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九章 所谓取义(1/2)
上等男人有本事没脾气,下等男人没本事有脾气。
李素很少发火,尤其是在家里,有本事的男人从来不会把外面的脾气带回家里,就算要宣泄心中的愤懑不平,任何地点都比在家合适。
可是今日,他实在忍不住了,心里有团火熊熊燃烧,这团火自然与许明珠无关,只是他必须要宣泄,因为难受,因为那团火快把自己烧死了。
许明珠吓坏了,呆呆地看着李素。
此刻她眼里的李素很陌生,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夫君发怒,在她的印象里,夫君一直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像翩翩君子,永远带着笑,永远不慌不忙,永远气定神闲,无论遇到任何危难麻烦,只要看看他那张淡定的脸,就能莫名得到一股安定从容的力量。
可是今日,他竟发了这么大的火,尽管明知这团火并不是冲她发的,可她仍感到一阵惧怕。
李素心乱如麻,站在屋子里胡乱地挥舞着手,面孔涨得通红,很生气,很迷茫,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就这样绝然死在大家面前,到底为了什么家族的兴旺难道靠的是一个女人的牺牲为什么所有人对她只是敬佩除了敬佩,再无任何不同的感受,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伟大的,她刺自己的那一刀刺得好,应该刺,她成了一个如荆轲般的勇士,只不过她杀的人是自己……”
李素疯了似的说了半天,神情忽然涌上深深的疲惫,激动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了。
“明珠,知道吗,没有任何人的牺牲是理所当然的,除了牺牲者本人,她可以觉得自己的死是必要的,是高尚的,甚至可以以一种殉道式的态度坦然面对死亡,她可以这么想,但别人不能。”
许明珠垂下头,低声道:“夫君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夫君觉得侯婶娘不应该这么做”
李素叹道:“你也觉得她的死是应该的”
许明珠犹豫半晌,点了点头:“按理说,妾身不该与夫君的想法相悖,可夫君这次的想法,妾身实在理解不了,为了全族的兴旺而牺牲自己,这……有什么不对吗夫君,您身处朝堂,高官显爵,但妾身也深知朝中为官的风险,没有任何家族和个人能够一生顺风顺水,一辈子那么长,总会遇到危难时刻,夫君的官爵越升越高时,妾身便已有了和侯婶娘一样的打算,如果真到了决定家族命运的危急时刻,妾身也会挺身而出,朝自己的心口刺下去……”
李素越听越不舒服,心中刚平息的那团怒火又有抬头的迹象,刚准备发货,许明珠忽然一手掩住了李素的嘴,神情不再如往常般怯弱,反而充满了坚毅。
“夫君,恕妾身无礼,先听妾身说完,否则夫君若发火,妾身可能就没胆子再开口了。”
李素又平静下来,点点头:“你说,我不发火。”
许明珠想了想,道:“夫君是个心存悲悯的人,平日里表现得自私贪财,但妾身是夫君的枕边人,相处久了才知,夫君其实有善心,您看重人命,看重每一个人的命,妾身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您幼时究竟学过什么学问,才会有这种偏执,似乎……与世俗的许多想法格格不入,人命不是不重要,只是……它不是最重要的,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妾身幼偶听父亲说过,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就连佛祖也有割肉饲鹰之大慈悲,夫君何以不赞同”
李素神情落寞,道:“你将侯婶娘的死,看作是‘成仁取义’”
许明珠轻声道:“妾身明白夫君的意思,但‘义’有大义,也有小义,侯婶娘是妇人,和妾身一样,从出生到嫁人育子,大抵一生都没走出过宅院,她眼里的侯家,便是她的‘大义’,为大义而舍生,她做得心甘情愿。”
李素摇摇头:“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慈悲之人,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理解侯婶娘的做法,也勉强同意她确实是为了成仁取义,但是,当我看到她死后侯家人的笑脸,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寒,然后我在想,如果她能复活,看到族人接旨时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她还会觉得自己的死是成仁取义吗”
许明珠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无奈地垂下头。
李素叹道:“其实,我已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年代的规矩和观念了,尽管不情不愿,但我仍在努力的接受,可是,直到今日看到侯婶娘死得那么慷慨决绝,我发现自己还是看不透……”
许明珠轻轻按住他的肩,幽幽道:“夫君不妨想想,若侯婶娘不死,侯家便盼不来东山再起之日,那么侯家将会是什么下场无权无势,还有当年结下的那么多仇家,侯家满门只剩了一些妇孺老弱,他们经得起狂风暴雨吗咬着牙死撑一年两年,最后呢还是免不了破败凋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这些死的死散的散的人里面,或许也包括了侯婶娘她自己,同样都是死的下场,侯婶娘用自己的死,换来家族重新崛起,换来族人安定的生活,两者相较,孰强孰弱若是夫君,又当如何选择”
李素默然,心中却涌起浓浓的悲哀。
许明珠叹道:“夫君,您心思太重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比如侯婶娘,想必她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也想得很清楚了,既然左右都是死,为何不能给自己选择一个最有价值最有尊严的死法她能看得透彻,夫君为何不能”
“夫君您觉得心寒的,是侯家人接旨时的笑,妾身不懂什么叫‘人血馒头’,但妾身知道,侯婶娘就算活过来,看到族人们没因她的死而悲伤,反而在笑,妾身觉得,侯婶娘也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她在众人面前自戕,为的不是那些人,而是整个侯家,她为侯家尽了自己最后的心力,有人为她悲伤自然最好,没人记得她也不会在意,夫君常说‘责任’二字,侯婶娘便是在尽自己的责任,做到了,无愧于心,无愧侯家祖宗,如此而已。”
许明珠难得说了这么多话,李素却越来越沉默。
价值观的差异是一件很主观的事,谁也无法说服谁,这是每个人从小到大慢慢形成慢慢根深蒂固的,李素不想做那种强行改变别人价值观的事,无效且愚蠢,包括自己的妻子。
他能做的,便是坚守自己的理念,不苟同,不妥协。
侯方氏以一种旁人都认为光荣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李素仍不赞同这种献祭式的极端方式,或许,她临终的那一刹,连她都觉得自己的死是圣洁的吧。
“原本,她可以不用死的……”李素失神地自语:“当时我在甘露殿,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能说服陛下了……”
许明珠握紧了他的手,轻声安慰道:“夫君不必自责,你为侯家做得已足够多了,侯婶娘的死,恰好补上了夫君没能做到的那‘一点点’……”
李素沉默许久,忽然猛地往床上一倒。
“我要睡了,这次,我要睡它个昏天黑地!”
许明珠温柔地看着他:“夫君睡吧,妾身在旁边做绣活,陪着您。”
李素嗯了一声,神情依旧满是疲惫,即将昏昏睡去之前,扭头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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