大把机会接触明星,各种美女?

林峰还没开口,张培生发话了:“邝诚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林峰有乔曼,艳遇,他敢吗?”

邝诚打了个嗝说:“是啊,我是狗嘴。你们一个个的都有人可惦记,我没有,我还不能瞎说两句?”说着他忽然哭了起来。谢晔没想到邝老板这么玩世不恭的人,说哭就哭,而且没声响,眼泪滚滚而下,仿佛他喝下去的液体全部从泪腺跑了出来。好在邝诚哭得快,消得也快,他用袖子擦擦脸,跟没事人似的又吃喝起来,旁边两个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剩下谢晔一脸茫然。

稍后林峰走开了,张培生问邝诚还要加菜吗。这顿饭已经吃了快三个小时,谢晔想不到还会延长。邝诚也不看菜单,随口报了两个菜,张培生喊服务员的当口,他笑嘻嘻地对谢晔说:“我刚才哭起来吓到你了吧?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鬼扯。人嘛,想哭就要哭,不然会憋出病来,得请你们家的‘哭神’才能消解。”

尽管知道邝诚和爸相熟,但这么冷不丁地听他提起甲马纸,谢晔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惊吓。他呆呆地看着邝老板,连林峰回来了都没注意到。林峰喊服务员加个座,对他们说:“待会有个交大的小朋友过来,帮我那本书收集资料的。”邝诚立即会意:“付钱找的?”林峰点头。张培生说:“不得了,现在是老板了,写书还雇人干活。”他们嘻嘻哈哈开始揶揄林峰的收入,谢晔想再问邝诚怎么会知道“哭神”,已插不上话。

新加的菜上来了。擂辣椒拌茄子,剁椒皮蛋。其实都吃饱了,就是得有点咸口的,好继续喝甜的杨梅酒。这个酒后劲不小,谢晔渐渐有点飘忽。三个男人在聊最近看过的球赛,他看见一个年轻男孩在侧面新添的位置坐下,又见那人冲自己熟络地笑了笑。他以为对方是网吧的熟客,再看,发现有点面生,又有种奇异的熟悉。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那人的笑意更明显些,左脸颊漾出一个酒窝。“我们昨晚刚见过,我还给你看过相呢。我叫唐家恒,你呢?”

对于有的人来说,喝酒的时间如果拉得足够长,就会有个从清醒到晕乎又到神思清明的过程。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每一次清醒,会感到比上一次更耳聪目明辩才无碍,意识无限蔓延,思维无比跳跃,会觉得自己是唯一,是正确,是顶天立地一汉子。

张培生和邝诚显然都属于这一类人。他们的语速慢下来的时候,表示哥俩正晕着,不多会儿,话语伴随着唾沫星子,像遇到岩石的河流一样飞溅开来,谢晔忍不住悄悄挪了下自己的酒杯。这是他第一次和家人之外的人们一起喝酒,才发现原来人有那么多情绪要借着酒精抒发。他原本觉得,邝诚也好张培生也好,是生活安稳的成年人,不像他自己念着个日语大专自考的文凭,未来八字没一撇,无端的让人心虚。可是看他们喝着絮叨着,怎么看怎么空落落,又让人觉得,十九岁和三十来岁也没什么区别。

谢晔在那个叫作唐家恒的男孩加入的时候就感觉到酒劲了,后来又喝了二两多,奇怪的是晕的程度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林峰喝得不比邝诚他们少,却维持着不可思议的清醒,他大半的神情被眼镜挡住了,像是总在思考什么。谢晔说,林老师真能喝啊。他听见唐家恒这么称呼,觉得方便,省得纠结到底是哥哥还是叔叔,就跟着喊了。

唐家恒笑嘻嘻地接话道:“他已经喝多了,你看不出来?”

林峰挥挥手,“谁说的?我没醉。”这一分辩,看起来倒是个醉人了。唐家恒来了没多久,自然喝得不多。他说自己早就吃过了,阻止了其他人继续加菜的打算。店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原先有四五人的服务员也只留了一个在角落站着。谢晔想起要求打包的胡思达,看一眼电子表。快十一点了。估计小胡同学也早就自己觅了食,不至于饿着干等。

看几个人还没有撤的意思,谢晔问唐家恒:“听说你在帮林老师采访,都做些什么,有意思吗?”

“就是陪老人家聊天,西南联大的学生,现在活着的都七老八十了。有的还算清醒,有的翻来覆去说同样的话,聊一个小时也不见得有多少收获。”唐家恒的眼底闪过一丝戏谑,“你就问我这个?我以为你要问桃花运的事。还是说,你已经遇见了?”

“遇见谁?”

“姑娘啊。”

谢晔莫名地想起送外卖那天握住他的手的女孩。虽然在幻觉和现实中两次清晰地看见她的脸,可他甚至想不起她的面容。她就像一道强光,冲击太大,模糊了轮廓。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牵了牵,“哦,那个啊,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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