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女教师(2/2)
“你觉得怎么样……要是我去问问她……非常非常的……小心……”
“你疯了!”
“为什么?她跟我们很好呀。”
“你想到哪儿去了!这种事她是不会对我们说的。在我们面前她什么都不会说。要是我们进了她屋里,他们总是立即中止谈话,在我们面前换个话题,胡扯一通,好像我们还是小孩似的,我今年都十三岁了。你没必要去问她,对我们她总是撒谎。”
“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这事。”
“你以为我不想知道吗?”
“你知道吗,其实我最不理解的是,奥拓竟然不知道这件事。要是自己有个孩子,自己总是应该知道的吧,就像人人都知道自己有父母一样。”
“他是装的,这个流氓,他老是装蒜。”
“不过这事他总不会装吧。就是……就是……只是他想耍弄我们的时候才装模作样……”
正在这时候,女教师进来了。两姐妹立即打住,装出在做作业的样子。但是,她们两人都从旁边窥察她。她的眼睛好像哭红了,声音也比平时低沉,而且有些颤抖。两个孩子非常安静。突然她俩以十分敬畏的目光怯生生地抬头看着女教师。她们心里老在想着这件事:她有个孩子,因此才如此悲伤。想着想着,她们自己也伤感起来了。
第二天在饭桌上,她们十分意外地听到一个消息:奥拓要离开她们家了。他对舅父解释说,考试临近了,他该加紧复习功课,在这里干扰太多,他想到外面租一间房子,住一两个月,考完以后再回来。
两姐妹听到这么一番话,内心万分激动。她们料想,这一切与昨天她们听到的那番谈话之间肯定有着某种秘密的联系,凭自己敏锐的本能,她们感觉到,这是他胆怯的表现,是逃避行为。当奥拓向她们两人告别的时候,她们竟很没有礼貌地转过身去。可是,她们两人十分注意观察他站在女教师面前的神情。小姐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但却安详地一语不发,把手伸给他。
这几天两个孩子完全变了。她们不玩,也不笑,眼睛里也失去了往日那种活泼欢快、无忧无虑的光彩。她们的内心十分不安,无所适从,对周围所有的人她们都抱着极其不信任的态度。她们不再相信别人对她们说的话,在每句话后面她们都能洞察到谎言和阴谋。她们成天睁大眼睛,察言观色,注意周围的一举一动,捕捉人们的表情、脸上的抽搐、说话的语调。她们像影子似的猫在人家后面,她们在门外窃听,总想抓住点什么。她们竭力想从肩上摆脱这些秘密织成的黑暗罗网,或者至少可以从一个网眼里往这个现实世界瞥上一眼。过去的那种幼稚的信念,那种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盲目轻信,从此已从她们身上掉落。随后,她们从被这些秘密压得又闷又憋的气氛中预感到山雨欲来的征兆,她们生怕错过这一瞬间。自从她们知道,周围充满谎言,自己也就变得坚韧,工于心计,甚至变得狡诈和善于说谎了。在父母面前,她们装得稚气天真,转眼就变得极其机智灵活。她们全部天性都化作了神经质的骚动不安,过去温顺柔和的眼睛现在变得火辣辣的,深沉莫测。她们一直在不停地侦察和窥视,但孤立无援,因此她们相互之间便更加相亲相爱。有时候,由于对感情的无知,仅仅为了满足烈火灼燃时对柔情蜜意的渴望,突然间她们会相互狂热地拥抱或者泪流满面。她们的生活中看似无缘无故的突然之间充满危机。
现在她们才知道有种种折磨人的事,对其中的一件她们感受最深。她们默默地、不言不语地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这位伤心至极的女教师快活一点。她们极为用功,认真做作业,互相帮助,安安静静,不发怨言,对老师可能提出的愿望和要求都事先做到。可是小姐对此毫无察觉,这使她们非常难过。在最近这段时间里,小姐完全变了。有时候两姐妹中的一个和她说话,她竟会一阵颤栗,仿佛是从梦里惊醒的。她的目光总要先搜索一会儿才从远处收回来。她一坐就是几小时,似梦似幻地凝视着前方出神。姑娘们走路蹑手蹑脚,以免惊扰她。她们朦胧而神秘地感觉到,她此刻正在思念她那不知远在何方的孩子呢!她们内心深处日益萌发的女性的柔情,使她们越发喜欢这位现在变得如此温和,如此柔情的小姐了。她往日那种轻快、自信的脚步现在变得犹豫、谨慎了,她的动作也小心翼翼,拘谨稳重。从这一切变化中,她们感到她有一种隐蔽的悲伤。她们从未见她哭过,但是她的眼睑老是红红的。她们知道,小姐不愿意在她们面前流露自己的痛苦,因此她们也无法帮助她,这时她们两人感到一筹莫展。
有一次,当小姐将脸转向窗外,拿起手绢擦眼睛的时候,妹妹突然鼓起勇气,抓住她的手说:“小姐,最近这些时候您总是那么伤心,该不会是我们惹您生气了吧,是吗?”
小姐感动地看着她,用手抚摸她柔软的头发。“不,孩子,不是,”她说,“绝对不是你们。”说着,她温柔地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
两个孩子的静观和洞察细致入微,凡在她们视线范围内发生的事情,一无遗漏。就在这几天,她们中的一个有次突然闯进屋去,听见一句话。仅仅只有一句,因为父母立即就缄口不语了,但是现在每一个字都会在两姐妹心里引起千百个猜测。“我也已经发现有些反常,”妈妈说,“我要找她来问问。”起先,这孩子以为是说她自己呢,几乎有点担心害怕,就赶忙跑去找姐姐商量对策,请求援助。可是,中午的时候她们发现,父母一直以审视的目光盯着小姐那张恍惚迷离、神不守舍的脸,然后又相互交换了眼色。
吃完饭,母亲随口对小姐说:“请您一会儿到我房里来一下,我有话和您说。”小姐娓娓点了一下头。姑娘们吓得直打颤,她们觉得,这会儿要出事了。
小姐一进房去,两个姑娘随即跟了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察看各个角落,偷听和窥视,这些行为,对她们来说现在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事了。她们根本不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光彩,有什么放肆,她们只有一个想法:要掌握别人不让她们见到的一切秘密。于是她们便肆意偷听。但是,她们只能听到窃窃细语的声音,而她们自己却神经质地浑身发抖,她们生怕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会儿屋里有一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这是她们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恶狠狠的,像吵架一样。
“您以为大家都是瞎子,都没有觉察到这样的事吗?我可以想象,以您这样的思想和品德,您是怎样来完成您的职责的。我竟相信了这样一个人,将孩子委托于她。天知道,您是怎样耽误我的女儿的……”
小姐好像回辩了几句,但是她说得太轻,孩子们什么也听不见。
“借口,借口!任何一个轻浮女人总是能找到借口的。碰上一个男人就委身,什么都不加考虑。其余的事就等老天爷来帮忙。这样的人还想当教师,来教育人家的姑娘,这简直是恬不知耻。您总不会以为,在这种情况下我还会将您继续留在家里吧?”
孩子们在门外偷听,身上一阵阵打着寒噤。她们什么也没听懂,但是听到她们母亲怒气冲冲的声音,她们感到很害怕。此刻,小姐剧烈的低声抽泣就是唯一的回答。泪水涌出了孩子们的眼眶,而她们的母亲似乎火气越来越大。
“现在您是只知道哭了,不过我是不会因此而心软的。对像您这样一号人,我绝不同情。您现在怎么办与我毫无关系。您自己肯定知道,您该去找谁。对此我也不屑一问。我只知道,这么一个卑劣的毫无责任心的人在我家就是多待一天,我也不能容忍。”
“妈妈这样和她说话太卑鄙了。”姐姐咬牙切齿地说。
妹妹让这句大胆的批评吓了一跳:“可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小姐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她结结巴巴地抱怨说。
“肯定没干什么坏事。小姐不会做坏事的。妈妈不了解她。”
“是啊,看她哭成这样,真让我害怕。”
“是的,这真可怕。不过,你看妈妈对她吼成那样,真是卑鄙,我告诉你,这很卑鄙。”
她跺着脚,眼里充满泪水。这时,小姐进屋来了,她显得十分疲惫。
“孩子们,今天下午我有点事,你们两人自己待着,我可以信得过你们吧?晚上我再来看你们。”
她一点没有觉察到孩子们激动的神情,她走了。
“你看见了吗,她眼睛都哭肿了。我真不明白,妈妈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可怜的小姐!”
这句充满同情、令人落泪的话又在屋里回旋。两个孩子愣愣地站在屋里。这时,妈妈进屋来了,问她们是不是愿意同她一起坐车出去转转。孩子们搪塞着,她们怕妈妈。可是,同时她们又非常生气,要辞退小姐的事妈妈对她们竟然只字不提。她们宁愿单独留在家里。她们像两只燕子,在这个窄小的笼子里飞来飞去,谎言和沉默的气氛真会让她们窒息。她们反复思考着,是否应当到小姐房里去,问问她,和她谈谈这件事,告诉她,妈妈冤枉她了,劝她留下来。可是,她们怕小姐又会因此而难受。何况,她们自己也感到害羞,因为她们所知道的这一切,都是悄悄躲在一边偷听来的。她们必须装傻,装得和两三个星期之前一样傻。所以,她们就只能自个儿待在房里,度过整个长得没有边际的下午,含着眼泪思索着,耳边始终回荡着那些可怕的声音:母亲那么凶狠、残忍、气鼓鼓的申斥和女教师悲痛欲绝的哭泣……。
晚上,小姐匆匆地到她们房里来,向她们道了晚安。孩子们看见她走出去时难过得直哆嗦,她们多么想再同她说点什么啊!可是现在小姐已经走到门口,没想到她又突然转过身来——好像是被孩子们无声的愿望拉回来的——她眼里闪着泪水,湿润而忧郁。她抱住两个孩子,孩子们猛烈地抽泣起来,她再一次吻了她们,便匆匆走了出去。孩子们站在那儿,泪如雨下。她们感到,这是诀别。
“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一个哭着说。
“瞧着吧,明天我们放学回来她就不在这儿了。”
“也许我们以后能去看看她,那时候,她一定也会让我们看她的孩子的。”
“肯定,她多好啊!”
“可怜的小姐!”这一次是她们对自身命运的叹息。
“你能想象吗,没有她会怎样呢?”
“我绝不会再喜欢别的小姐的。”
“我也是。”
“谁也不会对我们这么好,而且……”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自从她们知道她有一个孩子之后,一种下意识的女性柔情使她们对女教师格外敬重。她们两人总是想着这件事,但现在已经不再是出于孩子气的好奇心,而是出于深切的感动和同情。
“咳,你听着!”一个孩子说。
“什么事?”
“你知道吗,我非常想在小姐走之前再让她高兴一下,这样也好让她知道,我们是非常喜欢她的,我们不像妈妈。你愿意吗?”
“那还用问!”
“我想了一下,她不是非常喜欢白玫瑰吗,所以我想,你猜怎么,明天早上我们上学之前就去买几枝来,稍后再放到她屋里去。”
“那什么时候放呢?”
“吃午饭的时候。”
“中午吧。”
“那时候她肯定已经走了。这样吧,我宁愿一早就出去,很快把花买回来,不让别人知道,然后就送到她房间里去。”
“好,我们明天早早起床。”
她们取来存钱罐,将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一分不留。此时此刻,她们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向小姐表示默默的、无私的爱意,她们心里就倍感欣慰。
第二天,她们起得很早。当她们用微微颤抖的手拿着盛开的美丽的玫瑰去敲小姐的房门时,屋里无人答应。她们以为小姐还睡着呢,便轻手轻脚地溜进屋去。可是屋里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无人睡过,屋里的东西十分凌乱。在深色桌布上放了几封信。
两个孩子大为吃惊。出什么事了?
“我去找妈妈,”姐姐果断地说。她倔犟地站在母亲面前,目光阴沉、毫无畏惧地责问道:“我们的小姐在哪里?”
“她该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吧!”母亲十分诧异地说。
“她的房间是空的,床没有睡过,昨天晚上她肯定就走了。为什么谁都不告诉我们?”
母亲根本没有注意到孩子说话时的那种凶狠的、挑战的口气。她吓得脸色煞白,立即到父亲的房里。父亲迅速跑进小姐的房间。
他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很久。来报信的这个孩子一直用愤懑的目光盯着母亲。母亲看起来很激动,但她的眼睛却不敢与孩子的目光相对。父亲从小姐的房里出来了,脸色灰白,手中拿着一封信。他和母亲回到自己房里,并且用极小的声音在与母亲说话。孩子们站在门外,突然,她们不敢偷听了。她们怕父亲发怒。他现在的这副样子,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此刻母亲从房里出来了,眼睛哭得红红的,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孩子们好像是受了恐惧的驱使,下意识地向她走去,还想问个明白。可是母亲很严厉地说:“快上学去吧,已经不早了。”
这时,孩子们不得不走了。在学校里坐了四五个小时,像做梦似的夹在其他孩子中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一放学,她们就拼命往家跑。
家中一切照旧,只是大家似乎心里都有个可怕的念头。没有一个人说话,不过所有的人,甚至连佣人都怀着一种奇特的目光。母亲向孩子们迎过来,看来,她准备跟她们说点什么。她开口说:“孩子们,你们的这位女教师不再回来了,她……”
她毕竟没敢把话说完。两个孩子的目光如此闪亮,如此咄咄逼人,如此可怕,直逼她们母亲的眼睛,以致她竟不敢再向她们撒谎了。她转身就走,急急忙忙逃回自己的房间。
下午,奥拓突然出现了。他是被人叫来的,因为有一封信是给他的。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神不守舍地在屋里时走时站,谁都不肯跟他说话,大家都在回避他。这时,他看见两姐妹蹲在墙角,便走过去,想跟她们打招呼。
“别碰我!”一个姑娘说,并对他感到万分厌恶。另一位则冲他啐了一口唾沫。他狼狈不堪,不知所措,又在屋里转了一会儿便走了。
没有人跟孩子说话,她们相互间也不交谈。她们像是笼中的动物,苍白,不安,一筹莫展。她们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两人常碰到一起,相互看着对方哭肿的眼睛,相对无语。现在她们什么都知道了。她们知道,别人都在欺骗她们,谁都可能卑鄙无耻,谎话连篇。她们也不再爱自己的父母了,她们不再相信他们。她们明白,以后对谁都不能信任,可怕的生活的全部重担今后都将落在她们自己瘦弱的肩上。她们仿佛从舒适欢乐的童年一下掉进了深渊。她们至今都不能理解发生在她们身边的这件可怕的事,但她们的思想恰恰就卡在这当口上,几乎让她们窒息而死。她们的面颊烧得通红,她们的目光充满凶狠和愤怒。她们走来走去,在寂寞中她们的心冷得像结了冰似的。谁也不敢跟她们说话,甚至连她们的父母也不例外,她们看人的样子非常可怕。她们不停地走来走去,这正是她们内心焦躁和骚动的反映。她们彼此不说话,两人心里却有和衷共济、休戚与共的感觉。沉默,这穿不破、猜不透的沉默,以及这没有呐喊和眼泪的痛楚是如此深沉,以致她们对每个人都感到陌生和危险。无人亲近她们,通向她们心灵的道路已经中断,也许好多年都不会通畅。她们周围的人都觉得她们是敌人,是坚定的、绝不原谅别人的敌人。因为从那天起,她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就在这天下午,她们长大了好几岁。只是到了晚上,当她们单独待在黑暗的房间里时,才会再度产生儿童的恐惧:对孤独的恐惧,对死者画像的恐惧,以及对许多说不清的事物充满预感的恐惧。全家人一片慌张和忙乱,竟然没人想起给她们的房间生火。她们两人冷得爬到一张床上,用瘦弱的胳膊互相紧紧抱住,两个修长的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依偎在一起,好似在恐惧中寻找救援。可是,她们依然都不敢开口,但是妹妹此刻终于哭了,姐姐立即跟着猛烈地抽泣起来。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哭,两人脸上热泪滚滚,从缓缓滴落到畅快直流。她们胸贴着胸,紧紧搂在一起,一声高一声低,彼此应和着对方的悲泣。她们两人有着相同的痛苦,成了同一个在黑暗中哭泣的身体。她们现在已经不再是为那个不幸的女教师而哭泣,也不是为她们即将失去父母而哭泣,而是因为一种剧烈的恐惧感震撼了她们,尤其是因为对这个陌生世界可能发生的一切感到恐惧,对于这个世界今天她们才向它投去可怕的一瞥。她们对自己正在进入的生活感到恐惧。这生活就像一片幽暗的树林,轰然耸立在她们面前,阴森可怕,望而生畏,可是她们又必须去穿越。渐渐的,她们两人混乱的恐惧变得越来越朦胧,像梦幻一样;她们的哭泣声也越来越微弱;她们两人的呼吸也缓缓地汇成一气,如同方才的眼泪一样。就这样,她们终于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