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埋河封正,武庙借刀,白猿背剑(1/2)
(万字章节)
一位身穿诰命华服的矮小女子,凭空出现在埋河水岸,缓缓而行。
随着境界修为的急剧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对于两岸水运的掌控,愈发娴熟,这就像是武将在开疆拓土,马蹄所至,即是国土。
埋河本就是一条几乎横贯大半个大泉王朝东西向的大河,之前是凭借一身炼化兵器,勉强维持埋河威势,她面对一条尚未金丹境的作祟河妖,就已经颇为吃力,若是冒冒然升碧游府为碧游宫,大泉朝廷又不愿拿出一部分国运,让钦天监修士带来放入水神庙中,
这也是这位水神娘娘不愿答应的原因之一,一旦府邸匾额换成了碧游宫,四面八方皆是眼红和垂涎,说不定宫府两块匾额,哪天就给人当柴烧了。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这不假,可能够坐镇埋河数百年,一桩桩机缘都牢牢抓在了手中,自然绝非痴傻之辈。
她蹲下身,从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河水涟漪微微荡漾,相较以往,灵气盎然了太多。
赶来驿馆之前,先是许多水神庙承受不住的香火精华,倒退流转,悉数涌入祠庙,原本银白色的香火精华,竟然变成了淡金色,丝丝缕缕,飘向主殿内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么造像匠人的鎏金镀金手艺,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种大道显化,那些淡金色的浓郁香火缓缓熏染神台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誉为“描金”,只有两种情况,才会出现这等异象,一种是带着皇帝旨意的钦天监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御制毛笔蘸金描绘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数次点化”而已,还有一种是儒家圣人,对着金身“指点江山”,而且这些儒圣,必然最少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流。
埋河水神庙莫名其妙获此大福缘之外,碧游府更是水运升腾,祥云汇聚如一顶华盖。
几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举被视为封正!
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统所认可!
河神娘娘再心大,也知道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丝毫不比第一次陈小夫子授业解惑逊色了。
在驿馆玩笑说是以身相许,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她不知如何报答了。
那枚玉简本身,其实就已是她所谓的碧游府镇宅之宝。
上古时代,埋河曾经是桐叶洲三条入海大渎之一的主干,此后沧海桑田,江河改道、积淤、阻塞等等种种变故,那条大渎的规矩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一座“河渎龙宫”的废墟,而那枚玉简就是她从破败龙宫中找到的至宝,万年不改颜色,是那江河水精凝为实质,更是一方天地水运的具象,再由老龙王炼化为玉简,想必龙宫犹在的遥远岁月里,这枚玉简亦是龙王爱不释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陈平安记下仙家道诀就立即销毁玉简,其实就是起了一些戏弄之心。
陈平安除非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毁去玉简。
不过将其炼化为本命物,既然拥有了那门“一步登仙”的道诀,她相信只要陈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小说上的神女。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头河妖肯定勾结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隐匿于某地山运之中,没了踪迹。
水神娘娘一个后仰直直倒去,就那么躺在埋河水面上,随着水流往下游飘荡而去。
河中溺死水鬼,浩浩荡荡在河底跟随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祠庙那边飘去。
她突然捂住脸,没脸见人的娇憨模样,“那些羞臊话,哪里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可以说的。”
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斗志,她坐起身,雀跃道:“赶紧让人去蜃景城请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装神靠金妆!神像胸脯那边的曲线,夸张就夸张一些嘛,腿也可以长一些!”
一些开了灵智的河底游荡水鬼,真是涨了见识,世间还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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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队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气的江湖豪杰,带了一杆精铁打造的八宝玲珑枪,慕名而来,说要领教威震边关的姚家枪。
此人呼朋唤友,十数骑呼啸而至,齐齐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马背之上,抖了一个花俏枪花。倒不能说是三脚猫功夫,身为二三流武夫,十数年水磨功夫还是有的,只是这类武林中人的切磋技击,比起姚家铁枪当然不在一个境界上,后者转瞬之间,可分生死。
姚镇当时坐在车厢内翻阅兵书,只觉得好笑,没有跟这帮想出名想疯了的江湖好汉一般见识,姚近之一声令下,姚家骑卒默然摘下轻弩,吓得那拨人立即窜出官道,等到姚家队伍远去,喋喋不休,埋怨这姚家铁骑是绣花枕头,徒有虚名,连下场比较枪法高低的底气都没有。
结果当天这伙人就给州城官府缉拿归案,难兄难弟们,吃了顿结结实实的牢饭。
后来还有一位下五境的野修,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试图成为姚家的随军供奉,却也不敢造次,说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适当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术法,就在下榻驿馆外边蹲着,啃着干饼就着劣酒,等候发落。姚镇让人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野修涨红了脸,仍是收了银子才离开。
随着距离蜃景城越来越近,姚镇即将赴任兵部尚书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朝野。
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壮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扬言姚家只要有人胜得了他,他立即滚蛋。然后邵渊然便露了一手,他便滚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队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接连两桩奇事。
只不过这两位山水神祇,远远比不得埋河水神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灵,那山神管辖方圆百里地界,水神则是负责一条两百里河水的河伯,双方山水相邻,关系并不和睦,时有摩擦,不过以往都是小打小闹,在山水边界隔空对骂而已,结果近期因为一位大香客更换了烧香门庭,从山神庙去了水神祠,那可关系着每年小十万两白银,进谁的口袋,小山神就让麾下一位土地公,暗地里去劝说香客回心转意,不料给河伯撞了个正着,打得土地公灰头土脸,山神一气之下,直接越界涉水,两把大板斧,打得十数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惊骇,水神哪里丢得起这个脸,裹挟江水,倒流上山,直扑山神庙。
姚家队伍当时刚好靠近河水岸边赶路,两位供奉和姚家随军修士,就护着姚镇和那三姚,去看热闹。
陈平安跟在一行人当中,只有裴钱和朱敛跟随左右。
于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庙的景象。
双方好一通厮杀,山神站着地利,将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驾驭浑浊河水,愈战愈勇。
你来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丽山峰,给大水淹得一塌糊涂,参天树木断折倒塌无数。
战场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边的虾兵蟹将和水鬼仆役,摇旗呐喊,一个个声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阵厮杀还要累,而且相互较劲,河边架起了红皮大鼓,为自家河伯老爷擂鼓助威,鼓声如雷,山上就赶紧搬出一面高达数丈的旗帜,使劲挥舞,猎猎作响。
邵渊然站在姚近之身边,为她解释山水神祇的内幕,言谈风趣,一旁少女姚岭之听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么心思。
裴钱忙着在岸边捡取那些活蹦乱跳的河鱼,这可比她自己钓鱼轻松太多了。
这场闹剧,被一位脸色铁青的州城城隍爷打断,御风而来,悬停空中,把两位神祇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城隍爷身穿大泉礼部特制的官服,前后官补子与阳间官员礼制相同,具体什么品秩,就是什么图案,只是城隍爷的官服一律为黑色,意味着为人间君主行走阴间,约束夜间出没的众多鬼魅阴魂。相比散落天下各处、屡禁不绝的淫祠,城隍爷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几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况,任何一个掌国之姓,对于必须扎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爷,自然最容易控制,而且城隍爷对朝廷天然忠心。
陈平安看着这方山水的闹腾,心境平和。
比起自己在龙泉小镇的经历和两次游历的所见所闻,眼前这些画面终究是小打小闹,谈不上可笑,只是很难再有一次登上家乡披云山、第一次见到壮阔江河的感觉了。
朱敛就站在陈平安身边,四名扈从当中,姚家人对此人印象深刻,因为相比其余三人,这个佝偻老人真的太像一位随从了。加上都听说了客栈厮杀中四人的表现,依稀知道背剑的绝色女子是一位剑师,器宇轩昂的卢先生用刀的宗师,闷不吭声的魏羡一夫当关,挡住了皇室练气士的群攻,而这个神色慈祥的小老头,出手最凶残,大战落幕之际,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残肢断骸。
朱敛没有去看陈平安。
许多时候,人心无需用眼看。
朱敛愈发好奇那个龙泉郡,以及龙泉郡前身的骊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龙卧虎,才能够让如此年轻的陈平安,好似早早见过了人间的大风大浪,再难有心境上的波澜起伏。
年纪轻轻,古井不波。
难免有暮气、城府之嫌疑。
但是朱敛却不做如此想,处处与人为善的陈平安带给他一种模糊感觉,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处,隐约有一条恶蛟在水底游曳,影影绰绰。
只是这条不为人知的蛟龙,大概是被礼仪规矩、善恶之分等,给死死束缚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探出头颅都做不到。
朱敛不敢揣测其它,只确定一件事情,陈平安内心深处,必有一两个放不下的极大执念。
这次腾云驾雾数百里的赶来劝架,让城隍爷劳心劳力,心情大恶,恨不得将那河伯庙、山神庙一脚一个踩平了。
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极其敏感,一旦给人往京城礼部衙门捅上去,他这么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城隍爷,下场比那两个不知轻重的蠢货好不到哪里去。
那城隍爷打发了两个战战兢兢、打道回府的王八蛋,瞧见了河边的姚家一行人,运用望气之术,只是一瞧,就觉得有些刺眼,心中震撼,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浅,只是那些人跋扈得无法无天,直接有两位修士拔刀相向,放话说不得靠近,不然视为行刺。城隍爷气得差点要喊回那两位辖境下属神祇,所幸吃了几百年的香火,养气功夫还是有些,最终只是牢牢记住了那些陌生面孔,脸色阴沉地返回州城。
返回大队伍的途中,姚镇来到姚近之身边,轻声问道:“为何如此不近人情”
姚近之无奈道:“一路上的官场应酬,觥筹交错,在所难免,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灵,可就说不清楚了,爷爷总不希望还没进入蜃景城,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弹劾吧哪怕皇帝陛下当作玩笑,可是京城从官场到市井,注定要掀起一阵妖风妖雨,那么天底下有谁不爱看热闹我们自己这趟不就是来看热闹的吗会在乎那两位山神河伯的对错是非吗”
姚镇一点就透,深以为然。
老将军心中惋惜不已,若是姚近之是个男儿身,留在边关,才叫放心。
裴钱捡了一大堆河鱼,结果陈平安不愿意收,她只得拎着鱼尾巴,一条条使劲甩入河中,累得她汗流浃背。
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骑鹤城,就算是距离大泉京师只有咫尺之距了。
这座郡城历史悠久,郡名来源于相传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骑鹤飞升,名声大噪。郡内有一座小山,风景平淡无奇,只因为是那仙人骑鹤飞升之地,每年都有无数文人骚客来此游历,小山四周,皆是京师权贵购置打造的宅院,寸土寸金。
先前那位城隍爷应该就在这座城中,只是姚镇还不至于忌惮一个州城城隍。
掌握一国城隍升迁、贬谪的礼部尚书,品秩俸禄与他没差,何况大泉尚武,兵部尚书不是什么虚职,不然也不会成为所有武将养老的第一把交椅。
依旧是下榻驿馆,这是朝廷规矩,城内驿馆占地极广,竟是不输王侯宅院,为了迎接姚镇,刺史和郡守两座官邸的心腹,各自跑了好几趟驿馆,几乎清空了整个驿馆。
事已至此,对此姚镇只能领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官场尤为如此。
一般而言,庙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众多墙头草,唯独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圣人的存在。
那就像朝堂上高悬着一把照妖镜,一众国之栋梁们的种种瑕疵,纤毫毕现。
老将军心中感慨万分,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是孙女姚近之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说的话。
有些时候,姚镇会自嘲,自己这一大把年纪攒下的人生阅历,难不成都当成马草给喂了战马
好在队伍之中还有个陈平安。
姚镇这次北行,就喜欢找这个年轻人闲聊。
陈平安先前按照约定,跟姚仙之切磋过,指点一二,姚仙之将陈平安的话语奉为圭臬,回去找爷爷谈心的时候,很是忧伤,说自己这辈子练武都练到了狗身上。姚镇就问他,你这个所谓的“一辈子”是几十年啊,姚仙之哑口无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给逗乐了。姚近之虽然下棋就没有赢过卢白象,可这斗茶,她堪称国手。
风沙粗粝的边关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没来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欢那个邵渊然,我喜欢陈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欢和不喜欢,关我什么事”
姚仙之还要说话,给姚近之瞪了眼,就吓得他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
姚镇笑得很没有家主风范。
姚近之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爷爷,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马上就有密使来到骑鹤城,到时候爷爷再笑不迟。”
姚镇笑不出来了。
跟这些官场染缸里浸泡过几十年,一个个在公门修行成老狐精的家伙,玩那花花肠子,实在是让老人头痛。
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练习六步走桩,以虚握剑式,闭目观想一位位剑修各具风采的出剑。
桌上摆放着一节竹筒,竹子是普通绿竹,从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随手劈砍而来。
陈平安想要雕刻出一只笔筒,作为临别赠礼,送给姚老将军。
裴钱跑过来说想要去外边逛逛,陈平安就让她去问卢白象愿不愿意带她出门,如果不行,那就老实待在屋子里读书。之前陈平安给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被裴钱背诵得滚瓜烂熟,有次她还一脸雀跃地来到陈平安房间,说她能够真的倒背如流,陈平安拿起书,让她试试看,竟然还真一字不差,背诵了千余字,然后陈平安就扯住她的耳朵,让她回屋子闭门思过,只说了一句读书要用心,给你当做了耳旁风
那次裴钱气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着桌上那本破书,捏着下巴,眉头紧皱,用心啥个意思自己这还不够用心为了能够做到把一本书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功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写这本狗屁书籍的圣贤名字,记住了,等到自己练成了剑术和拳法,以后一定要打得这个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她重新站起身,瞎琢磨了半天,就是没能想出答案,她便跳下椅子,拎着那根相依为命已久的行山杖,练习了一通疯魔棍法。
耍完之后,丢了行山杖,她顿时觉得自己距离天下第一高手,又近了些,这才心情好转,扑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也。
今儿得了陈平安的承诺,屁颠屁颠,去找那个私底下被她取了个“小白”绰号的卢白象,但是卢白象竟然在跟隋右边下棋,说等他半个时辰,裴钱便转头,望向枯坐一旁、看不懂棋就只为了等待分出胜负的魏羡,她正要说话,魏羡死死盯着棋局,突然说了个走字,就站起身,裴钱恍然大悟,两人一起离开驿馆去逛街。
裴钱笑问道:“老魏,你身上带钱了没”
四人当中,裴钱对魏羡最不害怕,口口声声喊他老魏,魏羡也从不恶脸相向,事实上是他根本不在乎。
魏羡默不作声。
裴钱埋怨道:“那上个屁的街,瞧见了漂亮玩意儿和好吃的,咱们都买不起。”
魏羡突然说道:“我有些银子。”
裴钱皱眉道:“哪来的偷的,抢的你分我一半,我就不告诉陈平安。”
魏羡说道:“教了客栈小瘸子一套拳法,得了几钱银子,最近传授姚仙之拳桩,又得了十几两。”
裴钱满脸艳羡道:“老魏你可以啊,走哪儿都能挣着大钱,这一点我服你。”
裴钱双手负后,挺起胸膛走路,很快就啧啧道:“不过老魏你还骗小瘸子的钱,就不厚道了,骗他还不如骗那九娘呢,她兜里才真的有钱,可惜喽,老魏你长得不讨喜,远远不如我爹年轻俊俏,老魏,生了这副磕碜模样,长大后怨不怨你爹娘”
堂堂一位开国帝王,给一个小闺女这么说道,亏得魏羡还能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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