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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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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有个影子像白色轻纱一样忽闪一下飞快地从玻璃窗上越过吗?他觉得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凝神谛听,可是毫无动静。身后,酣睡的树木在轻声呼吸,无精打采的风儿拂过,草丛中发出轻微的、绸缎似的窸窣声,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响,汇成一个温暖的波涛,随后渐渐轻轻地平息下来。黑夜在静静地呼吸,窗户依然默默无声,银色的镜框里嵌着一幅加深颜色的画像。难道她没有听到他的呼唤?还是她不愿再听到他的声音?窗户上颤颤悠悠的亮光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心里的欲望从胸口里跳了出来,往树皮上重重摔去,由于这股激情来得凶猛,树皮似乎也哆嗦起来了。他只知道,他现在必须见她,必须听到她说话,哪怕是大声喊她的名字,喊得大家寻声跑来,喊得大家从梦中惊醒,他也毫不后悔。此刻他预感到会出点什么事,最最荒唐的事对他来说正是他热切企求的,就好像在梦里什么事都易如反掌,唾手可得一样。这时他再次抬头往楼上的窗户张望,一下发现靠窗的那棵树伸出的枝桠像路标一样。刚一闪念,他的手就已经更加使劲地把树干抓住。突然间,他脑子开了窍:树干虽然粗大,但是摸着却柔软而有韧性,他得爬上去,爬到树上再喊她,那儿离她窗户只有一步之遥,他要在挨她很近的地方同她说话,不得到她的原谅,他就不下来。他未作丝毫考虑,只见窗户微微闪亮,在引诱他,感到身边这棵树又粗又大,在支托着他。他很快地攀了几下,又往上一纵,双手攀住一根枝桠,并将身子使劲往上拽。现在他攀到了树上,几乎到了树顶茂密的树叶中,下面的枝叶大为惊愕,便一起剧烈地晃动起来。每片树叶都窸窣作响,汇成一片波浪起伏、令人胆寒的哗哗声,伸出的那根枝桠弯得更加厉害,都碰到了窗户,仿佛要给那位一无所知的姑娘发出警告似的。爬在树上的男孩现在已经看见房里白色的屋顶及其正中灯火照映出来的金光灿灿的光圈。他激动得微微发抖,他深知,一会儿他就将见到她本人了,她不是痛哭流涕就是默默抽泣,再不就是身体陷于强烈的情欲之中难以自持。他的胳膊快没力气了,但是他又振作起精神。他慢慢地从那根伸向她窗户的枝桠上往下刺溜,膝盖磨出了血,手也划破了,但是他还在继续往前爬,几乎被近处窗户里的灯光照个正着。有一大簇浓密的树叶还挡着他的视线,挡住他梦寐以求的最后一眼,于是他就举起手,想去拨开这簇叶子,这时灯光正好雪亮地照在他身上,他就朝前一弯,一阵颤抖,身子一晃,失去平衡,一个旋转摔了下来。

他栽在了草地上,落地的声音轻微而低沉,犹如掉下一颗沉沉的果子。楼上有个身影从窗户里探出身来,惊惶不安地俯视窗下,但是黑暗纹丝未动,寂静无声,就像将溺水者冲入深水之中的池塘。不一会儿楼上的灯火就熄灭了,在闪忽不定的朦胧月色下,花园里那些沉默不语的黑影中,似乎有许多影影绰绰的螭魅魍魉在大显神通。

几分钟以后,从树上摔到地上的男孩从昏迷中苏醒。他的目光陌生地朝上仰望片刻之久,暗淡的天空挂着几颗模糊的星星,冷冰冰地凝视着他。随后他感到右脚非常之疼,疼得他猛一抽搐,他现在稍微一动,就痛得几乎要大声叫喊。这时他突然知道自己摔伤了。他也知道他不能在这里——玛尔戈特的窗下躺着,不能请人帮助,不能呼喊,也不能动得发出声响来。他的额头上滴着血,他摔下来的时候,准是碰在草地上的石块或者木头上了,他用手拭了一下血,以免它流到眼睛里去。接着他就把身子完全往左侧蜷缩着,试着用两只手深深地抠着泥土,慢慢往前移动。每次一碰到那条摔断的腿,或者只是震动一下,就会痛得一阵抽搐,他担心再次晕厥过去。然而他还是慢慢把身子一拖一拖地往前挪动,几乎花了半个小时才到台阶那儿,他感到两只胳膊已经麻木了。额头上的冷汗同直往下滴的鲜血混在了一起。现在还必须克服最后的严重困难:那道台阶。他忍着剧烈的疼痛,咬紧牙关,十分缓慢地往上爬去。现在他到了上面,哆哆嗦嗦地抓住了扶手,累得哼哧哼哧喘个不停。他又往上爬了几步,到了牌厅门口,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看见亮着的灯光了。他扶着门把手,拼命站了起来,突然间像是被人摔了出去似的,他随着松开的门栽进灯火通明的大厅。

他看起来一定很吓人,他跌进来的时候,满脸是血,浑身是土,像一团粘粘糊糊的东西啪的一声立即摔倒在地。先生们霍的一下都跳了起来,乱成一团,椅子碰得砰砰直响,大家争先恐后地跑去救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长沙发上。正巧这时他还能含含糊糊地喃喃说话。他说,他本想到花园里去,没想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接着他眼前就突然落下一条条黑色披纱,来回颤动,把他缠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以致于他失去知觉,不省人事。

马匹立即备好,有人骑马到最近的地方去请医生。王府里的人全都被惊动了,直闹得天翻地覆:走廊里点起了像萤火虫似的、颤颤悠悠的灯火,有人从房门里朝外小声打听伤情,仆人畏畏缩缩、睡意蒙眬地来了,七手八脚地总算把昏迷不醒的男孩抬进他楼上的卧室。

医生检查出一条腿骨折,让大家放心,并说伤者不会有危险,只不过得打上绷带长期卧床静养。大家把医生的话告诉男孩,他听了只是无力地一笑。这样对他来说并不难受,因为这样躺着倒很惬意:独自一人长期躺着,没有喧闹,没人打搅,躺在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里,要是想梦见自己心爱的姑娘,树梢就会轻轻把窗子摩挲得沙沙作响。这样安安静静地把什么事都仔细思考一遍,在梦中与心上人邂逅,不受任何琐事俗务的干扰,独自同一个个情意脉脉的幻影亲密地待在一起,只要片刻合上眼帘,幻影就会来到床边,这种感觉该是何等的甜美!看来,恋爱的时光恐怕不会比这些苍白、朦胧的梦境时刻更宁静、更美丽。

头几天还疼得非常厉害。然而他觉得这疼痛中掺进了种种独特的销魂荡魄的快乐。他觉得,他是为了玛尔戈特,为了这位心爱的人而忍受痛苦的,想到这点,这男孩就有一种极其浪漫的、几乎是过甚其词的自信心。他暗自思忖,他真该脸上来个流着鲜血的伤口,这样他就可以经常露着这个伤口,就像骑士身上染着他所爱慕的贵妇人的颜色一样。再不就干脆别醒过来,摔得缺胳膊断腿地躺在楼底下她的窗前,这倒也很绝妙。想到这里,他就又做起梦来了,梦见她第二天早晨醒来,听见自己窗户底下人声嘈杂,彼此呼喊,她便好奇地探身朝下一望,看见了他,看见他肢残体碎地躺在她的窗下,为了她而命赴黄泉。他看见,她一声呼叫,栽倒在地,他耳朵里听到了这声尖叫,接着就看见她那绝望和苦闷的神态,看见她身穿黑色丧服,阴郁而严肃地度过她整个怅然若失的一生,若是有人问起她的痛苦,她嘴唇上便闪过一丝微微的抽搐。

就这样,他整天都沉迷在梦境中,起先只是在黑暗中才做梦,后来睁着眼睛也照样做,不久他就习惯于愉快地回忆那个可爱的形象,而且乐此不疲。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太亮太吵的时候了:光线最亮他也能够看见一个影子从墙边忽闪而过,她的形象就来到他的跟前;外面再吵,在他耳朵里,她的声音也绝不会被水滴从树叶上流下来的淅沥声和沙砾在烈日暴晒下发出的咝咝声所消解。他就这样同玛尔戈特说话,一说就是几个小时,要不就是梦见同她一起去旅行,一起乘车度过美妙的时光。但是有时他从梦中醒来,现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她果真会哀悼他吗?她会永远记着他吗?

当然,她有时候也来探望这位病人。往往是,正当他在想象中同她说话,她亮丽的形象好似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正巧房门就开了,她走进了屋,真是亭亭玉立,光彩照人。不过同他梦中邂逅的那位姑娘却是判若两人。因为她并不脉脉含情,俯身亲他额头的时候也不像梦中的玛尔戈特那么激动,她只是坐在他的沙发椅里,问他身体怎么样,是不是痛,并讲一两件有趣的小事给他听。只要她在,他总感到甜甜的,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连看都不敢看她,他往往合上眼皮,好更好地聆听她的声音,将她说话的声调深深吸进自己心灵中去。这音调是他自己的音乐,它还将连着几小时在他周围回响和飘荡。对于她的问题,他的回答犹犹豫豫,因为他太喜欢沉默了,沉默中他可以只听见她的呼吸,在心灵深处感受到是单独同她相处在这空间,在这宙宇空间里。每当她起身往房门走去的时候,他就不顾疼痛,费劲地撑起身子,好再次将她灵巧的身段的每根线条描画在自己心里,在她重新坠入他虚无飘缈的梦幻现实中去之前,好再次活生生地将她拥抱。

玛尔戈特几乎每天都来看他。不过吉蒂和伊丽莎白,那位小伊丽莎白,不是也每天来吗?伊丽莎白甚至总是那么惊吓地望着他,用那么温柔体贴的声音问他,是否觉得好些。他姐姐和别的夫人们不也是天天都来看他吗,她们大家难道不是同样对他极其关切吗?她们不是也待在他身边,给他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吗?她们在他那儿待的时间甚至太长,因为她们在那里就会将他的奇思遐想吓跑,把他从清静的沉思冥想中唤醒,让他跟她们东拉西扯,谈天说地。他真希望她们大家都别来,只是玛尔戈特一个人来,只待一小时,仅仅几分钟,然后他又独自一人待着,与她梦里相会,无人打搅,不受骚扰,轻松愉快,像驾着几片柔云,完全遁入自己的内心,与令人欣慰的他的爱情偶像欢会。

因此,有时他听到有人在转门把手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假装熟睡。于是来探视的人就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去,他听见门把手犹犹豫豫地关上了,就知道,现在他又可以重新跳进他温暖的梦幻之海中去游泳,让梦幻温柔地将他带向最迷人的远方。

有一次发生了这么件事:玛尔戈特已经来看过他,只待了一会儿,然而她的头发却给他带来了花园里浓郁的芳香,盛开的茉莉所散发的醉人的香味,以及她眼睛里喷出的八月骄阳的白色的烈焰。他明白,今天不能指望她再来了。那么,这个下午将是漫长而明亮的,他将欢快地在甜蜜的梦境中度过,因为大家都骑马出去了,所以没有人会再来打搅他。这时又有人在迟疑不决地开门了,他便闭上眼睛,装出熟睡的样子。但是进来的那位并没有退出去,而是没有一点声响地关上门,以免把他吵醒,在这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这一切他听得十分清楚。现在,进来的人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几乎脚不沾地,来到他跟前。他听到衣裙微微的窸窣声,并听到她坐在了他床边。他浑身发烫,透过紧闭的双眼,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

他的心开始惶恐不安地扑扑直跳。这是玛尔戈特吗?肯定是。他感觉到是她,可是他现在不睁开眼睛,只是凭感觉知道她在自己身边,这种刺激就更加甜蜜,更加剧烈,更加激动人心,也更加隐秘,更加撩人。她要干什么?他觉得,这几秒钟长得无穷无尽。她只是一直看着他,仔细观察他的睡眠,现在他毫无防卫能力,只好闭着眼睛由她去观察,他知道,若是他现在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就会像一件大衣将玛尔戈特大惊失色的脸裹进他温情脉脉的眼神里。这种感觉虽不舒服,却令人陶醉,它像电流通过全身的毛孔,让人奇痒难当。但是他一动不动,只是压低由于胸口憋气而变得急躁不安、粗声喘气的呼吸,一门心思地等着,等着。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只是觉得,她似乎更低地朝他俯下身子,他似乎感觉到那股清香,他熟悉的她双唇上溢出的那股湿润的紫丁香的清香离他的脸庞更近了。现在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床上——他的血像一股热浪从他脸上流到全身——隔着被子顺着他的手臂轻轻抚摸,动作不急不躁,小心翼翼,使他有种被磁铁所吸引的感觉,她的手摸到哪里,他的血便剧烈地流向哪里。这种轻轻抚爱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既令人陶醉,又使人振奋。

她的手还一直顺着他的手臂在抚摸,动作缓慢,几乎颇有韵律。这时他贪婪的眼睛一眯,从眼皮缝中往上窥视。起初眼前朦朦胧胧,一片紫红,只看到摇曳不定的灯火映出的一片云雾,接着他看见身上盖的那条有深色斑点的被子,现在察觉到这只正在抚摸的手,它仿佛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中,他看见了这只手,只是一束窄窄的白色光亮,像一片明亮的白云,飘过来,又缩回去。他将眼帘的缝隙不断张大一些。这时他清楚地辨认出了她像瓷器般洁白、鲜亮的手指,看到手指微曲,向前摩挲,接着又往回移动,虽有引逗调弄的意味,但却充满了内在的活力。手指像触角似的爬过来,又缩回去,在这瞬间,他感到这手也是某种特殊的东西,活的东西,就像一只依偎着衣服的猫,像一只缩着爪子,娇态十足,呼噜呼噜地挨近你的小白猫,倘若猫的眼睛突然开始炯炯发亮,他并不感到惊讶。果然,这白洁的手抚摸过来时,眼睛不是在熠熠闪光吗?不,那只是金属的光泽,是黄金的闪光。现在,这只手又在往前摩挲,他看清了这光泽,那是一块垂挂在手镯上微微颤动的金属牌牌,那块神秘的、露了行迹的牌牌,八角形,一便士硬币大小。这是玛尔戈特的手,正在亲热地抚摸他的胳膊。顿时他心里升起一股欲望,要把这只柔白、未戴戒指的裸手抓住,放在自己唇上来狂吻猛吮。但是这时他感觉到她的呼吸,感觉到玛尔戈特的脸挨他的脸很近,他再也忍不住继续低垂着眼帘了,他喜出望外,满面春风,睁开眼睛盯住这张挨得很近的脸庞。这一下吓得她魂飞魄散,猛不迭把脸缩回。

现在那张低俯的脸投下的影子已经消失,亮光洒向那激动的花容,他认出了伊丽莎白,玛尔戈特的妹妹,这位不同凡响的小伊丽莎白。这一发现使他全身猛然一震,犹如遭到重重的一击。是做梦吗?不是,他凝视着那张刷的一下变得绯红的脸庞,她只好怯生生地把眼睛移开:这是伊丽莎白。他一下子就意识到那个可怕的误会,他的目光急不可待地往下移动,集中在她手上,果真,手上挂着那块牌牌。

他眼前,轻纱开始飞旋。他同当时的感觉完全一样,同那次晕倒在地时的感觉完全一样,不过他咬紧牙齿,他不愿失去知觉。往事统统压缩在一分钟内,闪电似的从他眼前飞过:玛尔戈特的惊讶和高傲,伊丽莎白的微笑,这奇怪的目光,那像缄默不语的手在将他抚摸的目光——不,这不可能发生误会。

他心里升起唯一的一线希望。他注视着那块牌牌,说不定是玛尔戈特送给她的呢?是今天,或是昨天,或是以前所送。

这时伊丽莎白已经在跟他说话了。他方才这阵超强度的回忆准是把他的面容弄得很难看,因为她惶恐不安地在问他:“你身上很痛是吗,波普?”

她俩的声音何其相似啊,他想。而对于她的所问,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啊,是啊……这叫做,不……我觉得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可是那个想法像热浪一样在不断地涌来:这块牌牌也许只不过是玛尔戈特送给她的。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可是他还是非问不可。

“你这是块什么牌牌?”

“噢,这是一个美洲国家的一枚钱币,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这是罗伯特叔叔有次给我们带来的。”

“给我们?”

他屏住呼吸。现在她不得不说了。

“给玛尔戈特和我。吉蒂没有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

他感到,他的眼睛一湿,眼泪快要涌出来了。他小心地将头别在一边,使伊丽莎白看不见他的眼泪。现在泪水一定已到眼皮底下,逼不回去了,正在慢慢、慢慢地从面颊上滚落下来。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又怕自己的声音由于啜泣得越来越厉害而变样。俩人都沉默着,互相都惴惴不安地窥视着对方。后来伊丽莎白站起来,说:“我现在走了,波普。愿你早日康复。”他闭上眼睛,接着轻轻一响,带上了门。

像一群受惊的鸽子,现在他和各种思绪纷纷飞向高空。此时他才认识到这次误解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他对自己所干的蠢事感到羞愧和懊恼,但同时也感到剧烈的痛苦。他明白,他永远失去了玛尔戈特,但是他觉得,他对她的爱丝毫未变,这种爱现在也许还不是绝望的渴念,不是对于不可企及的东西所抱的那种绝望的渴念。而伊丽莎白呢——他像是在火头上,把她的形象从身边推开,因为她的倾心奉献也罢,她现在抑制着的情欲的烈焰也好,对于他来说,都远不及玛尔戈特的莞尔一笑或者她纤手曾经与他的轻轻相触。假如伊丽莎白当时让他看到了她的真容,他是会爱她的,因为在那些时刻里,他的激情还是天真无邪的,但是在经历了千万次梦境之后,现在玛尔戈特的名字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他已无法将这个名字从他的生活中抹掉。

他感到眼前一片昏暗,连续不断的思绪在泪水中渐渐模糊起来。他竭力想用魔法把玛尔戈特的身影变到他眼前来,就像在他因受伤卧床的那些日子里,在那些漫长的寂寞时刻里所做的那样,但是这次没有成功:伊丽莎白怀着一双深深渴望的眼睛,总是像影子一样挤进来,这么一来就全乱了套,他又得重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痛苦地回想一遍。每当他想起,他曾站在玛尔戈特的窗前,呼唤她的名字,他就感到汗颜无地,对于伊丽莎白这位文静的金发姑娘,他又深表同情,在那些日子里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好听的话,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那时他对她的感激之情本该像火一样喷发出来的呀。

第二天早晨,玛尔戈特到他床边来待了一会儿。有她在旁边,他浑身打起了寒战,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在跟他说什么?他几乎没有听见,他太阳穴里嗡嗡的响声比她的声音还大。直到她离去的时候,他才又以眷恋的目光将她整个身影紧紧搂抱。

下午伊丽莎白来了。有时她轻轻摸摸他的手,这时她的手上就传达出一种细微的亲密柔情,她的声音很轻,有点忧郁。说话的时候她心里总有点害怕,尽谈些无关紧要的事,好像她怕谈到自己或是谈到他的时候,会把秘密泄露出来似的。他真也说不清楚,他对她抱着什么感情。对于她,他心里有时像是同情,有时又像是对她的爱所怀的感激,但是他什么也不好对她说。他几乎不敢看她,深怕欺骗她。

现在她每天都来,待的时间也长了些。仿佛从他们之间的秘密揭开的那一刻起,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也无影无踪了。可是他们还从来不敢谈起那件事,谈起在昏暗的花园中的那些时刻。

有一次,伊丽莎白又坐在他的靠背椅旁。外面是灿烂的阳光,摇曳的树梢投进屋里的一抹绿色的反光,在壁上颤颤抖动。此时此刻,她的头发红得像燃烧的云彩,她的肌肤白皙而透明,她整个儿显得亮丽娇媚,轻盈飘逸。他的枕头那儿有一片阴影,从那里看到她脸露微笑,就在咫尺,但是这张脸看起来又好似远在天边,因为她脸上有阳光照着,而这阳光却照不到他。见她出落得这般仪态万千,种种往事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朝他俯下身子的时候,她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深沉,好似两个黑陀螺在转进里面去,就在她身子往前伸的当间,他的胳膊就势将她身子一搂,让她的头俯在自己面前,吻着她那小巧、湿润的双唇。她浑身哆嗦得很厉害,但并未反抗,只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怨用手捋着他的头发。接着,她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你可是只爱玛尔戈特呀!”声音里含着柔情脉脉的哀伤。他感到这无私奉献的声调,这毫不反抗的淡漠的绝望一直铭记在他的心头,而使他深受震撼的名字则一直烙刻在他的灵魂里。可是此刻他却不敢撒谎。他沉默着。

她再次轻轻地、几乎是姐妹般地吻他的嘴唇,随即便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间。

这是他们谈起这件事的唯一一次。几天以后,她们把这位康复的男孩领到楼下的花园里,最早掉落的黄叶已经在花园的路上互相追逐,早来的黄昏已经让人想起秋天的哀愁。又过了几天,他独自一人费劲地在枝桠交错、色彩艳丽的树丛之下漫步,也是今年最后一次到花园里来散步。阵阵秋风刮得树木在那里絮絮叨叨,声音比那三个温暖的夏夜里的声音更大,更不乐意。男孩忧伤地向那个地方走去。他觉得,这里似乎立起了一堵看不见的黑墙,墙的后面在朦胧中已经模糊不清,那儿是他的童年,他的前面则是另一片土地,既陌生又危险的土地。

晚上他去辞行,再次细细谛视了玛尔戈特的脸庞,仿佛他要将这张脸终身饮吮似的,他忐忑不安地把手伸给伊丽莎白,她的手热情而急切地握住他的手,他的眼光从吉蒂,从朋友们,从他姐姐脸上几乎只是一晃而过。他知道,他爱上一位姑娘,而另一位姑娘却爱慕着他。现在他的心灵里就满满地装着这种感觉。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他脸上的那种苦涩的特征使他看上去不再像个孩子。他第一次看起来像男子汉了。

可是,马拉着车子一启动,他就看见玛尔戈特淡漠地转身往台阶上走去,而伊丽莎白的眼睛里则突然闪过一道湿润的光亮,她紧紧地抓住台阶的扶手,这时新近的种种经历,一齐涌上心头,他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哭得泪如雨下。

离王府越来越远了,马车一路扬起高高的尘土,透过滚滚黄尘,那昏暗的花园变得越来越小,原野的景色时时跃入他的眼帘,最后,他经历的一切都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剩下的只有那些你争我夺、争先恐后的回忆。马车经过两小时的路程将他带到附近的火车站。第二天早晨他就到了伦敦。

又过了几年。现在他已不是孩子了,可是那个初次经历铭刻在他心里的印象太强烈,任何时候都不会消退。玛尔戈特和伊丽莎白两人都已结婚,但是他不愿再见到她们,因为有时回想起那些时刻就有排山倒海的力量向他袭来,使得他觉得,他后来全部的生活同这段回忆的现实相比,好似仅仅成了梦幻和假象。他变成了与女人的爱情再也无缘的那种人,因为他在自己生活的一个瞬间把爱和被爱这两种感觉如此天衣无缝地合二为一,所以任何欲望都不会再促使他去寻找那么早就落入他那哆哆嗦嗦、惊惶不安和任凭摆布的孩子之手的东西了。他到过许多国家,是一个无可指摘、文质彬彬的英国人,许多人认为这种人毫无感情,因为他们如此沉默寡言,他们的目光对于女人的脸庞和她们的微笑总是视而不见,显得十分冷淡和无动于衷。谁能想到,他们内心都深藏着那些时刻吸住他们目光的形象,这些形象融进了他们的血液,他们的血液永远围着她们熊熊燃烧,像圣母玛利亚像前的一盏长明灯一样。现在我也知道了,我是怎么想起这个故事来的。我今天下午看的那本书里也夹着一张明信片,这是一位朋友从加拿大寄给我的。那是有次我在旅途中认识的一位年轻的英国人,在漫漫长夜我常常同他一起聊天,他的话里对两个女人的回忆有时会神秘莫测地突然闪亮,犹如远方的立像,在一瞬间她们就永远同他们的青春联系在一起了。我同他的聊天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的谈话我大概也已经忘记。但是今天当我收到这张明信片的时候,这个回忆又从我心里升起,并且同我自己的种种经历梦幻般地融合在一起,我觉得,这个故事我仿佛是在从我手里滑落的那本书里看到的,要不就是在梦里发现的。——

但是现在屋里变得多么黝暗,在这深沉朦胧的夜里你离我多么遥远呀!我猜想你的面容就在那里,但我只看到一片柔和、明亮的闪光,我不知道,你在微笑,还是在悲伤。我为那些只有点头之交的人编造了一些奇异的故事,梦想出各种不同的命运,然后再让他们重新安然回到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世界里去,你是为此而笑?这男孩与爱情失之交臂,他由于一时的沉迷便永远离开这座带着这个甜蜜的梦的花园,或者你是因为这个男孩而悲伤?看,我并不希望这个故事染上忧郁而低沉的情调,我只想给你讲一个突然之间受到爱情袭击的男孩的故事——他自己的爱和另一位姑娘对他的爱。但是,人们晚上讲的故事都是会走这条淡淡的忧郁之路的。朦胧的夜色降临在这些故事之上,给它们披上轻纱,栖息于晚间的种种悲伤汇成一个没有星星的穹窿,笼罩着这些故事,让黑暗渗进故事的血液,于是故事所具有的那些明快光亮、色彩斑斓的话语就带上了一种浑厚而沉重的音调,仿佛这些故事都来自于我们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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