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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与洗澡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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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理想共和国为目标进行了许多次令人不快的尝试以后,人们发现,经受过炸药考验的专制主义才是最令人满意的统治形式。”

——威廉·s吉尔伯特(1)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她躺在旁边,喉咙被撕开,已经死透了。枕头被血液浸湿,闪闪发亮,就像地势低洼的牧场在一整周的暴雨过后的模样。我嘴里的味道似曾相识,令人作呕又显而易见。我往手心里吐了一口:鲜红色。我的老天啊,我心想。又来了。

我爬下床,努力让昏昏欲睡的大脑运作起来。有些人会在危机的激励下展开果断的行动。我却意识模糊,就像一辆陷进松软地面的马车:车轮转了又转,但无法产生任何牵引力。

鲜血蔓延;无论你如何尝试,似乎都无法限制它。所以我从讲述第一皇帝的那本书(《围攻马利塔》,罗马纪元317年)里取出一页,用织物建起了高大的城墙——床单、窗帘、壁挂,以及我所有的衬衫,只有身上穿着的那件除外(不用说,它也报废了),名副其实地用上了房间里所有的纤维。我用这座布料堤坝逐渐围绕床铺,成功阻止了血液流淌到墙壁和门那里,它们在那种地方肯定会留下无法消除的痕迹,相信我,我对鲜血了如指掌;每当一块床单或是窗帘被血浸透,我就用其他布料将它包起,然后挪到这堆东西的上层。尸体本身位于它们的顶端,就像是山顶的灯塔。幸好地板是大理石的,它恐怕是这世上唯一不会被血液彻底浸透的材质了。我用一张漂亮且相当昂贵的艾里安地毯裹住尸体——那是我一星期前才买下的——然后用细绳系紧。

为了把这个可怕的烂摊子弄出门,我运用了雪橇原理的修改版:找来一张不知为何碰巧拥有的沉重棕垫,在两角各刺出一个洞,随后穿上一条绳子——它顺畅地滑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只留下几条锈迹斑斑的棕色条纹,回头可以毫不费力地擦去。走出侧门以后,我只需要抬起那捆可怕的报废织物与地毯卷,放到我那台价值八百荷兰盾的豪华马车上(这就是放纵自己的代价:我赚得很多,但也总是破产),给马儿装上挽具,然后就能出发了。在离我现在住的地方两英里左右,有一座挖空了的采石场。四面都是峭壁,荆棘、枯枝和垃圾彻底覆盖了底部。我解开挽具,牵走马儿,再用肩膀抵住后车轮,让我可爱又昂贵的马车滚落下去。它消失在那片混乱里,仿佛一块沉入池塘的石头。工作完成了。

在骑马回家的路上,我突然为自己导致了一位人类同胞的死亡而难过——或许有点迟了,但的确是发自真心。在她那一行里,她是个相当不错的孩子,不该落到被弃尸于荆棘丛的下场。她叫奥蕾莉亚,或者是阿丝帕西亚,或者是阿玛丽利斯,也可能别的什么;出于某种理由,她们总会取字母“a”开头的名字。我很不擅长记名字。

当然了,这不是我的错。从来都不是。虽然我觉得应该是——这想法很不理性,但也没办法。这些从前不是我的错,以后也不是。

我和皇帝有个共同点:我的职业从出生就已注定,没有哪怕一丁点儿选择的余地。铁匠的儿子也许会离家出走然后参军,或者加入旅行剧团,抑或是采摘棉花,又或者在街角乞讨。但我不能。我和皇储一样,没法就这么融入普通人之间。我会被人认出、找到,然后被迫重拾荣耀和义务。至于放弃我的天职更是无法想象的事。倒不如说,我能选择的就只有是否呼吸而已。

在我们这门行当里,孤独是司空见惯的事;这句话半点不假。发现自己拥有那种天赋(这里的“天赋”指的是它的技术性意义,意味着能力,而非任何头脑正常的人想要得到的东西)的时候,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家庭,切断与从前人生的所有联系。不用说,这么做至关重要。我离开家时,偷走了父亲的金图章戒指、母亲的所有珠宝,以及姐姐的丝绸披肩——她爱它超过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必须这么做。我们家的生活舒适但算不上富裕,而我需要小巧便携的东西,可以迅速换成金钱,而且不用大费周章。随后,我买了一张船票。我甚至没问那条木材驳船要去哪儿。关键在于,它们能去陆地上的任何地方,但没法越过咸水。这点值得庆幸。

事实上,现在我觉得自己和皇帝陛下还有一个共同点。我拥有绝对的权威。我真走运。

我知道他不可能走太远。他们做不到的;他们会饿,而饥饿会令他们虚弱。要找到他并不难,而在那样的恶作剧过后,他会相对安静平和个一天左右。因此我回了家,好好洗了个澡,彻底刷了牙(先用烟灰,然后是没药和薄荷);收拾好我剩下的财物,装进驴车里——直到这时,我才想到自己应该牺牲这辆驴车而非马车,而且效果也不会有分别。当然了,这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我习惯了需要仓促离开的状况。这些年来,经过充分的实践,我彻底适应了无牵无挂的生活,虽然无论我去哪儿,我都清楚自己迟早会遇见什么。客观来说——这点毋庸置疑——幸好它们的数量寥寥无几,否则人类种族早就结束、完蛋、万劫不复了。但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我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应付同样的老面孔(可以这么说),直到它们厌倦了我,我也厌倦了它们。而且相信我,我已经彻底受够了,特别是它们表演那种把戏的时候。

我的运气还在。我来到第一个小镇时,正好是集市日。我变卖了驴车、驴子以及所有失去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的财产,这么一来,我身上就有了十六基尔德零四十七分,外加一件染血的衬衫,一条粗糙的棕色教会袍和一双军靴。考虑一下我做那些毫无难度、总共不超过五分钟的日常工作时收取的费用吧;那笔钱足够让某些人激动得痛哭流涕,但幸好我并不特别在乎。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来得不易,去得也快,但那又如何?这有点像是身为某座岛上最大的地主,但岛屿的中央有一座活火山。你也明白,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每当我到达某个新地点,总会尽量避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法控制自己,就像遍布田野的羊群里的一条狗儿那样。说实话,用“塞满山谷的猫群中的狗儿”来比喻也不坏。是那种不加思考、出自本能、根深蒂固的反感,而它们也不怎么喜欢我。我会在周边视觉的边缘捕捉到它们的身影,而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总有人说,我的目光锐利得就像猎犬。

注意周边视觉。我来的时候,它们会发现,然后停止动作,全身僵硬。当然了,它们在附近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我闻得出来。有必要的话,我单凭气味就能追踪它们,不过这种状况显然很少见。当我走在这条街上,最常看到的就是视野最外侧极其细微的动作。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可是管它呢。重点在于体现专业,不是背负职责。在休息的日子,诗人不写六步音诗,妓女不做爱,士兵不杀人;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但我没有义务采取任何措施,特别是没人付我报酬的时候。除非——

我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我不情愿地转过头去。有个男人躺在地上,背脊弓起,脚跟在烂泥里拖出了沟壑。他的面部刚刚开始发青,裤裆湿透。十来个人先前在他身旁围成松散的一圈,此时逐渐后退。他发出了那种明确无误的噪音。那并非真正的呼喊或是号叫,而是单纯的机械式发声,是痉挛的肌肉挤出肺部的空气,而后者穿过紧缩喉咙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特别的声音:某根骨头发出的仿佛干燥树枝的尖锐噼啪声,那是被他急剧收缩的肌肉和肌腱折断了。

我猜这就是“狗与猫”式的反应。也许我只是觉得,它们之一趁我在场时下手的做法很冒犯人,仿佛我是个无名小卒,不值一提,就像切碎的肝脏(2) 。我宁愿将其归因于怜悯,以及对人类公敌永恒不变的敌意。但我肯定不会这么说,对吧?

我迈出五大步,将距离拉得够近。我看向那个可怜虫的头部侧面,对上了它的眼睛。它也回瞪着我,永远是同样的表情,就像是个爬在你家的苹果树上、嘴里还咬着半个苹果的坏小孩。

又是你。它说。

是我。我答道。

我们这行就是这样。某种只要计算得当就相当清闲的修士,运用着最优秀的圣典素材:总共有七万两千九百三十六种。听起来很多,但这就是全部了。我们要用这些来护卫、保护或是守护——也可以用你贫乏又不恰当的语言来描述——整个人类种族,全部一千五百万人。当然了,它们有各自的地盘,就像所有掠食者那样;就像我的同行,还有我那样。而且,它们自然不会被杀或是死去,只会被迫流离失所,就像穷人那样,所以我总会遇到它们,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然后迫使它们流离失所。归根结底,我有这种权力。

它看起来悲伤又惆怅。放过我吧。它说。

出去。我说。

我才刚来。

还挺顽固的。

就五分钟,可以吧?给我五分钟,然后我就离开。出去。我说。

(我有这种权力。我说“出去”,它们就必须离开。它们会离开,是因为它们 知道,如果不听话,我可以把它们拖出来,可以把手伸进里面,抓住它们——这么说吧,它们的构造跟你我不太一样,天晓得是为什么——然后把它们拖到外面;我这么做的时候,它会很痛;从它们的反应来看,恐怕相当痛,虽然据我所知,它们忍痛的能力相当弱,要不就是特别容易大惊小怪,就像猪那样。

但——你必须小心。我可以把它们拽出来;这就跟你牙疼得厉害的时候去找铁匠有点像。如果他是个和善又通情达理的人,就会用钳子牢牢钳住那颗牙齿,然后转动手腕,先往这边,再往那边,接着迅速、有力而平稳地那么一拉,然后一切都会解决,再无烦恼。他也可能敲断你的颌骨,却将粉碎的牙齿碎片留在原处。

光是想到就会让人不寒而栗。噢,瞧我这张嘴。那些怪物是住在脑袋里的。所以,就像我所说的,你们必须小心。)

给我五分钟。它说。

(在这种时候,你必须做出决定。你要考虑它已经造成的伤害——这种情况下是一条断腿,因为我确实听到它折断了,几乎可以肯定的还有一两根肋骨,高概率的内脏出血,这些小混蛋每次都会忍不住调皮捣蛋——然后你就要权衡是让它再待一会儿造成的伤害更多,还是被迫拽出它带来的危害更大;影响这一切的因素是它被取出时感受到的痛苦和创伤,而它对此非常、非常惧怕;然后你再询问自己,它是否真的疲惫和饥饿到了不惜铤而走险的地步,还是说它只是在欺骗你,就像它们一千次里有九百九十九次会做的那样?

这就是为什么事实上——尽管这事实非常可怕——幸好我们有我们的领地,它们有它们的,而且我们都非常、非常地了解彼此——)

不行,我说,我数到三,一 ——

我不走。

二。

那个人——我觉得他是个商人,理由是他的衣着,还有我不认识他的这个事实——跳起身来;不,他是被抬起来的,在那几分之一秒里,他真的用那条断腿站了起来,但它很快弯曲,他也栽倒在地。等他撞上地面时,一切都结束了,不该出现的家伙不复存在,我和这件事的关系和兴趣也全部消失。我转开目光,继续前进。

事情就是这样。任何碰巧在看着我,而不是地上那具一动不动、扭曲残破的人类身体的人,只会看到某个穿着破旧牧师袍的人停下脚步,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这么从旁经过——他会在心里自语:真是个冷酷无情的畜生。我又有什么资格反驳呢?我尽了职责,我的参与也到此为止了。有时我会想,我对它们的恨是否大于我对人类同胞的爱。但付我钱的人从来不会这么想,所以我也很少思考这种事。

圣典告诉我们——虽然我对此存疑——当无敌骄阳初次升起的时候,祂从覆盖世界表面的湿地与沼泽里抽出了一切有毒且污秽的湿气与蒸汽,那些是世界之母(3) 从时间伊始就悄然腌泡的东西;这些蒸汽迅速随风飘走,而根据我正在引用的那位备受尊敬的权威的说法,它们共有72936团。

人们总会问我——我其实希望他们别问,但事与愿违——它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会给出各种各样的答案,但全都是假的。事实在于,我也不知道。当我把这个烦人的问题抛给同行——少有的能和我说上几句话的同行——的时候,有时会得到答案,而我会尝试给出诚实的答复。对某位同行来说,它们看起来像是可怕的昆虫;对另一位来说,就像骇人而反常的鱼;或者是老鼠,或是令人作呕的鸟类,又或是萎缩干枯的孩童。对我来说,他们就像贝类生物。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证明,因人而异的并不只有美丽的标准。

如果向它们之中的一员询问我们的模样,得到的答案更加有趣。但这就跑题了。

72936团,其中109团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活动,从查瑞阿巴德山脉直到友善之海,但幸好不包括波姆拉、尤克西斯和比内西奥顿这几座城市。在这个地区——它由三个世俗的单一民族国家组成——无论何时,都至少有两个国家处于交战状态,而教皇批准我通过驱逐恶魔来换取报酬。为了证明我的资格,我得到了一张用华丽的大写字母写成的证书,以及一枚铅制印章,一千人里最多只有一个有资格阅读证书的内容。而大都会城的红衣主教还给了我一枚镶着白色石头的金戒指——纠正一下,我手里的只是拙劣的仿制品,一枚镶着鹅卵石的铜戒指,它是我在弄丢原本那枚以后自己做的。至于我的证书,说来就有趣了。在我开工之前,人们从来不会要求确认证书;只有在之后,我希望他们付账的时候才会。

但我通常懒得费工夫,就像狗儿不会为自己追逐猫儿的举动寻求奖赏。他们凭什么相信那是我做的?就算他们信了,如果他们不付钱,我又能对他们做什么?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放回原处?实际上,我迄今为止都在运用这种空洞的威胁,而且百试百灵,但你不能指望别人永远特别无知。

因此,在拯救了商人的灵魂和理智,或许还有他的性命之后,我从旁经过,除了它们每次都会带给我的剧烈头痛之外,一切如常。我沿着街道前往干草市场,顺道去了“和谐与恩惠”。

“噢,”他们说,“又是你。”

这反应不太友好,但合乎情理:上次这儿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再上一次也是,虽然那不是我的错。但他们尊重这件袍子,也知道这枚愚蠢的铜戒指代表什么,而且他们的脑海深处始终潜藏着畏惧:最好别惹恼这个讨厌又麻烦的人,免得我们哪天用得上他。这就是尽管没人乐意见到我,我却每次都能免费喝酒的原因。

我告诉他们,我会待上一会儿。一会儿,他们悲伤地问,又是多久?我笑了笑,然后说,我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吗?不,他们告诉我,没问题。

你必须学会像它们那样思考,我刚入这一行的时候,他们这么告诉过我;但不要熟练过头。他们对所有学生都这么说,而在当时,没有人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像友好村落里的左邻右舍那样了解彼此的想法,与我们的情况恰恰相反。或者换句话说,对我们来说,混得太熟只有坏处。

但我没花多长时间,就明白了他的——

请原谅,我的代词用得很混乱。指代它们之中一员的合适称呼当然是“它”——我们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它们是否像我们这样有性别之分;而它们(据我所知)也一样。但是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至少我认为是这样,而在我的脑海里,这位特别、唯一、独特的个体就是个“他”。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怀疑这主要是因为我,而不是——好吧,“他”。由于某种理由,为了和他打交道,我需要他是一名男性。这也是他们提醒过我的许多风险之一。正是因为所有人眼里的它们各不相同,用想象塑造它们的过程也始终存在风险。

所以,就允许我使用“他”这个字吧。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弄清了他的打算,以及他为何不辞辛苦地前来陷害我。因此,我需要的就只是一份《宫廷公报》的副本,以及一匹快马。

埃森的希格斯瓦尔德大公和希尔蒂根公主——她是利斯纳姆的选帝侯福瓦特的女儿——的婚礼相当低调。上万名宾客出席了婚礼的早餐,而埃森的所有喷泉里都流淌着白葡萄酒,但也就这样而已;没有胜利的游行和角斗士表演,没有模拟海战或是在神庙台阶上献祭战俘,没有全国大赦或是解放奴隶,只有一笔数额不大的捐款,给军中的士兵每人五枚十字金币。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世道艰难,资金紧张,而你们的大公和他可爱的新娘正在树立榜样。

这条信息清晰明确,又很受纳税人的欢迎,所以没什么关系。但公主在一个小小的条件上不肯退让。除非她忠实的导师和知己,尚茨的普洛斯帕陪着她前往那个穷乡僻壤(这是她的原话,与我无关),否则她就不会出嫁,而她父亲和那段已经持续六年、如蛋壳般脆弱的外交关系可以下地狱去。

不,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普洛斯帕起码有六十岁了,而且每当公主殿下想要来点儿知性的对话,就需要四个强壮的男人把他的椅子抬到一辆经过特别加固的轻型马车上。他当时的薪水是每年六万枚十字金币,而他坚持要求加薪50%,作为离开利斯纳姆,与那些把脸涂成靛蓝色的野人为伍的补偿(选帝侯去法罗艾尔聘请他的时候,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免得让人觉得他无足轻重。九万枚十字金币可以支付第六军团一个月的薪饷,或者让十二条战舰全副武装。但如果你不同意尚茨的普洛斯帕的价值三倍于此,那么你肯定有一副铁石心肠。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画家和雕塑家,尽管他真正完成的作品屈指可数;他也是最博学的学者,尽管他发表过的一切只用一本小小的口袋书就能全部收录;他是技艺最精湛、也最有修养的音乐家,以及最杰出的自然哲学家和工程师——根据普遍的说法,希尔蒂根缺乏乐感,不喜欢任何蓝色以外的画,不用模板就写不出自己的名字,但她很有识人的眼光,而且只想拥有最杰出的人才。所以普洛斯帕来到了埃森,带着他所有的书、机器,几乎将锡制盒子撑爆的笔记和日记,关于机械和哲学的各类用具,让那些山道拥堵了整整一星期。人们说他在住所的第一个月全都用来观察一只羊头在马厩院子里的垫脚台上慢慢腐烂的样子。他想亲眼观察潮解和熵的实时——也就是一秒都不错过——运作过程。所以他从六楼的王家公寓里搬来一把舒适的椅子,还有一只脚凳和一张便携写字台,还有充足的美食供他边吃边喝,而他日以继夜地坐在那儿(有一只火盆为他御寒,还有一把巨大的丝绸伞为他挡雨)就这么看着。至于他对变化与死亡命运的本质有了什么特殊感悟,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必须承认,以任何标准来看,他都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等希格斯瓦尔德和希尔蒂根顺利圆房,而小选帝侯指日可待的消息传来,普洛斯帕宣布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而他打算实践多年以来在他堪比神灵的大脑里像钟乳石那样逐渐成形的计划:那就是亲手打造最为优秀的人类——他谦虚地表示,他终于找到了值得倾注心血的事业。由于普洛斯帕是产科医疗方面在世的最高权威,他宣布自己要亲手接生那个孩子。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会亲自管理成长、养育和教学的方方面面。他会以自己为蓝本塑造那个孩子,传授他所知的一切,希望为世界带来第一个真正一流且顶尖的哲学家国王,他会依次解决所有问题,让世界变成人间天堂,作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他的名字会被刻在相应的纪念碑上。

就算普洛斯帕的才能只有他自称的百分之四十,也足够培养出史无前例的天才了。那对王室夫妇无疑回想了自己的童年和教育,认为这样再好不过,于是宣布他们很乐意全权委托那位伟人。

本月的第一天,他们将新的《宫廷公报》钉在了加斯卡城的神殿正门上。头条消息就是希尔蒂根的预产期。这让我必须在仅仅六天的时间里跨越两百英里遍布车辙的道路和损坏的桥梁,抵达埃森,而我设法实现了这一奇迹。

到达宫殿大门的时候,我心情很差。我快步走向哨兵,告诉他我要见值班官员。他看着我,掂量着我的破旧靴子和牧师长袍,然后认定我是他应付不了的对象。他让我进了门房,我在里面等了大半个早上,直到值班官员有空为止。作为官员,他认识字,所以我向他展示了我的资格证书。他担忧起来。这也很合理。

“您需要什么帮助,神父?”他问。

“我要见宫殿牧师,”我告诉他,“马上。”

我能看出这个可怜人的大脑停止了转动,就好像我把一根铁棒伸进了车轮的辐条之间。不用说,宫廷牧师不属于他的指挥系统,而他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幸运的是,有我帮他考虑这些事。“你需要向行政长官要一张通行证,”我告诉他,“把我带进去,这样我就能向代理宫廷总管说明我要见那位牧师的原因。他会接手这事的。”

值班官员喜笑颜开,迅速带着我爬上七段曲折狭窄的石阶,前往行政长官的办公室,为了等待通行证完成,我在那儿浪费了很多时间;然后有个一脸忧郁的职员带着我走下来时的楼梯,又爬上一段更长的楼梯,来到了宫廷总管的办公室,我在那儿把资格证书展示给某人的穷亲戚的小儿子,后者脸色刷白,然后让我跟着他。我爬上九段曲折狭窄的石阶,来到宫廷牧师的房间,那里的初阶副牧师问我有何贵干。

“我想见宫廷牧师。”

“现在不可能。”

“你错了,”我告诉他。“事实上,是可能的。”

于是我们去见了那位牧师,他对着我的资格证书皱起眉头,仿佛在他的汤里看到了一坨粪便,然后他关上了门,免得别人听到我们的对话。“什么事?”他说。

“我要见公爵夫人。”我告诉他。

“没有人能见公爵夫人。”

老天保佑,我看得出他今天过得不太愉快。他要筹划十二场大规模仪式,其中至少三场没有明确的前例可循,这意味着他必须即兴发挥——我是指礼拜仪式——并寄望于出席者里没有博学到能够揭穿他的人。最糟糕的就是我;作为教会的那个分部的全权代表之一,我的到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在这种时候——

我很想帮他,但是我没那个精力。我坐在那儿,看着他,就像是让人无法直视的太阳。

“为什么?”他问。

“你可以猜三次。”

“你在胡言乱语,”他说,“你是想告诉我,某位王室成员——?”

“还没有。”

“但这太荒谬了,”他说,“时间和地点根本不可能预测——”

“不,”我告诉他,“你错了。”

如果有可能,人们都会避免看着我。我身上有着某种特质,让我光是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都会惹来反感。前提是我乐意留在那儿。

“我不能就这么允许你进入王室产房,”他说,“如果没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以及足以证明的文书证据——”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棘手的人物,而他没有做过该遭这种罪的坏事。“好吧,”他说,“如果你坚持的话。但我会写一份备忘录,证明我对这件事情持反对态度。”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有挑衅意味的话了,而我却无动于衷,仿佛那只是一块撞上胸甲然后弹开的碎石。“我会等你准备好。”我说。

“跟我来吧。”

你还记得多久以前的过去?蹒跚学步的时候?学会走路之前?也许是在你学会说话之前?我记得的比这些都多。我有出生以前的记忆。在出生以前,而且并不孤单。

几乎所有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或是童话,讲述某位强大的英雄在出生时就被遗弃,由狼或熊——或是恰好位于那片区域的其他群居害兽——抚养长大。英雄通常会做出伟大且有益于民众的事,所以这似乎在暗示被猛兽抚养长大是件好事。我对这点不怎么确定,但我想我应该知道。

要知道,它从那时起就陪伴着我:它是我遇见的头一个。它们并不蠢。它们知道待在哪儿比较安全。如果能进入尚未出生的孩子的身体,它们就能确保至少十年、甚至多达十二年的安全,因为取出它们的时候会产生无法形容的附带损害。注意,这种影响是相互的:离开作为宿主的婴儿带给它们的痛苦,和宿主感受到的痛苦同样多。所以如果它们选择进入尚未出生的孩子,就会在孩子发育成熟之前困在那儿,而且居住在像那样小巧、粗糙又愚蠢的东西里,它们得到的好处少得可怜,而且会觉得非常无聊。所以它们这么做,通常都是因为在受伤后需要找地方藏匿和休养,又或者在我和我的同行手里吃了很大的苦头。以我的情况来说,它刚刚才被赶出上一个住所,而且手段的强硬程度超出了必要。它遭受痛殴,遍体鳞伤,残破不堪,用仅剩的力气爬进我母亲的身体,昏迷和瘫倒在那儿;然后它遇见了我。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个我能够理解、位于我体外、却又非常接近的声音。让我进去,它说。拜托,它说。

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思考,什么都不懂——对世事一无所知。但它想进入我的身体,而我不希望这样。我推开了它。它试图抵抗,却只是徒劳。走开,我告诉它。

我的老天啊,它说,你是他们的一员。

当然了,我听不懂,但我不喜欢它,一点也不喜欢。我推开了它。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伤害它。它是我遇到的头一个比我弱小的东西,我能战胜它,也能伤害它。它无法让我烦心,但如果我愿意,就可以让它烦心。我愿意。这样很好玩。我更用力地推它。

住手,它说,你弄痛我了。

走开,我告诉它,但我不是认真的。我希望它留下来和我玩。就像小孩子喜欢的那种粗鲁的游戏。

我被困在这儿了,它说,我出不去。别推了。

记忆是棘手的:你记得的东西,你认为自己记得的东西,编辑和校订后的记忆,修正、增补和错误的信息,以及对应心智的那个重要器官都在尝试用汤做出面包。在我的记忆里,我抓住它的脑袋猛撞某个东西,直到它尖叫出声,然后我又试图扼死它,再然后我掰断它的手脚,接着继续猛砸。我现在意识到,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没有手臂、腿和脑袋,所以无论我对它做了什么,都不可能是类似的事。但无论我做什么,它都会觉得痛,而这很有趣。

当然了,我无从得知我们在一起被关了多久。最合理的猜测——根据我母亲告诉我的事(关于她反复做的噩梦,诸如此类)得出的结论——大概是介于三到四个月;可是管它呢,时间是主观的,尤其是在我们和它们之间。我们在一起待了很久,然后我出生了,而它爬出并逃脱,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怎么也好过跟我待在一起;按照所有人的说法,我从那之后就是个相当普通的婴儿,虽然有些任性。

于是我们去了公爵夫人那里,但我们见不着她;就连宫廷牧师也一样。他们告诉我们,普洛斯帕大师和王家助产士、两位护士和普洛斯帕大师的授权传记作者(共有两位:每十二小时换一次班)留在房间里,而且直到一切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甚至包括公爵;特别是公爵。我给他们看了我的资格证书。他们都陷入了沉思——这份证书真的很棒——但就算对于普洛斯帕大师最无关紧要的突发奇想,违抗的惩罚似乎也是绞刑,所以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将牧师和我留在一间小小的接待室里,那儿除了一张直背象牙椅以外空无一物。我坐在上面。

“你真的能预知到——?”

我点了头,“在这种情况下,是的。”

“但我觉得——”

我转头看着他,摆出那副行家式的表情。有人为我解释过这个表情如此吓人的理由:有那么一瞬间,你会觉得自己能看到那双眼睛见过的东西,就像某种奇妙的镜子。我希望他只是在夸大其词。

“抱歉。”他说。

“没关系的,”他让我觉得内疚,“在这种情况下,我相当确定。”

“你介不介意——?”

我耸耸肩。“有何不可?”我说。然后我把自己在死去女孩的身边醒来的事告诉了他。他的脸色变成了某种滑稽的灰色。“是它逼你那么做的?”

“趁着我睡着的时候,”我说,“我知道那是他干的。”

“你是怎么——?”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说,“根本不是。他上次做类似的事的时候——不,我说谎了,比那更早——我有好几个月都没法工作,忙着躲避死去女孩的家人、法律以及类似的东西,而在那段时间里,他可以随意去做各式各样的恶作剧,不用每隔五分钟就回头察看,以防我悄然接近。所以我心想:如果我是他,我开这种玩笑会是为了什么?请记住,等抓到他以后,我肯定会对他做点什么。场面恐怕不会好看,相信我。”我笑了。我不认为那是愉快的笑容,“然后我浏览了宫廷年鉴,答案也就自行浮现了。”

几年前,我遇见了一个躺在马路上的男人。他被一辆将橡木从森林运到 造船厂的那种巨型马车碾过,背脊四分五裂。他还活着,但完全无法动弹,而他当时的表情就和那位不幸的牧师朋友听完我说明后的神情一般无二。“你认为——”

“是的,”我说,“我这么认为,因为我能以他的角度思考。”

“老天爷啊。”

我笑了。“噢,我们在很多方面都非常相似,”我说,“事实上,我们之间只有两个真正重要的区别。首先,我比他强大,强大得多。”

出于某种理由,那位牧师并未因此安下心来。恰恰相反。

“其次,”我续道,“我总有一天会死,但他不会。他死不了。他会受伤——相信我,我很清楚,他承受的痛苦远超你的想象——但他死不了。这是一种平衡,”我解释说,“这两件事截然不同,但价值相等。”

他跟不上我的话了,不过这无关紧要。“但如果你是对的,”他说,“如果那东西真的进到了里面——”

透过紧闭的房门,我们听到了一个不可能弄错的声音: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宫廷牧师打了个哆嗦,仿佛被自己的母亲捅了一刀。

“肯定有些什么是我能做的吧?”

我摇摇头,“没多少,真的。”

“但——”可怜的家伙。他的脑海敞开了理解之窗,但倾注而入之物却并非光明。“普洛斯帕大师——”

我点点头。“他很聪明,”我说,“我指的不是普洛斯帕大师,而是他。他肯定已经知晓了一切,你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打赌。”

“实验。哲学家国王。肯定有些什么是——”

我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某种极为沉重的负担。“普洛斯帕大师,”我告诉他,“不相信什么恶魔附身。他认为这只是迷信。在他看来,无敌骄阳只 是一团燃烧的气体,漂浮在我们头顶,与我们相隔无法理解的遥远距离,而恶魔是我们为各种失调与疾病的症状与影响所找的借口,而那些症状与影响的起源完全是机理性的,可以通过草药和各种疗法治愈。我读过他的书,他在书里举出了数不胜数的例子。你知不知道,他认为我们不是在第六天被创造出来,而是波米亚那些住在树梢上、全身绒毛的生物的后代?我对这一切深信不疑,直到我想起它并非事实。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可能说服普洛斯帕大师让我进去那儿,而在眼下,他的话就是法律。这样也好,”我补充道,“因为对我来说,能让事态稍微好转,并避免那些必将到来的灾难的做法,就是杀死这个婴儿。”

他盯着我,张开嘴巴,又重新合上。我想人们最恨我的时候,就是意识到我正确无误的时候。

“我会这么做,”我继续说道,“就像呼吸那么轻松,因为这是必要的。但公爵肯定会因此不太喜欢我,而且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样,我只是个凡人。我能感受到的痛苦没有他那么多,但仍然相当不少。所以这样也好。至少对我来说。”

我很同情那位牧师,而且我绝非同情心泛滥的那种人。所以,是的,我感到内疚。问题的起因不是我,但我的确要负一部分责任。要我说的话,大约在百分之五十五到百分之六十。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我。

我故意摆出思考的样子。“你,”我说,“应该做好调离的安排,然后去某个远离这儿的岗位赴任。这也许意味着收入和地位的降低,但相信我,这是值得的。”

他用死鱼般的双眼盯着我,然后点点头,“你呢?”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会想到某种办法的。”

想到某种办法。像他那样思考。他会怎么做?

我的童年并不快乐。我的父母生活富足,心地善良,也非常爱我,但我是个卑鄙又恶毒的孩子,总是挑衅那些比我更大也更强壮的孩子,然后被他们痛殴。他们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没有意义,你知道自己没法打败我们,我们比你大。你干嘛不去欺负那些个头跟你一样的孩子?或者去找比你更矮的孩子,这样更好不是么?

很显然,我没法让他们明白,他们完全弄错了重点。所以我继续惹怒他们,而他们继续揍我,为我感到难过。就算我思考过自己为什么非得做这些蠢事,也只会假设那只是我当时不懂、但迟早会弄懂的许多简单明了的事物之一。就像我没法说明或者展示我的工作内容,但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归根结底,你不会问别人为什么直角三角形的斜边的平方等于另外两条边的平方之和。事实如此。

然后有一天,那些大男孩之一生病了。他的朋友们去看望他,而离开时惊恐不已。有一半的时间,他们说,他都会大吼和尖叫,拼命挣扎,而剩下的时间里,他就那么坐在那儿,就像是死了一样。我过了一阵子才能去看他,因为他之前狠揍了我一顿,让我卧床不起;但等我觉得力气恢复以后,就偷偷溜出了自己家,潜入了他的家。我想看他受苦的模样,因为他伤害过我。

我爬进了一扇窗户。他父母把他牢牢绑在担架上,这是为了他着想,是因为他们爱他。我站在他身前,他双眼紧闭。我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的老天啊,”他说,“又是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困惑不已;然后我明白了。我明白自己能看到他——他,我的敌人体内的敌人;那只猫儿,那个猎物。当然了,那时的我对恶魔附身有那么一丁点儿了解——每个人都知道的那么一丁点儿,而且其中百分之九十还是胡扯。“我能看到你。”我说。

它,不对,他对我笑了笑,“世界真小。”

“你不应该在那儿,”我说,“是你在伤害我的朋友吗?”

“不是你的朋友,”他说,“他砸烂了你的脸,他揍得你够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没错吧?”

“这就像在说猫的猫是一条狗。你不该在那儿。”

那个可怜虫,他肯定是在想:只是个小孩子,我愿意冒点儿险。“那又怎样?你打算做什么?”

我让他好好见识了一下。当时的我非常年轻、笨拙又缺乏经验和教育,不清楚自己的力量——好吧。幸运的是,没人能证明我去过那个房间;即使他们能证明这点,也很难解释一个九岁的孩子是怎样造成那么严重的伤害的,即使受害者当时被捆在一块木板上。

根据他们(或许也是那种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学者,就和提出数字73926的那人一样)的计算,如果取出时的手法不当,那么无论宿主有怎样的感受,恶魔的感受都是其十倍。根据我的经验,我会说这大致上是正确的。但它们不会死,我们却会。就像我说过的:平衡。

他会怎么做?好吧,我知道答案。他什么都不会做。

如果说它们不懂怜悯,那就是在撒谎,因为自怜同样是怜悯,而它们对此相当擅长。可要它们花工夫去拯救他人,拯救一个人、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得了吧。但假设它们必须这么做;比如那是相当于它们的领导阶层、当局或者指挥系统给出的直接命令?这只是为了方便讨论的说法,我也不清楚它们有没有那种东西。

我有一个盟友——但他派不上用场,眼下正忙着打包他的书籍和法衣,为海上的漫长旅途做好准备。我需要一个盟友。但我只能从我的敌人里挑选。那又如何?这就是我的人生写照。

当你做某件事的时候,你选择工具的标准不是出于你的喜好,也不是因为他们是你特别的朋友。你只会选择最有用的工具。那好吧。那正是他的用处。

谦虚,普洛斯帕大师说(他语速很慢,方便他的传记作者进行听写),就是说出别人对你的看法,从而阻止他们把那些话说出口。这样的“缺点”无疑与普洛斯帕大师无缘,而且他对自身正确的喜爱胜过一切。

不仅仅是让人们承认他是对的——因为人们可能是错的,事实上也很有可 能,因为其他人全都那么愚蠢——不,除非他自己相信,否则他是不会满足的。所以,为了让普洛斯帕大师喜欢我,我必须给他机会,让他证明自己是对的,而我是个错误的、受了蒙骗的傻瓜。小菜一碟。

我的牧师朋友给我留了一封写给宫廷总管的介绍信,恳请他将自己最为喜爱的某位亲戚介绍给普洛斯帕大师,还说那位亲戚一直是那位伟人的作品的狂热崇拜者,等等等等,又询问能否让大师在他宝贵到无法形容的时间里抽出那么一小会儿——

我的猜测是,那位牧师握有宫廷总管相当大的把柄(不仅仅是身在宫廷难免沾上的污垢,而是臭气熏天、光是想到就得戴上手套和面具的那种),因为我在第二天就拿到了证件——最高等级的通行证,可以随意进入王家套间,欣赏各式各样奢侈而美好的事物,外加普洛斯帕的副助理初级秘书所写的一张纸条,表示有史以来最聪明的人很乐意于某某时间在某某房间接待我。身居高位的朋友,我自语道。有时我真的很蠢,蠢到光是记得如何呼吸都堪称奇迹。

我对他的肥胖早有心理准备,程度就和在五英亩方圆的内陆湖岸长大的人对大海的心理准备差不多。普洛斯帕大师块头很大。至于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必要的,我也说不好:也许百分之六十,这也是构成他的头脑与心灵的天才与垃圾之间的大致比例,所以应该差不多。

百分之六十的普洛斯帕大师会是个高大、英俊、仪表堂堂的男人,有一颗硕大而完美的光头,嘹亮悦耳的嗓音,以及像女孩一样的双手。你能从他布置房间的方式看出他的艺术家身份:他甚至移动了窗户的位置(我能看出不久前才涂上的石膏),让他坐在那张金色与乌木色的奇妙宝座——那是他自己打造的,而且一反常态地接近完成品——在上午和傍晚接待门徒和崇拜者的时候,能够沐浴充分的阳光。这儿是个四十平方英尺的大房间,除了那位伟人和伟人的椅子之外,就只有一张三条腿的低矮凳子。我明白理由。哪怕再多一件东西,都会显得凌乱。

宫廷总管告诉我:无论你做什么,都要直视他的眼睛;他无法忍受谄媚和奉承,只接受真心的仰慕。那是怎样的眼睛啊:它细小、清澈、蔚蓝,而且独此一只,在一场格外重要的化学实验中,它的双胞兄弟在某只烧瓶的爆炸中丧生。取而代之是一颗透明玻璃球,它晶莹剔透,略带放大的效果。我能看得出,这在深奥的哲学辩论中会非常有利。如果在准备不够充分的时候看到它,你的大脑会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我就是这样。回头再告诉你理由。)

他对我微笑。人们很少这么做。“你想跟我说话。”

我点了头,“我想问您一件事。”

“尽管问。”

“在这个世界上,”我说,“您认为什么才是最为强大且不变的力量?”

他思考了接近半次心跳的时间。“艺术。”他说。

“真的?”

“是的。”

噢,我心想,结论下得还真快。“您能解释一下这么认为的理由吗?”

他亲切地点点头。“因为艺术,”他说,“就是美,而美就是看得见、听得着的善之本质。当你看到一座美丽的雕像,或者聆听美妙的音乐时,你就是在注视和聆听美,而这就是善,是任何人类都无法长久承受的力量。因此,通过创造美,艺术家就在人类心灵中打开了门与窗,让善涌入其中。我们口中的邪恶只是黑暗,是缺乏光亮。光会驱逐暗;善会驱逐恶。美会驱逐恶。因此,艺术是全世界最为强大且不变的力量。”

我点了点头。然后我说:“抱歉,但这是在胡扯。”

他咧嘴一笑。“对,”他说,“也不对。我刚刚告诉你的话基本正确,但仅限于理想条件下。而理想条件是十分罕见的。”

“比方说?”

“如果你透过玻璃或雨滴去窥视光,光就可能扭曲失真。有这么一句谚语:美丽与否取决于观看者的眼睛。事实上,这是错误的。美是绝对的,但观看者的眼睛——”他闭上了那只好眼睛,留下那只玻璃怪物直视着我,“——能够削弱或是腐蚀它。如果让光线透过雨滴,它就会分解为各个组成部分。如果让美透过不完美的观看者的眼睛,你也许会一无所获;只有涂着颜料的帆布,或者一块石头,又或者是朝带孔的管子吹气时发出的噪音。此外,”他补充说,“艺术本身也可能不够优秀。”

“噢。”我说。

“为了避免这种状况,”他接着说,“我们必须训练眼光,让观看者能够正确观看。我们必须创造优秀的艺术。如果能实现这一点,艺术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抱歉,”我说。“我问的是‘什么才是’,不是‘什么可以成为’。”

他笑了,“但你用的是最高级:最强大的。这世上还有其他‘不变的力量’,其中一些可能非常强大,但是你问我‘最强大的’,而我回答了你的问题。我还慷慨地指出了特定的条件和资格,严格来说,我是没必要那么做的。”

“我明白了,”我说,“所以你创造艺术,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他微微点头。“也为了钱。”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见我没有笑,他继续说道:“但主要是为了在黑暗的地方开辟窗户。比如这一扇。”

“你目前有计划吗?”

他更用力地点点头。“公爵委托我,”他说,“为他铸造一座大型青铜像,设置在阅兵场里,就在这座宫殿外面。我同意了。我会铸造一尊巨大的青铜马雕像。这会是我稍逊一筹的杰作。”

“噢,是啊,”我说,“和那个孩子相比。”

我给出的回答是正确的。“艺术是最为强大且不变的力量,但前提是条件合适。第二强大的力量是创造一位真正明智而善良的国王。在目前的条件下,次佳的选择更可能更快地产生更大的影响。一旦这片土地由真正明智而善良 的国王统治,就可以确立让最为强大的力量生效所需的条件。”

看起来没问题。“谢谢你。”我说。

“我已经解决你的疑问了?”

“完美。现在我明白了。”

“知识就是一切。”

“谢谢。我要走了。”

光是退出房间,就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和决心。我在门口暂停脚步,擦去眼里流出的汗水,我瞥了一眼那位伟人的脸。那张脸苍白如纸。

让我窥探一下你的头脑。你在想:有点不对劲。这本该是一场辩论的真实记录——噢,好吧,虽然一方是个无名小卒,但另一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天才。但你看到的却是——所以要么记录是准确的,而尚茨的普洛斯帕只是个自负的胖子,又或者叙述是错的,而且仔细想想,我们只听到这个小丑自称他见过普洛斯帕——

当然了,存在一种完全合理的解释。试着同时进行两场对话,再看看你的感受如何。

现在想来,我那时很是吃惊,因为我在入行这么多年以后见到了一张新面孔。我说的面孔——

“我不认识你。”我说。

她——我过一分钟再来解释——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无足轻重,却又有那么点勾起她的兴趣。“我也这么认为。”她说。

“当然,”我说,“我想也是。我猜你来自尚茨。”

她的微笑显得有那么点高高在上,但那又怎样?“事实上,是法罗艾尔。 不过远在你的地盘之外。”

“当然,”我说着,意识到自己在重复同样的话,“他在法罗艾尔住过一段 时间。”

“在那里发表了《数学原理》,”她说,“我也是在那儿找到他的。”

“那就是他从此再也没有发表作品的原因?”

她似乎冲我眨了眨眼睛:真聪明,她用不着把这些话说出口,我喜欢有精神 的孩子。“我找到他,”她说,“是在他创作《原理》之前。”

“噢。”

为什么是“她”?我只能说,如果你在场就会明白。她看起来就像——好吧,也许他们在法罗艾尔都是这副模样;真是这样的话,我在划分地盘的时候肯定吃了大亏。但我不这么认为。而且我有什么惊讶的必要?我们——人类——也不尽相同。有些人的外表和言谈举止就像男神和女神,另一些人的外表和言谈举止就像猪猡。只不过,以我来说,我遇见过的只有猪猡。但那又怎样?归根结底,这并不比市中心和旧城区之间的差别更大。

“那么,”她说,“你应该不是难沟通的人,对吧?”

我思考起来。“我有职责。”我说。

她打了个哈欠,“是啊,你当然有。如果你坚持,我会离开的。”

“并且带走他的一半大脑?”

“超过一半。”她又眨了眨眼,“大约百分之六十。这会是全人类的损失,对吧?”

尚茨的普洛斯帕;最伟大的,以及其他。“是的,”我说。

“那好吧。或者你也可以别管我。毕竟,我并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我又思考起来。“你肯定会的,”我说,“你也有职责。”

“哦,好吧,从长远来看,的确是这样。”她的嗓音就像是蜂蜜;散发甜香的蜂蜜,就像蜜蜂在薰衣草花里吮吸的东西。“有个宏大的计划,他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但这计划非常庞大。它是如此之大,你得退后好一段距离才能看清全貌。仔细看看,我做了什么坏事吗?事实上,恰恰相反。”

我非问不可,“他做过的一切,他取得的所有成就。那些全部都是——”

“哦,不是全部。只有最好的部分。如果粗略估计一下,我会说是百分之六十。”

不仅仅是那些绘画和雕塑(虽然最具权威的人告诉我,艺术是世界上最为强大且不变的力量)。科学、医学、工程学;他目前为止发表的屈指可数的作品——

“如果我必须打包离开,”她打断道,“你们就会失去这一切。但如果我留下——”

“他会开始完成作品。”

这让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啊,可以这么说。我不保证什么。但有何不可?”

我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的职责呢?”

啧啧。我真蠢。“我认为萨洛尼努斯说得很好——而且往往,为了伤害我们,黑暗的帮凶会告知我们真相(4) ——而这,”她续道,“只是一半的真相。永远用非黑即白的方式思考确实很简单:要么我赢,要么你赢。但双赢会更轻松,结果也更好。我们之一也许得到的好处更多,但我们双方肯定都会获益。你不明白其中的意义吗?不,我不觉得你明白。”

我有些受伤。“当然,”我说,“就像某种合资企业。我们会从中得到一些东西,你们也一样。不,仔细思考过后,我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你们和我们,携手合作——”

一声叹息。“哦,为什么不呢?想想看吧。敞开心扉,一次就好。想象一个人,仅仅一个人,为物种做出的贡献超过其他任何人。他的天赋、他的创意令整个世界明亮而辉煌——”

“你放进他头脑里的天赋和创意。”

“不完全是。百分之六十。好吧,也许是百分之六十五。是的,”她说,“哎呀,这又有什么不对呢?就像你们那句谚语说的:谁的钱都一样值钱。这些创意堪比纯金。噢,不是吗?”

《数学原理》《橡树林的圣母》(5) ,还有《第九交响曲》。为什么最好的曲子都是献给天使们的?“这对你们肯定有什么好处。”我说。

她又眨了眨眼,“当然有。但是,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这计划非常宏大。它是如此宏大,以至于你这辈子也许都看不到它开始运作和生效的那一天。所以;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你的错。还是说你宁愿作为‘谋杀尚茨的普洛斯帕的人’为人铭记?”

只要看到它们,我就会本能地产生反感,每次都是。但它们并不全都一样。这么说吧:它们之间的差异,堪比我和普洛斯帕大师的差别。

“这一切,”我说,“是你的主意。”

“你说‘这一切’,指的是——”

“哲学家国王。完美的社会。”

“哦,那个啊。不,那不是我的主意。是那个宏大的计划。好吧,是它的一部分。”

“百分之六十——?”

“比那更少。大概百分之五。这是不会死去的好处之一,你可以从长计议;另一方面,你们必须对自己的错误负责。你们必须承担后果,不能在被人发现之前愉快地死去。”

“你们的宏大计划,”我说,“我可以阻止它。”

她思索片刻。“阻止它,”她说,“是不可能的。让它脱离正轨,转移它的方向,让它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呈现——好吧,也许你办得到,也许办不到。但请别把我这句话当真。”

“你们的宏大计划。”

“是的。请你好好思考一下,好吗?”

“可究竟有什么该思考的呢?”

——与此同时,我听到自己在对某人说话。

“我已经解决你的疑问了?”

“完美。现在我明白了。”

“知识就是一切。”

——于是我明白,会面结束了;她没法赶走我,但普洛斯帕可以。毕竟,一切都取决于谁更强大。

知识就是一切?胡扯。此外,重要的不是你知道——

他们的宏大计划。好好思考,以它们的角度思考。

它们可以考虑长远的计划,而且比我们轻松得多。所以:长远来看,他们用目前掌控的部分能够造成的最大的破坏是什么?

麻烦在于,你没法永远以它们的角度思考,正如你没法像蜘蛛那样爬上 墙壁,即使你也长着腿。腿的类型不同。所以:如果是我在设计那个宏大的计划——

小菜一碟。有那么个得天独厚的孩子:他是未来的君王,这无疑是个不错的,而且还会接受那位伟人本人的教育,那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此外,这件事并非秘密;人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注定会成为超人,成为终极的人类。绝对的权力,还有绝对且普遍的善意作为后盾。只要思考黑暗的帮凶会如何利用就好。

思考吧;以我们自己的角度,以凡人和蜉蝣的角度去思考。或者以它们的角度思考,以一百年、一千年、五千年以后得到的更大更好的成果为目标。在此期间,在这五千年期间,它们的宏大计划会顺利进行……城市,乃至文明,会兴盛和衰落。尘埃、野草和沙子会覆盖我们所有的人,所有的成就,只有普罗帕斯大师的除外,他的作品会在一次次转译的过程中幸存下来,而我们的骨头却将长眠在潮湿的泥土之下,遭受遗忘,直到犁头将它们挖出,而我们的字母表会成为学者们穷极一生都无法破解的谜团。但那个宏大的计划尚未完成,锤子尚未敲下,而缠在可怜、愚蠢又短命的人类脚踝上的那只绳圈也尚未收紧;等到它收紧的那一刻,还有谁他妈能把这两件事的因果联系起来?

但我可以阻止计划。而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将是尚茨的普洛斯帕的生命和作品。我问你,你会怎么做?

他又会怎么做?

(我这辈子见过很多人,但对我来说,只有一个他)。我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我和他结识了一辈子,所以我知道(除了其他那些事以外)他并不特别聪明,当然更不是像普洛斯帕大师这样的绝顶天才。但我熟悉他:我了解他那些更出色的品质。

噢,它们肯定是有优点的。有这么一种古怪却广为人知的传说:只有英雄才有优点,而英雄所拥有的品质都是好的;根据定义,坏人就只有缺点。胡说八道。

想想看吧。想象成为一名成功的、甚至是有能力的罪犯所需要的品质。你需要勇气:爬进陌生人的房子,不知道平面图,又十分清楚家庭主人几乎肯定配备了武器、大型犬、强壮又积极的仆人——你真的想这么做吗?为了什么?一麻袋小巧便携的艺术品,多半可以换到十个格罗申铜币。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冷静而从容的头脑、聪明才智、稳健的手法、细腻的格调、快速且有条理地工作的能力。而那只是个穷街陋巷里的卑劣窃贼。拿历史上那些真正可怕和邪恶的人——那些以某种扭曲的理想为名义屠杀一国人民的人——来举例吧。他们不可避免地拥有信仰(信仰能够创造奇迹,如果没有信仰,努力就只是徒劳)和希望、忠诚、以理想为名义的自我牺牲,以及你能想到的几乎所有高贵而光荣的品质,除了没能站在正确一方这种小问题……

(年纪越大,我就越坚信这些只是某种流行而已,就像帽子边缘的样式,或是贵妇们袖子的装饰。如果你不相信我,只要想想道德观念在你的一生中改变了多少,然后读一点历史,再扪心自问:你真的认为这些变化是永久性的吗?)

所以:他有更加出色的品质。他本能地知道哪些事值得为之承受痛苦,哪些不值得。他知道何时该迅速而优雅地离开,何时又该继续逗留,等着被人连根拔起。在判断这场游戏是否得不偿失的时候,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老练。

显然,这种事你没法告诉别人。不能告诉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亲爱的叔 叔或是你最喜欢的阿姨:我可以看到别人身体里的魔鬼,我可以看到你身体里的魔鬼。而且,当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你不清楚规则,不清楚后果,不清楚自己做了哪些事,又没做哪些事,而且你没有可问的人,而且你很害怕。但你会继续盯着那只猫儿,用眼角余光盯着它,然后你会忍不住开始吠叫、追逐、撕咬。

也许我不太一样;也许我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有一大堆坏的、邪恶的品质,比如想要吠叫和喜欢撕咬。随你怎么想吧。我会设法控制住自己,直到再次遇见他,而在敌人眼中,我所有的沉着都会在那一刻耗尽。从那一刻起,我会失控。只要我看到它们的一员,我就会扑向对方的喉管,就是这样。

我们不得不搬家:好几次、很多次。有时是因为那些绝望的人会围堵在我们家门前,恳求和哀求:治疗我、让我的儿子康复、请治好我母亲,她就快死了——而我无能为力,因为那些不是它们干的,那些是肺结核或者发烧,或者数千种会将你撕裂和杀死的原因之一。有时则是因为它不肯乖乖离开,又或者觉得我只是个好对付的小孩子,你们应该也能猜到结局。

消息传开。他们——我的同类们——找到了我,然后带走了我,教我成为一只更好的狗儿:更迅捷、更利落、更娴熟也更致命。他们告诉我:在从事这门行当的这么多年里,我们从没找到像你这样的人。好些人都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都没有解释具体的意思。

我们是个精挑细选的小型修会。我们没有等级制度、捐助、礼拜、教条、神职人员和大教堂。国王们不会给我们庞大的地产,人们不会在遗嘱里把钱留给我们,我们没有漂亮的法衣或是贵重的银器:只有权威。我们缺乏财富和贵族的小儿子,但取而代之的是效率,而且我们确实受人尊重。清空街道的时候,我们之中的一员比任何手段都要快。

我们没有等级制度,但无可避免的是,偶尔会出现比别的狗儿都要高大、迅捷和凶狠的狗儿。没有人希望那样——我们缺乏的另一样东西就是野心,因为那跟为了上绞架而争先恐后没什么分别——但它还是发生了。发生在我身上,这都得归咎于——

“又是你。”

我笑了,“是我。”

“你瞧,”他说,“这太蠢了。你不应该总能找我麻烦。这不合理。”

(说来有趣:随着我的年龄增长,表达能力增强,受到的教育增多,他也会有同样的变化。我们头几次见面的时候,他只会用咕哝声表达意思。但当我开始阅读书籍和上课时,他也开始使用冗长的单词和复杂的语法。你愿意推测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我可懒得费那种工夫。)

“去他妈的不合理,”我说,“出去。立刻。”

另外,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变得更聪明了,或者说更世故了。这根本不可能,因为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有几千或者几百万岁了,所以我们不可能是在一同成长。但他绝对变得更狡猾了。“当然,”他说,“如果你真的希望我离开的话。”

不管你信不信,这次的宿主是负责埃拉加巴省东南部地区的刽子手。据人们所说,他举止怪异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某一天,他会像春天的鸟儿那样快乐,吹着口哨,面露微笑,向走在街上的女士们脱帽致敬。第二天,你会发现他坐在某个昏暗的地方,双手抱头,痛哭失声。还有对他工作的影响:他们告诉我,这是一门相当需要技巧的行当,其程度远超普通人的想象。你需要能够根据对方的身高和体重计算斧子落下的时长。你需要准确判断切断脊髓所需的角度和力道。否则,被处以绞刑的人会身首分离,被斩首者的脑袋却会藕断丝连,而这种事会让整个社区颜面无光。

“如果你真想的话,可以把我拽出去,”他说,“你知道你可以的。”

我更仔细地打量,突然感到毛骨悚然。状况很复杂:症状开始显现的时候,他肯定已经在那儿待了好一阵子了,因为他已经扩张到了所有角落和神经末 梢,就像透过网子生长的野草。的确,我可以把他扯出来,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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