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沙丘(22)(1/2)
哦,卡拉丹的大海,
哦,雷托公爵的人民——
雷托的堡垒已经倒塌,
永远倒塌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在保罗看来,他过去的一切及今晚之前的所有经验都变成了沙漏中的沙粒。他坐在母亲身旁,双手抱膝。他们在一个用布和塑料搭成的小型临时营房中,一个小帐篷,是从扑翼飞机上的那个包裹中得来的。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是。
保罗已清楚地知道那个弗雷曼工具包是谁留的,是谁给押送他们的扑翼飞机指了这条路线。
岳。
那个奸细医生把他们直接送到了邓肯·艾达荷的手里。
透过帐篷的透明边缝,保罗望着外边月光下的一圈岩石,是艾达荷让他们藏在这里的。
我现在已是公爵,却还像小孩一样躲藏,保罗想。这想法使他痛苦,但也不能否认这么做是明智的。
就在今晚,他的意识发生了一些变化——周围的环境和事件极为透彻地展现在他的眼中。他感到自己无法阻挡数据的涌入,还有那冰冷的精准力,让每一个项目扩展进他的知识群,他的计算力正是以意识为中心的。这是门泰特的能力,甚至更胜一筹。
保罗重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架奇怪的扑翼飞机在夜色下向他们直扑而来,就像沙漠上空的一头巨鹰,翅膀裹着疾风。他怒气冲冲,却又无计可施。保罗意识中的事就是在此时发生的。那扑翼飞机向前疾飞,掠过一个沙脊,扑向正在狂跑的人影——他母亲和他自己。保罗仍然记得那飞机在沙地上摩擦时发出的硫黄燃烧的气味。
他母亲当时转过身,以为会受到哈克南雇佣兵激光枪的射击,但却认出了正从扑翼飞机舱门口探出身向他们大叫的艾达荷。“快跑!南边有沙虫!”
但是,保罗在转身之前就已知道是谁在驾驶那艘飞机。扑翼飞机飞行和冲刺着陆的方式中有几处微小的细节,小到连他的母亲也没察觉,但保罗却以此精确判断出了坐在里面操控飞机的人是谁。
帐篷里,杰西卡坐在保罗对面,她动了动身子。“只有一种解释,哈克南人抓住了岳的妻子。他恨哈克南人!这一点我决不会看错。你已经看到了他留下的纸条。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把我们从屠杀中解救出来?”
她现在才明白这件事,而且仍旧不明所以,保罗想。这想法让他感到震惊。早在从包裹中拿到公爵印章,读到那纸条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事实,当时他觉得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别试图原谅我。”岳是这样写的,“我并不想得到你们的宽恕。我已经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但我没有恶意,也不希望别人理解,这是我自己的泰哈迪-阿尔布汗,我的终极考验。我把厄崔迪公爵爵位印章交给你,以证明我写下的一切全是真实的。当你们读到我的留言时,雷托公爵已经去世。你们不用太难过,我向你们保证,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去的,与我们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将给他陪葬。”
纸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迹绝对不会错——是岳写的。
保罗想着那封信,内心再次感受到当时的悲痛,那痛楚是多么剧烈而陌生,似乎发生在他新的门泰特戒备心理之外。他得知父亲已死,心中清楚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又觉得这只不过是另一份需要输入大脑以备使用的数据信息。
我爱我父亲,保罗想,且确信无疑。我应该哀悼,应该感觉到某种情感。
但他却没有这种感觉,只有一点:这是一条重要信息。
这条信息跟别的事没什么两样。
他的大脑自始至终都在增加感觉印象,进行着推演和计算。
保罗想起哈莱克说过的话:“心情这玩意儿只适合牲口,或是做爱。不管是什么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须战斗!”
也许这就是根源,保罗想,我会稍候再哀悼我的父亲……当有时间的时候。
但内心那冰冷的精密感觉毫无减弱的意思。他发觉这崭新的意识仅仅是开始,它正在慢慢扩大。他在接受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的考验时,第一次感觉到那可怕的目的,如今这种感觉正渗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曾经感受到剧痛的手——正隐隐作痛。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魁萨茨·哈德拉克的状态吗?保罗暗自发问。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哈瓦特又错了一次,”杰西卡说,“我想岳也许不是一个苏克医生。”
“他就是我们想的那样……但还要更多。”保罗说。他心里在想:她怎么领会得这么慢?他接着说:“如果艾达荷找不到凯恩斯,我们就会……”
“他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她听出他语气的生硬冷酷,带着命令的口吻。杰西卡在灰暗的帐篷中盯着他,透过帐篷透明的边缝,在月光辉映的岩石背景下,保罗是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
“你父亲手下的其他人一定也有逃脱的,”杰西卡说,“我们得重新把他们聚集起来,找……”
“我们得靠自己,”他说,“当务之急是找到我们家族的核武器。必须赶在哈克南人之前找到它们。”
“不太可能被发现,”她说,“它们藏得很隐秘。”
“不能存半点侥幸心理。”
而杰西卡却在想:他脑袋里肯定在想,家族核武器可以威逼整个星球和香料的安全,作为一种胁迫手段。但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隐姓埋名,逃脱追捕。
母亲的话又引起了保罗另外一连串的思绪——一位公爵对今晚流离失所的人民的关心。人民才是一个大家族真正的力量,保罗想。他想起了哈瓦特的话:“与人分别才令人伤心,而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地方。”
“他们派出了萨多卡人,”杰西卡说,“我们必须先等萨多卡撤离之后再做行动。”
“他们觉得我们已经陷入了沙漠和萨多卡的围困,”保罗说,“他们打算将厄崔迪人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你说我们的人会有人逃脱,但我想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他们不可能做无限期的冒险,不然就是将皇帝也参与其中的真相暴露天下。”
“不可能吗?”
“我们的人一定会有人逃脱。”
“真的?”
杰西卡转过身,儿子冰冷的语气令她惊恐,他对可能性有着精确的算度。她意识到保罗的思维已然超越了她,在分析判断上比她更加全面。她曾经帮助他训练这种才智,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对此感到恐惧。她思绪连篇,回想起公爵给予她的乐土,现在这一切已经失去,她不禁热泪盈眶。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雷托,杰西卡心想,“甜蜜的爱,痛苦的结局。”她把手放到腹部,意识集中在腹中的胎儿身上。我已经奉命怀上了这个厄崔迪女儿,可圣母错了:一个女儿也救不了我的雷托。这个孩子仅仅是未来死亡之路上的一条生命。我怀上她,是出于本能,而非服从。
“再试试通讯接收器。”保罗说。
无论我们怎么抑制,思维总在不停地发展,她想。
杰西卡找出艾达荷留给他们的接收器,打开开关,仪器面板亮起绿光,从扬声器中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她调低音量,搜寻频道,帐篷里响起了厄崔迪人的战时用语。
“……撤退,在山岭那边会合。菲多报告:迦太格已经没有幸存者,公会银行已遭洗劫。”
迦太格!杰西卡想,那是一个哈克南人的温床。
“是萨多卡,”那声音说,“注意穿着厄崔迪军服的萨多卡。他们……”
扬声器里传来一声怒吼,接着一片沉寂。
“试试别的频段。”保罗说。
“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杰西卡问。
“我预料到了。他们想让公会把银行被摧毁的罪名怪到我们头上,只要公会和我们对立,那我们就被困在厄拉科斯上了。再试试别的频段。”
杰西卡掂量着他的话:我预料到了。他到底怎么了?杰西卡慢慢回到仪器上,转动旋钮,从扬声器里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吼叫,都是厄崔迪人的战时用语:“……撤退……”“……集结在……”“……被困在洞穴里……”
另一方面,还有一些声音从其他频段上传来,毫无疑问是哈克南人欢呼胜利的吼声。还有严厉的下令声,战况报告。都是只言片语,杰西卡还不能进行记录破译,但那语气显而易见。
哈克南人大获全胜。
保罗摇了摇身旁的包裹,听到了里面两袋水的汩汩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从帐篷的透明边缘望出去,看着外面星光下的山岩。他抬起左手摸了摸帐篷入口处的括约型密封装置。“马上就要天亮了。”他说,“我们可以再等一天,看艾达荷能不能回来,但到晚上他再不回来,我们就要自己行动了。在沙漠里,必须夜行日宿。”
杰西卡脑中慢慢想起一个传说:如果没有蒸馏服,一个躲在沙漠隐蔽处的人每天需要五升水以维持体重。她感觉到了身上的蒸馏服,那又滑又软的表面正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他们的性命就仰仗这些衣物了!
“如果我们离开这儿,艾达荷就找不到我们了。”她说。
“现在已经有手段可以让任何人招供,”他说,“如果艾达荷天亮还不回来,我们必须考虑他被俘的可能性。你以为他可以熬多长时间?”
这问题不需要回答。杰西卡沉默无语地坐着。
保罗打开包裹,从里边取出一本带照明条和放大器的微型手册。书页上,绿色和橙色的字母向他跃来:“水袋、蒸馏帐篷、能量帽、循环导管、沙地呼吸泵、双筒望远镜、蒸馏服维修包、记号枪、地图、过滤塞、指南针、沙地钩、沙槌、弗雷曼工具包、狼烟……”
在沙漠中生存需要这么多东西。
他把手册放在身旁的地上。
“我们能去哪儿呢?”杰西卡问。
“我父亲说过沙漠之能,”保罗说,“没有它,哈克南人就统治不了这个星球。他们从未真正统治过这个星球,将来也不会,就算有一万支萨多卡军团,他们也办不到。”
“保罗,难道你是说……”
“我们手中握有全部证据,”他说,“就在这儿——这个帐篷,这个包裹和里面的东西,这些蒸馏服。我们知道,公会给气象卫星开了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格,我们还知道……”
“气象卫星跟这有什么关系?”她问,“他们不可能……”杰西卡顿住了。
保罗发觉自己高度机敏的意识正在读取她的反应,计算着每一个细枝末节。“你终于明白了,”保罗说,“气象卫星可以观测地面。沙漠深处存在着某些东西,经不住频繁的观测。”
“你是说公会控制着这个星球?”
她反应太迟钝。
“不!”保罗说,“是弗雷曼人!为了保住秘密,他们私底下买通了公会。他们的金钱就是任何拥有沙漠之能的人能轻易得到的——香料。这个答案并非通过什么二次计算得来的,是直接分析计算的结果。相信我!”
“保罗,”杰西卡说,“你还不是一个门泰特,你不可能确信……”
“我永远也不会是门泰特,”他说,“我是另外的东西……一个怪胎。”
“保罗!你怎么能这么说……”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别过头,看着外边的黑夜。我为什么不能哀悼?他暗自发问。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个组织都在发出这一渴求,但却永远也无法办到。
杰西卡还是头一回听她儿子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她想伸出手,抱住他,安慰他,帮助他——但她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他必须靠自己闯过难关。
地上那闪光的弗雷曼工具包手册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将它捡起,看了一眼扉页,读道:“‘友好的沙漠’手册,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看哪,阿亚特,生命的布汉。请相信,太阳不会将您焚烧。”
读起来像是阿扎之书,她想起当年研读伟大秘密的情景。难道宗教力量已降临在厄拉科斯?
保罗从包裹中拿出指南针,接着又放了回去。“看看这些特有的弗雷曼器械,多么精巧,真是无与伦比!咱们得承认,创造出这些东西的文明一定有着无可辩驳的渊博知识。”
他语气中饱含苦楚,杰西卡仍为此担心,她犹豫了一下,继而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书上,她审视着一幅厄拉科斯天空的星座图。“穆阿迪布:老鼠座。”她注意到那尾巴指向北方。
保罗扭过头,借着手册上的亮光,看着他母亲在昏暗中的举动。现在,我该实现我父亲当初的愿望了,他想。在她还有时间哀痛时,我必须把父亲当初让我转达的话告诉她。如果以后再哀痛,势必会带来麻烦。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如此精确的逻辑,他不禁暗暗吃惊。
“母亲。”他说。
“怎么了?”
她听出儿子的语气有所变化,那声音使她感到不寒而栗。她还从未听过这么严酷的控制力。
“我父亲死了。”他说。
她在内心寻找各种事实的结合点——这是贝尼·杰瑟里特评估信息的方法——最后她找到了结果:一种巨大损失的感觉。
杰西卡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我父亲曾交代我一件事,”保罗说,“如果他出了事,他想让我向你转达一句话。他担心,你可能会以为他在怀疑你。”
那毫无价值的怀疑,她想。
“他想让你知道,他从未怀疑过你,”保罗说,他将整个骗局解释了一遍,接着说道,“他想让你知道,他自始至终都相信你,也一直爱着你,珍视着你。他说他宁愿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你,但他有一个遗憾——没有让你成为他的公爵夫人。”
杰西卡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她用手抹了一把泪,心想:这是对身体之水的愚蠢浪费!但她知道这个想法的真正意图——想要化悲痛为愤怒。雷托,我的雷托啊!她想,我们对自己的爱人做的都是什么样的可怕之事啊!她狠狠一挥手,把微型手册的照明灯熄灭。
她浑身颤抖,抽泣起来。
保罗听着母亲悲痛的哭声,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我感觉不到悲痛,他想,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缺点:自己竟感觉不到悲痛。
有得必有失。杰西卡想起《奥天圣经》里的这句话,于是念了起来:有留必有去;有爱必有恨;有和平,也会有战争。
保罗的意识已经开始了冰冷的精确算度。在这个充满敌意的星球上,他看到了前方的路。他甚至不用开启安全的梦之门,就能将自己的预知意念集中起来,看到经过计算的最有可能的未来,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一些景象,几近神秘——就仿佛他的意识切入了某种不受时间影响的层面,体验着未来的微风。
突然,他好像找到了一把关键的钥匙,意识又跃入了另外一个境界。他紧紧依附着这个新层面,摇摇晃晃地抓着,担心它会滑走,同时向四周窥视。感觉像是身临一个球体中,一条条大道伸向四面八方……但这仍是一个初步的大概印象。
他记得儿时曾见过纱巾在风中飞舞的景象。而现在,他觉得这未来在某种表面旋转扭动,就像那块在风中飘荡的纱巾,缥缈不定,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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