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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月亮(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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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嘴角的笑容讥诮,一瞬间,肖仲武握着鞭子的手,再也抽不下去,肖珏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肖仲武。

肖仲武第二日带兵去了南蛮,不久,鸣水一战身死,死状惨烈。

棺椁运回京城,消息传来的时候,肖夫人正在厨房里为肖珏做桂花糖。得到消息,一盘子桂花糖尽数打翻,落在地上,沾了满地灰尘。

侥幸活命的亲信跪在肖夫人面前,哭着道:“原本是打算提前两日过鸣水,可将军说,鸣水附近的阜关盛产铁器,想为二少爷打一把剑,临行时与二少爷争执,伤了二少爷的心,希望这把剑能让二少爷明白他的苦心。没想到……没想到……”

屋子里响起肖夫人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扑上去,胡乱的打在肖珏身上,哭着骂道:“你为什么要与他置气为什么!如果不是你与他置气,他不会在鸣水多停留,不会身中埋伏,也不会死!”

他忍着这可怕的指责,任由女人的软绵绵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一言不发。

怎么可能呢他的父亲,那个刚毅严厉的,挥起鞭子来半点情面都不留。将稚儿留在陌生的山上,一年到头也不过来一次的男人,怎么会死他冷漠无情,心怀大义,怎么可能死

可怕的控诉还在继续。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你爹!”

他忍无可忍,一把将母亲推开:“我没有!不是我!”

女人被他推开,呆呆的看着他,受不了她如此绝望的神情,肖珏转身跑了出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谁诉说。他下山回到朔京,也不过一年而已。一年的时间,他甚至还没认全肖府上下的人,甚至还没学会如何与他的亲人自然而然的相处。

就……已经如此了。

人在痛极的时候,是不会流眼泪的,他眼下还不觉得痛,只是懵。就像是听了一个不可能是真的的笑话,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只是觉得脚步沉重,不敢上前,无法去面对他的母亲绝望凄厉的眼神。

很多年后,肖珏都在想,如果当时的他不那么胆怯,上前一步,回到屋里,是不是后来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

但没有如果。

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肖璟和白容微已经回来,两人眼眶红肿,像是哭过,一向文弱有礼的肖璟冲上来揍了他一拳,揪着他的领子,红着眼睛吼他:“你去哪了你为什么不在府上,为什么不陪在母亲身边!”

他忽的生出一阵厌恶和自嘲,扯了一下嘴角:“你我都是儿子,你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你!”

“怀瑾,”白容微抽泣道:“母亲没了。”

他的笑僵住。

“母亲……没了。”肖璟松开手,后退两步,捂脸哽咽起来。

肖夫人一生,柔弱的如一朵未曾经历风雨的花。肖仲武活着的时候,她对肖仲武诸多不满,隔三差五的吵架,仿佛一对怨偶。肖仲武死去,这朵花便倏而枯萎,没了养分,跟着一道去了。

她走的如此决绝,甚至没有想过被她丢下的两个儿子日后留在朔京该怎么办肖家该怎么办,她的人生在失去肖仲武的那一刻,再也没了意义,所以她用了一方洁白绢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死之前对肖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你爹!

这句话将成为一个永恒的噩梦,在肖珏数年后的人生里,常常令他从深夜里惊醒,辗转难眠。

他永远也无法摆脱。

肖仲武和肖夫人合葬在一起,前些日子为了准备中秋宴的灯笼与画布全部摘下,换成雪白的灯笼。

墙倒众人推,肖仲武的死,带给肖家的打击远不止于此。肖璟在朝堂中受了多少明枪暗箭,肖珏在背后就要承受同样的负担。南府兵如何,肖家如何,鸣水一战莫须有的罪责如何。

他仍旧没有流一滴泪,木然的做事,密集的安排。他能睡着的时候越来越短,回府的日子也越来越晚。

那天晚上很晚了,肖珏回到府上。肖仲武死后,府上下人遣散了许多,除了他的贴身侍卫,他不需要小厮,觉出饿来,才发现整整一日都没吃东西。

太晚了,不必去麻烦白容微,肖珏便自己走到厨房,看可有白日里剩下的饭菜对付一下。

灶台冷冰冰的,厨房里也没什么饭菜,这些日子众人都很忙碌,哪有心思吃东西。他找到了两个馒头,一碗酱菜。

灯火微弱的就像是要熄灭了,厨房里没有凳子,少年倦极,随意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端起碗来,突然间,瞥见将长桌的尽头,墙壁的拐角,躺着一枚桂花糖。

肖仲武战死的噩耗传来时,肖夫人正在为肖珏做桂花糖,乍闻此信,一盘桂花糖尽数打翻,后来被小厮打扫,全部都没了。

这里却还有一颗漏网之鱼,静静的躺在角落,覆满灰尘。

他爬过去,小心翼翼的将桂花糖捡起,拂去上头的灰尘。糖果里隐隐传来桂花的香气,一如既往的甜腻。

肖夫人总是把桂花糖做的很甜,甜的齁人,他原本不吃甜。

但这是他在人间,得到的最后一颗糖了。

香囊里还有剩下的糖纸,他将那颗糖包好,重新放进香囊。端起碗来,拿起馒头。

肖二公子从来金尊玉贵,讲究爱洁,如今却不顾斯文,坐地吃饭。他的衣服已经两日未换,肚子也是粒米未进,再不见当年锦衣狐裘的丽色风姿。

少年靠墙仰头坐着,慢慢咬着馒头,吃着吃着,自嘲的一笑,秋水般的长眸里,似有明光一点,如长夜里的星光余烬。

飞快的消失了。

……

时光飞逝,没有留下半分痕迹,过去的事,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回忆。那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变成唇边一抹满不在乎的微笑。

并不是什么不能过去的坎。

他怔然的看着手中的香囊,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松手,继续往前走。

“少爷。”飞奴从身后走来。他接过伞,替肖珏撑着,询问道:“现在要回寺里吗”

“走走吧。”肖珏道:“透透气。”

最后一丝光散去,莲雪山彻底陷入黑暗。浓雾弥漫,如山间幻境。这样的夜,几乎不会有人走。

雨水顺着伞檐落下,并不大,却绵绵密密,如铺了一层冰凉薄纱,将山间裹住。

“这雨不知道下到何时能停。”飞奴喃喃。

中秋之夜大多晴朗,如此夜的实在罕见。肖珏抬头望去,黑夜沉沉,看不到头。

他道:“今夜没有月亮。”

没有月亮,不照人圆。

山林路泥泞不堪,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越往边上走,越是树木繁茂,看不清楚人的影子。前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飞奴一顿,提醒道:“少爷。”

肖珏摇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这么晚了,还在下雨,谁会在这里

飞奴将手中的灯笼往前探了一探,雨水深深,有个人影站在树下,起先只能看见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大概是个女子,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往前走了两步再看,便见那女子站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扯着一条长长的东西,往下拽了拽。

绑在树上的,是一条白帛。

这是一个寻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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