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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肤与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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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在左乳下方,我发现了一颗像小豆豆般的脓包。仔细一瞧,那脓包周围还有几颗更小的红脓包,像喷雾般散落在周围。不过,一点都不痒。

我觉得很讨厌,便在澡堂里像要扒掉一层皮一般,很用力地用毛巾擦拭乳下,不过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弄掉。我回到家,赤裸着胸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觉得很不舒服。从公共澡堂到我家,走路不到五分钟,就在这一小段时间里,脓包的范围就从乳下扩及到腹部,像两个手掌那样大,看上去好像赤红的熟草莓。对我而言,仿佛看到了地狱里的场景,顿时天地变色。从那时候起,我不再是昔日的我,不再觉得自己像个人。所谓的晕倒,大概就是指这样的状态吧!

我一直呆坐着。

乌云悄悄地围在身旁,我已经远离这个世界。从那时候起,我只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无时无刻不沉重地从地底下冒出来。

我凝视着镜中的裸体,像是淅沥沥地下雨般,这边、那边,到处都冒起了红色的小颗粒,颈部周围、胸口、腹部、背后,就像在绕圈子。我调整镜子,照着背部一看,天呀!雪白的背部像天女散花般,长满红色的颗粒,我不禁捂住脸。

“长了这玩意儿……”我让他看。那是六月初的事。他穿着短衬衫、短裤,一副刚结束今天工作的样子,闲坐在办公桌前吸着烟。他站起来,朝着我左看右看,皱着眉仔细地瞧,并用手指到处触摸。

“不痒吗?”他问。不痒,一点都不痒,我回答。他感到纳闷,要我站在落日余晖下,他绕着裸体的我,很仔细地察看。他对我的身子总非常地留意。虽然不擅说话,但总是真心地关心我。我清楚地了解这件事,因此即使这样站在灯光下,身子被羞耻地转来转去,一下朝西,一下朝东的,但我反而像在祷告般,心情平静沉稳,非常地安心。我轻轻地合上双眼站着,希望就这样到死都不要张开双眼。

“我不知道啊!如果是荨麻疹的话,应该是会痒啊!还是……麻疹?”

我凄凉地笑着,边穿和服边说:“大概是皮肤过敏吧!因为每次上澡堂时,我都很用力擦拭胸跟脖子。”

应该是这样吧!大概吧!他一说完,便到药局买来一管白色的黏稠药膏,沉默着用手指涂抹在我的身体上。不知不觉我的身体变凉了,心情也变得轻松了。

“应该不会传染吧!”

“别担心!”

虽然这么说,但我知道他的感伤只是对我感到同情。那同情从他的指尖传递到我的胸腹,发出痛苦的声响。他打从心底希望我能赶快康复。

以前他就非常关心我丑陋的容貌,我的脸有很多可笑的缺点,他却连这类玩笑话都未曾说过,真的一点都没有。他从不取笑我的长相,总是像晴空那样开朗,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我觉得你很美喔!我很喜欢。”他常说这样的话,我也常常感到困惑。

我们今年三月才刚结婚。说到结婚,我实在没有办法装模作样,明明心里躁郁不安,却又故作镇定地说出口。我是很软弱、贫困、害羞的。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这样的丑女是没有什么姻缘的。二十四五岁的时候,我还有两三个机会,但现在……总归一句,没指望了。

主要是因为我家没有钱。母亲一人再加上妹妹和我,组成的只有女性的家庭,会有什么好姻缘,根本是没有指望。这是一个欲望很深的梦,到了二十五岁,我才终于觉悟。就算一生不结婚,我也要帮助母亲,养育妹妹,以此作为我生存的价值。

妹妹和我相差七岁,今年二十一岁,她很有才能,也慢慢地不再任性,变成了好孩子。为妹妹找到一位英俊的夫婿后,我就要活出自己的路来。在那之前,我留在家中,家计、交际全都由我张罗,我一直设法保卫这个家。一旦有了这个觉悟之后,之前内心的琐碎烦恼便全都一扫而空,痛苦、寂寞也都离我远去。在做家事之余,我还会努力地练习裁缝,试着帮邻居孩子缝制些衣服。

正当我朝着自己未来的路迈进时,有人向我介绍他。由于来说媒的算是亡父的恩人,父亲的结拜兄弟,使我没有办法当时回绝。从谈话内容来看,对方只有小学毕业,没有双亲也没有兄弟,是被亡父的恩人捡到,从小照顾长大的养子。当然对方也没有什么财产,三十五岁,是个小有技术的图案工。月收入有时会超过二百日元,但有时又半点收入都没有,平均起来,一个月是七八十日元。

还有,对方并不是第一次结婚,他和喜欢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六年,前年两人因某个原因分开后,他便因自己小学毕业、没有学历、也没财产、年岁又大等等原因而对结婚这事彻底地死心,准备一生不娶,简单过活,当一个单身者。对此,亡父的恩人表示,就是太随性,才会被人当成怪人,那也不太好,赶快给他讨个媳妇,我才可以稍微放心。听到这些话,那时我和母亲不禁面面相觑。

这实在不是一门好亲事。就算我是个嫁不掉的丑女,但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非要和那样的人结婚不可?一开始很生气,后来又觉得很难过。除了拒绝,别无他法,可是来说媒的是亡父的恩人、结拜兄弟,母亲和我不能立刻拒绝,就在我软弱地迟疑时,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他一定是个温柔的人,我也只是女校毕业,没有什么特别的学问,又没有很多的钱。父亲已去世,是个没势力的家庭。而且,看看自己,一个丑女人,算一算还是个欧巴桑,实在也没什么优点。说不定我们会是相配的夫妻。反正,我是不会幸福的。想到若拒绝会很对不起亡父的恩人,我的心情也就慢慢地趋于和缓。难为情的是,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微微地发热。母亲一脸担心地询问:你真的愿意吗?然而,我什么都没与母亲商量,当下就直接允诺了亡父的恩人。

婚后,我很幸福。不!应该说果然很幸福。或许以后会受到惩罚吧,因为我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总是很软弱,再加上曾被卑贱的女人抛弃过的缘故,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很令人受不了,一点自信都没有,又瘦又小,长相也很寒酸。他工作很卖力,让我震惊的是他的图案,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记住。好个奇缘!当初试着去拜访他,确定婚事时,我就像是已经爱上他似的,心扑通扑通直跳。银座那家著名化妆品店的蔷薇藤蔓商标就是他设计的。不只是那个,那家化妆品店所推出的香水、肥皂、蜜粉等商标设计以及报纸广告,全都是他的图案。

听说十年前开始,就已是那家店的标志的不同颜色的蔷薇藤蔓标签、海报、平面广告全是由他一个人绘制的。现在那个蔷薇藤蔓图案,连外国人都记得,即使不知道那家店的店名,只要看到那典雅的蔷薇藤蔓,便会认出是它。

我也是自女校开始,就知道那个蔷薇藤蔓的模样。因为莫名地被那图案所吸引,离开女校后,我的化妆品,全都是使用那家化妆品店的产品,可以说是它的支持者。但我想都没想过那个蔷薇藤蔓的设计者是谁。真是迷糊,不过,不只是我,我想世上的人,想必全都只看着报上这美丽的广告,不会去想那个图案工吧!图案工,就好比抬轿者。

嫁给他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注意到这件事。知道的时候我很高兴,兴奋地说:“我从女校开始,就非常喜欢这个图案了。原来是你设计的啊!好高兴!我真幸福。原来早在十年以前,就已经和你有缘了。看来嫁到这边,是早就注定了。”

“别戏弄我。那是技工的工作唷!”他红着脸,似乎打从心底感到难为情,眨着眼睛,无力地笑笑,一副悲伤的神情。

他总是贬低自己,虽然我什么都没想到,但他却对学历以及再婚、贫穷等事情非常在意,一直耿耿于怀。

这样的话,像我这样的丑八怪,又该如何是好呢?夫妇两人都没有自信,局促不安,彼此的脸上都布满羞纹。

他有时会对我撒娇,至于我,由于已经是二十八岁的欧巴桑,而且长得又这么难看,再加上看到他没有自信、卑贱的样子,怎样都没办法纯真可爱地向他撒娇,尽管心里爱慕他,但我总是庄重、冷淡地回应他。于是,他更显忧郁。

我就是很明白他的感觉,才会倍感压力,与他完全相敬如宾。他似乎也很清楚我没有自信,常常会若无其事地蹩脚地称赞我的长相或和服的花纹等等,因为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所以我一点都不高兴,胸口梗塞,难过地想哭。

他是一个好人。那卑贱女人的事,我真的都没有察觉到。托他的福,我总是忘记这个事。说到这个家,这是我们结婚后新租的房子,他之前一个人住在赤坂的公寓,应该是考虑到不想留下不好的记忆以及对我的体贴关心,他把以前同居时的家具全都清理卖掉了,只带着工作的用具,搬到筑地的这个家。然后,我从母亲那边拿了一些钱,两人一点一滴地购买家具,被褥、衣柜都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完全没有那卑贱女人的影子,现在,我已很难相信他曾经跟我以外的女人一起生活过六年了。

说真的,如果他不那么自卑,对我凶一点,斥责我、蹂躏我的话,我也许能纯真地唱歌,尽情地向他撒娇,我们家的气氛也一定可以变得很开朗。我们两个人都自觉丑陋,不善辞令,他大概比我来得自卑。

虽说他只有小学毕业,但就学识来看,他与大学毕业的学士并无二致。说到这里,他拥有相当多的嗜好,且会在工作空档认真地阅读我从未听过的外国新小说家的作品。他还创造了那个世界性的蔷薇藤蔓图案。

尽管他常常嘲笑自身的贫穷,但那一阵子工作很多,有一百日元、二百日元等大笔钱入账。即始我们没什么钱,他还是会想要带我去伊豆的温泉。不过,他到现在仍然很在意被褥、衣柜、其他家具是拜托我母亲买来的这件事。他这样在意,反而令我觉得羞耻,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不过都是些便宜货!我难过地想哭,看来因同情、怜悯而结婚是个错误,也许一个人生活会比较好。我曾在夜晚想着这些可怕的事,甚至脑中还想过要和更坚强的人在一起的可恶的不贞念头。我是一个坏人!

婚后第一次的美丽青春,就这样灰暗地度过了,心中的悔恨使我犹如咬到舌头般痛苦,现在真想用什么方法将它填补。

和他两人静静地吃着晚饭时,有时仍会悲伤难抑,手上拿着筷子和饭碗哭丧着脸。都怪我的欲望,长得这么丑,还指望什么青春。只是让人见笑罢了。我光是这样就已经算是分外幸福了。一定是因为这样想,一直任性,所以这次才会长了这样可怕的脓包。大概是涂药的关系,脓包不再扩张,明天说不定就会好,我暗自向神明祈祷后,便提早休息了。

我一边努力睡着一边思考,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不管生什么病,我都不会害怕,只有对皮肤病,完全完全没办法。怎样辛苦、怎样贫穷都好,我就是不想得皮肤病。尽管我不知道缺脚缺手会不会比患皮肤病来得更严重。

在女校,生理课上教到各种皮肤病的病菌时,我感到全身发痒,很想把教科书上刊载着那个病虫、巴米虫照片的那一页撕毁。老师的神经似乎比较迟钝,不,即使是老师,也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地教授。因为职务的关系,必须努力忍耐,装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授课。我愈觉得事情是这样,就愈对老师的厚颜无耻感到万般难耐。生理课结束之后,我和朋友做了讨论。痛、搔痒、发痒,哪一个最痛苦?对于这样的议题,我断然地主张发痒是最可怕的。难道不是吗?痛苦、搔痒,自己都还会有知觉上的限度。被打、被砍或者被搔痒,当那痛苦达到极限时,人一定会失去意识。昏迷之后,便是进入梦幻的境地。会升天,可以从痛苦中美丽地解脱。就是死,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但是,发痒却像潮水,涨潮、退潮、涨潮、退潮,只是浅浅地缓慢地蠕动、蠢动,绝不会达到临界的,所以不会昏厥,也不会死亡,只能永远痛苦地挣扎。不管怎么说,没有比发痒更难受的痛苦了。

就算是在过去的白洲受到拷问,在被砍、被打或者被搔痒的情况下,我也不会说出实情的。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昏厥,持续两三次之后,我大概就会死去。我才不会吐出实情,我会拼上烈士的性命,誓死保密。不过,如果拿来满满一竹筒的跳蚤、虱子或疥癣,说着“要把这些东西倒到你的背上”,我就会全身汗毛竖立,浑身打战叫救命,不顾烈女的身份,两手紧握着哀求对方。光是想,就厌恶地想要跳起来。当我在休息时间对朋友这么说之后,朋友们全都产生了共鸣。

有一次在老师的带领下,全班去了上野科学博物馆,但一到三楼标本室,我突然大声惨叫,哇哇大哭。笨蛋!我大叫,有股想要用棍棒把玻璃敲得粉碎的冲动。之后的三天,我辗转难眠,不知为什么好痒,食不下咽。我连菊花都讨厌。小花瓣一片一片的样子,好像某个东西。即使看到树干凹凸不平的样子,全身也会突然发痒。我无法理解能平心静气吃下香菇的人。

牡蛎壳、南瓜皮、虫吃过的叶子、芝麻、章鱼脚、虾子、蜂巢、草莓、蚂蚁、莲子、苍蝇,我全都讨厌。也讨厌标注的假名。小假名看起来像虱子,茱萸、桑果也都讨厌。看到月亮放大的照片,我也觉得恶心。即使是刺绣,触摸着图案花纹,我也会无法忍受。由于那样讨厌皮肤病,很自然地对皮肤也格外用心,到现在未曾有过长脓包的经验。结婚之后,我每天还是会到澡堂用米糠搓洗身体。一定是搓揉过头了。长出这样的脓包,实在让人觉得又悔又恨。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说到神明,它实在太过分了。竟然让我长了我最讨厌、恶心的东西,又不是没有其他的病了,像是正中红心,居然让我落进我最害怕的洞穴里,我深深地感到不可思议。

隔天早上,天刚破晓,我便起床悄悄地照着镜子,啊!我是妖怪。这不是我的身体。

全身看起来像个坏掉的番茄,脖子、胸部、肚子上皆冒出奇丑无比、像豆子般大小的脓包。全身像是长了角,冒出香菇般的东西,脓包布满整面身体,嘻嘻嘻地在奸笑着。已经慢慢扩张到两脚的部分了。鬼!恶魔!我不是人!就这样让我死了吧!我不能哭。变成这么丑恶的样子,还抽抽噎噎地哭,不但一点都不可爱,还会像个日渐熟透的柿子,变得滑稽、凄凉、束手无策。我不能哭,要隐藏起来。他还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本来就很丑陋的我,又变成这样肌肤腐烂的样子,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是纸屑?是垃圾筒?变成这样,他也没有什么词汇能安慰我了吧!我讨厌什么安慰,若还是继续宠爱这样的身体,我会轻蔑他。

讨厌!我好想就这样分手!别再宠我了!不要看我,也不要在我旁边。

啊!好想要更宽敞的房子,好想就在遥远的屋子里终此一生。如果没结婚,该有多好。如果只活到二十八岁,该有多好。十九岁的冬季患肺炎时,如果那时候没康复就那样死去该有多好。如果那时候死了的话,现在就不会遭遇到这么痛苦、这么惨不忍睹的情况。我紧闭住双眼,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只是呼吸急促,那时候可以感觉到我的心已遭魔鬼盘踞。整个世界万籁俱寂,昨日的我已逝去。我缓慢地穿上兽皮般的和服,深深地感受到和服的美好。不管怎样可怕的身体,都能这样好好地被隐藏起来。

我打起精神,往晒衣场走去,看着刺眼的太阳,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耳边传来广播体操的号令。我一个人开始悲伤地做着体操,小声地念着一、二、三,试着装作很有精神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赶紧继续做体操,觉得动作一停下来就会哭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当时激烈运动的关系,脖子和腋下的淋巴结隐隐作痛,轻轻一摸,全都肿硬起来。当我察觉后,已无法站立,像崩溃般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我很丑,到现在都是这样小心低调地忍耐着活到现在,为什么要欺负我,一种无与伦比的焦急愤怒地涌出,就在那时候,后面传来他温柔地嘟囔声:“哎呀!原来人在这边啊!怎么样?好一点了没?”

本来想回答好一点了,但突然为他搭在我肩上的右手感到羞耻,我站起身说:“回去了。”

冒出这样的话,连自己都变得不认识自己了。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后果我自行负责。自己?宇宙?我已经全都无法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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