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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白手成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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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后来长期留了下来,又是为了 荷西,不是为了我。

我的半生,漂流过很多国家。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我的感动 不是没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 ,将我的心也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它正 好在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 、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来定居时,因为撒哈拉沙漠还有一片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地方,是西 国的属地,我怀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着我了。

这种情怀,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几乎被他们视为一个笑话。

我常常说,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却没有人当我是在说真的。

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 不返也——

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

好在,别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等我给自己排好时间,预备去沙漠住一年时,除了我的父亲鼓励我之外,另外只有一个 朋友,他不笑话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地收拾了行李,先去沙漠的磷矿公 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等我单独去非洲时好照顾我。

他知道我是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女-子,我不会改变计划的。

在这个人为了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 。

那个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荷西。

这都是两年以前的旧事了。

荷西去沙漠之后,我结束了一切的琐事,谁也没有告别。上机前,给同租房子的三个 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关上了门出来,也这样关上了我一度熟悉的生活方式,向未知 的大漠奔去。

飞机停在活动房子的阿雍机场时,我见到了分别三个月的荷西。

他那天穿着卡其布土色如军装式的衬衫,很长的牛仔裤,拥抱我的手臂很有力,双手 却粗糙不堪,头发胡子上盖满了黄黄的尘土,风将他的脸吹得焦红,嘴唇是干裂的,眼光却 好似有受了创伤的隐痛。

我看见他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居然在外形和面部表情上有了如此剧烈的转变,令我 心里震惊得抽痛了一下。

我这才联想到,我马上要面对的生活,在我,已成了一个重大考验的事实,而不再是我 理想中甚而含着浪漫情调的幼稚想法了。

从机场出来,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很难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半生的乡愁,一旦回归 这片土地,感触不能自已。

撒哈拉沙漠,在我内心的深处,多年来是我梦里的情人啊!

我举目望去,无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地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壮而 安静的。

正是黄昏,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本期待着炎 热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转为一片诗意的苍凉。

荷西静静地等着我,我看了他一眼。

他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我点点头,喉咙被哽住了。

”异乡人,走吧!”

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不是因为当时加缪的小说正在流行,那是因为”异 乡人”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确切的称呼。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分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 着的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来。

机场空荡荡的,少数下机的人,早已走光了。

荷西掮起了我的大箱子,我背着背包,一手提了一个枕头套,跟着他迈步走去。

从机场到荷西租下已经半个月的房子,有一段距离,一路上,因为我的箱子和书刊都 很重,我们走得很慢,沿途偶尔开过几辆车,我们伸手要搭车,没有人停下来。

走了快四十分钟,我们转进一个斜坡,到了一条硬路上,这才看见了炊烟和人家。

荷西在风里对我说:”你看,这就是阿雍城的外围,我们的家就在下面。”

远离我们走过的路旁,搭着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少 数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见了这些总爱穿深蓝色布料的民族,对于我而言,这是走进另外一个世界的 幻境里去了。

风里带过来小女孩们游戏时发出的笑声。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说不出的生气和趣味。

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地滋长着,它,并不是挣扎着在生 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着那些上升 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

终于,我们走进了一条长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砖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阳下。

我特别看到连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的拱门,直觉告诉我,那一定就 是我的。

荷西果然向那间小屋走去,他汗流浃背地将大箱子丢在门口,说:”到了,这就是我们 的家。”

这个家的正对面,是一大片垃圾场,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远就是广大的天空 。

家后面是一个高坡,没有沙,有大块的硬石头和硬土。邻居们的屋子里看不到一个人, 只有不断的风剧烈地吹拂着我的头发和长裙。

荷西开门时,我将肩上沉重的背包脱下来。

暗淡的一条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将我从背后拎起来,他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是我的 太太了。”

这是一种很平淡深远的结合,我从来没有热烈地爱过他,但是我一样觉得十分幸福而舒 适。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我抬眼便看见房子中间那一块四方形的大洞,洞外是 鸽灰色的天空。

我挣扎着下地来,丢下手里的枕头套,赶快去看房间。

这个房子其实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一间较大的面向着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横四大步,直五大步。

另外一间,小得放下一个大床之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条横的 空间。

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马桶,没有水箱,有洗脸池,还有一个令人看了大吃一惊的白浴缸,它完全 是达达派的艺术产品——不实际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我这时才想上厨房浴室外的石阶去,看看通到哪里。

荷西说:”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买了一只母羊,正 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我们可以有鲜奶喝。”

听见我们居然有一只羊,我意外地惊喜了一大阵。

荷西急着问我对家的第一印象。

我听见自己近似做作的声音很紧张地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欢,真的,我们慢慢来布 置。”

说这话时,我还在拼命打量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墙是空心砖原来的深 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oo地挂在那儿。

抬头看看,光秃秃吊着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角上面有个缺 口,风不断地灌进来。

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

我望着好似要垮下来的屋顶,问荷西:”这儿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

”一万,水电不在内。”(约七千台币)

”水贵吗?”

”一汽油桶装满是九十块,明天就要去申请市政府送水。”

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语。

”好,现在我们马上去镇上买个冰箱,买些菜,民生问题要快快解决。”

我连忙提了枕头套跟他又出门去。

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坟场,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来了,镇上的灯光才 看到了。

”这是银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边,邮局在法院楼下,商店有好几家,我们公司的 总办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绿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黄土色的是电影院——”

”那排公寓这么整齐,是谁住的?你看,那个大白房子里有树,有游泳池——我听见音 乐从白纱窗帘里飘出来的那个大厦也是酒家吗?”

”公寓是高级职员的宿舍,白房子是总督的家,当然有花园,你听见的音乐是军官俱 乐部——”

”啊呀,有一个回教皇宫城堡哪,荷西,你看——”

”那是国家旅馆,四颗星的,给政府要人来住的,不是皇宫。”

”撒哈拉威人住哪里?我看见好多。”

”他们住在镇上,镇外,都有,我们住的一带叫坟场区,以后你如果叫计程车,就这么 说。”

”有计程车?”

”有,还都是奔驰牌的,等一下买好了东西我们就找一辆坐回去。”

在同样的杂货店里,我们买下了一个极小的冰箱,买了一只冷冻鸡,一个煤气炉,一 条毯子。

”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买了,你不中意,现在给你自己来挑。”荷西低声 下气地在解释。

我能挑什么?小冰箱这家店只有一个,煤气炉都是一样的,再一想到刚刚租下的灰暗 的家,我什么兴趣都没有了。

付钱的时候,我打开枕头套来,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付一点。”这是过去 跟荷西做朋友时的旧习惯,搭伙用钱。

荷西不知道我手里老是拎着的东西是什么,他伸头过来一看,吓了天大的一跳,一把将 枕头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钱。

等我们到了外面时,他才轻声问我:”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怎么放在枕头套里也不 讲一声。”

”是爸爸给我的,我都带来了。”

荷西绷着脸不响,我在风里定定地望着他。

”我想——我想,你不可能习惯长住沙漠的,你旅行结束,我就辞工,一起走吧!”

”为什么?我抱怨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辞工作?”

荷西拍拍枕头套,对我很忍耐地笑了笑。

”你的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恶它。你有那么多 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

”钱不是我的,是父亲的,我不用。”

”那好,明天早晨我们就存进银行,你——今后就用我赚的薪水过日子,好歹都要过下 去。”

我听见他的话,几乎愤怒起来。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国家单独的流浪,就为了这一 点钱,到头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没有分量的虚荣女-子。我想反击他,但是没有开口,我的潜 力,将来的生活会为我证明出来的。现在多讲都是白费口舌。

那第一个星期五的夜间,我果然坐了辆奔驰大轿车回坟场区的家来。

沙漠的第一夜,我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我们只 在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冻到天亮。

星期六的早晨,我们去镇上法院申请结婚的事情,又买了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理的床 垫,床架是不去梦想了。

荷西在市政府申请送水时,我又去买了五大张撒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个锅、四个盘 子、叉匙各两份,刀,我们两个现成的合起来有十一把,都可当菜刀用,所以不再买。又买 了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

东西贵得令人灰心,我拿着荷西给我薄薄的一沓钱,不敢再买下去。

父亲的钱,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要半年后才可动用,利息是零点四六。

中午回家来,方才去拜访了房东一家,他是个很慷慨的撒哈拉威人,起码第一次的印 象彼此都很好。

我们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内的脏东西,我先煮饭,米熟了,倒出来 ,再用同样的锅做了半只鸡。

坐在草席上吃饭时,荷西说:”白饭你撒了盐吗?”

”没有啊,用房东借的水做的。”

我们这才想起来,阿雍的水是深井里抽出来的浓咸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饭,自然不会想到这件事。

那个家,虽然买了一些东西,但是看得见的只是地上铺满的席子,我们整个周末都在洗 扫工作,天窗的洞洞里,开始有吱吱怪叫的撒哈拉威小孩子们在探头探脑。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离家去磷矿工地了,我问他明日下午来不来,他说要来的,他工作 的地方,与我们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

那个家,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交通车回 宿舍。我白天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热了也会有撒哈拉威邻居来。

结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了卖水的大卡车,去附 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奔驰,夜间我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因为军团司令的关照, 没有人敢动我。我总也会带了白糖、尼龙鱼线、药、烟之类的东西送给一无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记了现实生 活的枯燥和艰苦。

这样过了两个月独自常常出镇去旅行的日子。

结婚的事在我们马德里原户籍地区法院公告时,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来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很多的牧草 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羊,但是它 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强它。

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地工作,我们无法常常见 面。家,没有他来,许多粗重的事我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撒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加那利群岛来的 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

”我——这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 ,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还是远远的一个 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 又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 ——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样软弱地哭出 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地上的 床垫上。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昏来了 ,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地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在大纸盒 里,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咔哒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地流下泪来 ,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

”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顶着 风向他哀求着。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 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拼命工作了。”

”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给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结婚后 我就不再加班了。”

”你明天来不来?”

”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 ,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

”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着。”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分,我就骄傲地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伤的野兽 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得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下去啊!

我没有讨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着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

等了很久才轮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还缺货 。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的木条 用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

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木板求过人。

老板很和气地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

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撒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木箱装上 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同的钉子 ,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砂纸。

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是吹着口哨走的。

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地欢悦起来。

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见荷西的身 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

跑到门口,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

”哪里来的好木头?”

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做个滑车,把它 们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着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天台,拆开 包着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大箱子,用脚抵住墙, 帮忙他一块一块地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撒哈拉威人一辈子坐在席子上 。”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们为什么不能改,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不吃有些东西?”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以吃骆驼肉吗?”

”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的,不是当别的用。”

”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羞-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拼命在加班,好使将来的日子 安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时木堆已经变成一人半高了, 其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将它们挂 在木堆四周,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

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歌剧院 听了《弄臣》出来。

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唱歌跳舞喝红 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地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着看着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沓照片,颓然倒在地上,那种心情,好似一个死去 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有什么事, 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走这么 一遭啊!(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

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 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

再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也没有瘦马,有瘦驼。)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就是要 改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将生米 和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简单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地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叫我挑,我挑了最简 单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地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又在他打 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压住木条,不时拿冰 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融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地旋转。

荷西不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一样在推着他的巨石。

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

吃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着了。

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了的木块 ,分类地一堆一堆区别开来。

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地责怪我:”你为什么不推醒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的话, 荷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

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他还是不停 地在天台上敲打。

”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事,要多点 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

”你知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

”那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

”讲给你听好不好?”

”难道是装机器来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

我恍然大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地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个道理 。

”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

”你觉得怎么样?”我又问他。

”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为这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

不几日,我们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我们结好婚,赶快赶到荷西总公司去,请求荷西的早班乘车证,结婚补助,房租津贴, 减税,我的社会健康保险——

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有一个书架,有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了长排的挂 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色条纹的窗帘——

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墙,还是空心砖的,没有糊 上石粉,当然不能粉刷。

结婚后,公司答应给两万块的家具补助费,薪水加了七千多,税减了,房租津贴给六千 五一个月,还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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