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VAD SELIM 2(1/2)
自从我和御手洗开始交往以后,自然会频繁卷入那些发生的事件中去。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当时觉得多么阴森可怕的事件,时间长了以后,都会变成十分有趣的回忆。这就像一坛酸酸的葡萄汁,时间久了也能发酵成美酒一样。而且可以说,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残酷事件,时间一长就离我越来越远。也就是说,那些轰动一时的事件,在当时十分引人关注,但考虑到其中涉及他人的不幸,便不忍心把它立即披露出去。而时间久了以后再说起这些事时,这种顾虑就会少很多。就像我们现在喝午茶时谈论罗马帝国灭亡的情节,这种轰轰烈烈的大事现在也能成为轻松的话题。我们可以作为饭后茶余的闲话来说,无须顾及是否伤害古罗马人的感情。
这些事件回想起来虽然有趣,但每桩事件的趣味所在却大不相同。其中有些事情就像装入真空包装袋,无论过了多久,想起来时的感觉都如同刚刚发生似的。对我来说,下面要说的这件事就属于这种类型。我记得,那段时间里御手洗老是像在思考着什么事,对于我提出的所有话题都显得心不在焉。虽然总的来看他总是表现得相当冷漠,但那段时间他这个毛病格外明显,我说的任何事似乎都传不进他的耳朵。
那件事发生在一九九○年十二月中旬,横滨马车道上已经到处可以听到迎接圣诞的铃声和歌声。现在回忆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实际的感觉了,然而在当时我却真实地感到,我所居住的这间平凡的横滨住宅居然也和世界历史的前进紧密相连。那是个偶然发生的事件。一天上午,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我们家里,一连串的事情就从这个电话展开。听声音来电话的人还很年轻,没有老成世故的感觉。据他自己介绍,他是横滨某高中的英语研究会的成员。对方显得有些惶恐不安,连声音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他说,十二月二十三日是个星期天,他们计划举办一场叫“一切自己动手”的音乐演奏会。地点就在i街道的市民会馆里,目的是慰问在日本高中里读书的外国残疾学生。这场音乐会原定在平安夜举行,但由于当天学校放假,只能改在前一天。据说音乐会的方案策划、会场租借、门票推销、舞台布置以及打分卡片的设计等工作都是学生自己完成的,现在正处于准备工作最繁忙的阶段。我听了感觉十分奇怪,因为外国残疾学生的提法以前很少见,于是问他在日本这些人到底有多少。他说实际上人数还很多,尤其是一家美国人学校里还专门设有这种特殊班级。因为他们这个组织是由英语爱好者发起的,所以经常参加帮助残疾学生推轮椅等志愿者义务行动。当然一方面这也是为了找机会练习一些纯正的英语口语。对我这个不擅英语的人来说,这只能让我对他产生双重的敬意。
参加音乐会的都是高中生里的业余吉他手,其中既有摇滚乐队,也有流行乐组合,共计有十一个之多。当天举行的是一场规模不大的业余音乐会,采用由美国残疾学生派代表逐个评分的竞技方式,优胜者还可以得到组委会的奖状和奖励。
他还说,参加音乐会的有十一支队伍已经足够了,时间长度算起来也差不多。不管怎么说,参加者都是清一色的高中生乐手,水平也并不是特别高,加上这些队伍参演时都采用伴唱方式,并没有演奏爵士乐或者混合爵士乐之类具有专业技巧性的正规组合。但也许那些美国高中生们期望有点高,他们甚至提出,能邀请专业乐队或者职业歌手来参加那就更好了。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随声附和,他所说的内容连我这位乐盲也能听得懂,但听了半天却不知道他想求我帮他做什么。对方接着说,由于他们经费有限,无法支付专业乐手的出场费,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对他们的这一请求只好不作考虑。但其中一个伙伴突然出了个主意。话说到这里他停下了,似乎下面的话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只好耐心地等着。
接下来对方话题一转,说组织演唱会的朋友们都喜欢侦探故事,石冈先生写的东西大家都爱读,所以都自称是御手洗先生的铁杆支持者。听到这里,我慌忙向他道谢。他一听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话也说得更随便了。他接着说,因此大家想了这么个主意,和石冈先生商量,看能不能请御手洗先生出席音乐会。这么说感觉挺冒失,因为听说他弹的吉他不比专业乐手差,而且他们付不了出场费,也知道先生每天都很忙,所以请不动他来是很正常的,大家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是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也只好厚着脸皮打电话来试试看。听说那帮美国学生中也有不少御手洗先生的崇拜者,能看懂日文书的人还准备当晚用英语朗诵书里的故事。御手洗先生如果能出席,所有的人一定会非常高兴。希望御手洗和石冈两位先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我听他说完这些话,开始为如何答复而犯难。我这个人一向心很软,听了几句好话已经有点儿动心。对他们的殷切心情我十分理解,但更加难得的是那些外国残疾学生,他们本来生活得就很艰难,在异国他乡又语言不通,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令我十分同情,所以我当场就答应了下来。我告诉他,这场音乐会十分有意义,我也表示最大的支持。我今天会好好跟御手洗说说。虽然知道他每天都很忙,但抽出一个晚上我想还是有可能的。因为相信能说服他去出席,我就把这件事直接答应下来了。
对方一听说事情谈定了,声音竟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原来的畏畏缩缩完全不见了,几乎是在喊着:“太好了,是真的吗?要是你们能来参加,大伙儿还不知有多高兴呢。这对我们绝对是件荣耀的事!”说着他又把自己家的电话告诉了我,还一个劲地说了不少自己不擅长的感谢话,连着道了好几次谢,才挂上了电话。
我马上就到御手洗的房间前敲了敲门,等他冷冰冰地答应了一声后,我推门走了进去。他正呆呆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不知在想着什么。他的眼睛紧盯着天花板,我进来时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对于他的这副模样我早就习惯了,所以一点也不往心里去。我把刚才电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转告了他,没想到他听完后仍然一言不发,我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他们很需要你的帮助。虽然不是让你去解决什么疑难问题,但是这件事缺了你也不行。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不会因为学生们付不起出场费而不肯答应吧?”
听我这么一说,他那呆滞无神的眼睛转向了我。
“那当然,我不会因为钱而拒绝他。”
他边说边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过我的确没时间,要是改一天的话或许能想想办法,但就是平安夜的前一天抽不出空,因为有个重要客人要从美国来。”
说着他双脚踩到地面,慢慢伸进了拖鞋。我焦急地又问了一句,因为我知道他不像在开玩笑。
“来的是什么重要客人?”
御手洗站了起来,把头发用双手向后拢了拢,然后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对不起,我已经和人家先约好了,而且他只有那一天有时间,十分遗憾。”
他边说边走出了房间,我也跟在后面出来了。他从屏风边拐进厨房,在锅里接了水,搁在灶上点上火。我一直跟着他进了厨房,寸步不离地贴住了他。
“御手洗,他们可都是些天真无邪的高中生啊!”我对他说,“他们长期以来满腔热情地参加志愿者活动,而那些美国学生身处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加上身有残疾,生活得很艰难,一天到晚都坐在轮椅上。那些高中生为了对他们表示关心,才策划了这个一切自己动手的音乐会。他们全是没有任何报酬的,你难道就不能对他们的心意表示一点儿理解吗?”
“这我知道。喂,你帮忙递一下,袋装茶叶我够不着。我并不是不愿意去出席,而是没法在他们定下的那一天去。我真要去的话不但要弹吉他,而且还要发表演说,自己花钱买几张入场券都是应该的。但是二十三日这天是早就跟人约好的,看来已经很难再改变了。”
“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可能吧。”
“你根本没有提到过。”
“我的日程你哪能全都知道?”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非常重要的,你说对吧?”
“这我同意。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对你来说偶像歌手的唱片最重要,而我最看重的是边喝茶边思考问题的时间。请你能不能别妨碍我?”
“你不是亲口对我说过,对别人诚心诚意的请求千万不能拒绝吗?你说过吧?”
“我说过吗?”
“世界上难道还有别的什么能比得上他们的诚意吗?你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早就和人约好了,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这么说,你的好些事情我也没听说过。比如前天你约森真理子吃饭那件事。这就是我们俩的命运,总是在互相窥探对方中继续各自的生活,各泡各的茶,各做各的饭。”
“你别把话题岔开了。那你的意思是要拒绝那些高中生们的邀请了?那些英语研究会的成员都说喜欢读我们的书,而且都是你的铁杆支持者啊,连pta [3] 的欧巴桑也很想见你啊!”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真想见见她们。”
“难道学生们的盛情邀请还不够诚心诚意吗?”
“这不是是否诚心诚意的问题,而是我那时真的抽不出空。别把事情说得太复杂了。”
“拒绝他们可不像是你的为人。要是有人出了一百万请你去演奏,而你拒绝了,我倒还能理解。”
“这是兴趣的问题。世界上总有能答应或不能答应的事,比如你的……”
“要是说我喜欢的偶像唱片,我完全可以扔掉!”
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所以先把它主动提出来。
“你要是希望的话,我也可以把那几位女明星的写真集扔了。我也不是只喜欢那些偶像歌曲,我也爱听披头士的流行音乐啊!平时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给我弹一回。今天我真的豁出去了,只要你肯答应那些高中生的请求,无论你让我舍弃什么我都能答应。”
“那么我让你把那堆录像带扔了你也干?”
御手洗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哦,原来那些东西也不对你的胃口……那好,你要是肯出席那天的音乐会,我就把它们全处理掉。”
“还有,占着书架的这两本书,什么《如何战胜自己》和《犹太人的生意经》也请你处理掉。”
“你对我喜欢的东西竟然都这么看不上眼?难道这次不肯出席音乐会也因为这个?不肯为那些高中生花那么点儿时间,因为你的兴趣和我不同?你这个人的心怎么那么狠呢?”
“我可没那么说。”御手洗不耐烦地说。
“那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肯去露一面呢?”
“你就像只耳朵聋了的水牛,石冈君,只知道一股脑儿向前奔。你就不能坐下来喝杯茶冷静冷静?”
“不管你怎么说我,那都没关系。我请你无论如何别让我说话不算数,即便对方只是高中生,你也不能看低他们的志向。”
“音乐会的意义我已经很清楚了,石冈君,无论请求我的是高中生还是小学生,这一概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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