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抨新政京城传谤画 揭家丑圣母识良臣(2/2)
听这一番话,张居正估摸到王之诰尚不知道家父侵占官田之事,自家也不便捅破,想了想后,才缓缓答道:
“家严的伤势,我估计不会太重。”
“你怎么知道”
“不谷方才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赵谦写来,另一封是家严亲笔所写,如果伤势严重,真的卧床不起,他哪里还能写信!”
“家严高寿多少”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他七十岁的生日。”
“人生七十古来稀啊,”王之诰突然间感叹起来,抚髯说道,“老太爷贵为宰辅之父,七十岁上,还要挨人一闷棍。叔大,如果这一棍让人白打了,天下人会怎么看你”
“你说该怎么办”张居正问。
王之诰不假思索,断然说道:“这事儿不用你叔大插手,我直接从刑部开出拘票,派人去荆州,把那个肇事的段升抓起来。”
“理由呢”
“误伤老太爷只是一个严重的后果,但不能作为抓他的理由,”王之诰心思灵动,说出来的话很有见地,“这个段升带着刀枪刑具,当街捉拿欠税的丁民,这种做法无异于强盗行径。交纳赋税乃老百姓天经地义之事,催缴赋税亦是税关职责。但近年各地税关征税的弊病甚多,最令人气愤的,莫过于税官们见了豪强大户犹如老鼠见猫,见了丁民小户人家,又如同饿虎扑羊。其实,国家赋税偷漏为烈者,不在小民而在大户。正是为了解决这一顽症,我们才制定了《万历问刑条例》。这个段升,在可怜巴巴的小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把他抓起来鞫谳问罪,至少可以取到震慑群小,收获民心的作用。”
张居正打心眼儿里感激王之诰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一片真情,但他并不想采纳王之诰的建议,他把眼下发生的各种事情放在心里头掂量一番,才开口答道:
“不谷是想告若兄用刑部名义,发一道移文到湖广道理刑官,让他派一队缇骑兵赶到荆州。”
王之诰答道:“捉拿一个段升,哪里用得着从省府调派缇骑兵,移文到荆州府办理就是。”
“调缇骑兵到荆州,不是捉拿段升。”
“那是为何”
“让他们去拆毁大学士牌坊。”
一提上这个话头,王之诰便默不作声。关于赵谦集资为张居正在荆州修建大学士牌坊一事,他早有耳闻。与此同时,一些官员与富户也集资为他在家乡石首县盖了一座大司徒牌坊,他对此事的态度是既不制止,也不赞成。建牌坊虽然也涉及到官员的宦囊,但毕竟和受贿是两码事,何况地方官员与桑梓父老的一片情意,也不可完全忤逆。但他不便于将这等思虑明说,犹豫再三,才试探地问:
“叔大,这牌坊可不可以不拆”
“不行,一定得拆。”张居正的回答毫不含糊,见王之诰有些发愣,又补充道,“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夹起尾巴做人尚心存惕惧,哪里还敢张扬!”
姻家态度如此坚决,倒让王之诰始料不及,他哪里知道张居正此时正在气头上,要拆毁大学士牌楼,乃是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第一,上次荆州府宋师爷来京城,想请他向皇上奏讨题额,被他一口拒绝,他本以为这牌坊已经拆毁,从今日家父的来信中才得知,这牌坊不但未拆,反而请到了徐阶的亲笔赠联。赵谦对他的指示如此置若罔闻,令他十分恼火。第二,徐阶作为长期柄政枢衡的宰辅,对他的确有知遇之恩。正是由于他的荐拔,他才得以在四十二岁时进入内阁。但自徐阶下野,特别是张居正担任宅揆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徐阶闲居乡里以讲学著书为乐,但他的三个儿子却称霸地方,依靠徐阶的门生势力,大肆侵占良田。松江府官民几乎每年都有告状的本子送达京城。张居正颇感为难,如果施以重惩,必然会有人攻击他忘恩负义;如果不管不问,他的有关制约“豪强大户”的一应措施岂不徒具空文在这时候,如果把徐阶的撰联刻上大学士牌楼,无异于误导世人——徐阶家族仍在他的庇护之中。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第三,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明白家严为何对赵谦如此垂青,原来两人之间竟有着如此骇人的内幕交易。正是家严的举荐,赵谦才升任荆州知府。他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因此对赵谦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产生了怀疑。
王之诰按张居正所说的“身居高位,如履薄冰”这思路想下去,觉得张居正小题大做,于是咕哝了一句:
“建牌坊毕竟不是受贿。”
“但这种邀宠之举,比受贿强不了多少。”张居正耐着性子解释,“告若兄,还记得几天前在东华门发现的那幅谤画吗把我画成一个口吐毒蛇的活阎王,你和汝观兄成了我的哼哈二将。子粒田征税,马上还要重新丈量土地,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本意是为了富国强兵,为了朝廷的兴盛与百姓的福祉。但这些举措又莫不是在削夺豪强大户的特权,这些人恨死了我们,一有机会,他们恨不能食肉寝皮。因此,在我们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成为他们攻击的口实。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一点,我们决不敢有稍稍的疏忽。你说呢,告若兄”
王之诰同意张居正的分析,人都道宰辅权势熏天,谁知道竟是这般谨慎,他为姻家感到委屈,叹一口气言道:
“未必老太爷就这么让人白打了”
张居正答道:“家严七十大寿,不谷原就准备让大儿子懋修回老家一趟,代表我给家严拜寿。家严既已受伤,不谷就考虑让懋修提前走,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动身。”
当晚两人又叙了叙家常,交了亥时王之诰才告辞回府。第二天,张居正一到内阁,姚旷就给他拿来了三份揭帖,一份是江陵县令具名上奏,另两份帖子,一份写自湖广道按院荆州分院衙门,另一份写自湖广道监察御史荆南分御史衙门。三份帖子所言全都是荆州税关当街锁人打伤张老太爷一事。看过这几份帖子,张居正得到的第一个印象是金学曾已陷入四面楚歌。荆州城中几个重要衙门几乎众口一词指斥荆州税关“不恤公道,凌虐乡里”。张居正吩咐姚旷把这三份帖子拿给吕调阳过目后,再送给户部尚书王国光批览,然后择日会揖处理。他自己则取了内阁文笺,工工整整誊抄出那份《请裁抑外戚疏》,封匣之后,即时派人送进内宫。
第二天下午,皇上传旨在云台召见,张居正立马丢下手头事情赶了过去。这次,李太后慈驾亲临。刚一坐定,小皇上就说:
“张先生,朕已看过你的《请裁抑外戚疏》,圣母也看过,圣母有话问你。”
自子粒田征税的谕旨颁布后,京城内外的一应反响,李太后从臣子们的奏章以及东厂每日密报的访单中,已是了解得清清楚楚。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理智,她对张居正始终都表现出极大的支持。但是,昨日张居正送上的这份《请裁抑外戚疏》,却令她感到意外。她原以为皇上谕旨到阁,张居正无论如何会买她的面子,多多少少给父亲武清伯增加一点造坟的工价银,却没想到张居正因此上疏而委婉回绝。因此,她想当面问问张居正是何动机。此时,她的心里虽然想的是这档子事,问话时,却又宕开话头先扯到别处:
“张先生,听说令尊大人被人打伤”
“是的。”张居正神色黯然。
李太后瞅了他一眼,接着问:“听说金学曾去主持荆州税关,同地方衙门全都闹翻了”
“这也有可能。”张居正答得谨慎。
“不是可能,而是事实。”李太后的口气中明显露出了不满,“今日上午,户部尚书王国光上了一道本子为金学曾辩护,附上了荆州方面寄来的那三份揭帖,咱听冯公公念过,全都指斥荆州税关的霸道。这里头虽然有一些不实之词,但所揭露之事,依咱来看,并非都是空穴来风。”
张居正心下猜测:李太后对金学曾的不满,起因大概还是缘于那次在大隆福寺的邂逅。他有心替金学曾辩解,言道:
“启禀太后,金学曾到荆州税关主政才一个多月,就闹出这一场风波。依臣下来看,其因在他想弄清荆州税关历年欠税之巨的隐情所在,因此,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就要千方百计阻止他的调查。”
“是谁阻止”李太后追问。
张居正答:“荆州府知府赵谦。”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皇上,这时插话道:“朕记得,这个赵谦是前年京察时,由你张先生亲自提名,从荆州府同知位上荐拔为荆州府知府的。这个金学曾也是张先生欣赏的人物,两人都出自你的门下,为何还要相互攻讦”
小皇上历练政事用心用意,竟能在细微处发现问题。张居正为此感到惊喜,但就事论事又不免有些尴尬,他斟酌一番,才缓缓答道:
“下臣受了赵谦的蒙蔽。”
“此话怎讲”
“家父数度来信,夸赞赵谦有政声,造福桑梓尽心尽力,下臣听信了家父的举荐,便派省按院风宪官就近考察,结论也是赞赏有加。于是,下臣就向皇上推荐,将赵谦升任荆州知府。直到最近,下臣才得知,家父之所以举荐赵谦,乃是因为赵谦在担任江陵县令时,曾将一千二百亩官田送给了家父。如此重大的受贿,发生在家父身上,下臣实在羞愧难言。”
这么大的“家丑”,张居正竟然自己道出,无论是李太后还是小皇上都始料不及。李太后看到张居正疲倦发黑的眼眶里噙满了热泪,已是十分感动,她问道:
“赵谦行贿之事是谁发现的”
“金学曾。”
“哦,原来是这样。”李太后仿佛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她对张居正安慰道,“张先生不必过分责怪令尊大人。依咱看,这件事坏就坏在那个赵谦身上,身为朝廷命官,竟拿官田行贿,如此昏官理当重惩。”
张居正正想道谢,小皇上却先开口问道:“张先生,你为何要自揭家丑呢”
张居正坦然答道:“无论任何事情,下臣都不敢向圣母与皇上隐瞒。”
李太后深信张居正说的不是假话,她本想褒奖几句,但看到儿子正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她,便又改口说道:
“张先生,你的这份《请裁抑外戚疏》写得很好,既有前朝玉田伯蒋轮的例子比照,武清伯李伟的造坟银价,就按工部的议决执行。”